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宋氏對於自己姑娘的態度,有些發覺了。這個發覺,也是由吃飯問題上發生出來的。當臨江有人送了消息來,說管家孩子病重的時候,她很高興,吃飯不但和平常一樣,而且臉上更帶了笑容,自己關了門在屋子裏,輕輕地唱曲子。當時心裏很奇怪,而且還微微地點破了她,做姑娘的人,不應該這樣子,後來稍微好了一點。不想今天說到李小秋病,她就立刻發起愁來,雖是勉強來吃飯,也是神魂顛倒。這不是這小丫頭不知道厲害,鬧出什麽笑話來了吧?若是那樣,我們這位孔夫子要知道了一點消息,那簡直是人命關天的事,這怎麽辦?宋氏一麵想著,一麵把臉色就沉下來,而且是不住地向春華臉上望著。

春華已是換了勺子,拿了筷子在手裏,她也正在想她的心事呢。她以為手上所拿的還是勺子,不問好歹,就向一碗水豆腐湯裏伸了下去。江西人將水豆腐湯完全當湯喝的,而且是一種極普通的家常菜,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不是用筷子來吃的東西。宋氏正在注意著她的舉動,卻又見她還是這樣顛倒,心裏便有了氣了,於是伸出自己的筷子,將春華伸到水豆腐裏的筷子挑了起來。瞪了眼道:“春華,你是怎麽了?有了瘋病了嗎?”春華正是滿肚皮委屈,沒有法子可以發泄。現在母親這樣說了,倒正合了要借故發泄的機會,於是放下了筷子,兩隻嘴角一撇,眼眶裏兩行眼淚,無論如何,忍耐不住,由臉上直垂下來。姚老太太坐在她對麵呢,停了筷子,也望著她的臉道:“你這孩子,也是太嬌,憑了你媽這樣一句話,就哭了起來。”

春華更不搭話,突然立起身來,將椅子向旁邊一移,扭轉身向屋子裏去了。她自己並不曉得為了什麽緣故,隻覺得心裏十分煩惱,有非哭不可之勢。因之進門之後,又用了那個老套,向木**斜倒下去,伏在枕上,隻管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宋氏婆媳依然在外麵堂屋裏吃飯,並沒有怎樣去理會她。後來吃完了飯,要進房去,卻才知道又是房門緊閉,屋子裏嗚嗚咽咽,隻管放出十分淒慘的哭聲來。

宋氏因為自己隻說了一句話,女兒就這個樣子鬧脾氣,實在也慣得不像樣子了。便望了門叫起來道:“像你這個樣子,那還了得,我簡直不能管你了。你這麽樣子大的姑娘,遇事你自己要明白些。我是有許多事都擱在心裏,不肯對你爹說。若是都對你爹說了,我想他不能夠便便宜宜,就放過你去的。話是說了,信不信由你。若是有一天你爹爹知道你是這種情形,哼!他會放過你嗎?”宋氏這樣說著,她以為若是猜中春華心事的話,她應該知道利害關係,立刻縮手。假如說,並沒有猜中她的心事,那也可以含混著說,是為了她不該哭,也是有效力的。

果然,這兩句話很有力量,那裏麵屋子就慢慢地止住了哭聲。而且她不像往常,總要分辯兩句,她現在毫不分辯,一切都默受了。宋氏因為她不作聲,更認為她是心中有愧,嘴裏益發地哆嗦起來。

春華伏在枕上卻聽到她媽自言自語地道:“作女人的人,總要講個身份,論起骨頭來,應當比金子還重。性命都算不了什麽,身份可丟不得,丟了身份那是罵名千載的事。”這些話,那是與吃飯拿錯了筷子,挨罵流眼淚都是不相幹的事。媽左一句身份,右一句身份,那是有些疑女兒的身份了。自己本來想裝做不知道,和母親頂撞兩句。可是媽媽是暗地裏說的,並沒有指明怎樣,若是一定說出來,自己麵子太難看,自己有話就不好說了。照著媽媽的口音聽來,她一定有些知道,決不是亂說的。

