春華偷看小說的這一件事,為時不久,向來守著秘密,沒有人知道。自己也覺得處處提防,不會走漏消息的。現在父親突然地問起這件事來,事先不曾預備,倒不好怎樣答複。廷棟正了麵孔問道:“你弄了什麽書來看?”春華低聲道:“我沒有看什麽新書呀,在家裏的,還不是那些讀的書。”廷棟道:“你弟弟說:書上畫著有人,那是什麽書呢?”
春華道:“除非是那部幼學,上麵有些圖畫,此外哪裏有畫圖的書呢?”廷棟雖然依舊不放心,可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轉了話鋒道:“我今天才知道你常是不吃飯。年輕的人,正在發育,常是不吃飯,那成什麽話!你勉強也得搭幾口,坐下來吃!”說著,用筷子尖指了下方的凳子,那意思就是要她坐下來。春華並沒有病,勉強吃幾口飯,總是可以的,現在看到父親有點發怒的神氣,不敢十分違抗,就盛了半碗飯,坐在下方吃。
這餐飯不曾完畢,隻見毛三叔又是笑嘻嘻撞跌了進來,在天井裏就叫道:“相公,我的事情成了,特意來跟你老報個信,明天我就搬到卡子上去住了。”他口裏說著,身子徑直地向前走,又忘了過門檻,撲咚一聲右腳絆著。這次他多少有一點提防,當身子向前一複的時候,他趕緊抓住了門,總算沒有栽了下去。
廷棟盡管是不想笑,不由得不笑,隻好將笑容一變,變成了冷笑的樣子,接著就歎了一口氣道:“隻憑你這副冒失樣子,就不應該混到飯吃,倒是李老爺有容人之量,居然用你了,李老爺派了你什麽事呢?”毛三叔道:“李老爺說:座船上還少一個打雜的,叫我在座船上打雜(內河厘局,局所在岸上,查禁偷漏,或有不便。河邊舶船一隻,居一部分查稅之員役於其中,名日座船),一個月薪水六吊錢,夥食還是局子裏的。”
廷棟道:“事情你或者做得下來。但是李小秋為什麽給你薦這個事,必定是你找得他沒奈何吧?”毛三叔道:“我剛才進來,看到他還在門口散步,你不信,可以把他叫進來問。”廷棟點著頭道:“問問也好,若是他在門口,你就把他叫了進來。”毛三叔現在被小秋抬舉是做了船上打雜的,直覺得小秋是尊活佛,立刻跑到外麵來直奔到小秋麵前去,向他笑道:“相公請你去說話呢。”
小秋遠遠地站在一堵籬笆邊,正對了先生家一隻屋角出神。因為聽到屈玉堅說過師妹正是住在那屋角下麵一間屋子裏呢。毛三叔突然地跑來,說是先生要見,立刻張口結舌的道:“什……什……什麽事?”同時心房亂撞亂跳。毛三叔笑道:“相公叫你去說幾句話。不相幹。”小秋料是躲不了,隻好硬著頭皮跟了他去。
廷棟家已是吃完了飯,大家散坐在堂屋裏。春華聽說叫小秋去了,更是不走,在父親對麵一張椅子上坐著。小秋走到天井裏,心裏連叫不好。先生有話不在學堂說,春華也在這裏,莫非有什麽事要對質的。臉上陣陣的紅著,脊梁上隻管出汗,一步挪不了三寸,走到堂屋裏來。廷棟正了麵色捧了水煙袋,老遠地就把眼睛瞪著,不由得小秋心裏不加緊地跳了起來。廷棟等他走到麵前,才道:“我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不過你一番好意把毛三哥薦到卡子上去,你不怕他鬧出事來,連累了你嗎?”
