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下午,卻是亞英亞傑兄弟兩個雙雙的來到。西門太太一見就笑道:“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連車子帶貨都有人接受了。現在我們就是等飛機票了。亞傑呢,這樣辛苦一趟,我們自然會酬報你。你那個朱小姐到處打聽著你,你們見了麵沒有?現在你發了財,可以訂婚了。亞英呢,假如高興的話,那陸先生辦的貨,就請你到廣州灣去接運進來。如果我們在香港碰到了青萍,一定想法給你拉攏。”亞英聽了微笑道:“師母,你不要太樂觀了。昨天我聽到一個可靠方麵的消息,說是日本人就要在太平洋動手。香港那彈丸之地,兵力又少,日本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香港撈了去。現在香港去不得吧?”西門太太突然聽了這話,倒是呆住了。望了他道:“你說的不是謠言?”西門德在隔壁屋子裏迎了出來問道:“你說的這可靠方麵,是哪一方麵?”亞英道:“自然是外交方麵。最近兩天,有人由太平洋上來,他們都說香港決不是什麽世外桃源。沒有要緊的事,最好不要去。現在香港的美國人紛紛的去馬尼拉,英國人自己也向新加坡疏散,無論怎麽樣,他們感覺總要比我們銳敏些。”

西門德燃了一支雪茄坐在沙發上,也現出了猶豫的樣子道:“本來呢,這種趨勢誰都知道的,並不是什麽秘密。”西門太太道:“你又動搖了,香港危險!香港危險!這話差不多說了一年,到現在又沒個半點風吹草動,這叫庸人自擾。人家陸先生,比你們得來的馬路消息,總要靈通得多,果然香港有問題,他也不會讚成我們到香港去。我們與他無冤無仇,他會害我們,讓我們到炮火堆裏去嗎?昨天下午,老德到他那裏去,他還催著我們快些動身呢。”西門德聽了她這話,也是理由充足,便道:“陸先生雖是沒有催我快走,但是昨日見麵,他的確沒有提到香港危險。我既要去,如果真有危險,他不能不說。”亞英道:“告訴我這消息的人,他的確有點把握的。他說可能在十天半月之內,日本就要和英美宣戰。他還說,我們的金融機關和政治人物,已在開始撤退,最大的證據,就是進來的飛機票子,在香港已經難買到手了。”

西門德靜靜的吸著雪茄,腦筋裏在盤算著對於國際問題的估價。他太太卻最不愛聽這一路消息,便道:“香港的中國人不去說他,英國人大概還論千論萬,人家不是身家性命嗎?”亞英笑道:“師母,你不要誤會,我不但不攔阻你去香港,就是我自己也想去。不過有了這個新消息,也值得我們考慮考慮。”她道:“什麽新消息,簡直是舊聞。溫二奶奶就說,讓香港這些謠言把她嚇著回來了。丟了許多事情在香港,沒有解決。回來了這樣久一點事情沒有,後悔的不得了。”

亞英簡直不敢再說什麽話了,自己隻提出一點空洞的消息,西門太太就拿出許多真憑實據的事情來駁得體無完膚。博士自也不願掃自己的興,腦筋裏盡管轉念頭,口裏也就不說出來。倒是亞傑坐在旁邊總不作聲,隻是微笑。西門太太就問道:“亞傑怎麽不說話?你難道還另有什麽主意?”亞傑笑道:“我的見解,有點不同,若是作生意圖利,那就根本談不到什麽危險不危險。若是住家,謠言多的地方,就是沒有什麽危險,也犯不上去。”西門太太道:“你這見解,我不大讚同。作生意和住家有什麽分別?作生意的人難道就生命保了險,住家就不保險嗎?”

亞傑本想把住家和作生意的意味,分別解釋一下。可是她對於在眼前三個人的談話,完全不能滿意,她不願繼續聽,一扭身子走進去了。好在區氏兄弟算是晚輩,而又深知西門太太為人,都也不去理會他。博士笑道:“你看她這脾氣,要是別人,真讓人家麵子上下不來。其實你兩位不都是好意嗎?”亞英笑道:“我其實也有點過慮,去香港的飛機,哪一次也沒有空下一個座位,這就是個老大的明證。”西門德笑道;“這樣說,你是要去香港的了。你不會因有這些謠言,心裏有點搖動嗎?”亞英笑道:“就是有這些謠言,那也不去管他了。戰時前方去跑封鎖線有人,平時到北極去探險的也有人,我們到香港去隻當探險去就是了。”亞傑笑道:“這樣說,我就沒有話說了。隻是憑著哪一股子興趣,平白的要到香港去探險呢?”

亞英微笑著,還沒有答話,西門太太又帶了很高興的笑容走出來,點著頭道:“你問他,憑著什麽興趣嗎?這個興趣可就大了。”說著,她眉飛色舞的指了他道:“你讓他自己憑心說一句,他到香港去究竟為的是什麽?”亞英笑道:“這也沒有什麽秘密,我可以坦白的說出來,無非是為了黃青萍。不過她由重慶飛出去,是到昆明去的。到昆明去之後,還是到仰光去了,還是到香港去了,我也不能知道。就是她到香港去了,碰見了她,她認我不認我,那還是問題。原來在重慶,天天見麵,她還可以離開我跑了,如今分開了一次,重新見麵,各人心裏有著這麽一層隔膜,是不是能成為一個朋友,也還是問題。”