想到這裏,心裏就有些亂跳,摸枕頭,便想到枕頭裏還有許多來往的信件,這個信要給媽知道了,隻要有半張紙片送到爹眼裏去,那就會拿毒藥將我毒死。死倒是不怕,那真是罵名千載的事。媽是不認得字的人,也曉得罵名千載這一句話,也可見得這件事要緊。這信還是由枕頭裏抽了出來,燒掉算完了吧。可是我得小秋這些信,也是費盡了心血才得來的,輕輕悄悄,就把這些信件燒了,未免可惜。若是不燒,依然放在枕頭裏,老實說,自己不能再放那個心了。一刻兒發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觸,自己倒給自己為難起來,還是把這東西保留起來呢?還是把它燒掉了幹淨呢?兩手抱了個枕頭在懷裏,半天沒有個作道理處。

宋氏在外麵,老聽得沒有人作聲,心裏也有些害怕,以為會出什麽意外的,就捶著門道:“你開門呀!關著門坐在裏麵,那是什麽意思?”說著,又咚咚地將門捶上了一陣,春華心想,若是不開門的話,那更會引著母親生氣,開了門讓她進來吧。於是也不作聲,將門開了,依然坐在**。宋氏捧了一盞燈,將手掩著光,就側臉看了進來。見春華坐在床沿上,一個大布枕頭,也橫在床沿上。心中一時倒未解這有什麽意味,將燈放在桌上之後,兩手就來提這枕頭,打算放在原處。

春華原是坐在床沿上,揚了臉發呆。現在看到母親來動枕頭,倒以為是母親是看破了秘密。立刻伸手將枕頭由母親懷裏奪了過來,向床裏一塞,自己倒下去就睡在枕頭上。她不這樣做,宋氏並沒有什麽感覺,以至她睡著伏在枕頭上,將兩手來按住了,宋氏倒有些疑心,便瞪了眼望著她道:“為什麽把枕頭搶了去,這裏有寶貝嗎?”

春華也不說什麽,閉了眼,隻管伏著睡在枕頭上。而且她的兩隻矛,正按住枕頭的兩端。宋氏看到,心裏便想著,她為什麽把這枕頭抱得死死的,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東西藏著嗎?於是叫道:“你起來,我要拿那枕頭細看。”

春華聽說,心裏可急了,裏麵的信件發泄了出來,自己和小秋都不得了,這要用什麽法子來應付呢?心裏立刻想不出主意來,人就隻管伏在枕上,也不睜眼,也不說話。宋氏見她閉了眼的,就輕輕地移了腳,走到床邊,彎了身子猛地向前一撲,兩手抓住了枕頭,就向懷裏拖了過來。春華本來力氣很小,事情又出於不在意,這個枕頭未曾按得住,卻被宋氏奪了去了。

她情緊了,顧不得上下,也伸手到宋氏懷裏去扯枕頭,身子向後倒,紅著臉道:“裏麵什麽東西也沒有,但是,我偏不讓你看。”

宋氏見姑娘大反常態,也是氣極了,伸出手來,狠命一掌,向她臉上撲去。春華哪裏經受過這個,臉上木麻著,眼睛昏花了過去。這個侮辱太大了,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就哭了。

宋氏並不去管她拿著枕頭在手,顛倒看了幾回,立刻發現了,枕頭布的頭縫上,綻了許多新線。這分明是拆開來重縫的,更猜準了,這枕頭裏麵是藏著東西的了。

春華讓母親打了之後,她心裏一橫,拆開來看,就讓她拆開來看吧,免得這一生都受罪!她有了這一番決心,所以對於宋氏的舉動,也就不去管了。

宋氏一手抱著枕頭,一手亂抓線縫,剛剛是把枕頭布拆了開來,要伸手到枕頭裏去摸索,姚老太太在外麵,就戰戰兢兢叫了進來:“怎麽了?怎麽了?”

