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庭的父子,雖然在禮教上有一重很嚴的階級,但是越是這樣講究禮教的人,他們也越重天倫之樂,比如過年節必須骨肉團聚,要重禮節,決不能單獨辦理,這可見理智方麵怎樣做作,總不能拋開情感。李秋圃是由那種封建意味極濃厚的世家產生出來的,到了中年,不免帶些名士氣。這雖是自己覺著與家規有些違背的,然而他感到唯有如此,精神上才能得安慰,所以他無論對小秋是怎樣的嚴厲,但是到了高興的時候,就和對待平常的人一樣,有說有笑的了。這時,小秋說到這裏來聽蛙聲的,秋圃就哈哈大笑。小秋看了這樣子,心中倒是一怔,這個謊,撒得是有些不圓,大概父親也看出情形來了,所以哈哈大笑,於是呆站在星光下,卻不敢作聲。秋圃笑道:“你這孩子,就是這樣的沒有出息。我曾告訴過你多少,年紀輕的人,不必弄這些風月文章,就是性之所好,也須等到年老的時候,借了這個來消遣。可是你越學越走上魔道,簡直把人家說的青州池塘獨聽蛙,信以為真,你倒真坐在院子裏聽蛙來了。你這個書呆子!”小秋聽了父親的笑聲,又聽到父親所責備的不過如此,這便是古人所抖的文言,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這就用不了再事解辯,父親也不會見怪的,因道:“我好像心裏很煩悶,坐到屋子裏去,就更覺得不安,所以我願意多在這裏坐一會兒,也好透透新鮮空氣。”秋圃笑道:“這或者倒是你一句實話。但是你好好兒在學堂裏讀書,怎麽會帶著這一種煩惱的樣子回來?回來了之後,也看不出你有什麽毛病,整天就是這愁眉苦臉的樣子,莫非你不願意念書?”小秋道:“那可是笑話了,這樣大的人,還逃學不成?今天上午,我還要到學堂裏去的,無奈母親將我留著。”秋圃道:“我倒知道你不會逃學,隻是怕你不肯念舊書。這一節你也不用發愁,你好好地念過這幾個月漢文,到了下個學期,一定將你送到省城學堂裏去。”小秋覺得他父親的話,全搔不著癢處,自己心裏的話,又是不能向父親說的,隻得不作聲,就算是對父親的話,加以默認了。秋圃以為猜中他的心事了,便道:“我這樣說著,你總可以放心了,進去吧,不要為了解悶,傷起風來,真的害了病了,進去吧。”他說到最後三個字,格外地把語調提高起來,就在這高的語調裏,自有一種命令的意味。小秋不敢再違抗他父親了,悄悄地就跟了他父親到屋子裏麵去。然而青年人受到這初戀的滋味,心裏自然的會起著變態,這種變態,甚至比發狂還要厲害。這時候,小秋正也是陷在這境遇之中,父親隨便地命令他一下,他如何能收心,所以在當晚勉勉強強地睡了覺,次日天色剛亮,聽到大門外,不斷地有那行路人說話聲,他忽然地觸及想到,今天又是趕集的日子,所以四鄉作買賣的人,都起早趕集來了。在**也是睡不著,不如下床來在大門口望望,也可以看看做生意買賣人的行動,借此解解悶。他如此想著,也不驚動人,悄悄地下了床,就打開了大門,向外走來。