小秋微笑道:“我想不至於吧?隻要不喝酒,毛三叔為人也很精明的。”廷棟道:“他找了你不少時候,要你來薦事吧?”小秋道:“沒有,沒有,是我自己和他想法子的。因為我看到他不做莊稼,又沒有別的事可做,怪可惜的。”這幾句話,最合於那慈悲老太太的口味。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廷棟後麵,不住地點頭,表示十分讚成的意思,就向春華道:“師兄來了,端把椅子給師兄坐,你還念書呢,一點禮節也不懂。”
春華真是做夢想不到,奶奶會下這樣一道禦旨,立刻臉上泛起了笑容,端了一把椅子,送將過去。口裏還叫道:“李師兄請坐。”小秋連忙彎腰笑道:“師妹還同我客氣。”春華也沒有跟著說什麽,退後了一步。姚老太太道:“噦!這孩子有一無二,倒一杯茶給師兄喝嗬。”春華也不知道祖母如何大發仁慈,隻管叫著侍候師兄。心裏加倍的歡喜之下,跑到臥室裏去,將自己用的茶杯,就滿滿地斟上一杯,兩手捧著送到小秋麵前來。小秋站起來接茶時,對她那雙白如雪的手看了兩眼,春華如何不懂得,低了眼睛皮微抿了嘴,在他麵前站著,略停了一停。
小秋是不敢多看,立刻掉轉身來,在先生麵前坐著。廷棟道:“我倒沒有什麽話說,你去念書吧。”小秋站起來答應是,將茶杯放在桌上,響聲都沒有一絲絲,叫著太師母師母,這才掉過身去,從從容容地去了。姚老太太道:“到底是做官的人家出來的兒女,總是很有禮貌的。可惜,我隻有一個孫女兒,我若是有兩個孫女兒,一定許配一個給他。”廷棟道:“這孩子聰明是聰明的,隻是才華外露一點。若是現在科舉沒有停,秀才舉人,這孩子沒有什麽難,再上去,就得放穩重些才成。”姚老太太笑道:“你向來不誇獎學生好的,有這樣好的學生,何不把你三房的小琴姑娘許配了他?”
春華在一邊聽著,不免向她祖母狠命地盯了一眼。廷棟笑道:“他父親來往裏頭,有的是千金小姐,讓他們家去慢慢挑選,他為什麽要跑到我們新淦鄉下來對親?”毛三叔在一邊,忍不住了,就插嘴道:“可惜我們大姑娘是有了人家了,如其不然……”宋氏就攔住道:“毛三哥,你又喝了酒嗎?別胡說了。”毛三叔向著大家伸了兩伸舌頭尖,可不敢再跟著向下說去了。若在往日,誰要在許多人麵前,提到婚姻大事,春華一定是紅了臉,要道論人家幾句的,但是今天的情形,卻很特別,隻是怔怔地坐在一邊聽著。現在大家都不說了,她這才拿了這隻杯子,帶著很高興的樣子,走進房去了。別人罷了,宋氏自讓春華退學以來,就寸步留心她的舉動,心裏固然疑惑著,她必定有些別的意思。可是這一番意思,是生長在誰人身上,卻還不能知道。現在看了春華對小秋這番情形,就明白了有九分九。怪不得自從學堂裏來了這位李少爺以後,姑娘就不像以前那樣聽話,常是和上人頂嘴頂舌的。
當時,宋氏板了臉子坐在一邊,隻是心裏盤算一陣,卻沒有聲張出來。向毛三叔道:“你什麽時候到卡子上去呢?”毛三叔道:“我回家,就是來搬行李的。”宋氏道:“一家就是兩口人,現在兩口人都在外麵,你家裏這些事,交給誰來管呢?”毛三叔笑道:“家裏有一口箱子,我想存在師母這裏,被褥帳子,我自己要帶了走,再也就沒有什麽東西了。就是有什麽東西。我可以交給把門的鐵將軍去辦。”宋氏想了一想,點點頭道:“你可不要胡來,你可引我到你家裏去看看,多少我也可以和你安排一點。”毛三叔笑道:“嗬喲!那怎麽可以?”宋氏既是說出來了,更不待他多說推辭的話,已經站起身來。毛三叔無話,隻好陪著她走回家去。
宋氏到了他家裏,倒也東張西望,做個看察的樣子,後來就在堂屋裏椅子上坐下,點點頭道:“倒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毛三叔斜伸出一隻腳,站在堂屋中間,做出很躊躇的樣子,因笑道:“師母來了,我是茶也來不及泡碗喝的。”宋氏對他臉上望了一會子,因道:“茶我是不要喝,我倒有兩句話問你。”
毛三叔這才明白了,原來師母特意到這裏來,是有話要問的。不過她問的是什麽話,隻看她這來頭,就有點不善,自己總要小心答複為妙。他笑道:“我是什麽也不懂的人,恐怕你老人家,問不出所以然來吧?”宋氏又望著,頓了一頓,勉強地笑道:“問來問去,還問得是你身上的事,你告訴我,李少爺薦你到卡子上去,是你求他的呢?還是他求你的呢?”毛三叔心想,和人家薦事,哪裏有反去求人來受薦的,這分明是師母疑心著李少爺薦我做事,乃是收買我的了。於是笑道:“你老,這還用問嗎?當然是我去求他,他怎麽還來求我?”
