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梁祝四人上了官馬大路,一路所見,野林桑田,平川秀石,本來也就歡喜。加之梁祝相公都有些詩情畫意,一人見物發生點感懷,另一人也就賦起詩來。一路之上,頗不寂寞。約莫三天旅程,就到了杭州。

在路上,祝英台道:“小弟有些東西,王順先一日挑來杭州的,等著先把東西尋到,再換了幹淨衣服去拜見先生,好嗎?”

梁山伯道:“但憑仁兄的意思。”

祝英台因記好王順所告訴飯店,前去一問,果然在內。梁祝也就投身這家飯店,先宿一宵。次日,便換了衣服,往尼山周士章所設經館中來。到了門口,就見白色粉牆,八字門,裏麵種了幾百根竹子,遮掩到門外,決不是三家村裏私塾了。兩人到了門裏,門旁有一人閃出,問來館有什麽事。

梁山伯道:“在下叫梁山伯,這位叫祝英台。我們是特意到杭州來,打算投奔周先生名下讀書的。未知能通報否?”

那人道:“我是他看門的。周先生設了經館多年,各方來讀書的,現在共有一百多人。周先生倒是一位博施濟眾的人,對於來者總不拒絕。請二位稍等,我去給二位通報。”

說著,把姓名籍貫開了,向屋裏去稟報。過了一會,便出來相請。二人便隨了進去,見一座堂屋,正中擺了一字長案,案上擺了許多鈔寫書籍(注:自唐以前,沒有印刷,書都用手鈔。書不用本子,都是用卷軸。所以一“本”書,古人講一“卷”書。可見古人藏書以至讀書,都是不容易的事)堆疊得像磚牆一樣。四圍都是書架,大小卷軸擺滿。

那先生頭戴古母追巾,身穿藍衫,三綹蒼白胡須,有三四寸長,正站在案頭外邊。那看門的就告訴梁祝二人,這是周先生,然後告退。梁祝二人一看周先生倒是落落大方,先作了一個揖,各通了姓名。

周士章道:“兩位請坐,有話細談。”

說著,將手一引身旁,有兩排木椅。說道:“請坐下。”自己也在對過一張胡床坐下。然後對梁祝二人道:“二位來這裏動機,可以略說一二。”

梁山伯道:“久仰大名,早已想來的,隻是堂上二位老人家難以分合,所以未能成行。但是今年春季,眼見山伯漸漸長大,周先生名下求學,也不可耽誤,所以就命弟子前來。行至中途,遇著英台仁兄,曉得他也是來求學的。而且神氣飄爽,英朗照人,淡得非常投機,於是結伴前來杭州求學。自覺有二人在一處,遇事都可勉勵一點,這就是經過實在的情形。”

周士章手摸胡子,隻是點頭。他在梁祝二人之間,隻覺得山伯和英台都有點英氣撲人,但英台英氣之外,總帶幾分媚氣。便道:“祝賢弟到這裏來的緣由,也可略說一二。”

祝英台道:“慕先生大名,正和梁兄一樣。想到國家正在用人之際,所以想求點實用,以備國家采納。其餘的話,也同山伯一樣。”

周士章道:“嗬!二位可帶了窗稿前來。”

二人都答應有。各在衣服裏麵,將窗稿取出,雙手捧著送上。周士章將窗稿取過,看了兩遍。便道:“好!二位窗稿,還不少進取模樣,我就收兩位作我的學生。我的學生共有一百零八名,每逢二四六日聽講,就在這後麵,有一所頂大的講堂,那就是為眾生預備的。其餘的日子,學生將讀的書,前來問問,我倒也是知無不講。當然,也許有不懂的,留在我這裏以待考查,過後再行奉答。”

梁祝二人各答了是。就請周先生上坐,各拜了四拜。

周士章道:“二位既是同氣相投的朋友,就在這後麵有房兩大間,分作讀書休息之用。”

梁山伯道:“謝謝先生。還有兩個學生家裏帶了來的書童,也要住房。”

周士章道:“也給你二位兩間小住房,這住房就在你二人讀書房子對麵,正好以便呼喚。”

梁祝稱是,告稱回寓。第二日,把東西挑了進館,看門人已經將房間打掃幹淨。所住的是兩間正房,房外靠南院子裏兩株大樟樹,映得屋子陰涼,後屋有雕木窗戶,正對屋角上一個小院落。裏麵有百十根竹子,最妙的還有兩株大柳樹。外麵是一道粉牆,牆外常常聽到馬蹄聲經過,想必外臨大路了。屋子裏床和幾案,都是現成。