西門太太現在已把剛才那點脾氣完全消逝盡了,推著博士一下,讓他閃開,挨著他坐了下去,拍著他的肩膀向亞英笑道:“你怕什麽,你兩口子訂婚是我兩口子的見證人。你們在香港,我們也在香港,縱然香港是香港的法律,可是有我們出來證明,大概她也不能把婚約賴個幹淨吧。”亞英笑道:“若是照這樣子說,行啦。”西門德哈哈笑道:“若是照你這種看法,你分明是在作重新合作的準備,那還有什麽話說呢。你不用到廣州灣,徑直的到了香港再說吧。”西門太太笑道:“若是真到了香港,你會見著青萍的。你想她是個好熱鬧的人,她若耽擱在仰光,不會有多少朋友,住不久的。香港是她必遊之地,那裏交通便利,她為什麽不去?此外是仰光太熱,香港氣候溫和……。”她誇讚香港的好處,仿佛自己就到了香港,說得眉飛色舞。大家看了她這種樣子,對於到香港去,也就不會再有什麽疑問了。

亞傑卻向亞英道:“看你這趨勢,是要到香港去定了。這件事倒不是小行動,你應當回家去和父親母親商量一下。”西門太太笑道:“商量一下很好。亞傑這幾趟遠程車子跑著,不但個人經濟問題解決了。就是家庭經濟也大大的有了轉機,你們用不著那樣苦幹了,你也何妨到香港去一趟呢?弟兄們合作,再開辟一番世界。香港有了基礎,把老太爺老太太也接到香港去,幹脆就在香港安下家來,一勞永逸的,等戰事結束了,我們坐船到上海,由上海回家,那真是理想中最迅速最安全的辦法。”她這個最理想的辦法,實在不能不讓她隨著高興,於是笑嘻嘻的就拍起手來。博士笑道:“你也不要說得太圓滿了。難道在中國抗戰期中,香港始終是這麽一座世外桃源,到了抗戰結束,這座世外桃源還完整無缺?預備著海輪郵船,讓我們大搖大擺衣錦還鄉?”西門太太瞪了他一眼道:“老德,你總是這樣,在人家最高興的時候,你就要掃人家的興致。試問隻要日本人不敢和英國宣戰,有什麽理由說這一座世外桃源,不能維持到抗戰結束。二先生,三先生,你二位評評我這個說法,理由充分不充分?”博士笑道:“你的話若是有錯,我的一切計劃,也不會完全照你言語行事了。”

她先是瞪了一下眼,然後淡淡的笑道:“你不用和我嘀咕,將來事後自知。等你將來過著舒服的日子,我再堵你的嘴。”說著,望了區氏兄弟笑道:“我就是喜歡個熱鬧,在這一點上不知道受了他多少氣。其實人生在世,總要有點嗜好,這人生才有趣味。若是都像老德一樣,以前是放下書本就寫講義,這兩年放下書本子,就是擬計劃書,審核帳目,拉了他去看場電影,就等於拉上醫院,你說這人生有什麽意思?簡直是牛馬。”西門德笑道:“太太,你說的話也不盡然吧。我雄心勃勃,還打算成個探險家呢。”她道:“你不用廢話,到香港去我保你的險。”說著,她很勇敢的將手輕輕的拍了一下胸口。亞傑望了她笑道:“獅母,這個兵險可不大好保,除非你在香港,有一架最新式不用飛機場的飛機。不然的話,誰也不敢到貴公司去保險。”

她聽了這話,臉上有點紅紅的,眼皮也隨著垂下來。博士深怕她說出更重的言語,接著笑道:“此話大為不然,我和亞英都願到她貴公司去保險。根據這幾年來的經驗,該公司實在是信用卓著。”說完,故意哈哈一笑。把這事牽扯過去,然後又很客氣的敦請太太下樓,監督著招待客人的午飯。區家兄弟就也不再研究到香港去的事了。

午飯後,亞英兄弟約著博士後日下午在城內見麵,並托著他多弄一張飛機票子。博士答應了試試看。萬一不成,出大價錢買一張,決沒有問題的。亞英、亞傑自是歡喜。當午回到重慶。亞英亞傑約了亞雄一同吃午飯。當下三位兄弟仔細算了一算,坐飛機到香港的川資,勉強湊算夠了。但回來的川資,就要派到西門德私人承擔,到海外旅行一趟,依然兩手空空,也虛此一行吧?最好找個有錢的主兒讓他先付幾個錢,作一項生意,將來貨物到了重慶,或者四六拆帳,或者五五拆帳,都好商量。亞雄笑著說:“這樣的主兒,哪裏去尋找呢?若是有,我還願意去跑一趟呢。”亞英將麵前桌子一拍,笑道:“有了。前一個月吧,重慶有一位大商家,打算邀我合作,還拿了名片,介紹我和他開的藥房的經理會了麵,我和他談得很對勁,他掀開玻璃櫥,伸手指給我看,那些盒子,都是名貴西藥,他說,這是重慶別家所沒有的。我對他的話,也沒有怎樣加以注意,就在這個時候,來了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指明要買白喉針藥。他們藥房人見老者手上帶有藥單子,所開的價錢太少,就回他一個沒有。任憑老者怎麽衷懇也不行,是我路見不平,跑回旅館,送了老者一盒白喉針藥。所以這位大商家先生對我印象很深,不妨費兩小時跑一回試試看。”

亞雄對於這樣一位先生,雖沒有什麽好感,但跑著試試究竟無妨,於是三人同意,讓亞英去跑上一次。會過飯帳,亞英一人上胡家來。到了胡公館門口,裝出很隨便的樣子,走到傳達室門口向那傳達看了一眼,微笑道:“我來了好幾次,你都不在這裏。你大概不認得我。”他說話時,手還插在大衣袋裏的,這就抽出手來順手遞了一張名片給他道。“請對胡經理說,我是特意來辭行的。”傳達拿了名片進去回話。胡先生雖不大記得亞英的名字,可是腦筋裏有一個姓區的青年,白手幹起一番事業的故事,沒有忘記,便點了頭道:“請進來吧。”兩分鍾後,亞英進來了。胡先生起了一起身,指著旁邊的椅子道:“請坐請坐,就在這裏談談吧。聽說你又要離開重慶,這回不會是空著兩手創造世界吧?”

