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聰明人,到了心緒不寧的時候,在行動上,總會露出一些形跡來的。這個時候,若有第二者,用冷靜的眼光去觀察,那就什麽行為都可以看得出來。毛三嬸今天和春華接觸的次數,未免太多了,說是不過是來看看她的這句話,卻是很遮掩不過去。
因之宋氏找了一些活計,坐在堂屋裏做著,連咳嗽也不咳嗽一聲,靜等毛三嬸出來,要盤問她一下。過了一會子,隻聽到毛三嬸輕輕地在屋子裏道:“就是這樣辦,我一定和你幫忙的。”又聽到春華輕輕的答道:“我怕碰到了人,我不送你了。各事都望你謹慎,一個字也不要對人說。記著記著。”
宋氏聽了這些話,不由得心裏卜卜亂跳,覺得每一個字,都在紮著自己的心尖。自然,自己的臉上,也就跟著熱烘烘地紅了起來。不等毛三嬸走出,自己已經站起來攔門站住。等她出來了,一手就拖住她衣襟,向她丟了一個眼色,而且還把頭偏著一擺。這不用說,一定是宋氏要她一路去說話。
毛三嬸現在變了五分鍾以前的宋氏,心裏也跳得很厲害了。但是她心裏立刻也就警戒了自己,這件事要極端的秘密,一點不許透露痕跡的。因之悄悄地跟著宋氏走路時,肚子裏已經不住地在那裏打主意,要怎樣地把這件事遮蓋過去。宋氏拉了她的衣襟,一直拖到自己屋子來,然後向她微笑點了頭道:“三嫂子,你坐下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毛三嬸坐下來笑道:“師母,你不說,我也就明白了。不就為的是我今天到府上來了幾回,你老覺得有些奇怪嗎?”宋氏不曾開口,卻讓她先把這個啞謎猜破,自己倒頓了一頓,不便爽直地說出。於是低頭想了一想,笑道:“倒並不是我多心,你知道,相公的脾氣,很是古怪,事情若不讓他先明白,恐怕他要不高興。”毛三嬸笑道:“其實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大姑娘對我說,以後不讀書了,關在家裏,也是悶得很。說是我們那一位,天天是要上街去的,有什麽鼓兒詞,托我替她買些回來。這件事還是不許我對人說,怕師母不讓她看呢。我今天來了好幾趟,就為的是這件事,你老人家相信不相信呢?”
宋氏望著她的臉色,見她還不脫調皮的樣子,腮上是帶了笑容,眼珠隻管轉著,兩隻手有時牽牽衣襟,有時摸摸頭發,看她倒有些滿不在乎的意味。便道:“三嫂子,你這話是真的嗎?”毛三嬸笑道:“喲!那是什麽話,我還敢把話來欺瞞師母,不怕雷打嗎?”宋氏正著臉色道:“三嫂子,你也是房門裏的人,有什麽不知道,做娘的人養姑娘,關起來是無價寶,放出來是惹禍精。我本來就不讓孩子去讀書。可是你們相公說什麽上古女子都念書,外國女子也念書,所以都好。我想自己女婿是有些不行,他們那樣大的家產,怎麽是好?姑娘學些書底子到肚子裏,將來過門去了,也免得受人欺侮。現在姑娘一年大一年了,心事也就一年比一年多。我看還是在家裏做做事,不出去的好。至於看鼓詞兒,雖是不相幹的事,但是有什麽人看鼓詞兒看出什麽好處來?我聽說我們女婿也正在鬧著重病,我心裏滿腔都是心事。唉!我也不知道怎麽好?養女難,養女難噦。”
毛三嬸聽她說了一大套話,卻是摸不著頭腦,想著她一定是不好直說。便笑道:“師母,你放心,我隻有替你老分憂解愁的,還能做出什麽不好的事來嗎?再說,大姑娘裝了一肚子書,夾夾眼睛,也把我這樣的一個笨貨哄了過去,我還能教她做出什麽壞事來嗎?你老人家若是那樣不放心的話,從今以後,沒有你老的吩咐,我就不進門,你老看好不好?”說著,向宋氏一笑。
她剛進了自家的屋門,偶然回頭,就看到一個人影子一閃。心想或者是宋氏不放心,還在暗地裏查訪呢,也沒有理會。走進房去,用涼手巾抹了兩下臉,轉身出來,見門口那人影子又是一閃。
毛三嬸眼快,看得清楚,那正是李小秋。自己也來不及說話,跟了他的後影,一直就追了出來,見他背了兩手,正在籬笆邊踱來踱去呢。於是先向姚廷棟大門口看了一看,然後輕輕地喂了幾聲。小秋回過頭來看到毛三嬸就接二連三地向他招了幾下手。小秋會意,跟著她走進了屋子來。
毛三嬸站在天井裏便輕輕地頓了腳,皺著眉道:“我的少爺,你這是怎麽了,隻管在這大門口走來走去呢?”