祝英台道:“仁兄,這後麵一間屋子很好,哪個居住。”

她說這話時,走到後屋的窗戶邊。梁山伯隨在祝英台的身後進來道:“這間屋子,既然仁兄說是很好,那就歸仁兄居住。我看先生對我二人,甚為關心,知我二人性情相投,所以挑選房子,也不用我多費唇舌,就分兩間彼此相連的。”祝英台點點頭,隨意將房子觀察。忽然哎喲一聲。

梁山伯走到她的麵前,問道:“仁兄,為什麽作一個失驚的樣子。”

祝英台道:“梁兄,你不感覺嗎?這後麵房間,沒有通外邊的門戶。”

梁山伯哈哈一笑道:“這是對的。我覺得有門戶自前房進出,那就夠了。後邊再開個門戶,又多一層照料,不但本房裏不謹慎,連前麵房也欠著謹慎。”

祝英台怎好說出所要說的話,因道:“雖然說謹慎些,此原是對一個主人而言。若是兩個主人,就怕讀書吵鬧,所以我主張對看房子的人說一說,把通前房的門戶,調上一調,使後房前後不通,摘下那個房門安起來通外。”

梁山伯道:“仁兄若是覺得這樣妥當,就這樣辦吧。”

祝英台一想,這事還是不妥。先生都覺得我兩人共一扇門為是,若是把前房通後房的門阻死,另外向外開一門以為進出,那就和其他同學一樣,無所謂同氣相投了。女子這一關節,千萬不可露痕跡,還是不提為妙吧。笑道:“我不過有這個想法,仔細想來,還是兄的想法為是。”

梁山伯不知道她為什麽有此一駁,他隻好付之一笑。於是打發四九與銀心把房子布置起來。因問起四九的屋子。

他道:“出房門左邊便是。”

祝英台問銀心道:“可有什麽不便當地方。”

銀心道:“倒沒有什麽不便當,隻是壁縫多些,四九哥若從壁縫裏張望,怪有不便。”

四九道:“喲!壁縫多些,怕我由壁縫裏張望,張望要什麽緊呢。壁縫張望,和打開門瞧,有什麽兩樣呢?”

祝英台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對。他自小有個毛病,怕人家私瞧,這樣會感到周身不痛快。”

四九道:“既是那麽著,我不瞧就是。”

他兩人口裏說著話,手裏做著事,不到半上午,房子布置已經就緒。各人長案,都靠窗戶。梁山伯對兩株大樟樹,滿院青苔,隻是陰涼爽快。而祝英台環境又屬不然,她窗外一百多根竹子,那長的幾枝,帶了綠色,直壓到她窗戶台上。尤其下雨以後,竹梢比屋脊還高,那滴篤響的雨點,正好打在青苔上,好看煞人。那兩株大柳樹,也正好長陰遮日,陣陣涼風襲人。這裏兩人讀書,渾渾就是一正午。晚上點燭攻書,倒過了個自在。過了一些時候。

梁山伯道:“小弟倒想起一件事。”

這時,祝英台正點了一支燭,插在銅製的燭台內,放在桌子角上,自己坐了看書。就望梁山伯道:“仁兄,想起了什麽事?”

梁山伯手一指道:“我們兩間房,各點一支燭,未免過於浪費。以後非有重要事情,可同在一案攻書,共點一支燭,仁兄以為怎樣?”

祝英台不敢說不是,便道:“是的,以後可以儉省的地方,仁兄作主便是。”

於是祝英台便端了兩隻燭台放在梁山伯桌上,把原來燭吹熄了,兩人對麵坐下,溫習他們的功課。這梁山伯真是至誠君子,他說著省點一支燭,真是省點一支燭,等祝英台共坐而後,他依然溫習功課。兩間房裏共點一支燭,同坐看書。第一晚是如此,第九晚第十晚也是如此。祝英台著實有些感動。至於日常情形,除了讀書作文而外,梁山伯第一件事,就是散步。同學的一百多人,慢慢的混熟到二三十人。散步時候,總是太陽離山不多高的時候。當梁祝一對兒,由學校門口,散步附近的人行大路上,那熟同學,相遇一點頭。有時候,談點先生課餘的指示,有時候,談點古人的得失,有時候,談點他鄉的人情風俗,梁山伯因話答話,倒也談論得攏。有時候,談及婦女的事情,頗有引起不正當的興趣,梁山伯總含笑點頭,並不回答。祝英台對他這點涵養功夫,也非常的滿意。有時候,遇著混得熟的同學,點頭道:“二位散步,總在一處,真個像弟兄一樣。”

梁山伯道:“我們熟人很少,隻有彼此熟悉一點,所以外麵散步,不期然而然就是我們兩個人了。”

同學聽了這話,有為之一點頭,也有不以為然的。但梁山伯倒是實話,每日下午,總是邀祝英台出來。

這日下午,天上下毛毛細雨,祝英台道:“今日同去散步,天氣上不能夠,仁兄可覺得煩悶?”

