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彈煙,還籠罩在十字街的天空,硫黃氣味凝結沒有散開,文昌廟沸騰著的聲浪,顛動著的人身,一切歸於停止。地麵上橫七豎八都是血染的人。人像倒亂了的沙丁魚罐頭,屍體毫無秩序地攤開著。除了將近二百名的敵人,漂洋過海了結在這裏,我們以血肉來保衛自己國土的同胞,也有四五十人長眠在地上。餘程萬師長在緊張到萬分的情況下,輕鬆不急。他提著支曾親自擊斃敵人七八名的步槍,從容地由碉堡裏走出。聚結在文昌廟十字街口的官長,輪流地到師長麵前來報告戰況。這一役,我們雖把敵人消滅了,自己的消耗也不少,除了兵士傷亡六十名以上,劉崑副營長受傷,連長鄧學誌、方宗瑤兩次負傷,排長賴大瓊、趙相卿、趙登元陣亡。餘師長看了看小西門的城基,被炮火轟得成了犬牙相錯的大小土堆。街上左右的民房,變成了無數層的矮牆,牆裏還繚繞地上升著白煙。石板地麵不斷地露著桌麵大的彈坑。四處攔著街的障礙物,滿地攤散。尤其是這麵前無數的敵屍裏麵,仰的撲的,間雜了自己的弟兄們。他們手上還握著百年前作戰的刀矛,紫色的血跡,灑在地上,灑在彈坑上,灑在散兵壕沿上。
他心裏實在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傷感。可是當大將的人,對戰場上的弟兄是不能有悲觀的顏色的,他立刻正了顏色道:“這一仗打得有聲有色,你們都很光榮的,敵人既然冒險了一次,就會繼續冒險。我們必須爭取時間,迎接友軍入城。完成這光榮的任務。我們的師司令部,決不變更位置。你們隻管打下去,總有辦法。危險困難時候,就是立功時候。”他簡單的訓話完畢,就命令吳營長,再回原陣地駐守,自己帶了特務連回司令部。他為了表示從容起見,不徑直地走向街口,順著城腳,走向大西門,由中山西路回去。當他經過大西門的時候,也正是敵人猛烈進攻的時候。我們因為憑了城牆,一貫地是把來的敵人殲滅,每一個士兵都能發生可歌可泣的故事。在三十日拂曉的時間,敵人除了在大西門正麵用排炮攻城,就另調了一股敵人,由洛路口繞到西南城角,預備偷著爬牆。在這個城牆轉角的所在,有個瞭望哨兵監視著。他原是師直屬部隊軍炮兵團第三營的上等兵,名叫李誌忠。自前幾天炮兵因炮彈用盡,改為步兵後,他便隨了炮兵團長金定洲,在西城作戰。他在這裏監視,就沒有步槍,隻有一根木棒和十四枚手榴彈。
他在天色朦朧之情形下,看到西邊來了一股敵人,在百名上下,漸漸地向城基逼近。他一見之下,立刻將預備好了的一塊顏色布,連連向大西門守軍據點打著告警的記號,一麵把磚頭堆集在一處。等到敵人逼近城下,他挑著敵人最密集的地方用手榴彈拋了去。把所有的手榴彈丟完,已炸死敵人七十多名。究竟他隻一個人,來回地跑著丟手榴彈,不免有難照料之處。偏南的地方,就有沒被炸到的敵人,在轟垮的城牆斜坡上爬來。他沒有手榴彈,就用大石頭,由高臨下地向敵人身上砸,敵人又被砸倒兩個,他正在繼續砸,不想就有兩個敵人,在他側麵爬上了牆,舉起槍上的刺刀,雙雙地開著跑步,向李誌忠身上便刺。他兩手舉著木棒,側身避開了刺刀尖,對先奔來的敵人劈頭一棍,將他打倒。然後跳了開去,站到另一個敵兵側麵。他將木棒一丟,兩手抓住敵人的槍杆,抬起腳尖,向敵人的小肚上踢了去,敵人一聲怪叫,蹲在地上,他就反過槍來,對敵人胸窩一刺刀。但後麵爬上城來的敵人,又有十幾名,一陣亂槍響起,李誌忠也就忠勇殉職了。所幸我們的守軍,也有十幾人趕到,幾個手榴彈,把敵人全消滅了。