宋氏隻好將枕頭拋到**,向前去挽著姚老太太,她一手讓宋氏挽著,一手撐了拐杖,顫巍巍地道:“年紀輕的人,總是有脾氣的,你管她做什麽?隨她去哭一陣子也就完了。”宋氏看了春華一眼,才道:“這丫頭越慣越不成樣子了,隨便的說了她兩句,她就哭得不休不了,我索性打她兩下,看她又怎麽樣?還能端了梯子去告天嗎?”

姚老太太見春華伏在**嗚嗚咽咽的哭,身邊放了一個枕頭。於是將枕頭一推,坐在床沿上,側了身子微笑道:“你這孩子也該打,太鬧脾氣了。”春華見奶奶來了,以為得了個保鏢人。不料奶奶來了以後,第一句話,竟是年紀輕的人,脾氣總是有的。末了下的斷語,又說這孩子也該打。這對於她所希望的安慰,相差得太遠了,一陣委屈,又哭了起來。

姚老太太伸手摸了她的頭發道:“誰叫你過得不耐煩,這個樣子淘氣呢?走吧,到我房裏去。”春華不作聲,隻是息息窸窸窣窣的哭。姚老太太拍著她的頭道:“不用哭了,到我屋子裏去坐坐吧。你媽打了你,那算什麽,誰不是父母管大的,難道你媽打了你,你還能打你媽兩下賺來嗎?”

春華總不作聲,還是哭,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我看你不必和她計較了,你就走開吧。”宋氏道:“我暫時也不和她說什麽,將來慢慢地和她算賬。”她本是靠了桌子沿站定的。說著,她要向床沿走來,再拿枕頭去。也是她轉身轉得太快一點,將桌子角碰動,桌子連連撼了幾下,那桌子雖不曾倒下,然而那桌子上所放的那盞煤油燈,站立不定,早是拍吒一聲,落到地上。立刻屋裏漆黑。姚老太太道:“囉!囉!你看,天作有變,人作有禍。”(作,贛諺,謂不安於常態也。)宋氏是位相公娘子,受了秀才的熏陶,是不宜讓老人不快的。老人對於牆上一根鏽釘斷了腳,還要愛惜一番,打破一盞高腳玻璃罩煤油燈,這損失更大了,如何不可惜,宋氏料著婆婆心裏不願意,不敢作聲,慢慢地摸索著出門去。

春華始而隻是知道哭,對於燈滅了這件事,不大注意。後來因油燈息了許久不曾亮,心裏忽然想到,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自己怎好錯過了,於是在黑暗中摸著了枕頭,伸手插進枕頭瓤子裏麵去,這枕頭瓤子,是蕎麥做的,有一層粗布袋裝著。在這層粗布袋外,另外蒙著一層藍色花布,那就是枕頭麵子。

春華將小秋給她的那些信,都放在這上下兩層之間,一摸就著。因之趁了這工夫,徹底地由口上摸到袋底,摸索了好幾回,覺得裏麵實在沒有什麽了,這才停止不摸,把所有的信件,完全揣到懷裏小衣口袋裏去。把這幾番手續都辦完,還等了許久,宋氏才捧了一盞燈到屋子裏來。姚老太太因春華久已不哭了,便道:“你還在屋子裏躺著做什麽,有意和你娘抵眼棍嗎?走吧,到我那屋裏去吧。”

春華因所有的信件已經拿到手上來了,這枕頭落得放一個大方,讓母親去查。因之站了起來,撅了嘴道:“我並沒有犯好大的法,到那裏我也敢去!老人家,我扶著你罷。”說時,就將兩隻手來攙住了姚老太太一隻手臂。

姚老太太望了她,將拐杖連連地在地上拐了幾下,笑罵道:“你看這小家夥,她有這樣大的膽,居然敢到我頭上來出氣呢?”