梁山伯走到祝英台窗子下,因指著柳樹道:“是的,不過因此,我倒想起一件事,草亭相會,還有此物,那時枝葉青青,我想我們相會,也是柳葉青青吧?”

祝英台也站在窗戶邊,看那柳葉拖了細雨,青得愛人,覺得這書齋讓柳樹籠罩。因之點點頭。

梁山伯道:“現在同學都道我們像親生弟兄一樣,小弟看來,也的確是如此。本來我們都是獨生孤兒,都是來杭州同拜名師,求學深造,有許多地方,又屬相同。據我看來,多少有一個緣字相引。因此,弟有一句話,考慮再三,還不敢說出來。”

祝英台道:“我兄與弟相見之下,果然十分投機,我兄有什麽言語,盡管說不妨事。”

梁山伯道:“我想與我兄更結盟為金蘭(注:在晉以前,金蘭二字,根據《易·係辭》:“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後人就假托異姓結為兄弟之辭)之好,雖不能說什麽禍福共之,至少有一個幫助,未知我兄對這事意見如何?”

祝英台對窗外竹枝看去,正好枝葉交叉。那竹葉子上,半晌滴落一點水。還有交叉陰密地方,葉子鋪張得像一把傘一樣,那雨點落下格外來的大,而且急速得像一根繩索一般,隻是響得的的撲撲,這就像擊鼓催花,好像告訴人說,幫忙越大,成功越快。於是點頭道:“我兄的話,也正合小弟的意思。不知仁兄實在年齡多少?”

梁山伯將手一比道:“今年癡長一十八歲了。聞道我兄今年十七歲,是嗎?”

祝英台道:“正是一十七歲。”

梁山伯道:“這樣說來,我癡長一歲了。”

祝英台兩手一拱道:“我敬你為兄了,不知何處結拜?”

梁山伯將手一指兩株柳樹道:“你看,這房間裏麵很好,百根竹子,兩株柳樹,表示這結拜前途,正是綠葉蓬勃的日子。”

於是祝英台叫四九銀心進來,將書案扶得正中,焚好了一爐檀香。梁山伯祝英台在香案前跪下,對天三拜。梁祝二人起來,祝英台又過來一揖道:“梁兄,小弟有禮了。”

梁山伯以揖相還道:“賢弟,為兄有僭了。”

祝英台道:“銀心,你過來見過梁相公。”

銀心對梁山伯拜了一拜。

梁山伯道:“四九,你過來見過祝二相公。”

四九趕緊過來,對祝英台也拜了一拜。

梁山伯對四九道:“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以後作事,比以前還要盡力。”

四九站在梁山伯麵前道:“相公既然和祝二相公都拜把子,我想和銀心哥哥也拜個把子。因為我和銀心在外,都是一個人,我們雖也互相幫助,但究竟不如手足那樣親密啦。”

梁山伯微笑,目視祝英台。

祝英台道:“銀心,四九的話,你聽見嗎?我覺得相當有理的。”

銀心道:“相公都拜了把子,我等自不能例外呀。四九哥今年幾歲了。”

四九道:“我比相公還大—歲哩,今年十九了。”

銀心道:“我今年一十七歲。”

四九道:“那末,我是哥哥了。”

銀心道:“那是自然,要敬你為兄。”

梁山伯指指檀香道:“現在爐香正熱,正好結拜。”

於是四九銀心對天趕快磕頭,爬起來,銀心對四九叫了一聲哥哥。

梁山伯道;“今天餘興甚豪,回頭吃晚飯,要同飲幾杯。”

祝英台道:“小弟不善飲,但今天是一樁喜事,稍微盡一兩杯吧。”

梁山伯甚喜,數了銀錢,交給四九打酒買肉。到了晚上,燒起兩支紅燭,放在長案上。叫廚子共作了四碗菜,乃是燒雞,燒魚,蝦子拌芹菜,鹹菜燒肉和豆腐,另外兩雙杯筷。

梁山伯將一隻左手袖子卷起,把左手托起右手,右手提了酒壺道:“賢弟,請坐。為兄斟上一杯。”

