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為國犧牲,沒有問題,我去了,是不能達成任務,反要誤事。師長要我去,幹脆把我槍決。”餘師長道:“你說得自也有理,可是過河的隊伍,沒人指揮,不但不能達成任務,反有全部犧牲之虞。”柴意新道:“那沒有問題呀!師長去了,就解決了。南岸不是我們的陣地嗎?師長又不是離開陣地,河這岸、河那岸有什麽分別?而且附城的友軍,根本是歸師長指揮,師長去了可以指揮他們,比我去好得多。好在過河的電話線架設好了,師長指揮這麵,也沒有問題。”餘程萬想了一想,突然站起來道:“好,你不去,我就去,我馬上過河,若是電話線割斷了,或者我南岸作戰有意外,你可以在城裏自行處理戰事。”說畢,他指定師部官兵八人,攜帶自己隨身武器,隨自己一路過河。命令柴團長守師部,高副團長和孟營長守街口的堡壘。程堅忍也被指定了一同渡河,他把沒有受傷的手扶了牆壁一步一顛,進屋來近著師長道:“我不能過去了。下午在圍牆上丟手榴彈,讓彈片炸傷了右腿,現在站不起來,更走不動,而且左手創口還痛得很,根本不能戰鬥,我願意和柴團長在師部裏。”餘師長對他周身看看,因道:“你腳上又受了傷?那你可以不走。

反正我死活都在常德戰區裏和敵人廝拚,總必竭盡全力來援救城裏的弟兄。”程堅忍走出師長室閃在一邊,敬著禮,看了師長走出師部,李副官連忙走在最後麵,挨著他走過,悄悄地伸出手來,和他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過去。餘師長前麵兩名弟兄,由衛士排排長餘偉安率領,各提了一支步槍在前引路,他自己也提了一支步槍。其餘五個人,有的拿著手槍,有的帶著兩枚手榴彈,成單行,魚貫走出師部,向南行走。這時滿城的房子全已燒光,火焰不撲自熄。隻有幾處倒下去的殘存屋料,還在地麵冒著幾叢小火,有些淡泊的青煙繚繞上升。四城已沒有了大據點爭奪,隻是零碎的槍聲,在驚天動地七八晝夜的戰潮以後,這仿佛開始有些寂寞,有些淒涼,天空的煙火焰落下去了,抬頭看見了晴空中一片星點,晚風吹來,雖還帶了焦糊味和火藥氣,但是涼的,而不是前幾晚火裏吹來的炙人空氣。他們繞過興街口,走到上南門,見那對麵巷子裏,隱隱約約的有一小股敵人在殘破的工事後麵活動。

大家疏散開來,各人拿著發聲與不發聲的武器,挨著燒毀了的房屋,擦著斷牆,穿過十字路口。全城火光,雖還是照耀著,但四處是亂槍響,敵人在晚上還不知道這裏的虛實,也分不清敵我,並沒有什麽動作。穿過十字街口,便是江邊碼頭,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閃動著流水的小波浪,像一群蟲豸在地上爬動,碼頭上的水浪,打在沙石上,有些撲撲之聲,這實在是二十天來,同行人第一次聽到的大自然的聲音。城裏零落的槍聲,或遠或近的,穿過長空,越是顯著這江岸的岸寂靜。大家悄悄地順了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並看不到船隻。原來在我們控製下的船,大概都渡部隊過河去了,餘師長站在人中間慢慢走,便輕輕地道:“向東一定有船,我們把敵人控製下的船,奪一隻過來就是,大膽些向下遊去,是有把握的。”於是大家掉轉身又向東走,在江邊,曾遇到兩三個敵人的影子,由碼頭穿進向河街的小巷子裏去。大家閃在殘破工事下,讓敵人過去。這更證明了前麵有船。

鄺副官文清拿著一支手槍和一枚手榴彈,沿了水邊,首先向東走,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有一隻單獨的大帆船,將繩子係在斷木樁上,他悄悄地走到船邊,扶了船頭向裏一看,並沒有人,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裏摸出一方白手絹,手裏提了,在空中連連招晃。在星光下,這白色的東西,還可以現出一點影子,於是一行八人,都悄悄地魚貫上了船。餘師長是最後上船的一個,他到了船艙,他的衛士李炳鬆,已是一篙子把大帆船點開了。可是離岸約一丈遠,河水很深,竹篙一撐不到底了,這船上沒有懂得駕船的人,大家爭拿著篙子向水裏試探,卻操縱不住這隻大船。大家正沒有法子的時候,好像有天意幫助這一群保衛常德的虎賁,突然來了一陣很厲害的北風,呼呼作響,把這船向江中心由西北向南吹去。江水本是由西向東,風又由西北向東南,正是這船要取的航線,大家竟是篙櫓不動聽憑這船由北岸到南岸斜流,當時在船上的人都覺得這事太神秘,也增加了一番興奮。

