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亞英抬頭所看到的,是本地風光旅館這間屋子的每日房價條子。原來他隻打算在城裏勾留兩三天,企圖得一點意外財喜。自從遇到黃青萍小姐,就有在城裏久留之意。既不能像林宏業一樣,住著那樣好的招待所,自必在這旅館裏繼續住下去,單是這筆用費,那就可觀了。加上每日的夥食,應酬費、車費,茶煙費,恐怕在城裏住上一月,就要把賣苦力趕場積攢下來的錢,完全用光。用光之後,是繼續經營鄉下那爿小店呢?還是另謀出路呢?最穩當的辦法,自然還是下鄉去,現成的局麵,隻要把得穩,每月都有盈餘,可以把握一筆錢,在抗戰結束後去作一點事情,比較去向分公司當小頭目,是兩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事。要走,立刻就走,早走一天,早節省一天在城裏的浪費。但是這樣做,就要把這位漂亮而摩登的黃小姐拋棄了,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把她拋棄了,那也不足惜。可是人家在曾經滄海的眼光裏,是把自己引為好朋友的。人生難得者知己,尤其是個異性知己。
他想到這裏,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不能耐心著坐下去了。插了兩手在大衣袋裏,就繞著房子踱方步。他在這屋子裏總兜有二三十個圈子,思想和走動的兩隻腳一樣,隻管在腦子裏兜圈子。他想著:黃青萍是個思想行為都很複雜的人,也必須從多方麵去看她,才可以知道她為人的態度。她也許像二姐說的,想利用我,也許是她在朋友裏麵,覺得我是比較合條件的。也許是她和我家有點認識,因之聯想到我也不錯。也許她原是想玩弄我的,自從和我接近之後,覺得我這人還忠厚,於是就愛上我了。
亞英自己這樣想著,便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這愉快由心頭湧上了臉,雖是單獨的一個人在屋子裏,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會發出微笑來。心裏一高興,腳下倒覺得累了,這就倒在沙發坐著,微昂了頭,再去幻想著黃小姐談心時的姿態,也不知是何原故,突然感覺到,應當寫一封信給她。好在皮包裏帶有信紙信封與自來水筆,坐在電燈光下,就寫起信來。這封信措辭和用意,都是細加考慮,才寫上白紙,因之頗費相當的時間。而原來感覺到在重慶久住,經濟將有所不支的這一點,也就完全置之腦後了。
信寫好了,開始寫信封,這倒猛可的就讓自己想起了一件事;這封信怎樣的交到黃小姐手上去呢?郵寄到溫公館,那當然是靠不住,萬一被別人偷拆了,要引出很大的問題。若是托二小姐轉交呢?一定交得到,那又太把問題公開了。那麽,最好是當麵直接交給她。她必定說,有話為什麽不當麵說,要轉著彎子寫上這樣一封信呢?除了上述這三種辦法,正還想不出第四種,真有教人為難之處。於是把信紙插進信封套裏,對雪白的紙上,呆望著出了一陣神,不覺打了兩個嗬欠。自己轉了一個念頭,好在隻有信封麵上,這幾個字,等著有什麽機會,就給它填上幾個什麽字好了。隻是今天和她分別時,不曾訂著明日在哪裏會麵,這卻有點找不著頭緒。隨了這份無頭緒,又在屋子裏兜起圈子來。這回卻是容易得著主意。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溫公館,是自己的姐姐,總可以到那裏去隨便探望她。在上午十點鍾左右,這類以晏起為習慣的摩登婦女,總還在溫公館。看到二小姐,就不難把黃小姐請出來,然後悄悄的把這封信塞到她手上,和她使一個眼色,她必然明白。信收到了,她不會不答複的,看她的答複,再決定自己的行止,就各方麵顧到了。這樣自己出難題,由於自己解答過了,方才去安心睡眠。
第二天一覺醒來,竟是將近上午十點鍾。趕快漱口,洗臉,梳頭發,整理衣服,即刻就向溫公館去。到了那裏時,兩扇大門敞開著,遠遠的站著出了一會神,正想到怎樣進去,向傳達處打聽。就在這時,大門裏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立刻閃到路邊靠牆站定,看那汽車裏麵,共是三位女性,其中兩個就是黃小姐與二小姐,另外一個不認得。她們都帶了笑容。彼此在說著話,並沒有注意到車子外麵。小汽車走得又快,一轉眼就過去了。想和她們打一個招呼,也不可能。呆站了一會,心裏想著,這真是自己的大意,早來五分鍾,也把她們會到了。想了一想,也隻有無精打彩依然走回去。自己正還沒有決定今日上午的課程,現在有了工夫,不如找找那位梁經理去,應當繼續這次進城來所要辦的那件事。他有了這個意思,便來那家公司拜訪前梁司長,現任的經理先生。但到了那裏,恰好他不在家。
去這公司不遠,卻是李狗子任職的那家公司,依著他父親區老先生的見解,雖不必以出身論人,然而知道李狗子出身最詳細的,還是區家父子,去得多了,萬一漏出了人家的真出身,不是區家父子透露的,他也會疑心是他們透露的,總以避嫌為妙。但又一轉念,李狗子是包車夫出身的人,還可以講些江湖信義。想到這裏,已經走到李狗子公司的門口,既來之,就和他談一談吧。於是走向傳達處,告訴要會李經理。傳達照例要一張名片。亞英還不曾答話,忽聽得裏麵有人大聲說道:“二先生,你不要理他。他這樣辦事,也不知道給我得罪多少客了。”說話的正是李狗子,他身穿大衣,頭頂帽子,手上拿了斯的克,正是要出門的樣子。亞英迎上前去,李狗子握住了亞英的手,緊緊的搖撼了一陣,笑道:“歡迎,歡迎!我們一路吃早茶去。”說著,挽了他的手就向外走。亞英道:“你請我吃早點,我倒是並不推辭。不過我看你這衣冠整齊的樣子,分明是出去有事,若是陪我去吃早點,豈不耽誤你的事。”李狗子將他一扯,扯著靠近了自己,然後把右手的手杖,掛在左手手臂,將右巴掌掩住了半邊嘴,對著亞英的耳朵輕輕地唧咕著道:“我這個經理,有名無實,事情都由別人辦,你有什麽不知道的!而且我也根本坐不住辦公室,你教我像別位經理先生一樣,一本正經,坐在寫字台邊看些白紙寫黑字的東西,那猶如教我坐牢。發財有命,坐牢去發財幹什麽!”亞英笑道:“經理坐辦公室是坐牢,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當經理的人都有你這樣一個想法,那就完了。”李狗子笑道:“可是我不坐辦公室,我這經理也沒有白當。我每天出來東鑽西跑,總要和公司裏多少找一點錢。我常是這樣想,我若是作了真龍天子,也不能天天去坐金鑾殿,隻有請正官娘娘代辦。我還是幹一個兵馬大元帥東征西**。”說著話,兩人早已出了公司門,在馬路上走。
亞英正要笑他這話,身後卻有人代說了:“死砍腦殼的,害了神經病,在馬路上亂說,不怕警察抓你!”