宋氏沉默了一會子,因道:“你剛才說,若是春華沒有許配人家,倒是一件好事,你這是什麽意思呢?”毛三叔抱了拳頭,連連作了幾個揖道:“師母,你就別追究了,這就算是我說錯了還不成嗎?”宋氏笑道:“我並不是說你說錯了,好像我吧,也不是有這一點意思嗎?我問你一句話,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你看那李少爺,也有這種意思嗎?”毛三叔臉上,雖不曾表示什麽態度,可是他心裏,已經亂跳了一陣,勉強地笑道:“人家是讀書知禮的人,哪裏會這樣的亂想。方才那兩句話,我也是因話答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氏說話的時候,隻管去看毛三叔的臉色,他雖是帶了那勉強的笑容,可沒有一點驚慌的模樣。隻管問下去,把他問驚了,以後再要打聽這件事就不好辦。於是收了笑容,歎口氣道:“養兒容易養女難。家裏有個姑娘,作父母的人,總怕會失了婚姻,有一個相當的人家,就定下了。但是定早了,也不好,遇到有真好的,就有是機會也隻眼睜睜地好到別家的了。”說著,站起身來走回家去。走到門口,又回轉頭來,向毛三叔道:“我們剛才說的話,說過去就算了,以後不必再提了。”
毛三叔道:“我自然曉得。”口裏說著,心裏可就想定,今天這位師母的情形有點反常,我倒不能不提防一二。於是直把宋氏送到她自己門口去,慢吞吞地跟隨著,好像還有什麽不曾了結的事情一樣。宋氏回頭看到,笑道:“這倒好,我送你,你又送我,我們這樣地送來送去,送到什麽時候為止呢?”毛三叔笑著向後一縮,可就不敢走了。宋氏本來在一種疑神疑鬼的狀態之下,看了這副情形,那隻有更加可疑的。她想著在吃飯以前,女兒說是病了,吃飯以後,女兒就沒有了病,這也是可怪的事情之一,現在倒是要去看看,她的態度怎麽樣?於是放輕了手腳,向春華屋子裏走來。
她果然臉上不帶一些病容,兩隻手臂,伏在桌子上,手上把剛才倒茶的那隻茶杯,緊緊的捧著,臉望了窗子外的天色,不時地發著微笑,也不知道那茶杯子裏有茶無茶,不過她出神一會兒,就得向這杯子沿上抿一口,仿佛是這茶非常之有味。
宋氏覺得這件事,很有些奇怪,就這樣地老遠站著,看她到底怎麽樣。過了許久的時候,這就聽到春華突然歎了一口氣,接著又像是說話,又像是讀書。說了一大串,卻不大懂得。接著她又自言自語的道:“不說也罷,說也是枉然。”
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放下茶杯,舉著兩手伸個懶腰。又歎一口氣。宋氏以為她要起身,待轉身走了,好躲開她的視線。不想轉身轉得快一點,將門碰了一下響,這倒不由把春華嚇了~跳。回頭看來,原來是母親,想必剛才所說的那些話,都讓她聽見的了。立刻那兩張粉腮上,就如搽抹了胭脂,紅到耳朵根下,手扶了桌子,低著頭,說不上話來。宋氏道:“這麽大姑娘,遇事倒都要我操心,你就是這樣成日瘋瘋癲癲,這是怎麽回事,難道你吃了瘋藥嗎?”當宋氏猛然在身後發現的時候,春華本來有些吃驚,可是她定了一定神之後,她就想到,怕什麽,我一個人在這裏想心事,是在我肚皮裏頭轉彎,娘又不曾鑽到我肚皮裏麵去,知道我在想什麽。至於我口裏說的,是《牡丹亭》上的詞句,她如何會知道?我露出驚慌的顏色來,那她就更要胡猜了。於是正了一正臉色,微笑道:“我一個人坐在房裏背書,怎麽說是瘋了呢?”宋氏抓不著她的錯處,可也不好說什麽,便道:“你總會強辯,我看你怎麽好喲!”