小秋拱拱手笑道:“諸事偏勞,有回信嗎?”毛三嬸道:“你怎麽這樣急,我問你,還是願意好好地把這件事辦妥了呢,還是願意把這件事鬧壞了,把我兩口子都拖下水去呢?”小秋連連搖著手道:“不敢不敢!”
毛三嬸臉上,現出了一種發狠的樣子,微微地咬了牙。又向小秋點了兩下頭,鼻子裏哼著道:“事情可險得很囉,師母在房門口把我攔住,打算要審問我呢。幸得我花言巧語,把這個漏洞遮過去了。以後我也不能常去,免得受累。”小秋拱手道:“將來我重重的謝謝毛三叔和毛三嬸。”她正色道:“他呢,我不知道,可是李少爺要明白,我是和大姑娘要好,都為了她和你們傳書帶信,並不是圖謀你什麽東西。”
小秋被毛三嬸拉進屋子來一說,本來就無話可說,現在她又說到事情要敗露,負有很大的責任呢,自己若是謝絕了人家,以後的事情就不好進行。若是不謝絕人家,就讓人家永遠受累不成?因之口裏吸了兩下氣,隻管紅著臉,說不出所以然來。
毛三嬸看到他那種為難的樣子,又有些不忍。於是噗嗤一笑道:“我看有用的,是你們讀書的人,無用的,也是你們讀書的人。這話怎麽說呢?因為古往今來中狀元做八府巡按,是你們讀書人才有份。可是一點芝麻大的事辦不了,還少不得請我們房門裏人幫忙,這也是你們讀書的人。”
小秋聽了,隻好笑著,沒有說什麽。但是雖沒有說什麽,可也不肯就走,隻是在屋簷邊上站著。毛三嬸自咬了嘴唇皮,撩起眼皮向他瞅了一眼,然後微笑道:“你真是不成!囉!在這兒,你拿了去吧。”說時,她就在衣袋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封信來,向小秋懷裏一拋。小秋搶著把那封信抱住,看也不用看,抱著那信。立刻向毛三嬸作了幾個揖,口裏連道謝謝。
毛三嬸隻把眼睛來斜瞅了他,卻也沒有更說別的。不過看了他的後影,微笑著卻點了幾下頭。那意思自然是有些許可的情形,不過等小秋走遠了,她回頭看看自己的房屋,卻又深深地連歎了幾口氣。
她也不進房,她也不在堂屋那張凳椅上坐。隻是坐在自己臥室的門檻上,兩隻手抱了自己的腿,將背靠住了門樞紐的直梁上,昂著頭望了屋簷外的天。口裏就情不自禁地唱起土歌來:“白麵書生青頭郎,(青頭為未結婚之稱)冒米(冒,贛言沒有也)過夜心也涼。”她顛來倒去的將這兩句歌詞唱了十幾遍,最後還是歎了一口長氣。
就是在這個時候,毛三叔一溜歪斜,跌著走進來了,他到了天井裏,先就瞪了眼道:“什麽樣子?哪裏不能坐,坐在門檻上。”說時,掀起一片藍布褂子的衣襟,去擦抹額頭上的黃油汗珠。毛三嬸抱了膝蓋坐在門檻上,依然用眼睛斜瞅了丈夫一眼,並不起身,也不說什麽,正正端端地坐在門檻上。毛三叔回家來,有時也看到老婆這樣做作的,那不過是女人撒嬌的故態,倒也不必怎樣去注意,所以他看到這種樣子,不但是不閃開來,而且伸著手在毛三嬸臉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也值不得生這樣大的氣。”