這聲音很尖利。亞英回頭看時,卻是個摩登少婦。李狗子回過身來,拍著她的肩膀道:“在馬路上我不能亂說話,你倒可以亂罵人。”他拍著她的肩膀,那正是順手牽羊的事。她矮小的個子,和李狗子魁梧的身體一比,正好是長齊他的肩膀。不過她的燙發頂上,盤了一卷螺紋,卻是高過他的肩膀。她臉上紅紅的塗了兩片胭脂暈,正和她的嘴唇皮一樣,塗得過濃,像是染著一片血。皮膚似乎不怎樣細白,胭脂下麵抹的粉層,有未能均勻之處,好似米派山水畫的雲霧,深淺分著圈圈,大有痕跡可尋。李狗子笑嘻嘻的向亞英道:“這是我女人。喂!這是區先生,是我老師的二少爺,是師兄。”李太太向亞英笑著點了個頭。李狗子道:“你在路上,追著我幹什麽?”李太太道:“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鄉去一趟。我表哥有二十石穀子,要出賣,賣了請大律師打官司。我們買下來,要得?”李狗子道:“我哪裏有工夫下鄉,買了穀子,我們又放到哪裏?”李太太道:買了,還放在我表哥那裏,也不要緊。過了兩個月,再在鄉下賣出去,盤都不用盤,包你攢錢。弦亞英笑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李太太也是這樣的生意經。”李狗子聽了他誇獎太太,眉飛色舞笑道:“總算還不錯吧。”說著向太太道:“我陪二先生吃早點去,你也去一個吧。生意經回頭再談。”她向亞英看看,見他少年英俊,是李狗子朋友當中最難得的了,便笑道:“為啥子不去?我請客嗎?二先生吃下江館子,要不要得。”亞英笑著說是聽便。
三人到了館子裏,找好了座位。這李太太表示著內行,首先向茶房道:“和我們先來一籠包餃,半籠千層糕,一盤肴肉,中碗煮千絲。”亞英笑道:“揚邦館子裏的吃法,李太太全知道。”李狗子笑道:“她不是跟我老李嗎?你不相信,她還很會做揚州菜。二先生哪天沒事,到我家裏去吃頓便飯,讓她親自下廚房裏,作兩樣可口的菜你吃。”亞英道:“那不敢當,怎好讓經理太太作菜我吃!”這一聲“經理太太”的稱呼,使她兩道濃眉,八字伸張,望著亞英又露出金牙了。這經理太太一個名詞,她自然不是今日首次聽到,隻是像亞英這樣年輕而又漂亮的人物稱呼她,她感覺得特別受用。
這時茶房已把千絲和小籠包餃,陸續的送上桌來。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夾了個包子,送到亞英麵前。又把在一個醬油碟子裏斟上半碟子醋,然後夾了大碟子裏一撮薑絲,在醋裏一拌,笑嘻嘻地也送了過來。他“嗬呀”了一聲,站起身子,連說不敢當。李狗子笑道:“我們這位太太,待人最是熱心不過。憑了我這點身份,她是你一個老嫂子,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你在城裏不是還要住些時候嗎?住在旅館裏,未免用錢太多了。你暫時搬到我家裏去住,好不好?”李太太立刻笑著點頭道:“要得,要得!到我們那裏去住,我包你比在旅館裏安逸得多。”亞英笑道:“多謝二位盛意,這事讓我先考量考量。我是急於有一句話要問你,你剛才所說大生意作得有些討厭,這還是我一百零一回聽到的話。作生意的人,還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嗎?你可不可以把這理由解釋給我聽聽?”
李狗子把酒喝夠,口滑了,已經忘記了敬客,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於是舉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酒,脖子伸長,笑道:“這有什麽不懂的呢?開公司要什麽股東,要什麽董事會,還有常務董事和董事長。這下麵才是總經理和經理。經理之下,這個主任,那個主任。辦一件事,你扯來,我扯去,這個簽字,那樣蓋章。作經理的人要錢用,還得下條子簽字,一點小事都有這樣麻煩。到了辦公時間,有事無事,都要坐在辦公桌上,一點也不自由。自己若開一家小店,自己是老板,自己是帳房,我愛坐在櫃台就坐櫃台,不愛坐櫃台,睡午覺也好,在外麵茶館進酒店出也好,誰也管不著。錢櫃子裏的錢,一把鑰匙,在我身上,我愛什麽時候拿錢,就在什麽時候拿。我愛用多少就用多少,那多麽方便。我真後悔,拿出許多股本開公司,自己用自己的錢,不能隨意還罷了,一天要被拘留好幾個小時。如今要不幹,股子又退不出來,真是糟糕。”
亞英笑道:“妙論妙論,重慶千千萬萬的經理人物,像你這樣見解的,我還不曾遇到第二個。李太太的意思怎麽樣呢?”他望著她,以為她和李狗子這一對人物,是些什麽思想,會在臉上表現出來。李太太見他端詳自己的麵孔,高興極了,故意笑著把頭一低,然後答道:“他的話我也不大懂,作大公司經理有什麽不好,比老板的名聲也好聽些吧?”李狗子笑道:“你外行,作生意買賣要什麽好聽,怎麽樣子掙錢,怎麽樣子辦就好。”亞英道:“那不盡然,在這個社會上,名利是有聯帶關係的。你不見許多發了財的人,都想弄一個官做?他的意思,並非是想在這個時候,當一名窮公務員,想撈吃飯不飽,喝酒不醉的那幾個薪津。有時一張印了官銜的名片,比你們在公司有多少股權的那張股票,確實有價值些。說到這裏,我就要駁你老兄兩句,你不也很是想和政界上來往來往嗎?”