亞英欠了一欠身子,然後坐下笑道:“胡先生太看得起作晚輩的了。年紀輕的人,少不更事,不過是隨處冒險。這次出門自己覺得沒有多大的把握,一來是向胡先生辭行,二來是請胡先生指教。”他說著,又起了起身子,點著頭作個行禮的樣子。胡天民笑道:“客氣客氣,不過像區先生這樣有魄力的青年,我是非常讚同的。我馬齒加長,也就倚老賣老,樂於和你討論討論的。我原來是很想借重台端的,現在當然談不到了,不知道你有什麽新計劃。”亞英道:“談不上計劃,不過是一點幻想。我是個學醫藥的人,覺得大後方西藥這樣缺乏,我們自然希望有大批的藥到後方來,行醫的人才感到方便,不然有醫無藥,醫生的本領雖大,也不能施展。能運一點藥品進來,既可以賺錢,而且還有救人的意味。現在社會上都不免怪商人圖利,發國難財,其實那應當看是什麽事。假如運藥品,那是救人的事,雖然賺幾個錢,不但與人無損,而且與人有益。這種商業,似乎可以經營,請示胡先生這路線沒有錯嗎?”

胡天民聽了竟是十分高興,將手一拍坐的沙發扶手道:“你這看法正確之至。我手裏經營的事業,大概都是這樣的。所以近年來,雖有點收益,盡管天天在報上看到攻擊發國難財的,但是我心裏卻是坦然。就說西藥吧,那些說風涼話的人,隻知道說西藥業發了國難財,他就不想想,假如沒有這些人千辛萬苦,把藥品運了進來,大後方早就沒有一家藥房存在了,那也不知道要糟踏多少人命。也有人說西藥比戰前貴得太多了,其實藥無論怎樣貴,也不能比性命更值錢。有人要販運著救命的東西進來,你還要人家賠本賠心血賣給病家,人心真不知足。老實說,不問我是不是經營西藥,百物高漲,藥品就更應當漲價,社會上有許多人攻擊西藥商,完全是自私。”他把話說得很興奮,臉色都有點紅紅的。

亞英心裏頭有一個窮人吃不起藥的問題,可是他決不敢提出來,便隨著笑道:“既是胡先生認為這是可辦的,我想那就毫無問題的了。很願進一步的請教,以現在的情勢而論,應當向內地供應一些什麽藥品?”胡經理笑道:“隻要你買得進來,什麽藥品,都是好的。不過我們有個大前提,還沒有談到,我還不知道你是要到什麽地方去?”亞英發覺究竟是自己大意了,便欠著身子笑道:“這是晚輩荒唐,還沒有告訴胡先生到哪裏去。現在一批熟人到香港去的,約我同走。回來的時候,卻是坐船到廣州灣,有幾輛車子要由我押解了回來。趁著這點便利,打算帶一點貨進口。”胡天民笑道:“這是最理想的旅程,可是你沒有考慮到香港的安全向題嗎?”亞英道:“這一層我想用不著考慮。因為現在經商的人,依然不斷的向香港走。那就證明了經商是和時局變化無關的。退一步說,就算香港有問題,也不能是那樣碰巧,恰好就是我在香港的那幾天,有不好的消息。何況我們果然要作一點出奇製勝的事,也就不怕冒險。我覺得帶點探險精神到香港去一趟,倒也是相當有趣的事。”

胡天民口銜了雪茄,斜偏了頭聽他說話,聽完了,又用手一拍沙發道:“老弟台,對的。你果然是個能作事的青年,怪不得你上次有那些成就!你什麽時候走?”亞英聽了他這一問,便立刻覺得自己這次來得不錯,居然幾句合乎他口胃的話,就把他引上了鉤,因道:“至多不出一星期。若是胡先生有什麽事要晚輩盡力的話,盡管指示,當再來請教一次。”胡先生約莫沉思了兩三分鍾,然後噴了一口煙笑道:“上次我就想借重你的,我是很願意和這種有勇氣的青年合作。現在你說要離開重慶,我原來的計劃自然要取消,不過也許我有點小事托你。”

亞英聽他的話,就想了個透,他會有什麽重要的事,要托一個沒有多大交情的青年?經香港這條路的人,無非是托人帶貨。略帶一點,不合胡天民的口胃;多帶呢,錢多了他又不放心。他說這話,莫非是探聽自己和什麽人同行?便笑道:“我作晚輩的很願意和胡先生效勞。好在這次出門,有西門博士同路,有不到之處都可以請他指點。”胡天民恍然大悟,問道:“哦!你是和西門德合夥,此公大有辦法。現在不是受陸神洲之托,到香港收買西書嗎?”亞英道:“正是這樣,在別的事情上,他就有些照顧不來。關於辦貨運貨,就交給了我。而且他回來的日子,還不能預定。我到香港以後,有個十天八天,把事情都辦完了就先回來。”