這時,東方的天腳,已經泛出了許多金黃色的雲彩,那雲彩倒影在贛河裏,確是如有如無的。那輪已經初吐而被雲彩攔住了的太陽,終於透出一些金黃色圈圈來,在水裏也就搖**著金光。最妙的是這寬到兩裏的水麵上卻不知何處來的,浮出許多輕煙。小秋本來是要看趕早市的人,到了這時,卻把原來的題目丟開,直走到岸邊上,賞鑒河麵上的煙水氣。那輪太陽,由紅黃白相間的雲彩裏上升,現出一個笸籮大的雞子黃出來。在那水煙之上,有一片黑霧沉沉的桔子林,在這黑霧沉沉的桔林上,又現出這輪紅日,這種景致,簡直沒有法子可以形容。小秋心裏想著,一個人是應當早起,這早起的風景,是多麽可以使人留戀。他心裏如此想著,人就站在河岸上,怔怔地向河裏呆望。正在這時,卻聽得有人在身後咳嗽了幾聲。始而他是不大注意,依然向河裏望著。後來他覺得那咳嗽聲老是在背後,這不見得是無緣由的,便回過頭來看看。這一看,不由他不猛吃一驚,原來發出這咳嗽聲音的,那是毛三嬸。她脅下夾了一大卷布,在自家大門口,一塊台階石上坐下了。便嗬唷了一聲道:“這樣早,毛三嬸就走了幾裏路了,你起來得有多麽早呢?”毛三嬸這就站起來笑道:“這是李少爺公館裏嗎?”小秋道:“是我家,你怎麽會訪到了?”毛三嬸笑道:“鼻子底下就是路,隻要肯問人家的話,沒有打聽不出的地方。”小秋聽她的話音是打聽著來的,那有事相求無疑。她有什麽事會來相求呢?那又必是受了春華之托無疑。這樣看起來,春華真是時刻都不會忘記我,教我怎樣就這樣地永遠拋開了她呢?隻在心裏一動之餘,已是轉著好幾個念頭。毛三嬸老遠地就轉著她那雙長睫毛烏大眼珠。向他笑道:“我來到這裏,看了這大門樓子,就知道不錯。再看到李少爺站在這裏的背影,這就算我一來,就打聽著了。可是我膽小,沒有看到臉,總怕不是的,沒有敢叫出來。所以我咳嗽了幾聲,我想不到李少爺起來得這樣早,我不過先在門口看看,打算賣完了布,到這裏來等著呢,現在先看到了你,這就好極了。”有了她這一篇話,她之所以到此地意思,小秋完全明白了。隻是春華未免小孩子脾氣,這樣的事,怎樣好讓事外的許多人知道。便笑道:“你有事找我嗎?”毛三嬸瞅了他一眼,笑著一撇嘴道:“李少爺,我為什麽來的,你還不知道?”小秋聽她的話,這樣單刀直入,臉上兩道紅暈直紅到耳朵後麵去。勉強地笑道:“我真不知道。”毛三嬸垂了她的上眼皮,上麵的門牙,微歪著咬了下嘴唇,然後點了兩點頭道:“我也不便怎樣地細說出來,請你快快地上學去就是了,你的同學望你去呢。”小秋依然紅著臉,勉強說了“我不信”三個字。毛三嬸道:“這樣子說,今天你還不打算上學去嗎?你是什麽意思,有人得罪了你嗎?”小秋笑道:“我讀我的書,和別人又沒有什麽關係,有誰得罪了我。”毛三嬸道:“那麽,你為什麽不上學呢?”小秋道:“我身體不大舒服。”他剛說完了這句話,覺得有些不大妥當,這話傳到春華耳朵裏去了,春華一定是更要著急。便搶了接著道:“我不過是頭疼的小病,早已好了,不過家裏有點事,我還走不開,再過一兩天,我也就要上學去了。”毛三嬸笑道:“再過兩三天,那就是五天了。你到底哪一天去呢?”小秋將兩手背在身後,低頭走了兩步笑道:“大概明天,我也就上學了。多謝你惦記,請到我們家裏喝碗茶去。”毛三嬸笑道:“我要去賣布,不必了,明天見吧。”她如此說著,覺得今天見義勇為的這一舉,總算沒有白費力,笑嘻嘻地夾了那卷布,就向著街上賣去了。

