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長餘程萬是個久經戰場的人,他豈不知這樣冒著敵人火網衝鋒,是極危險的事?可是剛才弟兄那樣喊著衝過去的狂跑,乃是人類發揮在死亡線上最後掙紮的天性,也就是兵家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個機會。在這種戰鬥情緒發揮到最**的狀況下,實在也不能遏止,所以他也就聽其自然地發展,聽憑大家衝。現在看到敵眾我寡,自己又是一部分人沒有火器,大晴天之下,弱勢的兵力,已全部在敵人麵前暴露。敵人不是長蛇,是條蟲,衝掉了他一節,其餘的各節,依然活著,料是衝不過去;衝過去,也難退敵人優勢火力的追擊。他臥倒地麵,掩蔽在一條高田埂下,隻四五分鍾,他已把當前的態勢判斷清楚。李參謀還是隻有兩枚手榴彈,他握了一枚手榴彈,伏在餘程萬左側,便道:“報告師長,弟兄們傷亡太多,向前衝不得了。我們還是保存實力,鑽隙過去吧?”說話時,那敵人在南麵的機槍,滴滴答答,此起彼落,已有七八架輪流射擊,意在壓製我們不能抬起頭來。餘程萬向左右前後詳細地看了看地形,敵兵是占據了當麵橫斷的矮堤,又是一道由東北斜向西南的長堤,機關槍都在那長堤後麵。我們呢,卻是擁有著縱橫七八條田埂,可以掩蔽的一道矮堤,卻遠在後麵二百公尺。
所幸我們還有四挺可用的輕機槍,還在矮堤北角,可以壓製敵人抬頭,由這幾道田埂向北轉進,卻是順勢而下的地麵。餘程萬立刻胸有成竹,就輕輕地向李參謀道:“你去告訴杜團長,由左側向矮堤缺口上轉進。”又回頭向右側伏著的一個傳令兵道:“去告訴孫團長,在右側佯攻。左翼到了堤後,右翼可以向這邊來,在魯家河集合。快去!”這兩人得了命令,就在地下爬著,各向左右翼傳達命令。孫團長伏在一道田埂下,正注視著當麵敵人的動靜,那敵人見我們伏在地下,並未再衝,他也沒有撲過來。他們仗著兵力優勢,落得僵持一些時候,以逸待勞。孫進賢得了命令,就向身邊伏著的弟兄做了個手勢,用了大的聲音道:“射擊。”說畢,他自己端了手上的步槍,向正麵堤上射去,那堤下麵,正是叢集著一小股敵人,弟兄們雖是伏在這裏,誰也不肯僵持下去的。於是劈劈啪啪,零落地放著槍。敵人以為這是試探弱點,恰不回擊。左翼杜團長就蛇形著倒退,將手在地麵揮著,告訴弟兄轉進。
隻是十來分鍾的工夫,已有四五十人退到矮堤後麵,餘師長和幾位參謀副官,還有幾名衛士,也悄悄地蛇行的到了堤後,孫團長看到一部分隊伍安全地後撤了,他才指揮著弟兄停止了射擊,在地麵用手勢通知弟兄們後移。在堤後麵的弟兄,已有了很好的掩蔽,這就聯合了四挺機槍,突然地向敵人作一陣猛烈的發射。孫團長帶了弟兄向略微偏右的地域後撤。雖是在這時間,敵人曾用機槍掃射,但弟兄們掩蔽得很好,隻陣亡了幾個人。他們很鎮定地退到了矮堤後麵,原先撤回來的一部分隊伍,已經向西北移動了一百公尺。四挺機槍,也悄悄地在堤後移走。孫團長倒是在堤下靜靜地駐守了十來分鍾,看看敵人並沒有追過來的模樣,然後帶了弟兄們,到魯家河去集中。這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在弟兄們的辛苦額角上,冒出陣陣的黃汗珠,各個黑黝的麵孔,油膩膩的,太陽是在半個月以來,第一次給人身上添上了熱氣。孫團長在弟兄們散落行伍的最後麵走著,已充分地看出了剛才這一次衝鋒,陣亡人數太多了。陽光還是照著一叢枯柳和上十戶寂無人聲的村落。幾小時以前由這裏經過的弟兄,卻有大部分回不來了。他雖是久經戰爭,但到了此時,對其命運到最後一息的弟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戀戀難舍的意味。