說完了這句話,可也就轉身離開了。可是她雖不能指定春華的罪,從此以後,她可加緊了對春華的注意。尤其是毛三叔的行動,她認為是很可以注意的。毛三叔本身呢,他也有些感覺,不敢到廷棟家來,怕的言前語後,會露出了馬腳。就在這天他向卡子座船上到差以後,倒有五六天不曾回姚家莊來。不過他心裏還有一個疙瘩驅除不了的,就是他的老婆毛三嬸,始終不曾回家來。他心裏想著,我得了差事的消息,假如要傳到馮家莊上去了,她就不念什麽夫妻之情,想到可以弄我的錢了,也應該回來。是了,自己就差來得急促,便是本村子裏人,也不見得完全知道,何況馮家莊是相隔十幾裏的所在,這個消息,如何就能傳了過去?因之在他就事的第七天,他就告了半下午的假,回到姚家莊來。又因為是第一次回來,不能忘了小秋薦舉的恩惠,所以未曾回家,首先就到學堂裏來探訪小秋。
小秋在每日午飯以後,他必定到外麵散步一會子,毛三叔在學堂裏看不見他,也就隨著尋到外麵樹林子裏來。一見麵,也不過幾句平常道謝的話,倒是小秋怕他對於女人放心不下,卻著實地安慰了一番。毛三叔和他談話,卻想起了自己的家,都托付了師母了,第二處便是到廷棟家來。小秋和他一同出了樹林子,自回學堂去。
毛三叔很高興地,向前走來。忽聽得有人叫道:“毛三哥回家來了?”抬頭看時,正是宋氏站在門口。這便拱手笑道:“我特意來看看師母。”宋氏紅著臉道:“我看到你和李家孩子,一路由樹林子裏出來的。你要來看我,怎麽不先來?我告訴你,以後少在我麵前鬼鬼祟祟的。”毛三叔笑道:“你老人家毋疑心了。我還敢夥同外姓人,糊弄自己人不成?”宋氏道:“那不一定,你來有什麽話說?”毛三叔道:“沒什麽話,不過來看你老。”宋氏在臉上放出淡笑的樣子來,答道:“好了,多謝你,家裏沒人,不用進去了。”毛三叔一想,師母雖然尊嚴,也不該對我說這種話,家裏沒人,不要我進去,難道把我當賊人看待嗎?臉上一紅,氣衝了他,也不再說什麽,自走到別家去了。
他心裏憋住了這口氣,在這村子裏不願久停,複又回到街上來。剛要下河邊座船上去,隻見同事劉廚子背了一隻長柄籃子,籃子裏斜插了一支秤杆在外邊,他笑道:“你不是請半下午的假嗎?怎麽回來得這樣的早?”毛三叔道:“回家去沒有事,我想與其在家旦閑坐,不如到這裏來閑坐了。”劉廚子道:“今天局子裏請客,晚上有酒席,我還要到街去買些菜,同去吃兩碗水酒,好不好?”