胡天民聽了他這番報告,就把心裏所認為應該考慮的,自然而然的解釋過來了。但是也不便立刻轉彎,隻道:“這樣吧,區兄若有工夫的話,請你明天再來一趟。我倒不妨明白相告,我也想托區兄和我帶些西藥回來。隻是頃刻之間,能調用到多少外匯,我並沒有把握,所以還要你再跑一趟路。老弟台,我知道你是個能幹人,一定可以辦得很圓滿將來合作的機會還很多,這不過是小小的一個開端罷了。”亞英欠了一欠身子道:“一切願聽胡先生指揮。不過關於銀餞方麵,青年人信用是要緊的,我打算請西門先生出來擔保。他是晚生的老師。”胡天民哈哈笑道:“你辦事果然精細,可是我對你的觀察,卻也用不到辦如此手續。”亞英又正色道:“胡先生越看得起我,越當弄清手續。我有個舍弟,現時在安華五金行幫忙,賓東卻也相得。胡先生若是有銀錢交來代辦什麽,也可以請安華出來擔保。”胡先生又吸了兩口煙,笑道:“老弟台,你的話的確是麵麵俱到。不過我對於你的那份信任心,你卻沒有知道。我現在雖是個四不像的金融家和企業家,可是愛才若渴這一點,我倒有點政治家的作風。我雖夠不上大手筆,幾百萬的款子在今日我還可以自由調動。”他說到這裏,又想起先說的“能調多少外匯”一句話來,覺得有點兒前後矛盾,便又哈哈一笑道:“你覺得我語言狂妄嗎?”

亞英連說“不敢”。可是他心裏已有一個數目,知道胡天民要托做生意,還不會是很少的款子,因站起身來道:“胡先生公事忙,我也不敢多打攪,今天大概要下鄉去和家父母告辭,後天再出來,胡先生有什麽指示,請打電話到安華五金行,通知舍弟區亞傑。他無論在不在家,那裏總有人可以把話傳給我的。”胡天民一味的不要保證,亞英就一味的向他提保證,他很滿意這一個作風。起身送客到樓梯日,還握了握手。

亞英很高興的走出胡公館,會著了亞傑,把經過對他說了,掏出表來看,竟還沒有超過兩小時。亞傑笑道:“事情自然算是成功了一半,隻是錢還沒有拿到手,總還不能過分的樂觀。”亞英道:“我不會樂觀的,回家裏我提也不提。黃青萍害苦了我,我在家裏算是信用盡失,再也不能開空頭支票了。”兄弟二人商量著,在街上買了些家庭食用東西,提了三個大旅行袋,趕著晚班車到家。

老太爺現在雖已經沒有生活的壓迫,但他還是照著平常的水準過下去。上午在家裏看書,下午帶幾個零錢,拿著手杖就到鄉鎮街上去坐小茶館。那一碗沱茶,一張布吊椅,雖沒有樂觀可言,可是除了虞老先生外,他又認識幾個年老的閑人。有的是掛名的高級委員,有的是闊人的長親,都是嗜好不深,而又無事可作的人。這些人成了朋友,各又不願到人家去相訪,每日到茶館裏坐上一次,大家碰了頭,由回憶南京北平青島的舒適生活,說到人心不古,更由人心不古,談些線裝書,可談的問題倒也層出不窮,使他們樂而忘倦,這日也是坐得茶館裏已經點燈,方才拿了手杖走了出來。半路上遇到亞男,她老遠站住便道:“爸爸,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她是老先生的最小偏憐之女,老先生笑著道:“我今天也不比哪一天回來得晚一點,為什麽先就發急?”亞男道:“二哥三哥都回來了,有緊要的大事。二哥他有一個新奇的舉動要實行,回來向你請示,其實請示也不過是手續,他是決定了要走的。你若是能夠攔阻他的話,還是攔阻他一下吧。”說著話,她引著父親往家裏走。區老太爺道:“你這話前後顛倒,他要到哪裏去?”亞男道:“他要去探險。”老太爺一聽說亞英要去探險,這卻是個新聞,便冷笑道:“這孩子簡直有點神經病,無論他那點皮毛學問,不夠作一個探險家,就算他那學問夠了,現在抗戰到了緊要關頭,交通困難到極點,哪是個探險的時候?”亞男笑著,並沒有作聲。

老先生到了家裏,見兩個兒子齊齊的站起相迎。亞英臉色很自然,並不帶一點什麽興奮的樣子。看看亞傑呢,卻也笑嘻嘻地站在一邊。老先生便問道:“你們有很要緊的事要和我商量嗎?”亞英道:“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回頭慢慢的向你老人家請示。”這樣老太爺就有點疑惑,回頭望了他的女兒。亞男笑道:“是的,我給爸爸報告沒有錯,他實在是要去探險。”老太爺放下了手杖,在藤椅子上架腿坐下,點了一支土雪茄吸著,便道:“你們都是足以自立的人,而且混得都比我好,都能在抗戰的大後方,抓著大把的錢,我還有什麽話說?”亞英兄弟坐在一邊,對看了一眼,覺得父親所要說的又是痛罵發國難財的人,這和兩個人的行為,就是一個當頭棒。兩個人默然著沒有作聲。