李狗子又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酒,臉色開始有點紅起來,雖不知道他這一陣紅暈的原因,是酒呢,還是難為情呢?然而他的麵孔上,確有那種帶了春意的紅色,他笑道。“果然是這樣,現在我就想弄個掛名的官做做,可是,我不是為了公司裏買賣上能弄幾個,我李仙鬆辛苦了半輩子了,如今……”他說到這裏,左手按住了桌沿,右手放下酒杯,伸出五個指頭,將巴掌心對了亞英照著,睜著雙眼,嗓子裏吞下一口津沫,笑道。“我大概有這個數目。”
亞英望著微笑了一笑,料著他這一比,決不會說是五十萬,不是五百萬,就是五千萬。李狗子倒不管人家這一笑,意義何在,仍舊接著道:“隻要我不狂嫖浪賭……”李太太一扭身子,嘴一撇,搶著道:“喝了多少酒,亂吹!你還打算狂嫖呢,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紀!”李狗子笑道:“這不過譬方說,你急什麽?你等我說完,不要打岔。二先生,你想我能把幾個錢用光嗎?隻要好好經營,飯是餓不到的。不過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有道是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我總要弄個頭銜,將來回家鄉拜訪鄉長族長呀,上墳祭祖呀,那就體麵得多,就說我女人,人家都叫她太太,其實這是人家客氣稱呼罷了。我沒有作老爺,她怎麽會是太太?若是我弄了一個官銜,她這個太太的稱呼,才是貨真價實。我也不想做好大的官,到了自己家鄉,可以和縣長你兄我弟稱呼,著,我就心滿意足了。”說著仰起頭來哈哈一笑。亞英笑道:這有什麽難辦呢?你多作點社會事業,人民一恭敬,政府一嘉獎,你在社會上有了很好的名譽,縣長對你就要另眼相看了。一李狗子伸手抓抓耳朵,笑問他道。“什麽叫社會事業?這社會事業又怎樣的辦?”
亞英被他這一問,也覺得一部廿四史,一時無從說起,偏頭想了一想,笑道:“社會事業很多,就以你能辦的來說吧。你到家鄉去捐出一筆款子來辦幾所學校,平民學校可以,小學可以,中學也可以。或者你向醫院裏捐筆款子,讓他們設備完全些。或者開一家平民工廠,救濟失業的人。或者……”李狗子將手連連的拍了桌沿,笑道:“我懂了,我懂了,這是作好事。作好事是可以傳名的。但那究竟是在家鄉當大紳土,大紳士果然是和縣長並起並坐,但究竟不是官。說到一個人榮宗耀祖,死了在墳上石碑上,刻上大字一行,究竟要有一官半職才行。你說我這個指望究竟辦得到辦不到?”李太太笑道:“二先生,你不要信他亂說。左一個究竟,右一個究竟,究竟要不得。他實在要一個好朋友指點指點他,才有希望。聽說他要請你大哥教他讀書,也沒有辦到,我硬是歡迎你搬到我們家去住。你看要不要得?”李狗子鼓了掌道:“要得要得!”亞英見他夫妻二人竭誠歡迎,除了謙遜幾句,卻不能堅決拒絕他們的邀請。
這一頓早點,為了李狗子高興話多,足足吃到下午一點鍾方才散去。臨別的時候,李太太又再三的叮囑著,務必把旅館房間退了。亞英也就含著笑容隨便的答應了兩句,匆匆的告別。他這個匆匆之勢,倒不是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他覺得李狗子雖為人慷慨,可是彼此知識水準,相差太遠,初聽他的話天真得可笑。久聽了他的話,卻又無知識得可厭。至於他那位夫人,除了穿得摩登,全身沒有一根骨頭是趕得上時代,而有些地方知識,還不如李經理。在這種情形下,怎樣可以搬到他家裏去住,自不如早早離開,避免了他們的邀請為妙。
他在街上走著,心裏也陸續的想著心事,他感到自己並不是在忙著找飯吃,但為了要找更多的錢花,又不能不在這無一定目的的情形下,隨時隨地想辦法。怪不得那些商場掮客,和作投機生意的人,總是在馬路上跑。自己還不曾走上作掮客的路,已是在馬路上跑了。一個年輕有為的小夥子,什麽事不能幹,卻也要這樣錢迷腦瓜,滿街滿市的亂鑽。
由這裏可以想到黃青萍小姐,表麵上周旋闊人富商之間,內心上所感到的痛苦,那是不難想見的。想到了黃小姐,就不免伸手到衣袋裏去掏摸那封寫好未交出去的信,掏出來看看。信麵上雖是自己寫的青萍小姐幾個字樣,也覺得這“青萍”兩個字上,就帶有一種濃厚的情韻。
亞英回到旅館,桌上卻見林宏業寫了一張字條放在那裏。上寫:“頃得老伯來信,亞傑有電回家,不日即乘飛機回渝,老伯囑你在城稍候幾日。”他坐著想了一想,照說老三和人照料貨車,應當是不會坐飛機回來的。不過他現在是和西門德博士合作,也許為了西門德的原故,要回來一趟,這就很好。自己正狐疑著,還是下鄉呢?還是在城裏再混幾天?現在可以借這個原故,定下決心了。今天下午,自然是見不著青萍,晚上或者可以在咖啡座上會到她。有了這個計劃,五點鍾以後,就開始忙起來。先到林宏業住的招待所去打聽了一趟,他出去了。接著到溫公館去一趟,問問區家二小姐回來了沒有,也是沒有回來。他是向溫公館傳達問話的。問過這話之後,特地表示一下自己的身份道:“我也姓區,我是二小姐兄弟。”於是慢吞吞地問道:“和她一路出去的黃小姐回來了沒有?”他覺著這樣的問著,是不會發生什麽漏洞。可是提到黃小姐,似乎人家就感到驚異,那傳達對他身上看過一遍之後,才答複了五個字:“都沒有回來。”