不過她口裏麵如此說著,人已是扶了拐杖站起來,春華撅了嘴低了頭,兩隻手攙了姚老太太一隻手臂,就這樣慢慢地出去了。宋氏眼見她走了,立刻把**那隻拆開了線縫的枕頭,抱到了懷裏,也把外麵這層枕頭布剝去幹淨。可是枕頭布剝了下來,也就是枕頭布剝下來了,並無其他的東西發現。這樣的結果,宋氏當然認為不對。於是索性把裏麵這個枕瓤的粗布袋也拆開了,伸著手到了麥皮裏攪亂了一陣。結果,哪裏有什麽東西是可疑的?宋氏一想,這可怪了,若是這裏麵並沒有什麽東西,為什麽她死命地看守住那枕頭,不讓我看呢?現在大大方方地走了,放開手來讓我搜查,前後兩個樣子,那分明是剛才滅燈的這一會子,把枕頭裏麵那些不讓看的東西,給我偷走了。果然是這樣子,這女孩子就調皮到了極點了。她瞞著父母,做了一些什麽壞事,正在是猜不定。慢著,今天這一關,算是讓她偷過去了,從明天起,我必定要寸步留心,來捉她的錯處。要不,讓她調皮下去,我怎樣對得住她的父親。

宋氏手上拿了一塊枕頭衣子,站在房裏,隻管是發呆。後來索性把那個沒有新縫線的枕頭,也拆開來看看。雖是並沒有看到什麽東西,不過宋氏越想越疑心,她猜定了春華是作得有弊的了。當天晚上,自然是不便追問,然而她睡在**,翻來覆去,卻想了一夜的心事。至於春華呢,也是這樣,她回得房來看見兩個枕頭,都讓母親拆開了,分明是她不能放心,從明日起,更要加倍地小心,不得讓她調查出一點漏洞來。雖然小秋害著病,得不了消息,會更急的,那也隻好由他了。現在隻有望毛三嬸早早的回家來,有了她跑來跑去,總可以得些消息的。同時,她心裏起了反應,記得在那本書上,看到了那兩句話,就是“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為?”父母管得我這樣厲害,講什麽三從四德,我跟著李小秋偷跑了罷。我隻要和他配一日夫妻,我死了也是情願的。有了這麽心事,在她腦子裏打轉轉,她於是整夜睡不著。

到了次日早上,她又是用她那著老棋,隻說是頭暈,又不肯起來。宋氏也明知道她並不是病,更不睬她。睡到了上午,宋氏提了一筐子衣服,到村子圍牆外大塘裏洗刷去了。春華躺在**,仰頭看屋頂上那玻璃明瓦,漏進來的一方陽光,那光線拉長著一條,由屋頂通到地麵。在光線裏麵,看到無幹無萬數的灰塵,飛騰上下。心裏就跟了想著,若不是這太陽光射進屋裏,哪裏知道四周有許多灰塵,真是說眼不見為淨,古人說,不愧屋漏,大概就是指了這一些陽光說的。天啦!果然是這陽光裏,你可以看到我,你就憑心斷一斷吧。像我這樣一個齊齊整整的姑娘,嫁一個癩痢頭,肮髒一生了事,能叫我心服嗎?聽說那個人還是死笨,讀了六七年書,連一部《四書》還沒有讀完。我讀了一肚子詩書,將來不是對牛彈琴嗎?天啦!我若是造了孽,應該受罪的話,你就把我收去了罷,我情願死,也不願受那肮髒罪。她想到了這種地方,一陣心酸,兩行眼淚,早是直湧了出來。女人的眼淚,本來就容易,而女人流淚的時候,同時又極好想心事。論到春華的心事,卻是比別種懷春女子更複雜,她知道照書上講,女子是不應該**的。但是不**,自己這一生就完了。她知道和小秋談戀愛,那是很險的,但是自己心裏頭,總不能把他丟開,還是進呢?還是退呢?還是受委屈作好人呢?還是失身分求快活呢?她這小小年紀的姑娘,簡直沒有法子來決斷。她想到這實沒有法子來維持自己,結果還是用了那個老法子,嗚嗚咽咽哭上一陣子。她雖然啼哭的聲音很小,但是時間哭得很長,久而久之,姚老太太隔了兩三間屋子也聽見了。就拄了拐杖,一路走了來,一路顫著聲浪道:“春華,這是你娘不在家,我要說你幾句了。”說時,見春華蓬了一把辮發,紅著眼眶子,側了身體,睡在**。便接續著道:“你是個讀書懂禮的姑娘,怎麽弄成這個樣子,快起來梳頭洗臉,吃點東西,可以到後麵菜園子裏去看看。”這句話倒打動了春華的心事。她想著,假使在後麵菜園裏得著機會,也許可以得點小秋的消息,比睡在**總要好些。於是將衣袖揉擦著眼睛,慢慢坐了起來,照著奶奶的話,梳頭洗臉之後,就向菜園子裏去。