一個上等炮兵,穩住了一段陣地,在當時親眼目睹的人,怎能不受著感動?因之西城守軍跟著都加上了一番勇敢,冒著敵人的炮火,等候他們接近,用輕武器去截殺。這裏的城防,有兩個團長親自在城牆下指揮,一位是一七一團團長杜鼎,他率領的是第三營的殘部,約莫是一百人,另是新編並的四五十名雜兵和二十名警察。一位是軍炮兵團長金定洲,他率領的是炮兵編的步兵四十多名,和雜兵編並的補充隊,也隻有四十來個人。這一帶城牆的守軍,不足三百人。一部分兵士,還沒有步槍。因之這裏用的戰術,隻是“苦撐”兩個字。在西城的城牆,已經過了五日五夜的炮轟,先是城外麵的磚頭,打得左一個瘡疤,右一個瘡疤,其次是城牆垛子,整段地鏟光,隨著落了磚的城牆再中炮彈,就紛飛著黃土,垮了下來,成了很大的缺口。原來有了缺口,我們的守軍,一麵應戰,一麵挑沙土,搬石頭,立刻把它堵塞上。到了二十九日下午,守兵傷亡過多,作戰的人手就不夠,更沒有法子補修工事,隻有把城牆上的亂磚,草草地在城基上壘起一個磚堆,人就掩蔽在磚堆後麵,舉了步槍射擊。
杜團長、金團長都成了戰鬥列兵,各拿了一支步槍,在城牆上散兵坑裏射擊。第三營營長張照普和炮兵營長何曾佩,也早拿了一支槍在散兵坑裏射擊。敵人因為西門外北角的護城河都很寬,逼近城牆,隻有靠南正對了西門的一條線。再向上就是和沅江平行的城牆,沒有迂回的路線,敵人唯一的法子,還是將山炮、迫擊炮、平射炮,對了這麵對著的西門城牆,輪流地轟擊。炮彈打在城牆上,白煙火光上湧,沙土磚石,都是倒濺。轟隆隆的炮彈爆炸聲和城土崩潰飛射中的呼嚓嚓之聲融合一片,異常的刺激耳鼓。平射炮的炮彈,射到城基向裏麵直鑽,在城基上的守軍,很容易感到身子臥伏著的城土不斷地在震動。一個山炮彈,若是碰巧落在城上,立刻把城上的土炸得湧起,煙和塵土摻和著的**,平飛起一陣黑峰。不幸在彈著點附近的守軍,當然是血肉橫飛,人就可以隨了火焰失卻所在。稍微遠一點的人,彈爆著點的熱風,可以把人的身體和崩潰著的塵土,一齊卷滾到城角下去。再略遠一點,也會被飛濺著的磚石彈片打傷,和飛起來的塵土掩蓋著。但弟兄仍守在磚堆後麵的,就始終在磚後麵,藏在散兵坑裏的,就始終伏在散兵坑裏,並沒有哪個變更位置。
參謀主任龍出雲,奉師長之命,親自在這裏督戰,手臂上挽著一圈白布紅印的督戰臂章,手裏拿著一支步槍,在團長附近的一個散兵坑裏伏著。在猛烈的炮火之下,就增加了一分嚴肅的意味。餘師長巡行到這裏,已是下午一時,敵人由天亮戰到現在,已猛撲過五六次,陣地卻絲毫沒有移動。第三營營長張照普因一個炮彈在所伏的掩蔽部附近爆炸,頭部重傷,已由兵士擔架到興街口的繃帶所去,杜鼎團長派團附盧孔文代替他指揮。