亞英不能再有什麽辦法,可以打聽黃小姐,自己單獨的在小館子裏,吃過晚飯,便再到招待所。以為碰見二小姐的話,可以請她帶一個口信給青萍。二小姐來是來了,卻和宏業一路出去吃飯去了。亞英躊躇了一會子,慢慢地走出招待所,站在馬路邊的人行路上,向兩麵張望了一下,他感覺到,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煩悶。可又不知道這煩悶從何而來。對馬路上來往的少女,免不了都看上一眼,尤其是孤獨著走路的女性,更覺得可以注意。他也知道,黃青萍決不會一人在馬路上閑溜,可是在這野鶴閑雲,毫無捉處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要到人叢中去尋覓。
他掏出掛表來看看,已是八點半鍾,以上咖啡館的時間而論,也許這時黃小姐已吃完了晚飯,她應酬已倦,是該輕鬆一陣了。有了這個念頭,自己也就直奔咖啡館來。這時咖啡館內電光雪亮,由滿座上的玻璃杯碟上反映出燈光來,西裝男子和燙頭發抹口紅的女郎,在笑語喁喁的情況下,圍繞了各副座頭。這就是重慶咖啡館的趣味。少年人到了這種場合,自會引起一種興奮。這就不尋覓什麽黃小姐白小姐,也須找個位子坐坐。於是擠到最後一間火車座,靠了對外一張椅子上坐下。他向四周看了一看,並沒有黃小姐在內,自己還怕看得不確實,借著脫大衣又站起向大茶廳周圍極注意的看了一看。在最後並不看到黃小姐的時候,在失意的情態中坐下。
這咖啡館的茶房,對於這些事是最能觀風色的。他已老遠的迎上前來,笑嘻嘻的低聲道:“你先生一位嗎?找哪一位?”亞英道:“那位黃青萍小姐,今天來過了嗎?”茶房笑道:“你等一會子吧,她還沒有來呢。她每天是必會到這裏來一趟,我們極熟。”他說這話時,臉上帶了一種會心的微笑,向亞英很快的看了一下。亞英也就帶著笑容坐下了。茶房送過來一杯檸檬茶之後,讓他消磨了十五分鍾,他又向茶房要了第二杯茶來喝著。
可是把第二杯茶喝過之後,黃小姐依然還不曾來,他覺得這樣一直等下去,有點近乎無聊,就叫茶房來會過了茶帳,緩緩的穿起大衣,緩緩的走出咖啡館。他以為這樣動作可以延長一些時候,也許等著了黃小姐的。然而他終於是失望,站在咖啡館門口,出了一會神,便向旅館走去。
但隻走了十來步路,一輛汽車開到咖啡館門口停住。他情不自禁的注目看去時,一個男子先下來,接著一個摩登女郎後下來。這女子的身材,就是在眼光下留一個淺淺的影子都認得出來的,那正是等候已久,未曾等著的黃青萍小姐。且不問她的行為如何,早上坐著汽車,正午坐著人力包車,晚上又坐著汽車,這豈不是隨時受著不同主人的招待。一個青年女子,變成了這種流動形的交際,實在不妥。遠遠的看那男子,是一個高大的個兒,微彎了一隻手,扶著青萍越過馬路,向咖啡館裏走去。
亞英很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幹涉青萍的行動,自也不必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徒然引起大家的不快,於是微微的歎口氣,低著頭走了。
第二天早上,亞英還是赴青萍之約,到廣東館子吃早點。青萍來得倒很早,一見亞英便熱情地和他握手。亞英在她對麵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深怕來晚了,趕著跑來的,昨晚上我見著你那張字條,覺得今天早上這個約會實在是好,如其不然,我一個人也會獨自來吃早茶的。”青萍把她麵前自己用的茶杯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麵前,笑道:“年輕輕的人,活潑一點,別盡向苦悶那一條路上走呀!凡事總是樂觀才好。”亞英哈哈笑道:“你誤會了。我告訴你一個笑話,上次我和你談過的那個李狗子夫妻兩個,對我特別客氣,硬拉著我要我搬到他們家裏去住,我婉轉著道謝。他那位夫人竟是要到旅館裏來搬我的行李。我猜著他們今天早上必然會來,所以我就預備溜開來。”青萍道:“在經理公館裏住著,不比在旅館裏強的多嗎?你搬去好了。”亞英道:“第一,是我們約會會感到不便。第二,他們那種識字有限的人,實在氣味不相投,終日盤桓,叫我和他們說些什麽呢?”青萍笑道:“你成了西天路上取經的唐僧了,一路的山妖水怪都要吃你這唐僧肉。我想那位李經理太太年紀很輕吧?”亞英不覺得兩隻手同時舉起,向她搖著笑道:“這話可不能開玩笑,李狗子雖沒有知識,倒是一個心直口快的朋友。”
這時茶房正陸續的向桌上送著點心碟子。青萍取了一個大包,兩手劈了開來,把裏麵的雞肉餡子,翻了出來,翻落在麵前空碟子裏。亞英道:“你不吃這餡子嗎?我曾遇到過這樣一位小姐,把大包子的肉餡兒剔了出來,光吃包子皮,這倒是無獨有偶了。”青萍也不說什麽,放下包子皮,將筷子夾了那雞肉餡兒送到亞英麵前,笑道:“別糟踏了,你替我把這雞肉餡幾吃了吧。”
亞英當然不能辭謝,立刻端起麵前的小碟子將餡兒盛著。青萍便吃了那包子皮,又舉起筷子陸續吃桌上那些碟子裏的點心。她看到亞英把那雞肉餡兒吃了,才含笑說道:“人的口胃相同,叫我吃下去,應該也是好吃的吧?”亞英笑道:“這情形就是這樣,在我覺得好吃,就有人覺得不好吃,甚至還有人厭惡。不過大家說是好吃的,總可以認為是好吃。”青萍道:“這話對了,不問雞肉是清燉,是紅燒,或者剁碎了作大包子餡兒,雞肉總還是雞肉,年輕女人會例外嗎?”亞英始而還沒有理會她的意思。及至她說到最後一句,這就明白了。哈哈笑道:“繞了這麽一個大彎子,多謝!多謝!”