這三湖鎮也有一個一定的賣布的地方,是在後街一個空場上。鄉下那些織布的女人,把布織好了,便是自己的私產,惟恐轉到了丈夫手上去了,賣了錢要作為家用。所以由她們織了,還由她們自己拿到街上來賣,縱然自己不能來,也要轉托那靠得住的人,帶到街上來。毛三嬸前兩年家境還好,用不著自己織布賣,到了現在,毛三叔好喝酒,好賭錢,又好交朋友,簡直沒有什麽零錢讓老婆去作私房錢。毛三嬸看到同村子裏的小腳嫂子,以前也是很窮。後來她織了布帶到街上賣,總賣得上好價錢,因為她自己一個月也織不了一匹布,這樣掙錢的機會,未免太少。於是她就想起了一個變通辦法,在同村子裏別個人手上將布販買了來,她帶到街上去賣掉,隻這樣一轉手之問,她也可以掙不少的錢。毛三嬸旁觀著有好幾個月了,覺得小腳嫂子每逢趕集,就跑上街去,賣了布,吃的用的,總買些回來,分明她販布是一個很好的生財之道,總可以掙些錢。會到她的時候,有意無意之間,也曾問過她,怎麽她的布,總可以多賣些錢呢?她說是賣給外路人。又問她,何以單有外路人來買她的布呢?她就笑著說,這話不能告訴人,告訴人,就會把這好生意搶去了。毛三嬸一想,這話也有道理,就不便追問。但是這外路人總不是到家裏來買布的,隻要是在集上來買布,小腳嫂子碰得著,別人總也可以碰得著。機會總是人找出來的,小腳嫂子那種聰明,我也有,何不也去碰碰外路人看?毛三嬸存了這種心,恰好第一天晚上,和春華談了許多話,征得毛三叔的同意,借了趕集賣布為名,來訪過了李小秋。這時,太陽也不過初吐一二丈高,時間還很早。毛三嬸心想,還有一天工夫,布總可以賣得了。不像別人,離家二三十裏,要趕著回家,自己回家隻四五裏地,還急什麽?這樣想著,於是就慢慢的向後街走來。

這是一條大路,趕集的早上,自然人多,她也沒有計較其他。走過一條河岸,繞到萬壽宮後麵,這是去後街的捷徑,自己正在心裏計劃著,假如賣得了錢的話,應當買些什麽東西回去。忽然後麵有人叫道:“大嫂子,這布是賣的嗎?”這是廟後平堤上,並無來往行人,突然有了這種聲音傳來,卻令人大吃一驚。回頭看時,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身穿棉袍,外罩淡藍竹布長衫,頭上戴著金線滾邊的黃氈帽,雪白的麵皮。在毛三嬸的眼裏看來,這已是上上的人物了。但是看到他臉上帶上一種輕薄的淺笑,在這無人來往的所在,顯然不是好意。紅著臉,不敢答話,扭轉頭就隻管地向前快走。那人在後麵跟著道:“你這布,帶到後街去是賣,在這裏說好了價錢,也是賣,難道我還會搶你的布不成?為什麽不睬我們呢?”他這幾句話說得自是有理,不過毛三嬸總不敢當他是好意的,急急忙忙的下了這一段平堤,就走上大街去了。

這裏來往人不少,她才敢回轉頭來。看那人時,已不見了。這時她才想起,剛才那人說話,並不是本地口音,分明是個外路人。我的布,若是賣給他的話,一定可以多賣幾個錢,可惜自己膽子太小,把這機會錯過了。她心裏懊悔著走到了後街。這裏有一所龍王廟,大門廣闊,是有七八層石頭台階的。在這石頭台階上,一層層地坐著鄉村裏來的女人,有的挽著一筐子雞蛋,有的抱住兩三隻雞,有的挽著兩筐子炒蠶豆落花生,而賣布的女人,卻占了這群女人中的大多數。有的抱著兩個布卷,有的抱著一個布卷,有的還用籃子帶了針線,坐在石塊上打鞋底。毛三嬸知道小腳嫂子,每逢集期,必定要來的,因之站在許多人麵前,就不住的四周打量。說也奇怪,她今天卻偏偏不在內。她是沒有來呢,或是到別處去了,這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打算看她怎樣賣給外路人的這一個計劃,有些不能成功了。不過經過剛才一件事有些經驗了,外路人除了口音不對而外,他們還穿了那漂亮的衣服,有這兩層,不愁認不得外路人了。她如此想著,也就挑了石塊上一塊幹淨些的所在來坐下。

