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無人不戰,無戰不勇的情形下,敵人每走一條街,每占一幢屋的時候,都必須付出很大的傷亡的代價。到了下午三點鍾,敵人就不得不變更戰術。他一麵用山炮向城中心輪流不息發射燒夷彈,一麵用汽油澆在殘存的民房上,四處放火。我們在民房周圍布防的士兵,固然站立不住,就是在街心的碉堡裏,或覆廓的據守官兵,也被火炙煙熏,感到作戰困難。在北城的敵人,占在上風,順風放火,燒一截路,就進攻一截路,自是占著便宜。在東城敵人占在下風,放火就會燒著自己。但他不在我們陣線前麵燒,把燒夷彈發射到我們陣線後麵,還是把我們最前線的守軍,放在火頭的下風。我們的軍隊,一麵作戰,一麵撲火。敵機二十多架,卻又在城區上空輪流轟炸、掃射。救火的人也是無法努力,敵人攻勢的主力,依然放在東南角,也就以東南角的火勢最大。根本無所謂火頭,大火接著小火,舊火增加了新火,守軍麵前,四周全是火焰圍繞。敵人的槍炮彈,穿著火網,向我們陣地上發射。紫黑色的焰裏,更增加青白的慘光。

第一六九團柴團長和高副團長,都據守在最前一線的碉堡裏,團長以下,自也沒有一個人肯後退,因為燒夷彈燒著的民房,是在陣地後麵,我們送子彈送水飯的輸送兵也必須在火焰裏鑽了過來,也加上了一種困難。我們守著民房的官兵,就挑著前後都有掩蔽的所在隱伏著,前麵靠了牆或磚堆,擋住敵人的槍炮,後麵也靠了這些東西擋住火頭。於是全線每個官兵,都在火炮空襲三麵夾攻之下作戰。敵人每當火焰稀薄的地方衝過來,我們的官兵就跳起來用刺刀或刀矛和他肉搏。敵人真不會想到,這樣惡劣環境下,我們還是死守。他不但不和我們肉搏,卻退了轉去,找著掩蔽物,伸出手來,向我們伸個大拇指,接著又搖了幾搖手,那意思說:“你們實在英勇,可是這並沒有希望,不要打了。”但我們的官兵,有手榴彈的就回敬他手榴彈,沒有手榴彈,就回敬他一塊大石頭。敵人這又變更了戰術了,在火焰猛烈的地方,火焰由西向東,料我無守兵,他也衝不過來。對火焰稀薄的地方,卻用迫擊炮、重機槍密集射擊。在每一座碉堡前,他們至少有一門平射炮向我轟擊。到了晚上十時,東城殘餘的房屋,完全燒光。

弟兄們始終沒退,也都隨陣地犧牲了,我們在中山東路的碉堡和覆廓,也讓平射炮轟擊得破碎分離,高副團長雖然還據守西圍牆那一段覆廓裏,可是一看左右民房全部燒光,牆壁也鏟平,橫亙的陣線,已不存在,隻好又向後移挪了一截路。移到高山巷口。這時電話線又已斷了,通信兵雖在火網裏搶著架線,而這裏的情形,還必須向師長報告。程堅忍和高子曰商量好了,自己由據點上回師部去。他走在路上,又覺得和白天的情形不同了。睜眼一看,無處不是火焰。各處的火焰,在半空裏糾纏在一處,像是紅紫色纖維織成的龐大網羅,密密地罩住了天空。除這網羅以外,什麽也不看見。網羅之下,血色的火光,湧出了無數的峰頭,照耀著敗牆頹壁,完全塗抹了血色。這樣的寒夜,人身上不感到一點寒冷,反是有陣陣的熱氣,由上風頭向人臉上身上撲了來。屋子燒著焦糊氣味,炮火放的硫黃煙味,隨著燥熱的風,格外濃重。至於槍炮聲呢,自二十七日下午到現在,三天三夜,根本沒有一秒鍾的停息。這時除了那潮水般的聲音,聒噪得兩耳裏什麽都聽不到以外,而炮彈的猛烈爆炸,時時在附近發作,總是紅光一閃,震得人身一跳。

那更近的彈著點,帶了沙石熱氣的旋風,就把人猛可地撲到地上。他走到興街口,蛇行了若幹次,跳了若幹次,跌倒了若幹次,隻得鑽進了覆廓,順了覆廓向前。在覆廓中段,遇到了李參謀。見他手上拿了一卷報紙,因問哪裏來的,他道:“今天下午三四點鍾,我們的飛機丟下來的。”程堅忍道:“就是報紙一樣嗎?”李參謀道:“還有棉絮包的十二包子彈,有八千多發。”程堅忍道:“八千多發?那……”李參謀道:“我們希望明天再送來。可惜有幾包丟到敵人陣地裏去了。”程堅忍道:“報上說些什麽?”李參謀道:“那倒是很夠人興奮的。五十七師的番號,已經公開了。全國都在讚許我們五十七師,勉勵五十七師。”兩個人在覆廓裏摸索著,一麵說話,一麵向前走。今晚上師部的情形,似乎比昨晚上又增加了一分嚴肅。因為敵人的陣地,已和師部同在一座城圍裏,除了步槍。敵人其他的武器,都有襲擊師部的可能。因此師部裏的燈火,都已嚴格管製,各處都沒有亮上燈燭。必要的地方,有一盞燈,或一支燭,都是用各種掩蔽把燈光遮擋住了,不讓外露。不過滿城都是火光,由窗戶口大門口放進來的光,依然可以照見一切。

