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聯絡員到了前殿,李參謀和同在烤火的張副官,就上前迎著他,搬了條板凳,一同在火柴堆外坐著,其餘還有兩位參副處的同事陪了說笑。柴火堆邊放了一把瓦壺,壺嘴裏向外吐著白汽。壺邊一隻瓦罐,也向外冒著汽,卻不斷地有一股茶葉香。陳聯絡員鼻子聳了兩聳笑道:“這好像是茶葉蛋香。”李參謀笑道:“一點也不錯。有朋友自遠方來,我們一點招待的東西沒有。也是巧,我們到灶房裏去燒飯,發現了碗櫥子裏有二十多個雞蛋。本來我們師長有命令不許動老百姓一草一木。前昨兩天我們沒有帶糧食,免不了在老百姓家裏找一點米和小菜,別的東西,實在沒有動過。這二十多個雞蛋,若在老百姓家裏,我們絕對不敢要,可是和尚吃雞蛋,頗為幽默,我們就也幽默他一下。所以全拿了來。又找了些茶葉和鹽,煮上一大瓦罐子。陳先生先來一個。”說著取了兩根鬆枝兒在手,掀開罐子蓋,夾了一個煮蛋,放在凳子頭上。陳聯絡員笑道:“這是各位消夜的,我倒來分肥。”張副官笑道:“這樣的請客,我們才是衷心出於至誠呢。”陳聯絡員笑道:“那麽,大家吃吧。我一個人就不好意思吃,我想各位苦戰半個多月,這樣的享受,半個月來,也許是第一次。”李參謀又陸續地取了雞蛋,對在座的每人分了一個。

他取過一個放在地上的一碗冷水裏浸了一浸,然後拿取敲著剝殼,笑道:“老張,你懂不懂?吃煮雞蛋,有個法子,須浸一回冷水。這樣剝起殼來不燙手,而且殼也容易脫落。”張副官將兩個指頭箝了一枚熱騰騰的雞蛋,正沒個作道理處。看到李參謀自在地剝著蛋殼,口裏念道:“好像瑤池一個桃,裏無骨肉外無毛,我今送爾西天去,免得人家受一刀。”張副官笑道:“這是和尚偷吃雞蛋的詩,你既然知道,就不該把這雞蛋拿了來。”李參謀咬一口雞蛋道:“和尚送它是送,我們送它也是送,好事人人可做。惟其是我知道這四句詩,所以我就代勞了。”在座一位張參謀也笑道:“李參謀既是當仁不讓,我們也當見義勇為吧。”說著,學了樣,把蛋放在冷水裏浸了浸,也剝起殼來。大家雖是不願高聲,也都咯咯地笑著。陳聯絡員望了大家笑道:“各位真不像苦戰過來的人。拿起槍就打仗,放下槍,一切照常,我真佩服。”李參謀道:“實在的,我們也就憑了這麽一點滿不在乎的精神,打到了現在。不過要達成任務,我們還得仰仗各處友軍幫助。傅司令就是我們仰仗的一位,來,老兄,來一碗水,再來兩個蛋。今天晚上還得我兄跑幾十裏呢。

”說著,在地上撈起一隻空碗,給客人斟了一碗開水,又在瓦罐子裏夾了兩個雞蛋,放在板凳頭上。這位陳聯絡員一麵吃喝,一麵和他們談笑著,自己也忘記了這是四周被敵人包圍的所在。還是師長將李參謀叫了進去,交出兩封信,才提醒了他有重大任務,立刻告辭而去。殿簷外的月亮已無跡影,遠遠地來了幾聲雞啼,這真是空穀足音,證明了這附近還沒有經過大騷擾,派出去的偵探兵已陸續地回來了,報告西南角的傅家堤有三十多個敵人駐守著。餘師長得了這報告,把裝在身上五萬分之一的地圖拿了出來,攤在桌上,借著燭光,仔細估量了一下。便傳令將兩位團長叫進房去,因道:“我們要打開大門,無論如何要把毛灣拿下來,毛灣附近可用的據點,就是傅家堤。傅家堤南麵是山,北麵是河,再利用村子外那些縱橫不斷的堤埂我們拿過來就進退有據。那裏敵人既少,我們一定可以拿過來的。你們可以帶兩排人去占領村子右邊那一帶高地,將他們吸引去。參副處的員兵和特務排,由我親自領著,迂回到村子後麵衝進村去。

隻要村子裏火起我就到了。你們要努力夾擊,把那股敵人消滅。現在快六點鍾,立刻出發。”說完,兩個團長去了,餘師長把參副處員兵,衛士特務排剩餘的兵,師部勤務兵,傳令兵,統共編了一排人,約莫三十名,親自率領著,就向這村落南麵一條寬不到二尺的人行小路,悄悄地進行。這路在傅家堤南邊,已去一帶山腳不遠,星光下一串模糊的人影,在幹水田麵上移動,腳踏霜敷草皮,窸窣有聲,弟兄拿著槍的手正被寒氣割著微微的痛。但遠遠看到一叢黑巍巍的樹影子裏,有兩三點火光,那正是傅家堤。大家聚精會神,幾乎是忍住了呼吸,拿槍做預備刺的姿態前進,卻也顧不得夜氣寒冷,提快了腳步,繞著那個村子遠遠地向前奔走。餘師長拿著手槍,跟著隊伍後麵,也是一句話不說,和他們齊了腳步跑。約莫繞過傅家堤西南角一裏遠,天色已是大亮,師長立刻吩咐弟兄們掩蔽在矮堤下。這個時候師長變了排長,他已直接指揮到任何一個戰鬥員。大家也就因為每個人的呼吸,師長都聽得到,格外的情緒緊張。