果然的,這個地方有買布的尋了來。來的有男人,也有女人,但是所穿的衣服,幹淨的都很少,更談不上漂亮兩個字。他們站在石台階下,先向各人抱著的布,審視了一下,然後問說:“布怎樣賣?”這時,賣布的女人,斷定他是要布,不是要花生或雞蛋的。於是這些人不容分說就圍上前去,同時像倒了鴨子籠一般,大家搶著說話,各人兩手捧了布,都向那人手上塞。這樣強迫的手腕,毛三嬸卻是鬧不慣,加之那買主出的價錢,也不滿毛三嬸的希望,一匹家織白布,照例四丈五尺,便是四十文一尺,也要賣大錢一千八百文,然而買主所出的價錢,總不過一千五六百文。毛三嬸心裏很奇怪。價錢這樣低,賣的人還搶著把布向人家手上塞,何以賣了布回去的人,都說是賺錢的呢?這事自然是有些不解,也無法問人,到了這個場合,看下去再說。當時,這生意也沒有成交的。過了一會子,有兩個穿長衣服的人來,說話卻是外路上的口音。他們還不曾開口呢,女人之中,有個穿藍布褂子的,兩耳垂了兩隻龍頭鳳尾掛八寶的銀環子,梳了一個圓餅髻,中間紮了一大截紅繩根。她不過三十歲上下,在這一群女人中最是活潑。她不等那買布的開口,首先就道:“喂!你買我的吧。我認得你,你是木排上的。”毛三嬸也聽到說過,駕木排的人,他們要把木料放到南京去賣,就可發大財。所以木排上的人,那就是有錢的人。心裏這樣的想著,不覺就向那兩個人看了一眼。其中的一個,眼光正也向毛三嬸看著,於是對照了一下,嚇得她立刻低了頭。那人笑道:“喂!大嫂子,你的布,漂亮,賣不賣?”毛三嬸分明聽得他把話頓了幾頓說出來,賣不賣那三個字,很有公然調戲的意味,就不敢答言,隻是低了頭,那個穿藍褂子的女人,站起來,將布送到他們麵前,笑道:“上次你們是兩吊四百錢,還照那價錢賣給你就是了。”那人道:“你認錯了人吧?我們排,今天才到,上次就買了你的布嗎?幸而是買布的,你可以錯認,若是……”那婦人一手夾了布,一手在那人青布棉袍子背心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笑罵道:“短命鬼!你要討老娘的便宜。”那人將一張南瓜臉,張開了扁嘴哈哈大笑。又一個人道:“真的打是疼,罵是愛,你這人真是賤骨頭,她打了你,你倒哈哈大笑。”那人隻斜了眼睛,向一群女人望著。那婦人將布塞在他脅下,讓他夾住,伸了手道:“布賣給你了,快給錢。”那人道:“我又沒有說買你的布,為什麽要給錢?”婦人道:“都是一樣的,你為什麽不買我的呢?”又一個人笑道:“對了,都是一樣的,為什麽……”那婦人搶上前一步,將那人手臂,連捶了兩下,笑罵道:“砍頭的。我是說布,你占我老娘的便宜。”那人被打了,笑得更厲害。那婦人將布賣定給他們了,而且非要兩吊四百文不可!這兩個人也就答應給兩吊錢,另外請她到茶館門口,去吃兩碟點心,三個人這才笑著糾纏著去了。毛三嬸這才明白了,賣布不光是靠賣出布去,就可以掙錢的,另外還要加上一段手腕。看剛才沒有認定人的主顧,大家就搶了上前。等到主顧認定了人,就是一個賣主前去說話,這裏麵的原因,也大可想見。這樣的生意,自己如何做得來?隻有帶了布回去,托別人來賣的為是。若是賣給小腳嫂子,準可以賣一吊八九百錢,比街上的市價還要高呢。這樣想著,她便有要回去的意思,隨後倒是來了三兩個規規矩矩買布的,但是價錢出得都不大。