老太爺吸了一日煙道:“我們這一代是最不幸的,對父母,是百分之百的在封建製度下作兒子。可是到了自己作老子呢,就越來越民主。我倒不是說我作過封建製度的兒子,現在要作個封建製度的老子,在你們頭上來報複一下。但有一點和我父親對我相同,總是望你們一切都幹得好。所以不問你們把什麽和我商量,我一定很客觀的讓你們隨著正路走。據說亞英要去探險,這確是新聞,探險是科學家的事,應當是限於航海家,地理學家,天文學家,生物學家,你對這些科學,是擅長哪一門呢?一門也不擅長。在探險的時候,又能得著什麽?”他這樣說著,是徹底的誤會了,亞英兌妹全是嘻嘻的笑著。老太爺看到他們的笑容不同,便道:“怎麽回事!我的話錯了嗎?”亞英道:“這一定是亞男說俏皮話,爸爸當了真了。”亞男道:“怎麽是俏皮話呢?不是你自己說的這是去探險嗎?”亞英隻得陪笑向父親道:“亞男的話,乃是斷章取義。”當下就把自己和西門德商量著要到香港去的話,說了一遍。老太爺聽了一番敘述,點了一下頭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這是去探險。既是去探險,如何進行,如何避免危險,你應該自己有個打算了。”說著,掉過臉來向亞傑問道:“你也有什麽事,特地回來商量的嗎?”亞傑卻不料父親話鋒一轉,就轉到自己身上,因陪著笑又起了一起身子,答道:“我沒有什麽事,不過陪著二哥回來看看。這次帶一萬元回來。西門博士把貨賣了錢,還沒分,下次再預備一點。我想家用一層,應該不再讓父親操心了。亞男呢,長此失學不是辦法,若是能在重慶找著大學更好,不然的話,多花幾個錢,讓她到成都去念書吧。”區老先生笑道。“你這簡直是拿大老板的身份說話了。考不上大學就拿錢來拚。這樣,不但我不讚成,也與亞男個性不合。我不願她作個摩登小姐。”說著,他對眼前的兒女,都看了一眼。兄妹三人就都默然。老太爺道:“既然打開了我的話匣子,你們不說,我還要說。你們何足怪,連西門德博士都成了唯利是圖的現實主義者了。你們願意跑國際路線,就跑國際路線吧。但家用一層,你們倒不必為我擔心。我決不是那種養兒防老,積穀防饑的糊塗蟲。我們這種年紀的過渡人物,盡管作兒子時候,是十分封建的,但到了作老子,絕對民主。我不是那話,堂前椅子輪輪轉,媳婦也有作婆時,把老子管我的一套,再來管你們。你們一切可以自由,什麽都可以自由。”他說著,語氣十分的沉重,家人聽了麵麵栩覷,作聲不得。

老太爺笑了笑,吸了兩口煙,又望了望他們道:“現在我沒想到成了個廢物了。吃完了飯,坐坐茶館,下下圍棋,談談古今上下,這樣,不由你們不擔心家用。走到人前,人家客客氣氣叫我一聲‘老太爺’,在別人以為是幸福。在我呢,卻是不然,我決定下個學期,再去教幾點鍾書。你們不必以家中費用為慮。‘老太爺’這個名稱,也許現在還有人引以為榮,但是在我聽來,乃是可恥的稱呼。”他說完了,態度有點激昂,用力的吸了兩口雪茄。

亞英知道父親這話是為自己而起,不能不搭腔了,因道:“爸爸這種看法,自是十分正確的。但是大學裏的專任教授,那是不容易當到的,教幾點鍾散課,所得又太微薄了。若到高中去當一個專任教員,或者並不怎樣難,可是薪水米貼全部在內,拿回家來,依然維持不了家裏的清苦生活。過去的經驗是可以證明的。”老先生向他擺了擺手道。“你說這話,絲毫沒有搔著癢處。我並不那樣過分的做作,說是你們給我錢,我都不要。但我決不能行所無事,在家中坐吃。我頂著一顆人頭,至少要像任何動物一樣,自己掙,自己吃,這樣我吃肉,心裏坦然。吃泡菜開水泡飯,心裏也坦然。你們送來家用固然是好,不送也沒關係。再說,教書是我人生觀的趣味中心,我也以此為樂。自然,自己的兒女,都教育不好,怎能去教人家子弟?但這是技術問題,至於我這顆良心,倒是不壞的。”他把半截雪茄舉在手上,隻管滔滔的向下說。嚇得亞英兄妹不敢答腔。

老太太早是知道這件事了,便含笑走出來道:“大概今天的棋運不好,人家讓你幾個子呢?”說著,將泡好了的一玻璃杯茶,雙手捧著送到他麵前茶幾上。老先生起了一起身子,笑道:“我成了什麽人,輸了棋,回家和兒女們羅唆嗎?你總是護著他們的短。”老太太笑道:“老太爺,你不是常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反正是管不了,隨他們去吧。好在宏業夫妻也要去,他們是老香港,彼此當有一個照應。”她說著話,可就站在老先生麵前,大有先行道歉之意。他看著老夥伴這種委屈樣子,也覺得老大不忍,笑著歎口氣道:“隨他去吧,可是宏業夫妻怎麽也要走呢?”