他移著沉重步子走到了魯家河口,先到的部隊雖已在村外布下了警戒哨子,但走進了村子裏的弟兄們,都已在空屋子裏,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就是在村子外四周的警戒哨,也個個掩蔽在樹下或田埂下,並不會看到這裏有什麽異乎平常之處。李參謀首先由村子裏迎了出來,將一支隊伍,引到一所倒坍半邊的空民房裏去。孫團長集合著弟兄,點了一點名,共還有四十八員,算出來了,這次接觸,算是損失了所率領的一半人數。當時沒有敢停留,立刻和李參謀去向師長報告,在路上悄悄地問道:“李參謀,先到這裏的有多少人?”他答道:“點過名了,整整六十員。”孫進賢道:“那麽,總共起來,我們是一百單八將。”說時,他臉上帶一點苦笑。李參謀沒做聲。到了一所民房裏,見師長坐在草堂下一張黑木桌子邊,端了一隻粗碗在喝水,遠看那碗上並沒有熱氣升騰,想來也不會是熱的,他敬禮畢,站著,作了個簡單報告,餘程萬放下碗,向他看了看,因道:“今天這次遭遇戰並非意外,我不是老早告訴了你們,四周都是敵人嗎?雖然我們有了相當的損失,可是在這次衝突裏,更發現了我們五十七師有百折不回,誓死如歸的寶貴精神,這樣就可證明我們戰到一兵一卒,我們還是向達成任務的一條路上走。
無論怎樣困難,我們不要悲觀。悲觀的人,決不能做好任何一件事,現在你們可以休息一下,我自有一個全盤計劃,一定把聯合友軍任務達到。”孫進賢聽完訓話,走了。餘程萬拿出口袋裏的地圖,鋪在桌上又重新地斟酌了一番,低頭沉思著,臉上突然發出一種興奮的樣子,連連點了幾下頭,他一抬頭,看到李參謀站在身邊,因道:“你去告訴孫團長、杜團長,我們立刻開拔向羅家崗去。”李參謀答應著是,他心裏卻隨著有了個疑問。在羅家崗的正北,已是常德對岸,這豈不是又回到城裏去?因之望了師長一下。餘程萬道:“你以為我們這樣走有什麽問題嗎?我們既是準備鑽著空隙走,就不怕迂回,我也想看看城裏的情形。”李參謀是相信師長有辦法的,就沒有再請示,把命令傳達給兩位團長。這時,冬日的太陽已經落土,西邊天腳的雲彩變成了一片紅霞,將正中的青天映成淺紫色,西落的空間卻更是蔚藍,上旬之尾,半邊月輪帶了淺淺的光高臨天空,好像月亮本身那片白色以外,不發生作用。整個大地,都罩在蒼蒼茫茫的暮色中,本來這戰區地帶,就很難看到一個人影,在這種風景下,更是覺得空虛和寂寞。
這一行一百單八名苦鬥的戰士,有的空了兩手,有的拿著配了不到十幾粒子彈的步槍,有的隻是拿著刀棒,大家順了一條到常德的大路,向北前進,淡淡長空隻有些零碎的星點,那晚風迎麵吹來,白天用血汗浸透了的戰衣,已無暖氣了,慢慢地也就變作衣服裏不住冒著的冷氣。看看那天上星點,似乎有些被西北風吹著抖顫閃爍不定,於是走路的人,也就格外的有著寒意。這曠野裏隻有在月光下,看到那一道一道的堤身拉著漫長的影子,除了附近一些分不清的枯樹在寒空裏顫動,什麽都沒有了,偶爾還在遙遠的地方,傳來幾陣零落的槍聲,也沒有了鄉村應有的雞鳴、犬吠。大家雖是尋常地走著,倒是此起彼落的腳步,踏著堤麵的塵土,喳喳有聲,大家連咳嗽聲也沒有,隻有悄悄地走著。
漸漸地東方發亮,漸漸地大半輪銀鏡似的月亮,在空間發了光輝,在月色下,稀微的有些銀紗似的雲片,那月亮帶著幾分金彩的光芒,在行人的側麵,不知不覺地升上來,照見了蕭疏的柳林,照見了田園和人家,將模糊的黑影子,描寫在灰白的地上。炮火餘生的人,在這種清涼寂寞的環境下走著,心裏自是不會毫無感動,因此腳步聲之外,越是一切默然,月亮微偏的時候,就到了羅家崗。這裏依然是沒有老百姓,早間由此處經過,所有敞著大門的人家,依然是敞著大門,就是早上喝過開水,放在地麵上的碗,也依然放在地上,這可想到並沒有敵人經過,餘師長到了村子裏,下令隊伍就在各空屋裏宿營,一麵向村子外四處布下警戒哨,一麵在老百姓家尋找糧食。時間還早,大家有充分尋找東西的時間,七拚八湊,居然尋到了一擔多米,連油鹽小菜,也尋找到不少。這時已沒有了火夫,參謀人員督率了幾名弟兄,就分別在三戶人家大灶上生火做飯。