毛三嬸越發看到沒有指望了,夾著布就向回家的路上走。還不曾走二三十步路,後麵卻有個婦人聲音道:“那位大嫂子,你的布賣出去了嗎?”毛三嬸回轉頭來看時,果然是位年在五十以上的老婦人。她雖是尖臉無肉,現出一種狠惡的樣子來,然而穿了幹幹淨淨的藍布褂褲,外罩一件青洋緞背心,頭上梳了一個牛角髻,倒插了一根包金的通氣管。兩隻手上,串上了兩隻銀絞絲鐲子,看去指頭粗細,總在四兩重以上,自然,這是個有錢的老太太。莫不是她要買布,這倒落得和她搭腔,就笑著道:“沒有賣掉呢,老人家,你要嗎?”老婦人道:“我家裏有人要,你討什麽價錢?”毛三嬸也沒了主意,隨口答道:“就是兩吊四百錢吧。”說出了口之後,自己倒有些後悔,這是先那個婦人,向男子漢賣風流時候說的價錢。和一個老太太要價,怎麽好開這樣大的口呢?那老婦人接過布去,掀起一隻角來看看,又用手揉了兩揉,點頭道:“你這布,梭子緊,身分也好,討這個價錢,倒是不貴。”毛三嬸聽說,卻是喜出望外,這個樣子說,二吊四百文的價錢,算是賣成了。便笑道:“老人家你家在哪裏,路遠嗎?”老婦人笑道:“不遠不遠,轉彎就是,你跟著我來吧。”她說著,就在前邊引路。毛三嬸決不想到這裏麵還有什麽問題,於是也就跟了她走。她走的也是小路,由後街走到了萬壽宮後麵,再經過平堤,到了桔子林裏。走下了堤,毛三嬸不由停了腳道:“老人家,你不住在街上嗎?”她指著桔子林裏露出來的一隻屋角道:“那就是我家,這不很近嗎?”毛三嬸想著,這街上有些財主,為了屋子要寬展起見,卻也多半是離開街上一些子路來住的,看她是個有錢人家的老太婆,這也就更覺得這買賣是可以成功的了。於是緊緊地跟隨了這老婦人,走進桔林子裏去。鑽進二三百棵樹裏,便有一帶竹籬笆,掩上了兩扇門。老婦人走到門邊,重重的拍了幾下,說是我回來了。出來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將門開了,她那雙眼睛,已是死命地在毛三嬸身上盯著。毛三嬸進來,門依然關上。進來之後,毛三嬸才有些奇怪,這裏並不是有錢人家的住所,上麵兩明一暗,隻三問小小的瓦房而已。老婦人先走進屋去,不住地向毛三嬸點著頭道:“你來你來。”毛三嬸夾了布進去,她卻一直把毛三嬸讓到自己臥室裏去坐著。這又讓她奇怪的,屋子雖不見得怎樣地高明,但是屋子裏的桌椅櫥床,樣樣都是紅漆的,**的被褥,也都是印花布和紅呢子的。心裏想著,這樣大歲數的人,倒是這樣的愛熱鬧。那老婦人見她四周打量著,就笑道:“你看這屋子幹淨嗎?”毛三嬸笑道:“幹淨的,你老人家家裏哪位要布呢?”老婦人想了一想,笑道:“不忙,我叫馬家婆,許多鄉下來的賣布嫂子都認得我的。你坐著,我先倒杯茶你潤潤口。”說時,那中年婦人,就送進新泡的一蓋碗茶進來。馬家婆讓她在紅椅子上坐下,笑道:“大嫂子一清早就上街來,餓了吧?”說著打開那紅漆櫥子,在一隻瓷器壇子裏拿了幾個芝麻餅給她吃。毛三嬸見人家這樣的殷勤招待,心裏很是不過意,口裏隻管道謝。馬家婆等她喝茶,吃著餅,自己就捧了一管水煙袋,在一旁相陪。淡淡地吸了兩筒煙,等著問道:“你們當家的是做莊稼的嗎?你貴姓?”毛三嬸道:“婆家姓姚,我自己姓洪。”馬家婆笑道:“這馮字我認得的,馬字加兩點,馮馬本來是一家。”毛三嬸道:“不,我姓洪。”馬家婆道:“姓什麽洪,都不要緊,說得投機,就是一家。貴姓姚,是三裏莊姚家嗎?你當家的,大概也常上街來吧?他多大年紀呢?”毛三嬸道:“唁!不要提起。我就是三裏莊姚家。他名是一個做莊稼的,整日地在外麵鬼混,又吃酒,又賭錢。不然,何至於我自己上街來賣布?”馬家婆道:“我們都是一樣,嫁了丈夫,苦了上半世。