老太太見問題輕鬆了,這才在對麵椅子上坐下了道:“什麽緣故,那不用問,無非是重慶一切都沒有在香港舒服。原來人家銀行招待所裏麵是不住家眷的。二小姐住溫公館,宏業住在招待所,怪不方便。找了兩月的房子,不是嫌出路不好要爬坡,就是嫌沒有衛生設備。出路平坦了,衛生設備也有了,又嫌著少一個院子,或者沒有私人防空洞。除了自己蓋房子,哪裏能夠樣樣都稱心?近來看到大家要去香港,而他們自己接到香港的來信,也是說謠言雖多,一切都像從前一樣,所以就動了心,還是回香港去。他們說還有個退步,萬一香港有問題,他們可以退到澳門去。”

老太爺聽了,噗嗤的笑了一聲。大家看這情形,老頭子是一百個不以為然。話說下去,也隻是各人找釘子碰。因之就把香港問題拋開,隻說些別的事。亞英是此誌已決,這事也不能大過婚姻問題,和黃青萍訂婚,也是先斬後奏,向香港跑一趟,這根本與家庭沒多大關係,報告既畢,自也就不再提了。倒是老母親悄悄的向他道:“你還是多多考慮,進城去向你大哥問問消息。”又囑咐亞傑也多多的打聽。他們雖沒說什麽,也隻覺得母親太不知道世事。香港局麵的變化,中國官場哪裏會知道呢。

他們這樣把問題放在心裏。次日早起,兄弟二人好像無事,還在田野裏散步一番,到了午飯以後,父親上茶館找朋友去的時候,他們就偷著搭了公共汽車回城去了。

亞英雖是搬到李狗子公館裏去住了,卻感到許多不便,依然瞞著他夫妻,在旅館裏開了一個房間。這時行期在即,不能不向人家告辭,就便和他商量作保的事,便邀著亞傑一路到李公館來。這是下午四點多鍾,正是電影院第二場電影將開的前半小時。李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紅的旗袍,罩著條子花呢大衣,而且裏子還是墨綠的,這顏色的配合是極其強烈。她一見亞英,就搶步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郎格兩天不見,啥子事這樣忙?”她伸出來的手,除了指頭上帶了個鑽石戒指,還在手腕上套了一隻油條粗細的黃金鐲子。

亞傑在旁看到,立刻覺著這是一位周身富貴的太太,臉上未免泛出三分欣賞的笑容。李太太看了,還沒有得著亞英的答複呢,便回轉頭來向亞傑笑道:“這位先生跟二先生長得好像,哦!是兄弟嗎?”亞英笑道:“這是我舍弟亞傑。”李太太才放了亞英的袖子,向亞傑點著頭道:“請到家裏坐,李經理上公司去了。”說著,把客人引到客廳裏坐著,傭人敬過了茶煙,李太太坐在對麵椅子上,對亞英臉上看看,又對亞傑臉上看看,然後笑道:“真是像得很。”亞傑倒讓她看得難為情,不由得紅了臉。亞英笑道:“兄弟還有不像的嗎!”李太太身子一扭道:“那不一定,我和我妹妹一路走,人家就看不出來是姐妹。就是說明了,別個也會說不像。二天她來了,我引你見見。你看我這話真不真。”亞英笑道:“這個約會隻好稍緩一步了。三五天之內,大概我要到香港去。”李太太就起了一起身子,瞪了眼睛望著他,問道:“這話是真的?”亞英道:“我何必騙你呢?李太太有什麽東西要帶的沒有?”她道:“聽說那個地方也要打國戰,你到那裏去不害怕嗎?”亞英道:“那個地方,也許不會打仗。”李太太道:“聽說香港比重慶好得多,啥子外國東西都有。”又道:“今天晚上你弟兄兩個一定在我公館裏消夜。我叫廚子給你們作幾樣成都菜吃,你們不許推辭。”說著,望了亞英一笑,還把帶著鑽石戒指的手指,向他指著。

亞英道:“我一定叨擾。我還等著李經理回來談話呢。”李太太聽了十分高興,她也不想出去了,把她的手皮包夾著,帶進內室去。亞傑向亞英笑道:“這位夫人,就是這樣留客?”亞英低聲道:“你不要看她過於率直,對人倒是真有一番熱忱。你就在這裏等著仙鬆回來,將來還有事托他呢。”亞傑道:“哪個仙鬆?”亞英低聲笑道:“就是李狗子,終不成人家這樣待我們,我們還徑直的叫人家小名。”亞傑笑道:“人有了錢,就是怕死。看他新取的這個名字,完全是在長生不老上著想。”說著,李太太換了一件紫色底藍白套花的綢旗袍出來,一麵走,一麵還在扣著脅下的紐扣,站著笑問道:“哪個學長生不老?”亞英怕她知道了弟兄們的談論,立刻應聲道:“我學長生不老。”李太太因他坐在長沙發角上,就在隔著茶幾的小沙發上坐了,笑道:“你真有這個意思?你不要到香港去,有個峨嵋山的道人,他會傳授仙法,過兩個月我要去朝峨嵋,我們一路去嗎?花錢沒得問題,我聽人家都說隻要年年去朝峨嵋,就可以長壽,我們上山敬菩薩多多許願嗎,總有好處。有個老太爺年年朝峨嵋,活到一百多歲。”

亞傑坐在對麵椅子上,聽了她的話,又看了她這分殷勤,也就明白亞英有這樣好的公館,可以下榻,為什麽還不願受招待的緣故了。幸喜李狗子在二十分鍾之內就回來了。也是呢帽,呢大衣,腳下踏著烏亮的皮鞋,手裏拿了手杖,挺著大肚子走進院落。李太太一見就叫道:“今天郎格回來得這樣快?你知道家裏有客嗎?”李狗子走進來,看到區氏兄弟,連帽子和手杖一齊丟到椅子上,搶向前兩步,和亞傑握著手道:“老朋友,老朋友!我老早就想見你,總是沒有機會,這次由仰光回來,一定很不錯吧?掙了多少外匯?”說時,他那臉笑著擁起了幾道皺紋。