說到這裏,他提起茶壺來慢慢的向杯子裏斟著茶,自然眼睛也看在茶杯裏。他低了聲音道:“我正等著一個很大的期待。”青萍看了他笑道:“大聲點說呀!讓我聽清楚一點。”亞英放下茶壺,且不喝茶,兩手交叉著,合抱了拳頭,將手肘橫了靠在桌沿上,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望到點心碟子裏去,臉色沉著了,還是用那不大高的聲音,答道:“我決不是開玩笑,可是我又沒有那勇氣敢和你說。”青萍將麵前一隻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也將手肘橫倚靠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就勇敢一點吧!碰了我的釘子,反正當麵也沒有第三個人。”亞英道:“我覺得……”說著他扶起筷子來,夾了一塊馬拉糕,但他並不曾吃,將糕又在麵前空碟子裏放下了,筷子比得齊齊的,手扶了筷子頭,因道:“抗戰已經幾個年頭了,我們青年……”青萍將手搖了兩下,笑道:“我們兩個人談話,哪裏還用得著自七七事變以來那一套抗戰八股?幹脆,你自己要怎麽樣?又打算要我怎麽樣?”亞英抬著眼皮看她一眼,覺得她顏色很自然,便道:“我自己沒有什麽可說的,我想勸勸你,可不可以把無味的應酬減少一點?”青萍先是微微一笑,然後說道:“對的,我要避免一切應酬了,不但是無味的應酬,就是有味的應酬,我也要避免,隻是我有個等待。”
亞英聽到這裏,忽然省悟,起來將身子挺了一挺,因點著頭道:是的,你有一件事托我,我沒有替你辦。力青萍笑道:“你說的是要你對付那個姓曲的,隻要他不來麻煩,我也就不睬他了。”亞英道:“那麽,他現在沒有來麻煩你?”青萍道:“你給我一支香煙吧。”
亞英在身上摸出煙卷盒子來給了她一支煙,她將兩個細嫩的手指,夾著紙煙,放在唇裏抿著,燃著了,一偏頭,噴出一口煙來,煙像一枝羽毛箭向前射出去。她然後微笑道:“他為什麽不來麻煩我?也許一會兒就會來麻煩我,這且不去管他。你打聽出來,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嗎?”亞英道:“打聽出來的,他不是你說的叫曲子誠,實在的名字是曲芝生。碰巧李狗子就和他有來往。”青萍對於這個消息覺得很興奮似的,將身子一挺,望了他道:“那麽,你一定知道他的實在身份了。”亞英道:“據李狗子說,他在公司和銀行裏,都掛上了一個名,無非辦辦交際的事情,沒有什麽了不起。這姓曲的自己卻是很有手法,替文化機關辦了一個西餐食堂,開了一家五金號,又開了一家百貨店,這一切他自己都不出名,所以你打聽不出他究竟是哪家的老板。為什麽不肯出名呢。據李狗子說,他真正的事業,原不在此,他自己有兩部車子,西跑昆明,東跑衡陽,而同時還和幾個有車子的人合作,他們手上操縱有大量的遊資。什麽貨掙錢,他們就運什麽進來。到了重慶,貨也不必存放,在市區裏郊外有好幾處住宅,暗暗的作了堆棧。他們這樣作,把一切納稅的義務,相當的都避免了。掙一個,是一個,所以在城裏開幾個字號,不過是作吐納的口子,與辦貨入口的幌子,必不得已,這才把字號拿出來,總而言之,他是一個遊擊商人。”青萍斟了一杯茶端了慢慢的喝著,微笑道:“那麽,他不是社會上的一個好人。”亞英道:“我現在經商了。商人對於現在的社會,你看有什麽貢獻吧。他還是遊擊商人呢,這是商界的一種病菌,沒有遊擊商人,商界上要少發生很多問題。”青萍道:“那麽,你對於這一個遊擊商人,是不同情的了。”
亞英對於這個姓曲的,本是無好惡於其間,若談到作生意,自己何嚐不是作生意,自己何嚐不是流浪商人。隻是青萍所說,他屢次追求她,這很有點讓自己心裏不痛快。在不痛快之中,就情不自禁的拿出正義感來,向姓曲的攻擊了。他看到青萍臉上紅紅的,似乎是生氣,又似乎是害羞。她將舉起來的茶杯沿,輕輕地碰著自己的白牙齒,眼珠在長睫毛裏向桌麵注視著。亞英道:“你不用沉吟,我同意你的辦法,懲這小子一下。”青萍眼珠一轉,放下了茶杯,向他低聲笑道:“別嚷呀!傻孩子。”說著她將皮鞋尖在桌予下麵踢了兩踢亞英的腿。亞英在她這種驅使之下,比她明白韻指示去對付曲芝生,還要願意得多,便正了顏色道:“不開玩笑,我覺得對於這種人,用不著談什麽恕道,上次你寫給我那一張字條,你隻指示了我的方針,並沒有指示我的方法。”
青萍微笑了一笑,又向周圍看了一看,笑道:“我怎好指示你什麽方法呢?我們的關係,不過是朋友而已,我還不能夠教你替我太犧牲了。”亞英道:“這是什麽話!朋友就不能替朋友犧牲嗎?”青萍點著頭笑道:“我若讓你自犧牲,那我太忍心害理了。”亞英也怨不住笑了,望了她,把頭靠在肩膀上,作個涎皮賴臉的樣子,因道:“你能說出這話,你就不會讓我白犧牲。”青萍笑道:“你很會說話,但是……”她端起茶杯來又喝了一日茶。亞英卻也不作聲,將筷子夾著碟子裏一塊杏仁酥,不斷的分開,把那杏仁酥,夾成了很多塊,青萍笑道:“誠然,我不會讓你白犧牲的。我給你一個很興奮的消息,我可以……”亞英看她臉上帶一點笑容,眉毛微微揚著,透著有幾分喜意。亞英突然的將筷子放下來,兩手按了桌沿,瞪眼向她望著。她笑道:“你立刻興奮了,實在,你也是可以興奮的。”說著點了兩點頭道。“你鎮定一點,聽下去吧。我可以和你訂婚。”亞英果然心裏震動了一下,把身子向上一挺,但他立刻鎮定了,笑嘻嘻的望了她道:“你這話不會是開玩笑嗎?”她還端了那杯茶,慢慢的抿著,微笑道:“你相信,這婚姻大事,有開玩笑的嗎?自然也許有,可是你看我黃青萍為人,是把婚姻大事和人開玩笑的嗎?”