毛三嬸被他用手一擰,氣可就大了,將胳臂一揮,身子一扭,喝道:“滾了過去。”毛三叔出其不意,退後了兩步,將眼睛瞪著望了她。毛三嬸一口氣向上,順手就是這樣一揮。後來想著,也是自己太激烈一點,未免給丈夫一種難堪。但是自己已經做出來了,決不能夠在丈夫麵前示弱,因之一扭身站了起來,走進房去了。
毛三叔若在往日,看到女人這種樣子,一定要生氣的。不過今天毛三嬸身上穿的藍竹布褂子格外幹淨平貼,頭發也梳得光溜溜的。因為頭發梳光了顯得毛三嬸這個鵝蛋臉子,也是白而且嫩。他心想,我毛三伢子,得著這樣好的一個老婆,還有什麽話說。她要發點小脾氣,也就隻好由她了。毛三嬸對於丈夫是否饒恕了她這一點,卻並不考量,競在**倒下睡了。毛三叔走到房門口,伸著頭看了一看,見她已經睡下,自己不敢驚擾,自向廚房裏做飯吃去。
這天下午,毛三嬸心裏委實難過極了,覺得自己也太多事。自己的親事,就是這樣窩心一輩子,倒有這些閑工夫,去管別人的風流韻事,把他們的事安排好了,於我有什麽好處?再並說這件事往前也很難的,就算管家那孩子,會得癆病死的,但是照了我們相公的脾氣,說不定還要他的女兒守望門寡呢!女人是聰明也罷,糊塗也罷,好看也罷,醜陋也罷,就是靠了命去碰,碰得好,是這一生,碰得不好,也是這一生。男人沒有好老婆,可以討小,可以去嫖,女人嫁不到好丈夫,那就不許掉樣的。
毛三嬸受了春華姑娘的挑撥,她忽然大悟了。想到了這裏,很是生氣。因為生氣,所以飯也不要吃,隻管想著。毛三叔做好了飯,倒是小小心心走進來問道:“飯做好了,你不起來吃一點嗎?”毛三嬸橫臥在**,原不肯理他的。後來見他靜悄悄地站在門角落裏,隻是等候,並不走開,心想,老不作聲,他老會在這裏等著的,那又何必,不如打發他走吧。便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請便吧。”
毛三叔聽她後麵所說,有些客氣得不自然,卻不料自己說了她一句,她就生這樣久的氣。本待和她爭吵幾句,怕是更惹得她要生氣,於是也不再說什麽,扭轉身子,就跑出去了。毛三嬸雖然明知道他受了一點委屈,可是她心裏就想著,你要我做你的女人,你就應當受我這番委屈。要不然,我們就撒開。
今天下午,似乎毛三叔是看透了他女人的心事了,也並不和毛三嬸怎樣計較,吃完了飯,自去洗刷鍋碗,一個人在堂屋裏坐著抽了幾袋旱煙,方才進房來睡。毛三嬸總是和他互相執拗著的。當他口裏銜了煙袋走將進來,她是早已坐了起來,靠住床欄幹出神。毛三叔向她笑道:“到了睡覺的時候,你又不想睡了。”毛三嬸將頭一偏道:“我睡覺的事也要你來管,我偏不睡!”