師長命令掩蔽著,各人也就伏在堤道下,端了槍,凝神望著麵前那座村落傅家堤。這時杜孫兩團長帶的六十多員官兵,已經占領了傅家堤右側的高地,守著村子的敵人,走出了村子東口,用機槍步槍迎擊。隻聽那滴滴答答的機槍聲,夾著啪啪啪一串的步槍聲,可想到敵人是忙亂著防禦,並沒有什麽妥當的布置,但仔細辨別我們進攻部隊的槍聲,卻比敵人的槍聲有輪次。而且每一次都比敵人的槍還猛烈,這是可以證明把敵人吸引得很牢的,餘程萬想著他們不過三十多人,再也不會有多大的力量,能把守村子的後門。於是在弟兄們當中,喊了一聲“衝上去!”大家猛可地跳了起來,也不走道路了,有田穿田,有溝跳溝,有堤翻堤,徑直地翻向傅家堤這村落猛撲了去。他們腳下雖然是飛奔,可是嘴裏並不喊出一個字,一直撲到村口上,還不見一個敵人。但隻聽到北邊的村口,敵人的槍聲,向外響著。弟兄眼見村子已可拿到手,自更不敢怠慢,先把帶來的一挺日製機槍,搶到村子牛欄外一堵矮土牆上架起。

然後弟兄們分著兩小隊,由村屋左右包抄向前搜索敵人。走到村子中間,有一幢比較整齊些的屋子,門口用竹竿子斜插著一麵白底紅膏藥印的旗子,有一個鬼子站在屋簷下守衛。弟兄們一槍就把他解決。這已驚動了屋子裏的三個鬼子,拿著槍衝出來。參副處的張參謀是一位擲彈手,在對麵人家一隻牆角後,看得清楚,拔開引線,丟去一顆手榴彈,正好丟在三個敵人中間,火光冒處,三個人全數炸倒。弟兄們高聲喊了一聲“殺”,衝鋒而上,再各補他一刺刀。隨著衝進屋前後搜索了一遍,並沒有敵人。同時,李參謀在稻場的草堆上,立刻將火柴擦著,不住地燃燒稻草。頃刻,烈焰騰空,在晴空裏,現出一注很大的目標。在村口子上守住的敵人,已知道村子被我軍占領,在裏外夾擊之下,全體心裏慌亂,就撤出了村口,沿著向正北幾條田埂,向一叢柳樹林子裏斜著退過去。他們也有兩挺機槍,就把兩挺槍支住了隊伍的兩頭,抵住我們兩軍會合。

但孫杜兩位團長所率的弟兄,看到村子裏火起,知道我們已完全占領了傅家堤這個村落,大家興奮起來,在那高地上就各個找著掩蔽,逐寸逐尺爬行前進,向敵人進迫。敵人究是人數太少,隻支持一小時,就完全退入那樹林裏去。太陽升起兩三丈高,在高地上的隊伍,也就進了村子,大家會合了。餘程萬親自到村口上來,閃在老百姓家裏,由土牆的窗戶眼裏,對當前的陣勢觀看了一陣,估量敵人退進去的那叢柳樹林,是在一片小堤外麵,堤外當然是一道小河。由小堤到這村子口,約莫是一華裏,全麵都是高低的水田。若再向敵人進迫,他們利用了那道堤,還可以用那挺機槍壓迫我們。再看那柳林的兩頭,倒是彎曲著堤道,由西北向東南延長,敵人順了堤向東,可以去毛家渡,也可以去毛灣。餘師長仔細觀察了一番,回到村子裏,就下令在村子四周構築工事,把四挺機槍,在村子東西兩頭,監視著柳林裏的敵人。又對兩位團長說:“估計敵人可以作戰的,隻剩二十人上下,現在不用拿我們寶貴的力量去和他硬拚。到了晚上,他必然脫逃。那時在堤道兩頭用機槍把他們掐住,可以不費力給他一個很大的打擊。

”他下令已畢,自己安然地走進敵人原來駐紮的那間民房裏去,就在那裏設指揮所。這裏除了敵人遺留下來的一部分彈藥,灶房裏煮下兩大鍋飯,屋簷下拋著已經宰割還沒有去毛的十幾隻雞鴨,掛在牆釘上的幾串鹹魚鹹肉。參副處的人笑著叫聲活該,叫來弟兄們大家動手,提早來過個陰曆年。他們已把敵人迫近咫尺,當了家常便飯。反正村口上有人警戒著,又在構築工事,那二十來個漏網之魚,正不必放在心上。於是這戶民房的廚下,七八員官兵,忙得燒火的燒火,辦菜的辦菜,不到正午,午飯辦好,分頭送給弟兄們吃。那藏在柳林裏的敵人,除了偶爾放兩三下冷槍,並沒有其他的動作。到了兩點多鍾,槍聲曾緊密了一陣,餘師長又親自到村口來觀陣。孫進賢團長正伏在工事裏監視著敵人,見師長閃在一棵大柳樹幹上,便過來敬禮道:“報告師長,敵人想逃走了。”他笑道:“他們已由那邊劃水過河了,這不過是幾個後衛上那裏故裝聲勢,渡河他們就不打算去毛灣,隨他去吧。我們嚴密監視著麵前的陣地就可以。”孫團長奉命再回到工事裏,果然隻有十分鍾,對麵槍聲,寂然無聞。孫團長派出兩個偵探兵,去偵察情形,一會兒跑了回來報告,敵人果然全數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