亞英隻管笑著,手裏拿了茶杯,卻有點抖顫,望了這鮮花一樣的少女,卻說不出話來。青萍在茶杯沿上飄過眼光來,掃了他一下,將牙齒微微咬了下嘴唇,對茶杯注視了一會,因道:“這話我早就可以對你說。可是我想到你的家庭未必是歡迎我的,我不能不長期考慮一下。可是我又怕老不和你說明,你會感覺得希望太渺茫了。你以為我是傻子嗎?你老是向我表示著前途失望。”亞英嗤嗤的笑道:“我聽了這消息,不知道要對你說些什麽是好。不過你既宣布了這個好消息,哪一天定規這件事呢?”青萍道:“我說了,就算定規了,還另要什麽手續?”亞英道:“我應當奉獻你一個戒指吧?”青萍道:“我們不需要那些儀式……”她說了這句話,卻把尾音拖長了,又忽然笑著點頭道:“當然,要給我一枚戒指,我也會給你一枚,這隨便哪一天都可以。”說著,她回頭向茶房招了招手,把他叫過來,低聲問道:“你認得我?”茶房彎了一彎腰,笑道:“我們的老主顧,黃小姐!怎麽會不認識。”青萍道:“認得就好,你給我拿兩杯紅酒來,不要緊,我們一口就喝幹,不會和你招是非。”說著,她打開手皮包,拿了幾張鈔票,交到那茶房手上,又道:“我有個條件,不能當紅茶送了來,一定要用小高腳杯子。我就是需要這點儀式。”
那茶房手裏捏著那卷鈔票,已沒有任何勇氣敢說一個不字,悄悄的走開了。亞英且看她怎麽樣,隻是微笑,過一會,那茶房果然將一隻瓷盤,托著一條雪白的毛織手巾來。他將毛手巾一掀,下麵是兩隻小小的高腳玻璃杯子,裏麵盛著鮮紅的酒,他將酒杯在每人麵前放下了一杯。看了兩人一下,退下去了。青萍舉著杯子笑道:“亞英,來呀!揀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們就舉行這簡單的儀式!”亞英望著她,眯了雙眼笑,兩手按了桌沿,要站起來。看到她還是坐著,依然又坐了下去。青萍笑道:“鎮定一點,這還是婚姻的初步呢,舉起杯子來喝!”亞英心裏想著慚愧,我倒沒有她那樣老練,於是也顫巍巍的舉起杯子來。青萍看見紅酒在杯子裏麵**漾,笑道:“你別忙,先喝一半。”說著伸過杯子來和亞英的杯子碰了一碰,然後喝了小半杯。就向他點個頭笑道:“還有這半杯,我們攙著喝吧。”亞英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自是照著吩咐,將杯子送了出去。青萍就把自己這杯酒斟到亞英杯子裏來,然後舉著空杯子,讓他把酒再倒回去。
就在這個時候,聽到有一種尖銳的笑聲道:“黃小姐好哇!請客沒有我!”他們看時,西門太太後麵跟著西門德博士,穿了一套畢挺的青嘩嘰西服,口袋上拖出黃澄澄的金表鏈,手裏夾著一件呢大衣。這不由兩人不放下酒杯,前來迎接。西門德握住亞英的手道:“好嗎!人卻是發福了。”亞英笑道:“在小碼頭上勞動了幾個月,少吃了一點重慶的灰塵。”青萍也擠上前迎著老師。西門德拖開桌邊的椅子,一麵坐下,一麵望了桌上笑道:“居然有酒,可是又有酒無肴。”西門太太也坐下,見他兩人原是隔了桌子角坐的,又向酒看看,見酒杯裏隻剩了一半,笑道:“我剛才看到你二位,把杯子裏酒、斟來斟去,這是什麽意思?”亞英笑道:“自然有一點意思,不過……他說到這裏,笑嘻嘻的望了青萍,把話頓住了。她笑道:搿你就說吧,老師師母也不是外人。”亞英這才笑嘻嘻的道:“博士來得正好,請都沒有這樣湊巧。請西門先生西門太太給我們作個證明人,我們現在訂婚。”西門太太拍著手叫起道:“好哇,這是二百四十分讚成的事。我們來得太巧了,我說呢,你們為什麽斟了兩杯酒,互相掉換著喝。原來是訂婚,賀喜賀喜。”西門德坐在旁邊隻管皺著眉,望了太太,可是他不但不敢攔著太太,而且還在嘴角上故意透出了笑容。青萍了解他那意思,她笑道:“師母,請你原諒我。為了亞英家庭的關係,我們舉行著極簡單的儀式,請師母老師不要聲張。”西門太太想了一想搖頭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萬一有問題,我保險和你們疏通。不過你老早為什麽不通知我呢?”青萍將嘴向亞英一努,笑避:“就是他,我也是十分鍾前才通知的。”西門太太看看青萍,又看看亞英,隻是不住的笑。
這時,茶房又送來兩小壺茶,青萍就問老師師母要吃什。麽點心。西門德措了桌上酒杯,笑道:“我們來得最恰當不過,你兩個人都把這酒喝了,把大典舉行完畢,我們再談話。”青萍便將一杯酒遞給了亞英,笑道:“當老師師母在這裏,我們幹了杯。”說著,自己也端起杯子來。亞英於是將杯子舉起來,靠了鼻尖,由杯子上透過眼光去,向了她笑。她也就一般的舉著杯子看看,然後相對著喝了。回過杯子口來照杯。
西門太太看著,隻是笑不攏嘴。她一麵提壺斟茶,一麵向她先生道:“我們恭賀這小兩口兒一杯吧。”西門博士和太太作了一回小別,更現著親熱多了,太太的話沒有不遵之理,立刻照樣的斟著茶,夫妻雙雙舉著茶杯,向區黃二人微笑。他們二人也自是舉杯相陪。西門德笑道:“恭祝你二位前途幸福無量!”大家喝了一日茶,放下杯子。西門太太道:“我們老德真巧,遲不來,早不來,正遇到你們兩人喝交杯酒的時候就來了。這一分兒巧,比中儲蓄獎券的頭獎還要難上萬倍。”青萍提起西門太太麵前的小茶壺,站起來向她杯子裏斟著茶,笑道:“師母,我敬你一杯茶,我敬領你的盛意了。”斟完了茶,坐下去,笑道:“老師回來,我一句也不曾問候,似乎不大妥當,應該讓我問候兩句。”西門德點頭笑道:“你不用問,我已經替你帶來了小意思,是百分之百的英國貨,決非冒牌子的。說著在西服袋裏摸出幾樣東西來,兩手捧著交給了她。她看時,是一枝自來水筆,兩管口紅,兩瓶蔻丹,兩盒胭脂膏。青萍看了看上麵的英文,雖不大認得,倫敦製造那點意思,卻還猜得出來,兩手捧了在胸前,靠了一靠,表示著欣慰感激的樣子,笑嘻嘻地向他道:我謝謝了!可是我是想問問老師在仰光的情形,並非一開口就要向老師討東西。”西門德道:“我是跟我太太學的,還是坐飛機回來的。無論是來自香港,或來自海防,或來自仰光,總得向人家討點化妝品。你還年輕呢,女人都是這樣,你會說個例外。”亞英插嘴道:“就是我也曉得,何況博士還是心理學家?”