餘程萬住在民房一個矮小的堂屋裏,找了一盞菜油燈,亮著火放在桌子上,勤務兵沿牆角給他堆了幾捆稻草,算是行軍床,他在堂屋裏來回踱著步子,昂頭看看屋簷外冰冷的半輪月亮。北岸常德城裏的槍聲卻是急一陣緩一陣,不斷地送進耳裏,他不時地撫摸著腰上佩的那支左輪手槍,真有點萬感交集。就在這時一位衛士進來報告,常德城裏有一個通信兵牟愛祥來了。餘師長大喜道:“快叫他進來。”這個通信兵早在屋簷外高高答應了一聲有。他空了兩手進來,搶步向前,立著正敬禮。月光照著在他清削的臉上,有一分如家人父子久別相見的慰快情形,微微地喘著氣,高興得竟是說不出話來。餘程萬道:“你來了,很好,不愧是虎賁的弟兄,不用急,慢慢地說。”牟愛祥道:“報告師長,城裏還在打著,不過團長今天陣亡了。
”餘程萬突然問道:“柴意新團長陣亡了?”牟愛祥道:“是的,由昨晚到今天早上,敵人還是陸續增援,向城中心進攻,柴團長守著興街口上一個堡壘,到今天天亮還沒有移動,後來敵人用兩尊平射炮把堡壘轟掉大半邊,柴團長才自己拿起槍來衝鋒,一顆子彈,打進了頭部,他就倒地了。高副團長看到,就帶了剩下的一排弟兄,由人家破屋裏轉移陣地。我也跟著副團長走的,副團長說,城裏已經沒有可以固守的據點,一定要改變戰術,把一排人分開來作好幾股,空屋裏、房頂上、地溝裏,盡量找著地點去牽製敵人。通信兵現在還有三個人,除了我,還有兩名弟兄。通信所已經移到一堵倒坍的牆洞裏麵,外麵是破房子和重重疊疊的磚堆,敵人不容易發現,趁著那月亮還沒有發亮的時候,我溜到江邊,找了一隻小船過江來,特意來向師長報告。
”餘程萬道:“那太好了,當兵的人都要像你這樣忠勇才是。城裏的糧食彈藥情形怎樣?”牟愛祥道:“城裏到處都是敵人的屍首,槍支彈藥糧食都可以到死人堆裏去找,倒沒有什麽難處。因為城裏一間房子也沒有,敵人站不住腳,到了下午,大部分敵人,都已撤出城外。我們藏在城裏,還可以牽製他們幾天。”說這話時,那屋簷外的殘月,正斜著照到屋簷下來。餘程萬立刻想到,月亮照見這裏,也就照見城裏,城裏除了滿地的瓦礫,躺著成千的死屍,就是自己藏在破瓦破磚堆裏,牽製敵人的弟兄們了。這大半輪月亮,在羅家崗的淺水枯楊、荒村茅屋之上,是一種清涼的意味,在那斷牆殘砌、肝腦塗地的所在,也僅僅是清涼而已嗎?他心中一動,未免對了月亮出神。那牟愛祥不知師長是什麽意思,自然還是沒有移動,站著等候命令。
餘程萬垂下眼來,看到了他,便道:“敵人既是城裏站不住腳,那我們更容易在城裏牽製住他們,你回到城裏去對高副團長說,我們的友軍,已經到了毛灣附近,不是明日,就是後日,我一定和友軍聯絡起來,向城區來接應你們,你很是忠勇,我一定報告軍長嘉獎你,外麵他們做了飯菜,你去飽吃一頓,我私人賞你二百元,你到李參謀手上去拿錢,吃飽了,乘夜隙回城去。好弟兄,去吧。”牟愛祥得著師長特別嘉獎,十分興奮,挺立著敬了禮,然後退下去,餘程萬望了他的人影子,在大片的白光月亮地上移了開去。這個通信兵獨來獨往,完全是忠誠與勇敢,所帶的隊伍作戰到陣亡百分之九十幾以上,還是這樣緊守著崗位,這又豈是容易教練得出來的?想到這裏,在萬分困難之中,就很自得地有了一種安慰,抬頭看看上麵的月亮,像大半麵鏡子,已向西沉,四周沒有一點雲遮,便覺心裏空闊清涼,正可和這月亮對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