隻這一句,大鷹追麻雀似的,站起來三腳兩步,她就走到堂屋裏去了。這樣一來,自然增加毛三叔許多不好意思。但是若要說她幾句,恐怕她更加不能忍受,半夜三更,夫妻吵鬧起來,不免引起鄰居笑話,今天已經把這事忍了半天,那就索性把這事忍了吧。於是他放下了旱煙袋,完全做個不抵抗者,就上床先睡了。
毛三嬸走到堂屋裏來,便見一輪銀盤似的月亮,在天空懸著,照著天井的格子,放了一塊長方形的月光,印到堂屋地上,仿佛這地麵上,塗了一塊銀漆,在這種月色之下,最容易發生人的幽情。像毛三嬸那樣滿懷夙怨的人,這就更容易發生一種感觸。她正這樣望著呢,臨風嗚哩嗚哩,卻有一陣洞簫聲,由隔壁院子裏送了來。
隔壁院子裏,能吹洞簫的,隻有春華姑娘一個人,由這上麵去推想,知道這洞簫必是春華吹的。隻聽這調子吹得聲音慢悠悠的,那可以知道她心裏很是難過。其實何必如此呢,她有那樣一個白麵書生李小秋暗地裏你恩我愛呢,就是我,為了你們的事,一天也是跑了無數次,你們總還不至於一點出頭的法子沒有。至於我呢,那簡直是老鼠鑽牛角了,我還高興為你們跑呢。說到我為他們跑,又要擔驚受怕,這真是一件笑話。他們兩人心裏難受,與我什麽相幹?我把他們拉攏到一處,與我又有什麽好處?像這兩位冤家,郎才女貌,真是一對兒。若是能配成夫妻,這一生可以說是沒有自來。就算是不能配成夫妻,兩個人到底也交好了一場,在這世界上,總算有了知心的人,無論如何,比做夢要好些吧。若說到我,就是夢也不會有,叫我去夢誰呢?我也真是無聊,自己沒有了想頭,隻管去替別人拉皮條,自己在旁邊看熱鬧,試問我從中能得著什麽?不過那李少爺倒知道好歹,每次到我這裏來,總是作揖打拱,而且說了將來還要重重的謝我。看他那意思,好像說是我是為了銀錢來和他跑路的,這不是完全錯了嗎?錢我是喜歡的,看錢是怎樣來的呢。上次我到街上去賣布,在那馬家老婆子家裏,遇到那個後生,不就是打算用錢來買弄我嗎?論到那個人,比我們這一位,那真要好到天上去,但是我們婦道,講個三貞九烈,不貪人家的人才,不貪人家的錢財,就這樣逃跑出來了。憑我的良心說,我很對得住丈夫的。隻是我為他守三貞九烈,他哪裏會知道?看看他那副樣子,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為了這一些,和他守三貞九烈嗎?若是有那個後生那副人才,就是叫我給他去提尿壺,我心裏也是願意的。
想到了這裏,不免臉紅耳熱,跟著心也就跳了起來。她繼續地又想著,聽說我小的時候,有我爹做主,本打算許配給一位書生的,後來爹死了,就落到這醉鬼手上來了。聽說婚姻大事,都是由天上的月下老人做主的。這月老菩薩,為什麽這樣不公心,不把好的配好的,偏要把醜的配好的呢?月老,你真是不公心!她心裏如此想著,抬了頭就呆呆地向月亮望著,她呆望著的時候,慢慢地擁起了幾片浮雲,那浮雲飄浮在半空,好像不曾動,隻有那月亮像梭子一般,在雲裏亂鑽。但是看去月亮鑽得很快,其實它依然在原地方呆定著,慢慢地那些雲片,都離開它已很遠了。毛三嬸想著,月亮裏頭,一定有神仙,沒有神仙,何以缺了又圓,圓了又缺,而且會跑。有神仙的話,它是管人間婚姻的,那也不會假。但是到了我這兒,我就有些疑心,我並沒有做什麽壞事,何以就罰我嫁這個醉鬼?俗言說:月裏嫦娥愛少年。既是神仙也愛少年,為什麽罰我來嫁醉鬼呢?
她心裏想著,臉上就望了月亮,好像暗地裏問著月亮一樣。月亮也像是被她問著了,又飛起了兩片白雲,將臉遮住了。毛三嬸看了許久的月亮,身上仿佛有些涼浸浸的,這才醒悟過來,在這裏已經是坐得過久了。這時,隔壁的洞簫聲,已經是停止了,跟著這聲音高低不定的,卻是毛三叔睡在**的打鼾聲。毛三嬸回轉頭來,對著房門口望了許久,倒不由得失笑了。她為了這傷心而又有趣的一笑,遲到深夜兩點鍾,方才上床睡覺。
因為她睡得晚,自然次日也就起得晚。蒙朧中聽得有人笑道:“家裏沒有人,怎麽會打開房門的。把**鋪蓋偷去了,還不會有人知道呢?”毛三嬸躺在**。身子很倦,半晌還醒不過來。因之耳朵裏已經聽到了,嘴裏還懶於立刻答複出來。繼而又聽到那人道:“怎麽?真沒有人在家嗎?”在說這話的時候,聽到腳步聲,緩緩地靠近了窗戶,而且也就分辨明白了這個人就是那可愛的少年李小秋。他走到窗戶邊,必是向屋子裏張望,且不理會他,看他張望些什麽?果然的,聽到窗戶紙上,有些撥動著的塞率聲。又一會子,聽得那腳步悄悄地走了開去,好像有要走出大門去的樣子。她就在**問道:“是什麽人進來了?”