這時茶房端了兩個盤子,送到桌上,一盤子是臘味拚盤,一盤子是鴨翅膀。西門太太一見,食指大動,也來不及用筷子,就右手兩個指頭筘了一截翅膀送到嘴裏去咀嚼。亞英在桌子下麵用腳輕輕踢了踢青萍兩下腿,笑著向西門德道:“博士是哪天到的,我老三呢?”博士道:“我是前兩天到昆明的,有點事情勾留了兩天,昨天下午到了重慶。今天一早就由南岸過來。我正是要來告訴你亞傑的消息。他辛苦一點,押了車子回來,還有幾天才能到,不過他不會白辛苦,將來車子到了,我們當然要大大地酬勞他一下。黃小姐,他帶來的東西多,你要什麽舶來品,可以讓你挑。”
西門太太一連嚼了三截鹵翅膀,又扶起筷子來在臘味拚盤裏,夾了兩塊鹵肫咀嚼著,笑道:“這是新出鍋的鹵味,好吃得很。黃小姐,你也愛吃這個?”青萍將嘴向亞英一努道:“是他趁師母說話的時候,悄悄地叫茶房送來的。他就很知道師母愛屹這個。”西門德伸著手拍了兩下亞英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你成!你雖沒有學過心理學,我給你打上一百分了。”青萍笑道:“老師還是談談仰光的事吧,我急於要知道。”西門德道:“你還是要到仰光去運貨呢?還是要到哪裏去度蜜月?”青萍毫不感到羞澀,點了頭笑道:“也許兩者都有。”西門德道:“那很好,不久我也許要再去一趟。可以事先給你們布置布置。”
西門太太兩手都被鴨翅膀的鹵汁弄髒了,她伸著十個指頭合不攏來。博士立刻在西服的小口袋裏,抽出一條花綢手絹,塞到太太手裏。黃小姐自信決不肯小氣的,但像西門老師這樣拿了這樣貴重的舶來品,擦抹油膩,卻還是作不到的事。心裏這就想著,老師真闊綽了,這次由飛機飛回來,大概掙的錢不少,少是論百萬,多也許上了千萬。他若果發這樣大的洋財,那麽,和他同來的亞傑,也不會少掙錢。區家那個清寒的境況,大概會有點變化了,便笑道:“我有點事,恐怕要先走一步,今天下午我專誠去拜訪老師和師母。這一頓早點,請老師不必客氣,由亞英會東。”西門太太見她說著話,已拿起桌角上的手提皮包,大有就走之意,便道:“你們會東,我受了。可是你們剛剛訂了婚,應該在一處多盤桓一會子,為什麽你就要走開?”青萍拿了皮包,指著亞英道:“我有事要走,他知道的。也就是為了剛才的事,下午我們再談吧。”亞英倒不用她囑咐,就點著頭說:“她真有事。”於是她和大家點個頭先走了。亞英眼望到她走出了餐廳,卻也追了出去。
西門太太搖著頭,連連說了幾聲“奇怪奇怪”。博士道:“你覺得他們是不應當訂婚的嗎?”西門太太道:“不是不應當,青萍什麽有錢有勢的人都不肯嫁,怎麽會看上了亞英?就是看上了亞英,也不稀奇,何以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透露出來?你隻聽她說,比我們來的以前早半小時,亞英也不曉得,這不是一件怪事嗎?我早知道她的,她常是玩弄男人。她不會玩弄亞英吧?”
博士想再問兩句話,亞英已是帶了笑容大步子走回座位來。西門太太又將手指了一隻鴨翅膀吃著,望了他微笑。博士笑道:“二世兄。你很得意吧?這樣一個美貌多才的小姐,重慶市上有多少!”亞英道:“這實在是我出於意料的事。照說,她不會看得起我,不過我有點自信的,就是我待人很誠懇。說什麽就是什麽,不說什麽,也不會做什麽。”西門太太搖了搖頭道:“你這話有點靠不住。比如我並沒有聽到你說請我吃鴨翅膀,怎麽會送了這兩盤子東西到桌上來呢?”亞英道:“那我是一番敬意。”她笑道:“我也沒有說你是惡意。這也不管它了。青萍是我學生,你是我老賢侄,我們沒有不願意你們合夥之理。隻是你應當知道青萍這孩子調皮得很,你若是和她鬥法,你落到她迷魂陣裏,你還不知道是怎樣落進去的呢。你說用誠懇的態度對付她,那是對的。隻是怕你誠懇得不徹底,那就不好辦。依著我的意思,你最好到南岸我家裏去,和我們作一次談話。並非我們多管閑事,你不是請了我們作證明人來著嗎?”她的話是對亞英說的,可是她的眼光,就望著了她丈夫。西門博士道:“對的對的,我們要設法提早完成你們這件好事。青萍不是今天下午要到我那裏去嗎?你可以明天上午到我那裏去,順便算是接她回來。也不僅僅關於你的婚事,這一趟仰光,無論賺錢不賺錢,我跑出了許多見識,我們應當商量個在大後方永久生存的辦法。據現在看來,抗戰一時還不結束,我們知道什麽時候能到故鄉去吃老米。”亞英道:“我正也有這點感想,那麽,我一定去。”說著,伸出手來搔了兩搔頭發,呆了眼睛向西門夫婦笑道:“最好請兩位證明人把話說得婉轉一點。”西門德伸了巴掌,隻管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一百廿四個心,我們決不耽誤你的事。
亞英大喜過望之後,心裏也就想著青萍,這次突然的答應訂婚,實在有些不能理解。這件事像作個夢一樣,未免解決得太容易了。他在喜歡之後,心裏發生著疑問,就也很願意有人從中敦促成功。這就想到天下事,這樣的巧,由仰光飛來一個博士,就在兩人喝交杯酒那一分鍾內來到。若是這證明人真可作個有力的證明的話,這不能不說是命裏注定了的姻緣了。他在西門夫婦麵前坐著,一直在想這段心事,他手上拿了一隻空茶杯,就隻管轉弄著。西門太太笑道:“仙女都到手了,你還有什麽事要出神的!”西門德笑道:“這叫做躊躇滿誌,也叫既得之,患失之。”亞英也就哈哈一笑。這時,西門夫婦在一個發洋財的階段中,自然是十分高興。亞英這分滋味,比發洋財還要高興,也是在臉上繃不住笑容。他覺得應當到幾個極關切的地方去把這喜訊透露一下,但是立刻就想到這喜訊應當先向哪一方透露,最後想到黃小姐是不願聲張的,正不知她葫蘆裏賣著什麽藥,若是糊裏糊塗把這事公開出來,把事情弄僵了,倒叫自己下不了台。他心裏來回想著,倒把自己難住了,不知向哪裏去好。西門太太有這碟鹵鴨翅膀,放在麵前,她也是越嚼越有味,簡直坐著忘了走,還是博士提議,要去買幾張後天票友大會串的榮譽券,方才盡歡而散。