這些年月,都是我自扒自奔,沒有了老鬼,舒服得多。像你大嫂子這樣年輕,哪裏不是花花世界,自己出來找些路子,那是對的。你們當家的年歲不小吧?”毛三嬸道:“雖是不大,也給酒灌成了個鬼樣子了。這生算了,等來生吧!”馬家婆道:“為什麽等來生?你還年輕哩。以後我們可以常來常往,我必定能幫你的忙。有布賣不了的時候,你送了來,我可以和你賣出去。”毛三嬸聽她說了這樣的話,無異吃了一顆定心丸,感激之至。於是二人越說越投機了。說了許久,馬家婆看著窗外的日影子,笑道:“時候不早了,你的布該脫手了回去,我去把買布的人找了來吧。”毛三嬸見她熱心異常,隻管道謝。她讓著那中年婦人陪著,就自己出門去了。

不多大一會工夫,她就回來了,在外麵一路就笑著道:“黃副爺為人很慷慨的,這生意一定妥當了。你們在外吃衙門飯的人錢是大水淌來的,多花個一吊八百,哪裏在乎。”一路說著不斷,已經走進屋子來。她後麵跟著一個男子,戴了金邊氈帽,竹布罩衫,正是早上所遇見的那個人。毛三嬸看到了,不由她不猛然一怔,心裏頭,隻管卜卜亂跳起來。立刻紅了臉向後倒退了幾步。那人笑道:“就是這位大嫂賣布,早上我碰到的,請她將布賣給我。她價錢也不說,隻管走。”馬家婆道:“你在哪裏遇到她?”那漢子道:“在萬壽宮後麵。”馬家婆道:“這就難怪了。你想呀,那個所在,早上多清冷,她這樣漂亮,你又這樣年輕,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人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就算我們這位姚家嫂子,並不討厭你,她也不能在那種地方和你說話呀。你想這事對不對?”毛三嬸聽了總是不作聲,隻管低了頭。馬家婆將那卷布接過雙手遞給那漢子道:“你看怎麽樣?這布身分好,顏色也幹淨,她可要得價錢不多,隻要兩吊四百錢。”那人道:“不多不多,就是兩吊四百錢吧。”馬家婆道:“姚家嫂子,你聽見了嗎?人家並沒有還價,出了兩吊四百錢了,真慷慨呀。他是在這稅卡上當二爺,每月要掙三四十吊錢呢,聽說他還沒成家啦。”毛三嬸一聽這些噦噦嗦嗦的話,覺得有些不大雅馴,心裏慌亂得更厲害。這就向馬家婆道:“請你交錢給我吧,我要回家了。”馬家婆笑道:“生意已經交易成功了,你還怕什麽?你吃了東西,人家還沒喝一口茶呢,我去和你們泡一壺茶來吧。”毛三嬸見那黃副爺將那卷布放在桌上,隻管抱了拳頭作揖,笑道:“大嫂子,你忙什麽?布總算是我買了。稍微等一等,我就拿錢給你。”毛三嬸看那情形,恐怕是不能輕易放人出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趁那人不提防,猛可地將布搶了過來,夾在脅下,起身便走。那個男子漢眼望了她,自然是不便去拉住她。這位馬家婆呢,她正在對麵屋子裏張羅吃喝去了,直等到毛三嬸跑到籬笆外麵去了,她才知道了,趕快追出來時,毛三嬸已走出桔子林了。她大聲道:“這位嫂子,也不知道犯了什麽毛病?我費了這樣大的力量,給她找個主顧來,她又不賣,不賣也就算了,為什麽要跑走呢?”毛三嬸一直走出去,頭也不回。她走到了那長堤之上,回頭看桔子林裏的屋頂,她的心房,才跳**得好了一點,就這時私心忖度,那也真是虎口餘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