小秋答道:“是我呀!毛三叔不在家嗎?”毛三嬸口裏叫著李少爺,人也就起了床,跟著走出來了。她一手叉住那變成了灰色的紅門簾子,一手理著披到臉腮上的頭發,扶到耳朵後麵去,蒙朧著兩眼,向小秋看了去,見他穿了藍寧綢的夾袍子,外套黑海絨背心,黑緞子似的頭發,配上那雪白的臉子,斯斯文文的,實在可愛。怪不得春華姑娘那小小的年紀,見了他也就迷著了。她心裏如此想著,那一隻手理著頭發,就不住的向耳朵後扶了去。卻也並不說什麽話,隻是向小秋微笑。
小秋站在這裏是不好,走開也不好,呆站著倒有些不好意思。毛三嬸笑著出了一會神,才眯了眼睛道:“你小小的年紀,倒有些不老實。”小秋紅了臉道:“我……我……”毛三嬸笑道:“倒是不要緊,我問你為什麽在窗戶眼裏偷著看我?”小秋道:“我因為叫了幾聲,也沒有人答應,不知道家裏頭實在有人沒有?所以我在窗戶外麵聽聽,並沒有看。”
毛三嬸也紅了臉笑道:“過去的事就算了,管你看了沒有?不過你這樣早來,總有點事。”小秋道:“我以為趁早來,毛三叔總在家,打算請他。”毛三嬸道:“你和他客氣些什麽?他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
小秋笑道:“毛三叔很好的,又幫了我許多忙,我怎好不請請他?”毛三嬸笑道:“我幫你們的忙,更多了,怎不請請我呢?”小秋怎好說是不便請,隻得笑道:“我自然是應當請的,不過不曉得怎樣的請法。”毛三嬸且不和他說話,先抬頭看了一看太陽影子,然後又偏了頭側耳聽聽。然後問道:“時候也不早了,怎樣聽不到學堂裏念書的聲音。”
小秋道:“先生一早上街去了,恐怕晚上才能回來,同學吵鬧得很,所以我出來遛遛。”毛三嬸將一個指頭點著他道:“你現在說了真心話了,並不是特意到我們這裏來的,順便踏了進來的罷了。”小秋笑道:“本來也應當來看看毛三叔。”毛三嬸道:“你何必看他,不過要來探我的消息,因為我是個婦道,不好直說罷了。其實那要什麽緊,我這樣一大把年紀。”
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她又忽然一笑道:“大也不算大。李少爺,你猜我現在多大年紀?”她說著話,不叉住門簾子了,靠了門框斜站著。小秋知道毛三嬸在這村子裏有名的,是個調皮的女人,現在她這一番態度,不知由何而發,可是自己正求著她呢,也不能不敷衍她,便笑道:“你比毛三叔年紀小得多嗎?”毛三嬸吹了一口氣道:“唉!我比那醉鬼正小十歲,他今年三十五了。我比你大八歲。”
於是瞅了他一笑,又道:“我是個老嫂子,你這小兄弟到我這裏來坐坐,有什麽要緊?”小秋笑著,卻不好說什麽。毛三嬸道:“你吃過早飯了嗎?”小秋道:“飯,他們同學是吃過了。我早起不願吃那邦邦硬的蒸飯,沒有吃。”毛三嬸道:“餓到正午吃飯,你受得了嗎?”