她家後麵的菜園,和祠堂裏的菜園相接,遙遙的可以看到短籬外麵粉牆上,有幾個窗戶,其中一個,就是小秋的臥室了。若在往日,自己走到那窗子邊下去,也毫不介意。但是今日隻看到那窗戶,自己就好像已經犯著嫌疑。雖然是母親不在家,但是她有心為難,說不定她不洗完衣服,就會回來的。她不曾來,心裏已是這樣的害怕,所以她走來走去,隻是在短籬笆以內,自己菜園子裏走走,不敢向祠堂的菜園子裏走去。小秋書房那兩扇窗戶,平常總是開著的日子多。偏是今日不同,關得一點縫也不透。春華看看園子外麵無人,就放大了聲音,咳嗽兩三聲,然而那窗子寂寂關著,一點形跡不露。

春華皺了眉向那窗子看了,自己也是絕無良法。許久,她忽然將心一橫,撿起一塊石頭,向窗子上直砸了去。不想那窗子雖不過七八丈遠,無奈自己的力小,砸了十幾塊石頭,不是打不著,就是打偏了。她心想,假如小秋在屋子裏的話,這石頭,就是打不中那窗戶,便是這石頭打在牆上,他也可以聽到聲音的。這不用留戀了,他準是到外麵去了。很不容易的得著這個機會,就罷了不成?有了,我回去寫一張字條,由這窗戶眼裏塞了進去就是了。這字條上隻寫個記號,就是別人撿去了,也不會知道是說些什麽。有了,就是這樣辦。

春華忽然地興奮,就跑回家裏去。到了屋子裏,先把房門關上,由屋子裏找出一條在學堂裏謄窗課的稿紙,在上麵寫了十四個字: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將這字條寫完,正待要走,忽然又想到,這隻說了我現在的情形,他並不會知道我的心事怎樣,還加上兩句吧。於是坐下來,重新展開筆墨,要來向下寫,不過一時文思枯塞,卻想不出來要用什麽句子來代表自己的心事。前麵兩句是唐詩,必定要再寫兩句唐詩才好。她手上拿著筆,不住地在硯池裏蘸著,繼續想心事。約莫有五分鍾之久,到底讓她把這種成句找出來了,依然是十四個字: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十四個字太好了,比先前那十四個字還要恰當。自己一頭高興,將兩句詩寫好了,就打算開房門走出去。卻聽到宋氏在外麵說話,由堂屋裏走進房裏來,這絕出去不得,她看見我到菜園子裏去,必會在後麵跟著的。於是將剛才寫的這張字條,撕成了十幾塊,依然伏到枕頭上去睡覺。她這個機會,實在失得很可惜了。

當她用石塊子向小秋窗戶去砸打的時候,小秋在屋子裏悶極無聊,睡在**,也就昏昏的不懂人事了。但是朦朧之間,仿佛聽到牆上啪啪作響,驚醒過來,首先看到窗子是閉的,忽然省悟過來,莫不是有人在菜園子外麵,和我打招呼。因之跳了起來,趕快就去打開窗戶來,看時,遠遠地看到短籬笆外有個女子的影子,很快地走到門裏邊去了。他看那衣服的顏色,是藍底子白花,在這一點上,證明了那必定是春華。當然,剛才打得臥房外的牆壁作響,必定也是她。她這種舉動,自然是來驚動我的。但是把我驚動了以後,何以她又跑回家去了呢?他伏在窗戶上,呆呆地向了菜園子望著,簡直地忘了身子所在。許久的時間,見了那短籬笆外那叢小竹子,有些搖動,立刻心裏一陣狂喜,他想著,必是春華偷著由那裏走出來了。兩隻眼珠對了那叢竹子,一動也不動。後來竹子閃升,由竹子縫裏鑽出一個花影子來,然而並不是人,乃是一條狗。