祝英台在一邊看著道:“這就不對了。應該由弟斟酒,怎麽梁兄搶起壺來。這似乎不像小弟了。”

梁山伯道:“賢弟,你就坐下吧。一來弟不會飲酒,所以不善斟。二來既是一家人,誰得空誰就斟,毋須客氣。”

說著,就把壺向對麵空杯子斟了去。古人杯子格外大,一杯就是一兩多酒。壺的形式,原不一樣,梁山伯抱的這把壺,是陶器,是個扁瓜形,裝滿了怕不有斤把斤。

祝英台向酒壺笑道:“酒怕打多了吧?”

梁山伯道:“這壺隻有半壺,為酒不多。四九買的酒,多了他也不會幹的呀,請坐吧。”

祝英台聽了,隻好落座。

梁山伯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笑道:“其味甚佳。”說罷,方才落座。梁山伯自斟自飲,拿著筷子挑碗裏的萊吃。因道:“賢弟,人生所沒有的事,一天變成了有,這是人生所最快活的事。你我原是獨生孤兒,今天結拜之後,你有了癡兄,我有了賢弟,是人生一樂呀。喝……”

說著,舉起杯子來對祝英台一請,自喝去了。祝英台看見梁山伯甚為高興,也不攔他的酒興,也不斷的微笑。

梁山伯道:“賢弟酒量怎麽樣,我還給你滿上一杯吧?”

祝英台道:“弟隻有一杯之量,夠了。”

梁山伯一手舉起酒壺,一麵搖頭道:“還加上一杯,至多醉了而已。”

祝英台見他手舉了酒壺,始終不肯落下。自己一想,加上半杯,大概不要緊。便舉起杯子道:“好,這是喜酒,請還加上半杯。”

梁山伯是信任祝英台的話的,真的,隻給了半杯。舉起杯子來道:“賢弟飲呀!”

祝英台依然微笑。在這樣高興之下,四九進來了,他站在桌子邊,望了一望酒壺。

梁山伯笑道:“大概酒是差不多了,你收去吧。”

於是都為此哈哈大笑,吃了晚飯,祝英台便前仰後合,坐在一邊,頗有點醉意。

梁山伯道:“賢弟真有點醉態,對酒真有點不中。那末,去睡吧。”祝英台想打個嗬欠。手剛一伸,又猛可的停住,望望梁山伯道:“唯酒無量不及亂(注:《論語·鄉黨章》上,專門記載孔夫子的行動。有一句話,“唯酒無量不及亂”。那意思說,酒是沒有量的,但喝下去絕不會亂來)這句話真是不錯。我們不能亂啦。”說著腳一抬,似乎沒有著實,人晃了一晃,將手趕快扶住桌子。

梁山伯道:“賢弟真有點不行,我攙扶著吧。”說著,就走過來伸手扶著她後背,笑道:“走吧。”

祝英台這時真不要走,可說不上什麽道理。因為真要說出是個女子,那就讀不成書,若不說出道理,盟兄扶著盟弟上床,手膀子摟著後背,那是十二分的親切,怎樣可以謝絕?她這樣一番考慮,依然沒有走。

梁山伯道:“真醉了,走吧。”

說著,手膀摟得更緊。祝英台不容再顧慮,就隨著梁山伯一推,半依靠他的手背,竟近了床前,連忙倒了下去。梁山伯給他脫了鞋,他一翻身向裏而睡。梁山伯因為他沒脫長衣,正想低身和他去解紐扣,忽然靠裏的汗衫,發現了釘著許多紐絆。便道:“哎呀!這短衣服上,何以釘上許多紐絆。由袖子直到胸脯,像釘上許多補釘似的。”

祝英台道:“這是有緣由的。是三年前家母常常害病,小弟暗中許願,將裏衣綻上三十六節,所以有許多紐絆。至於綻上三十六節的緣故,就說家母有三十六節的毛病,都移到小弟身上來了。要望解除,須待四年以後,母親不生病了呢!”

梁山伯兩手一拍道:“原來如此,賢弟可說孝心很重。不過這種孝心,是鬼神的說法,將賢弟迷惑住了。”

祝英台道:“完全屬於迷惑,小弟也知道,但穿著也有三年了,也沒什麽不便,所以現在還穿著。”

梁山伯點頭道:“賢弟說得是,愚兄去睡了。”

說畢,自去。祝英台聽了半天,一點響聲沒有,不覺私下讚道:“梁兄真是君子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