亞傑聽到了他那種口音,就想到他當年在南京拉車的生活,也就想到那個時候,肯和他聊天,正因為他是一個賣力氣人,給予他一分濃厚的同情。現在看來那情形大為不同了,一開口就是外匯。便笑道:“我們有什麽錯不錯,四川人說話,給人當丘兒,發財是屬於經理先生方麵的。”

這時,有個男工進來和他拿去了帽子和手杖,他一脫大衣,也交給了男工,然後向亞英笑道:“昨天家裏請客,老等你不來,又是三天不見,什麽事這樣忙?”李太太道:“別個要出國,要到香港去了。二天,我們也坐飛機去要一趟。”李狗子一手扶了亞英的肩膀,一手握了他的手搖撼著,笑道:“你越來越有辦法了。”亞英笑道:“有什麽辦法,我是去冒險,我正有話向你請教呢。”

李狗子錢是足用了,第一缺的是身份,第二缺的是知識。有人向他請教,他是最得意的事,就握著亞英的手,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笑道:“老弟台,隻要能夠幫忙的,請你說出來,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辦。老實說,你一家人都是我所佩服的人,你們肯叫我幫忙,就是看得起我了。你說要我辦點兒什麽事?”亞英道:“我倒並沒有什麽事要你幫忙,規規矩矩的要請你指教。”因把胡天民想托自己在香港代辦西藥的話說了一遍。最後便道:“你看我和他的交情這樣淺,他能把大批的款子交給我,讓我去替他辦貨嗎?他是不是要我在重慶找個保人,又是不是還有別的作用?你李經理哪天也免不了經過這樣一件事,請你告訴我一些經驗。”

李狗子頭一仰,臉上表示得意的樣子笑道:“這個我完全明白。我告訴你,現重慶有大錢的人,那是另外一種性情,和平常的人大為不同,凡事都全看他的高興。他要是在高興頭上,百十萬塊錢拿出來,他身上癢都不會癢一下。他若是不高興,多買一盒香煙送人也是不願的。你和他沒有共過事,不問他要不要保人,你應當自動的找出個保來。這沒有問題,我就可以替你作保。”說到這裏,他似乎有一點兒感慨,將手摸了幾下臉腮,然後長歎了一聲道:“作生意的人,真要什麽事都辦得通的話,那就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都應該說得通,拉得攏。老弟台,這裏麵真是一言難盡。”

他們說話時,李太太坐在旁邊實在無插言之餘地,等李狗子的話停了,她有了說話的機會了,便把手一揮笑道:“啥子事說得麽不到台,就是一言難盡。”李狗子把頭一晃,又是得意的樣子,笑道:“所以我常對你說,不要每日東跑西跑,還是找個家庭教師來教你認識幾個字。我們說話隨便用書上的話,不知字的人怎樣會懂得呢?”亞傑覺得李狗子這一份兒自負,是給予李太太一種難堪。可是她對此並未加以注意,笑道:“讀書我有啥子不讚成?認得字是我自己的好處。你替我請人來教嗎?”李狗子向亞英笑道:“我原來真有意思請二先生教她讀書的。”李太太道:“別個要出洋發財去了,還有啥子說頭,硬是不賞光。”她說著,眼斜看了亞英,微微一笑。

李狗子指著亞傑笑道:“現在更好辦了,三先生根本就是一位教書先生。三先生怎麽樣,你肯收這樣一個學生嗎?”亞傑和李太太還是初見,不便開玩笑,因道:“那怎樣敢當!”李狗子笑道:“你一個當教員的人,教一個不識字的太太,有什麽不敢當!老實說你是沒有工夫。”說著,回轉頭來向太太笑道:“不要緊,我早已想得了一個法子。他們大先生是一個公務員,有鍾點辦公的,下了班就沒有事,我一定請他來教你。我們公司裏要請他當顧問的,以後他也免不了常來。”李太太卻不隱諱自己的心事,指著亞英道:“我實在願意他教我,他既是不肯教,三先生教我也歡迎。大家隨隨便便,我還可以耐住性子坐下去。若要真請一個老先生來,讓別個當小學生,那我就一點鍾也坐不下去。”亞英深怕這個問題討論得太露骨了,便攔著道:“這事好說。我是要走的人了,李經理還是和我出點主意吧。”李狗子道:“你那事好辦,無論那胡經理交多少錢給你,我都願意擔保。若是你自己差錢用,也沒有什麽問題,多少我替你想法子就是。”說著,又連連的拍了他的肩膀道:“隻要你看得起我,肯把我當一個實心朋友,我們自己弟兄,還有什麽話說?割了頭也要替你幫忙。”

李太太向丈夫搖著手,把手腕上那隻金鐲子搖得金光閃動,微微的撇了嘴道:“那我有個條件,你轉來了,我是要你在我這裏教書的。隻要你答應我這句話,我都可以借你十萬八萬,不要利錢,你在香港給我帶些東西來就要得。”李狗子抓住亞英的手緊緊握著搖撼著道:“人家投師是多麽誠心,你真不好意思拒絕人家了。”說著,昂起頭來哈哈大笑。他笑,亞英也哈哈大笑,連說要得要得。這才把這問題牽扯過去。

亞英也不願失去機會,跟著還是談到香港去的事。李狗子笑道:“我雖不大懂得時局消息,可是聽到人家談起,總是說香港怕有戰事。上個月我本來要到香港去一趟的,也就因為這種謠言說得太厲害,我不敢去。”亞英道:“李兄,你也有意到香港去一趟嗎?隨便弄一點東西進來,都是三四倍的利息呀。”李狗子昕了他這話,抬起右巴掌在和尚頭上**了一頓,摸得短樁頭發,唆羅唆羅作響,臉上泛出感到興味的笑意,點著頭道。“我本來是想去的,你一走就更引起我的趣味來了。不過馬上我走不了,等你到了香港之後,給我來個電報,我一定去。”亞傑笑道:“他光棍兒一個去探險,沒有什麽關係。你身為經理,主持了這樣好的一個公司,家裏是這樣好的公館,又有這樣漂亮的年輕太太,你也去探險嗎?”李狗子聽了他的話,倒有點愕然,望了亞英道:“老弟,你是不是去作生意?當偵探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呀!”