今晚更是沒有人休息,師部裏的官佐雜兵,除了出去參加戰鬥而外,回來複命的人,立刻又出了師部。師部門口馬路上,工兵還在兩頭加強工事,並牽架鐵絲網。在門口警戒著的特務連,荷槍實彈,一部分在師部附近街巷逡巡,一部分守著門口的碉堡和覆廓,大家心上,都擱了一副沉重的擔子,連咳嗽也沒有人發出。中央銀行的西式磚房,被四處的火光照耀著,現出一個長方形的立體房屋輪廓,磚瓦全反閃著紅光,屹立在煙霧叢中。程李二人各懷了一種沉重的心情,向屋子裏麵走,剛走進大門,就聽到一陣整齊的步伐聲。火光反映中,看清了是師長帶了四名官佐士兵走了出來,二人立定著敬過禮。餘師長道:“我到東北兩門去看看,你們在師部等我回來,副師長在這裏。”說著,他就走了。事情是那麽巧,當師長走出門的時候,轟隆兩聲巨響,眼前一陣火焰閃動,兩個炮彈連續地落在師部附近。硫黃煙子,直湧進中央銀行裏麵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吃了一驚,都奔出了大門口來張望,卻見一行五個人影子,順了大街向北走去。他們見師長是安全的,才回到師部裏來。

但他們因師長是全體同胞的主腦,他走到巷戰最激烈的前線去,心裏究不能完全安定,還隻管站著定了神,側耳向屋外聽去。說也奇怪,越是聽著,越覺得北城那麵的槍聲、炮聲、喊殺聲,猛烈地響著。程堅忍道:“這是北門的接觸聲音嗎?”李參謀也靜靜地聽了一陣,搖著頭道:“四麵八方都是槍炮聲,我也聽不出哪裏是激烈,哪裏是平常。根本我們所處的城區,就變成了一座地獄,哪裏是安全,哪裏是危險,完全談不上。到屋子裏去坐坐吧。”兩個人一同走進屋子,見牆腳根地板上插了一支蠟燭,那是為了避免燭光外露的緣故。兩個人就席地坐著,程堅忍伸手在床鋪下麵摸了一摸,摸出那把破舊瓷壺來。拿到手上顛了兩顛,根本就是輕的,提起壺來,向地麵斟著,滴出了幾滴水。李參謀道:“我也想喝水,廚房裏找點冷水試試看。”說著,拿起壺走了。程堅忍見他帶著的報卷,正丟在地麵,便展開來攤在燭光下看。頭一條新聞很容易地射入眼中,特號字標題,乃是:“常德堅城屹然雄峙”。其後有兩行小題乃是:“五十七師浴血抗戰已達兩周”,“餘程萬師長仍指揮全軍苦鬥”。大題前麵還有一行掛題,乃是:“七七以來最光榮之一頁”。

他不覺心裏暗暗叫了一聲,總算五十七師官兵的熱血沒有白流。大後方還沒有忘記我們在這裏創造這最光榮之一頁。於是伸了頭,就著燭光,把新聞看了下去。但耳朵裏所聽到的槍炮聲,依然是狂風暴雨般地繼續著,對了這昏暗的燭光,睜著兩隻大眼,把頭條新聞看了下去,也就無心再向下看土紙印的小字。移轉目光,倒是那大字電影廣告,不費力就可以看清。上麵印著航空運到歌舞巨片鸞鳳和鳴,**熱烈,得未會有,名歌十曲,妙舞百回,連日客滿,向隅甚多,繼續放映,欲罷不能。程堅忍看了這種字樣,就聯想到電影院門口紅男綠女擁擠的情形,點著頭稱讚了一聲道:“那也很好。”再看這電影廣告旁邊有兩家餐館開張的廣告,一家是登著聘到淮揚名廚,精製揚州菜點,並由遠道運來新鮮魚蝦,為市上不可多得之珍品。

一家是法國大菜館,登著特聘西國名手監督烹調,嚐此名餐,無異身臨歐洲。他不由得失聲笑起來道:“這更妙了。”李參謀捧了一壺冷水進來,聽了他自言自語,就笑問道:“什麽更妙的事?”他指了廣告道:“看了這個,教人悠然神往。大後方有吃有喝有玩。”李參謀淡笑道:“老兄,不要有悠然神往了。今天下午敵機的轟炸,又燒掉了我們兩處倉庫,吃米大有問題了。”程堅忍道:“我們還擁有一處倉庫吧?今天上午,我知道已經把第四倉庫的米,疏散開了。我的憂慮,倒不是在米少,是在人少。隻要人夠的話,我們餓著肚子也還可以打兩天。”李參謀道:“據我精確的估計,全師由上至下,什麽人都包括在內,不會超過一千八百人,因為二十八日作戰的人數,是兩千四百多人。昨今兩天的巷戰,至少必是傷亡四分之一。

”程堅忍道:“你在西門一天,那邊敵人的情形怎麽樣?”李參謀道:“杜團長親自在大西門城牆上指揮,敵人前後猛撲了十幾次,一點沒有搖動我們的陣地。小西門也是一樣,據我看,我們的難關,還是在東城。因為南牆攻到水星樓的敵人,也是進撲很凶。彭幼成營長雖是親自在那裏指揮,可是中山東路一六九團有被前後夾攻的危險。”程堅忍聽了這話,他卻呆呆坐在地上,眼望了燭光下的報紙,對著電影廣告餐館廣告,隻是出神。李參謀把那壺冷水送到他手上,笑道:“喝一口冷水吧。”程堅忍接過壺來,嘴對了壺嘴,咕嚕了一陣,雖然是一陣涼氣,由嗓子眼裏一直湧到心窩裏,但這水卻是甜津津的,比糖水還有味。最後放下壺哎了一聲道:“鼓兒詞上說的,在沙場作戰的人,未免要喝馬尿,我們總算沒有喝馬尿啊。”李參謀道:“好男兒死則死耳,埋怨什麽?”程堅忍說聲:“對的。”拍手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