毛三叔自到這裏就事以後,就沒有聞過酒味。現在聽到有人說去吃兩碗,口裏早就是饞涎欲滴,便笑道:“我已經戒了酒了。”劉廚子道:“不要廢話了。酒又不是鴉片煙,有什麽癮,何必戒?就算戒了,吃一回兩回破了戒,事後永久就要吃嗎?那也不見得吧?走吧。”他說這話時,就伸了一隻手,來挽毛三叔的手臂。到了這時,毛三叔也就不得不跟了他一塊兒走去。到了酒店裏,劉廚子還不曾坐下,先餓叫道:“打一壺老酒來。”原來江西的水酒鋪,酒也分著兩種:一種甜酒,那是平常的人都可以喝的。一種是老酒,那酒味的程度,就和燒酒相差不遠。毛三叔不由得伸手搔著頭道:“倒是喝這樣厲害的酒嗎?”他口裏雖然謙遜著,那店夥已經把酒壺送到桌上來。同時,那下酒的碟子,也擺了四五樣在桌上。到了這時,毛三叔隻有對了桌上傻笑,哪還說得出別的話來。劉廚子提過酒壺,早是向大碗裏斟上了一大碗,笑道:“喝吧。”那酒壺提得高高的,酒向下斟著,自然有股香氣,反映著衝到了鼻子裏來。於是向劉廚子笑道:“既是酒都斟到了,那我也就隻得叨擾你幾杯了。”他坐下來,先就端著酒碗抿了一口。
許多日子不曾喝酒,現在忽然喝上一口,真是甜美非常。眉開眼笑地向劉廚子道:“既然是開了戒,說不得我總得陪大司務多喝兩碗。”於是兩個人一麵喝酒,一麵談話,就這樣繼續的喝了下去。酒碗邊交朋友,那是最容易成為知己的,劉廚子道:“老姚,我們雖然共事沒有幾天,我倒覺得你這個人很是不錯。將來有要我幫忙的地方,隻管說,我是盡力而行。”毛三叔笑道:“那還少得了要大司務攜帶呀。你要是有找我幫忙的地方,也隻管說。別的事我不敢說,要說是要我跑路,我這兩條腿,倒是很便利的,說走就走。”說著,倒是真的,將自己的腿拍了兩下。
劉廚子也斜著眼睛,向他微笑道:“我將來或者有事會拜托你的。其實,現在說出來,也沒有什麽要緊。”說著,端起酒碗來,喝了一口,又拿了一塊臭豆腐幹,在手裏撅了吃。毛三叔道:“你有話隻管說,能幫忙的,我一定幫忙的。若是像你這樣的鄭重著不說,倒顯得我不算是好朋友了。”
劉廚子笑著,又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想了一下,笑道:“實不相瞞,我想弄一個女人。”毛三叔道:“怎麽著?大司務還沒有成家嗎?你是要姑娘,還是要二來子(即寡婦)?我都可以同你訪訪。”劉廚子笑道:“並不是要那樣大幹,我隻是想弄個女人走走。”說著,又斜了醉眼笑起來。毛三叔道:“我雖然在這三湖街上,無所不為,可是有一層,這條路子,我就不認得一根鬼毛。街上有的是賣貨,你不會去找嗎?”劉廚子笑道:“若肯要這路人,我還同你說什麽呢?我們座船上的陳德全,就為了走這條路,弄下一身的楊梅瘡,我可不敢試。”毛三叔道:“除了這樣的人,那我就不曉得怎樣去找了。”劉廚子手按了酒碗道:“虧你是本地人,連這些事都不知道。我就曉得這大堤後麵那馬家婆家裏,是個吊人的地方。”毛三叔道:“怎麽叫吊人的地方呢?”劉廚子笑道:“我倒不相信,你這樣一個本地人連這一點都不懂。好比說,逢到趕集的日子,在街上看到那鄉下來的女人,或者是賣雞蛋的,或者是賣草鞋的,或者是賣布的,你覺得那個人不錯,就對馬家婆通知一聲,她就可以引你和那女人在她家裏成其好事了。”說著,張了嘴笑。毛三叔道:“這話不太靠得住吧!難道鄉下女人上街來做買賣,都是這路貨?”劉廚子道:“自然有不是的。可是你要曉得來做買賣的女人,無非為了幾個錢,有錢去勾引,加上馬家婆那張嘴又會說,不怕你是窮人不上鉤。”
毛三叔聽到這話,不免就引起了他一腔心事,接連喝了兩口悶酒,沒有作聲。劉廚子笑道:“我知道這後街小巷子裏還有一家,隻是沒有人引見,我不敢撞了去。”毛三叔道:“這馬家婆家裏,大司務認得嗎?”
劉廚子笑道:“認是認得,我不敢去。因為我們卡子上有好幾個人都是走這一條路。我們當廚房的人,哪裏敢同這些副爺們比?他們闊起來,花三吊五吊,全不在乎,我就不肯那樣花錢。”毛三叔道:“哦!原來這街上還有這樣一條路,你看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人,簡直一點也不曉得。卡子上哪位副爺走這條路?”劉廚子道:“第一就要算那個劃丁黃順了。你認得了沒有?就是那個穿得漂亮的一個。他現在交了一個姓馮的女人,打得火熱,三天兩頭見麵。”毛三叔那一顆心幾乎由口腔子裏直跳出來。手緊緊地抓住了桌子檔,瞪了眼望著劉廚子。他倒是一愣,望了毛三叔道:“老姚,你為什麽發急?”