小秋心裏十分懊喪之下,倒不覺噗嗤一笑。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問道:“小李,你一個怎麽會笑起來?你的病好些了嗎?”屈玉堅輕手輕腳地笑著走了進來,向他做個鬼臉,伸了兩伸舌頭。小秋並不以為他這個樣子而發笑,昂著頭卻歎了一口長氣。

玉堅笑道:“傻子,你可別真害了相思病。你隻一天的工夫,臉黃得多了。小秋道:“我凡事都看得破,隻有遇到了什麽事情,要說不出這點原因來的時候,我心裏就要十分難過。”玉堅道:“你因為她和你反了臉,你不明白這緣故,就難過嗎?”小秋也不作聲,自伏在窗戶上再向下看。玉堅卻也不打他的招呼,悄悄地又走了,但是他所去的時候,也不過五六分鍾,他又二次進房來了。這次說話,聲音比以前大的多了。他道:“小秋,我和先生說了,你心裏煩悶得很,讓我出去陪你散散步。”

說到這裏,聲音又低下來,微笑道:“我陪你到祠堂後走走,你就是看不到她,也可以教她知道,你病得不怎麽厲害,省得她著急。昨天晚上師母親自來看你的病,一定是她慫恿了來的。因為我在這裏讀了兩年書,從來沒看到有過這樣的事。”小秋道:“她有那樣好的心事,不……”

玉堅猛然伸出手來,將他的嘴掩住,輕輕地喝道:“你叫些什麽?”同時,另一隻手挽住了小秋的手臂,拖了他向外走。小秋雖不讚同他這個辦法,但是心裏實在悶得發慌,出去走走也好,於是被玉堅拉住了由後門出去,依了玉堅,徑直就要向先生家門口走了去。小秋抽開他的手,突然向後縮了兩步,也輕輕喝著道:“你這不是笑話?哪有這樣單刀直人的。”玉堅笑道:“那也好,作曲筆文章吧。”於是二人索性繞了先生的屋子,在桔子林裏轉了大彎走來。走到斜牆角外,玉堅用手一指,牆的高頭,屋脊下麵,開了兩個古錢式的透氣眼,笑道:“我曉得,這下麵就是她住。”小秋道:“哪個來問了你。”他這句話,未免說得重些,早有個人影子,在林子外麵,霍地裏鑽了出來。玉堅認得她這是在先生家隔壁住的五嫂子,心想真是不巧,說這話,剛被她聽見了。挽了小秋的手,就轉身走著。五嫂子在後麵笑道:“人家隻有女人怕見男人,你們是男人怕見女人了。跑什麽?你們身上也沒有唐僧肉。”她這樣說著,兩人隻好站住了。玉堅笑道:“五嫂子是熟人,我們怕什麽?你在這裏做什麽呢?”五嫂子歎了口氣道:“家裏豢了兩口小豬,又沒有糧食喂它,天天出來掏野菜。你們有衣服縫縫洗洗,都不交給我,隻挑長得漂亮的做來往,家門口有許多少爺,我們也掙不到一個錢的光。這位李少爺的事,不都是交給毛三嬸子做嗎?現在毛三嬸子走了,哪個替李少爺作呢?”

玉堅暗地裏砸了小秋兩下,然後笑道:“沒有找著人呢?就托了你吧。”五嫂子擠了眼笑道:“那就好極了,回頭我就到你們學堂裏去接衣服。”玉堅站著沉吟了一會兒,微笑道:“我有一件事情托你,辦好了,我奉送你一雙鞋麵子。”小秋怕他瞎說,隻管拉他衣服角。玉堅並不理會,因道:“昨天晚上,師母到我們學堂裏,去了一趟,看著很有些生氣的樣子。不知道是為了家事呢?還是為了我們學生不好。我們願意先知道了情形,好在先生麵前撒謊。”五嫂子道:“這很容易,下午我就有回信。”玉堅道:“可是有一件,你不能露出來是我要你去的。”五嫂子道:“你說得我有那樣笨。不是誇下海口,”說著指了自己的鼻尖子道:“我五嫂是不走運罷了,說到作這些事,那不見得不如人。”說畢又擠了眼睛笑著。