亞英知道他把這探險一個名詞誤會了,這就對他細細的解說了一番,李狗子笑道:“哦!探險就是冒險,這個我明白了,作生意就是冒險。作一次生意就是胃一次險,作生意若是十拿九穩的掙錢,哪個不會作生意。”亞英笑道:“你這話是非常之中肯。作生意根本就是探險。太平年間,投機蝕本的人,還不是服毒自殺。”李狗子笑道:“你這個譬喻可不大高明,發財自然是要緊,長壽更加是要緊,我現在倒不怎樣的圖謀利息,就隻是想多活兩歲。不然的話,那就太對不住這個花花世界了。”說著,用兩隻肥大的巴掌互相搓著。

亞英生怕為了這段談話,掃了他的興致,於是還跟著談香港貨物行市情形,並籠統的估計一下道:“大概在香港的貨物運到了重慶,普通都可以掙到三倍或四倍的錢。那就是除了一切的用費,到重慶還可以弄個對本對利。你假如花五十萬在香港買貨,就是由陸地運進來的話,一個月之後你就變成一百萬了。現時四川內地‘洗澡’的人,有的果然比這生意作的大,可是我們下江人很難走通。這條路之外,在重慶這地方,哪裏能找到這樣對本對利的生意。”李狗子將手一拍大腿叫道:“你這話說得對,我也去探險一下子。你先去,等著你的來信,我隨後就到。聽說香港有一批人,專門收買外國人不穿韻西服,便宜的幾塊港紙就可以買一套。重慶摩登人,隻要有西服就是好的,根本不講究樣子和質料。若是香港真有這種收荒的洋裝能買到,不必作別的生意,就是這玩藝兒,也可以發一筆橫財。”

亞傑是始終旁聽的,這就點頭笑道:“這事是有的,不但是西服,反正是細軟可以裝箱子的舊東西,都有人在香港收買。收買到了之後,用箱子裝著由海道運到廣州灣,再由廣州灣順了公路內運,過關過卡,隻說是疏散回內地的僑民,還可以免稅。現在由這條路上去想辦法的人,雖不能算多,但是的確有人在做,有人說香港謠言越大,揀便宜貨就越是時候。香港人普通都是穿西服的,他們若是要疏散離開的話,所有的舊衣服,舊用物,那還不是二分送一分賣。我們就是到荒貨店裏整批的買,也會落他一個半送半賣。”

李狗子聽了,又一拍大腿道:“好,就是這麽辦。我陪你們探這麽一回險。二先生到了香港,望你和我打聽,就是要預備多少錢,等你的信到了,我想法子買外匯。胡經理那裏的資本,我不但是全負擔,我還要托你帶一筆款子走。你挪用一部分錢也不要緊,你若是不用,就請替我收貨。”

亞英真沒想到自己所要說的話,一字沒提,都讓主人一古腦兒代說了。心裏自是十分高興,便笑道:“隻要你放心得過我,我就依你的話行事,代你在香港,先收買一批貨。但不知道你預備多少錢?”李狗子道:“現在我不能確定,明天到公司裏去和同事先商量商量,看看能調動多少港匯我就讓你先帶多少去。假使能得到一點盈利,我決計照成分給你一股。”他還怕亞英不相信,伸出肥厚的巴掌來,將亞英的手緊緊的握著,笑道:“一言為定,二言為定!”

亞英看亞傑時,他也不住的點著頭,暗暗的慶祝成功。也就因為一切合他的來意,主客談的是格外投機。李太太看到他們如此情形,也是十分的高興。雖然這裏是廚子作飯,但自己還到廚房裏去看了好幾次。因之到了開出晚飯來的時候,滿桌都是豐盛鮮美的菜。

李太太親自在屋子裏拿出藏著的半瓶白蘭地放在桌上,又拿出四隻高腳玻璃杯子來,掏出身上香氣勃勃的花綢手絹,將杯子擦抹幹淨,首先斟了一杯酒,兩手捧著放到亞英麵前來,笑道:“請你喝杯外國酒。二天你發外國財回來!”亞英自是覺得她客氣過分,笑著向她鞠了半個躬,然後笑道:“李太太這樣客氣,我是沒有什麽答謝,將來李經理到了香港,我一定要他多多給李太太買些好衣料,好化妝品回來。”

李太太一手將酒瓶按住在桌上,一手按了桌沿,周身都帶了勁的樣子,瞪了眼望著李狗子道:“你也打算到香港去了?”李狗子指著亞英笑道:“搿我的老師,教給我發財的法子了,我為什麽不去呢?”李太太很幹脆的昂著頭道:“我也去。”李狗子笑道:“你沒聽說,是要冒險嗎?”她道:“我也去冒險。”說著,放下了酒瓶,扯著李狗子的衣袖,要他答應。好像到香港去就是明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