這時,大西門城門,被炮彈打著隻剩了半個圓框,緊靠了這門框的右側,就被幾個山炮彈炸垮了一道熱溝,由城頂直到城腳,開著六七尺寬一條縫,我們在城基下作戰的士兵,趕快用磚石沙包,在裂縫外邊,砌起了一道閘,但大西門城門,被三尊平射炮對準了轟擊,雖是木板上釘有鐵片,卻早已不存在,所幸我們的工事,一切是在極惡的意料下建築的,緊靠了這城口,就有個石塊的墳墓式碉堡,斜斜地把城門堵塞,敵人的平射炮彈,雖可由門洞裏穿了進來,可是這碉堡是微向北斜的,炮彈不能拐著彎打過來,至於迫擊炮山炮,雖可以由城頭上用拋物線打過來,而這個碉堡又是和城牆相連著半邊的,而且又比城牆矮,很難一個炮彈擦城而下,打中這個碉堡頂,它近一點,會打在城牆上,遠一點又打過碉堡去了,所以炮火轟了幾十小時,這座碉堡還是完整無恙,就是右側斜對了城門,掩蔽著碉堡門的三疊沙包,也並沒有什麽損害,杜鼎團長是時而在城上作戰,時而在碉堡裏指揮的,這時他在碉堡裏派出盧團附上城去了,他正在碉堡孔裏,觀測城外的動向。在洞口的衛兵,忽然進洞報告,師長到了,他心裏有些驚訝。但表麵依然很沉著的,立起來迎著,敬著禮報告當麵敵情。餘程萬師長站定了,聽過他的報告,臉上尋不出有一點異乎平常的顏色,從容地答道:“這裏的地形,始終是有利於我們的,要沉著地守下去,不能變更位置。外圍的友軍,已逐漸接近城區,我們已把守城的任務,達到了百分之九十。古人說:‘行百裏者半九十。’這時,就是我們最當努力的時候。”正說著,敵人的炮彈呼噓噓成串地在頭上掠過,碉堡後,像暴風雨似的炸雷不斷地在地麵滾動。餘師長道:“這是敵人掩護進攻的炮。用電話通知弟兄們,我在這裏,準備衝鋒。”杜團長聽說,立刻把電話通知出去。果然,在敵人炮彈煙火的下麵,步兵密集著組織了四個波狀部隊,對了城基下猛撲將來,隨了師長來的特務連排長朱煜堂,特別奮勇,帶了四名弟兄,攜著一挺輕機槍,奔出城洞去,就在城基下一堆亂磚上,架起輕機槍來,猛烈掃射。城基上的盧團附,聽說師長親自來到西門,便由城基上帶了一班弟兄跳下,向南奔到一叢殘破民房的矮牆下,迂回到敵人第一個波狀後麵,迫近到第二波隊的側麵,隔了矮牆,然後將手榴彈全數地拋了出去,眼前一陣煙火風湧,隨著就是敵人向後奔跑,像打翻了蜂窠,盧孔文首先舉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就三跳兩跳的,由亂牆堆裏跳了出去。弟兄們隨著一陣大喊殺呀,敵人第二個波隊,也就把繼續上來的第三個波隊衝動,特務連的弟兄這時為應合著這邊盧團附的側擊,相應著喊殺,挺出雪白的二十幾把刺刀,直衝了敵人第一個殘落的部隊而去。敵人看來勢過凶,竟是沒有一個人還擊,拖著槍跑了,隻十來分鍾的工夫,敵人這一次衝鋒,就被衝散了。盧團附隨著朱排長之後,由城門洞裏帶了弟兄回來,他大著步子,挺了胸脯,走進碉堡,立著正,用宏亮的聲音道:“報告師長,把進犯的敵人打垮了!”這是帶兵的人最得意的一句話。餘師長在他那聲音裏,也聽出了他那份得意,在沉著的臉上,也情不自禁地泛出幾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