小秋道:“慣了,不要緊,我還在街上買有點心收著,餓了可以吃點。”毛三嬸道:“你要吃軟和的東西,我這裏有,我做一碗芋頭羹你吃好嗎?還是去年秋天留下來的芋頭。風一吹,又粉又甜,做起糊來,很好吃。你願意吃鹹的,還是願意吃甜的?你不要看我剛起來,我向來很幹淨,你看我這兩隻手。”說著,又將兩隻雪白的手,伸給他看。接著笑道:“我先梳頭洗臉,身上幹淨了,再和你去做吃的,好不好?”小秋一個字不曾答複出來,毛三嬸卻說了這樣一大串,這叫他真不好再說什麽,隻搶著說了幾句不客氣,也就走了。
他在路上想著,毛三嬸為了我和舂華的事,她是很熱心的,一向暗地裏感謝她。隻是今天看她這副情形,很有點不正經,她不要弄錯了。現在春華關在家裏,不能出來,雖說是為了管家孩子害病,她臉上不曾帶得憂容的那一點原因。至少也是先生和師母覺得姑娘大了,要避一些嫌疑了。在這個情形之下,自己遇事都應當檢點些,怎好又去招惹著毛三嬸呢?他自己想了一個透徹,回到房去,就橫躺在**,靜靜地去斂神。同學在窗子外經過,不斷地說笑,卻也不去理會。
狗子提了一壺開水,悄悄地進來,見他帶了愁病的樣子,在**橫躺著,心裏倒有幾分明白,不覺微微一笑。小秋隔了一角帳子,卻是看到了他的臉色了,因問道:“狗子,你笑什麽?”狗子倒不料他是醒的,便道:“我笑李少爺像小姐一樣,先生走了,也不出去玩玩。李少爺,你還沒有吃飯呢,給你煮兩個雞蛋吃嗎?”
小秋對於他這種無味的殷勤,更覺討厭,隨便答了聲不用。狗子不再說話,自提了開水壺回廚房去。搬了一大筐子菜,放在台階石上,將一條板凳打倒,坐在板凳上來清理菜葉菜根。口裏唱著:“蔡明鳳,坐店房,自歎自想”,正有點得那閑中趣,忽聽得有人在身後叫道:“狗子哥,沒上街去呀?”狗子回頭看時,是毛三嬸站在廚房門口。她一手扶了廚房門,一手捧了一隻碗,碗上將一隻菜碟子蓋了。
狗子笑道:“三嫂子打算要些醬油嗎?”他口裏說著,眼睛早是在她身上估量兩三回。毛三嬸笑道:“難道我來了就是打抽風的嗎?”狗子笑道:“自家人說話,哪裏留得許多神,我是狗口裏長不出象牙來,你不要見怪。”毛三嬸道:“哪個有閑工夫怪你。我這裏有碗芋頭羹,請你送給李少爺去吃。請你告訴李少爺,隻管吃,我是洗幹淨了手來做的。”狗子看她手時,可不雪白幹淨嗎,於是接過碗來笑道:“你怎麽忽然做一碗芋頭羹來給他吃。”
毛三嬸道:“也是閑中說起來,李少爺早上送衣眼給我去洗,他說早上總是不吃飯,因為飯太硬了。”狗子望著,口裏“哦”了一聲,可是心裏想著:姓李的早上不吃飯,與你什麽相幹?毛三嬸道:“你不要發呆,就送了去吧,還是熱的,讓人家趁熱地吃。”狗子在筷子筒裏抽了一雙筷子,就將這碗芋頭羹送到小秋屋子裏去。口裏叫道:“李少爺快起來吃,快起來吃,這是毛三嬸洗幹淨了手做的芋頭羹。”
小秋想不到毛三嬸真會送芋頭羹來,便坐起來道:“真是不敢當!隻為毛三叔用過我兩吊錢,他們總是這樣多禮。”狗子道:“我也是這樣想,她送東西來,一定有緣故的。毛三嬸說,因為李少爺嫌飯硬,早上沒有吃飯,所以她送的芋頭羹你來吃。你不吃飯,幹他們什麽事,何必要她多禮?”李小秋很覺得這小子說的話有些不入耳,再說他兩句,又怕他借事張揚起來,隻得坐起來吃,叫狗子向毛三嬸去道謝,自己並沒有出來。
那毛三嬸靠在廚房門邊等著,見狗子出來,就問道:“李少爺已經吃了嗎?”狗子笑道:“你嫂子這種恭敬,他哪還有不吃之理。嫂子,你說,還是想替三哥求差事呢?還是想借錢呢?還是有別的事呢?你告訴我,我一定給你去辦。”毛三嬸道:“你這話說得也有些不通,我不過是送一碗芋頭羹人家吃,談得上求人家這樣,求人家那樣嗎?我不過是感一感人家的情罷了。”
狗子碰了一個釘子,自然心裏有些不服氣,不過看到毛三嬸今天格外收拾得漂亮,不忍和她爭吵,笑嘻嘻地說:“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毛三嬸盯了他一眼,紅著臉回家去。可是狗子心裏,卻依然不服,他不住的在那裏盤算,幹你甚事,人家沒有吃飯,要你送了羹來,而且還是洗幹淨了手做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