毛三叔笑道:“並不是急,我倒有些奇怪。”說著,就端起酒碗來喝了一口,劉廚子道:“我看你這樣子,倒好像有些發急呢?”毛三叔放下了酒碗,用筷子頭接連的夾了十幾粒鹹豆子放到嘴裏去,自然,他也就有些主意了。就笑答道:“因為我聽到人說,這街上有個女人叫馮狀元,我怕是她呢?”劉廚子搖頭道:“不,這女人不是街上的,是馮家村的。”毛三叔又如當胸被人打了一錘,說不來的那一分難受。但是他依然勉強鎮定著,卻笑道:“大司務見過她嗎?怎麽知道是馮家村的呢?”劉廚子道:“黃順當是一個寶貝呢,隻怕人搶了去,哪裏會讓人看到!”毛三叔不再問了,他隻覺得心裏有火燒一般。這火既不能平息,隻好端了酒,大口地喝了下去。劉廚子笑道:“我就不服他那信口胡吹。他說不弄女人就算了,要弄就弄一個好的。我若有機會,一定要找著姓馮的女人看看,究竟好成了什麽樣子,反正不能比觀世音還要好看吧。”毛三叔鼻子裏哼了一聲,將壺提起斟了一碗酒,先喝了一口,微笑道:“在外麵做壞事的女人,哪裏肯說真名實姓,你說是馮家村裏姓馮的,恐怕靠不住。”劉廚子道:“真姓什麽,我可不知道,不過黃順連那女人的小名都說出來了,說是叫翠英。”
毛三叔突然站了起來,問道:“她叫翠英?”劉廚子道:“她是這街上的女狀元嗎?”毛三叔呆了一呆,笑著搖搖頭道:“不是的。”但是他不能再坐下了,手上端起了酒碗,喝了個碗見底,才放了下來。便沉重著臉色道:“大司務,天色不早了,你也應該去買菜了。”劉廚子抬頭向對過牆上的太陽影子看了一看,笑道:“其實再喝兩碗,也不要緊。”
毛三叔道:“無論如何,我是不喝的了。我想起了一件事,非立刻去辦不可。”他說著自向店外麵走,劉廚子在他身後說了些什麽,他全沒有聽到。他心想,我毛三叔充了一生的好漢,我女人會在暗下去當娼,我睡在墳地裏的祖宗,也要嚎啕大哭。雖然劉廚子的話,未必就十分是真的,但是我女人的名字,除了娘婆兩家的親人,並沒有人知道,那怎麽會傳到他耳朵裏去了?隻憑這一點,這裏麵必定有些不幹淨。不用忙,姓黃的這雜種,好在總在我眼睛裏的,我隻要盡夜守住了他,總可以看出他的痕跡。俗言道,捉奸捉雙,捉不到雙,我暫時忍耐了;假使我要捉到了雙,哼!那就對不住,我非把他兩個人頭一刀砍下來不可!他喝下去的酒,這時已把神經興奮了起來,漸漸地有點超出了常態。
當他想到一刀砍下兩個人頭來的時候,左手伸了出去,作個捏著東西的樣子,向懷裏一帶。右手橫了巴掌,斜斜地砍了下去,而且鼻子裏還同時地哼了一聲。劉廚子連問了兩聲,怎麽樣了,他都沒有答應。最後就跑上前來,扳住他的肩膀道:“老姚,你這是怎麽樣了?”毛三叔橫了眼睛道:“你問我做什麽,我要殺人。”劉廚子笑道:“你真不行,喝這兩碗酒,就胡來了。”毛三叔道:“胡來嗎?過兩天我殺人你看看,我毛三叔不是好惹的呀。”劉廚子在大街之上,聽他口口聲聲要殺人,軟了半截,不敢向下問。毛三叔卻昂著頭大笑一聲,向卡子上直奔了去,好像真個要殺人一樣,這情形就更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