船已斜過了江的一半,北岸的敵人似乎已發現江心這隻船,突突突地來了一陣機槍掃射,大家立刻都伏在艙底下去。這大船吃水很深,他們所伏的艙板在水平線下。夜晚目標又不大正確,雖然船中了幾顆子彈,卻沒有傷到一個人,而且風勢很猛,時時把船向東南推進。船離開了射擊,餘師長沉靜地由艙裏站起來,回頭望著常德城,那南牆的殘破城基,還隱約的有道黑線,燃燒不盡的餘火變成了四五道紫色的輕煙,繚繞上升。炮聲喊殺聲房屋倒坍聲全沒有了,隻是那刷的一聲啪的一聲的步槍流彈響,還點綴了戰場的氣氛。他想到八千多人守這座城,戰死到隻剩三百人了,於今走開二百多人,城裏隻有幾十名弟兄,這個悲壯的局麵,實在不能回想。柴意新團長,擔任了守城待救的重任,憑那七八十人的兩隻手,不知道還能苦撐多少時?他想著,船快到了南岸,大家全靜止得沒有了氣息聲,大西北風,還是由常德吹來,好像八千兄弟的英靈,在空中相送。他一陣心酸,忽然落下幾點淚。

他忽然叫道:“把船劃回去!”鄺文清副官在船頭上問道:“師長,劃回去?”他道:“劃回去,我舍不得常德這座城。與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裏,與城共存亡。”鄺副官道:“那麽,我們來迎接友軍的計劃,不完全推翻了嗎?過江的各團直屬部隊,誰來指揮?假使我們馬上碰到友軍,現在還隻兩點鍾,在天不亮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趕回常德呀!”餘師長道:“你聽聽南岸並沒有槍聲,立刻能接到友軍嗎?”在後艄守舵的李連貴副官接嘴道:“報告師長,我們不能再猶豫了。為了挽救弟兄,一秒鍾都是可以寶貴的。友軍走遠了,我們更應當去接他們,假使越走越遠,豈不糟糕?何況前來那團友軍,已到我們防地圈子裏,根本是歸師長指揮的。請師長想想,不去指揮他們,怎麽能和我們過江的部隊聯絡?”鄺副官道:“師長不必考慮了。聽說句徹底的話,回城去無糧無彈又無人,根本守不了這城。若受傷被敵人俘虜,反為不美,但憑師長親自出麵,親自指揮,援軍進城,要快得多。”他說著,又反過麵看常德,衛士餘江偉道:“這樣大的北風吹大船,又無人會撐,要回也回不去,絕無考慮可能,報告師長不必考慮。

”餘程萬默然地站著,萬意交集,手隻管撫摸了夾在脅下那支手槍,後來想還有達成任務的希望,就放開手,不到十分鍾船靠近了南岸。大家怕岸上有敵人攔截,都停止了一切可不發的聲音,就是走的腳步,也輕輕地落下。同時大家也預備敵人一開槍,就衝鋒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樹木,在星光下露出黑巍巍的輪廓,並沒有什麽動靜。船悄悄地靠了岸,餘排長偉安,牽著繩子跳上岸,縛在一塊石頭上,在船上的人,依次上岸。餘師長站在沙灘上,向四周觀察了一遍,決定引了大家沿河向右走,避開南站這群民房。他們還沒有離開原來登岸所在半分鍾,突突突,一陣機關槍聲,在身後發出。看那子彈帶出來的火光,正奔向江邊那隻沒人的大帆船。敵人的目標,既在那邊江上,大家更是認為迂回了行完全不錯,益發再走向上遊。在常德對麵的地勢,被沅江來回包圍著,是一個倒置酒杯形的河套,沿了上遊,這半段江由南到北有一條公路,直通桃源。大家料著公路上,必是敵人滿布。因之迂回到了江邊,就在公路沅江之間,鑽隙向南走。這時,星月無光,霜風遍地,昏黑的曠野寂無聲響,餘程萬帶了官兵八人,在小路上穿溝翻堤而進。回看常德隻有幾縷紫煙,在長空依依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