小秋和玉堅,莫逆於心,帶著笑走了。但是他們依然照著預定的計劃,繞了先生的屋子,直到大門口去。這樣走著,隻圖得那偶然的好音,自然是不容易。當走過先生家門口時,見裏麵並沒有人,於是很不經意的樣子,又走了回來。可是那門裏頭寂然,還是看不到人影。小秋歎了口氣道:“回去吧,我們用不著這樣亂跑了。”他說著話,竟是先在前麵走。玉堅也隻好跟了去,到了書房裏,小秋長歎了一聲,向**倒了下去,,玉堅笑道:“治相思病無藥餌。”小秋不說話,閉了眼隻是睡。玉堅道:“小李,你這樣子發愁,真會生出病來,何必呢?起來,起來,我們找點事情來解悶,聯句好不好?”小秋道:“我沒有興致。”玉堅道:“我說個字謎你猜。”小秋道:“我是外行。”玉堅道:“無論如何,我出個對子你對,你非對不可!‘小病不妨書當藥’。”小秋道:“我對個‘多情總是恨如山’。”玉堅道:“不好,不要說這一套。而且恨字是虛字,也對不了書字。我說個‘海闊天空願聞君子量’。”小秋站起來笑著,拍手道:“這好對了,‘魚沉雁渺不見玉人來’。”玉堅道:“心中一塵莫染。”小秋道:“門前十日未來。”玉堅道:“不好不好!既不渾成,音調也不鏗鏘,你再對一聯,‘紅英落盡青梅小’。”小秋道:“我心裏煩得要命,哪有心思對對。”玉堅將桌子上的筆,塞在他手上,笑道:“說不出來,寫出來就會好的。”小秋倒也不辭,就站著在鋪桌子的白紙上,寫了個“丹鳳城南信息稀。”玉堅笑道:“這更是笑話了,下麵五個字全不對。”小秋將筆向桌子上一拋道:“你叫我說什麽,我現在心裏,就是這些話。”玉堅站定了,對他臉上呆望著。因道:“我有是還有個辦法,不過現在不便說出來。”小秋道“你有辦法,就說吧。”玉堅笑道:“這是你願意了,還不知我願意不願意呢。”小秋道:“你既不願意,那還說什麽?”玉堅昂了頭微笑著,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二人正在無聊地開玩笑呢,狗子進來道:“屈少爺,那個五嫂子在後門口等你,說是你有衣服……”小秋不等玉堅答應,先走了出來,玉堅笑著隨後也來了。五嫂子靠了門站定,昂著頭向裏麵看呢。一見便擠了眼笑道:“我不敢耽擱一刻,馬上就去了。”於是低一低聲音道:“我看那樣子,師母並不是生你們的氣。我假說是和他們借點鹽,和師母扯了幾句閑話,因為不見大姑娘,便問到哪裏去了,她說:‘死了也罷,現在裝病睡在房裏呢。’我要去看看,她又說:‘你不必去看她,她關了門不開的,我也不願人去看她’。”李屈二人聽說,對看了一看。玉堅找了一件大褂,交給五嫂子拿去洗,便同小秋悄悄地回屋子來。小秋倒在椅子上,將頭靠了椅背,閉了眼睡。玉堅站著向他呆看了一會兒,然後在銅尺下,抽出一張紙條,站著寫了兩行字道:“此事若再讓一位姑娘知道,當略可通信息。”寫完,塞在小秋手裏。小秋展開來看了,取過筆,在後麵加上兩行字:人言可畏,不足為外人道也。寫畢,將筆又是一丟,歎氣道:“我要像孔子絕筆了。”他寫字時,玉堅是看見的,所以他也不再叫玉堅看,拿起字條三把兩把,撕了粉碎,於是這事在小秋方麵,也是弄成了個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