亞英會過東,走出餐館,站在街邊人行路上,覺得街麵都加寬了幾尺,為什麽有了這樣的感覺,自己也是說不出來。看到路上的車輛行人像流水般來往,心裏也就想著在重慶的人,全是這樣忙,那都為著什麽,自己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今天特別悠閑。其實說,今天悠閑嗎?心裏卻又像擱住了一件事似的,老忙著,不知道怎樣是好。既然是身子閑著,心裏忙著,到哪裏去也是坐不定,索性去連看日夜兩場電影。他把一天的光陰這樣消磨著。晚上回到旅館裏去安歇時,人已經疲勞不堪,展開被褥來睡覺,卻比任何一次睡得安穩。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醒來。
這天是有事情可作的,西門德先生約了去談話,尤其是第一次榮任迎接夫婚妻的專使,特別感到興奮。他漱口洗臉之後,早點也不吃,就過江來。西門公館的路線早巳打聽得很明白,順了方向走去,遠遠看到山半腰萬綠叢中一幢牙黃色磚牆的洋樓,有人指點就是那裏。心裏先就想著:原來西門德住在南岸,有這樣好的地方,怪不得他家老早鬧著房屋糾紛,而他並沒有搬走的意思了。心裏想著,便望了那裏,順著山坡一步一步走去。卻聽到身後有吆喝著的聲音跟了過來,回頭看時有四五個腳夫,挑著盆景的茶花,閃著竹扁擔,滿頭是汗。因為那花本有三四尺高,花盆子也就很大,所以挑著的人非常感到吃力。有個白發老頭子,肩上扛了大半口袋米,也雜在挑子縫裏走,他似乎有點吃力,閃在路邊站定,將米口袋放在崖石上,掀起破藍布衣襟,擦著頭上的汗珠。他望了挑花盆的人,歎口氣道:“這年頭兒,別說國難當頭,有人苦似黃連,也真有人甜似蜜,真有這大勁頭子,把這樣整大盆的花向山上挑,我就出不起這份力錢,找個夫子給扛一扛米。”亞英聽他說的是一口北方話,倒引起了注意,便也站住了腳,向他看了一眼。這位老人家也許是一肚子苦悶,脹得太飽了,簡直是一觸即發,卻手摸了小八字須,向亞英點了個頭道:“我說的倒是真話,有錢人花的錢,還不都是苦人頭上榨出來的。譬如說,我這口袋裏的米吧,若不是囤糧食的主兒,死命的扒著不肯放,哪會漲到這個樣兒。我們現在第一項,受不了的開支,就是買米吃,為了在米上打主意,什麽法兒都想盡了。”
亞英見老人家這樣和他說話,又看到他一大把年紀,扛了米爬坡,這情形很夠同情,便道:老人家,你是北方人嗎?他點著頭道:談起來,路有天高,黑龍江人,亡了省啦。這麽大歲數,真不知道有老命回去沒有。兩個孩子都是公務員,他們來了,扶老攜幼的,大家也就全來了四川。家十幾口,分的平價米就不夠吃,就是這不夠吃的米,還得渡了江又爬山,才能背了回去。力亞英道:“府上還有很遠嗎?”老人搖搖頭道:“談什麽府上?上麵山窩裏一架小茅棚兒就是。我左右對麵的鄰居,倒全是財神爺,人比著人真難過。你不看見剛才挑茶花上去嗎?這就是一位新財神爺買的。他前幾個才由天上飛回來,一趟仰光,大概掙下好幾百萬,錢多了沒法兒花,把這些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玩意兒挑回去,有這個錢,幫幫窮人的忙多好!”他說著不住的搖頭,手提了口袋梢紐著的布疙疸顛了兩顛。亞英道:“老先生,我們同路,這小口袋我替你背一肩吧。”老人聽著,向他身上穿的海勃絨大衣,看了看笑道:“那怎麽敢當。”亞英道:沒關係,年輕的人出點力氣,隻當運動運動。力說著,也不征求老人同意,把那一袋米提了過來,就扛在肩上。
這老人正也是提不動,既有這樣的好人和他幫忙,也就無須過於客氣,便跟隨在後麵道:“那我真是感激萬分。這世界上到底還是好人不少。”亞英一直把米袋提到山埡口上,要分路向西門德家去,才交還那老人。他走的這條路,也就是那挑茶花人走的路。這才曉得老人說由仰光飛回來的新財神爺,就指的是西門德。心想他前天才回來,怎麽招搖得附近鄰居都知道他發財了,這事未免與他不利。就這樣想時,四個人由後麵趕上來,前麵兩個是挑著食盒,上有字寫明了“五湖春餐館”,其後兩個人,卻抬了一張圓桌麵,並不有點躊躇,徑直的走向西門德住的那樓房裏去。他想,這個樣子是他們要大請其客了。這倒是自己來的不巧,好在是博士約的,總不會來得唐突,這樣想著,也就坦然的走進西門公館,果然的,樓下院壩子裏擺了滿地的盆景。西門太太手裏抓了一大把紙包糖果,靠在樓欄杆邊望了樓下麵幾個腳夫安排花盆,嘴唇動著,自然在咀嚼糖果。一個女傭人提了一隻完整的火腿,正向樓下走。西門博士手裏夾著半截雪茄,指點她道:“你先切一塊來,用熱水洗幹淨了,再用盆子盛著蒸,蒸熟了,再細切。”說時一回頭看到亞英,招招手笑道:“快來吧,我有好咖啡,馬上熬了來喝。並且預備下火腿三明治,這樣早,你沒有吃早點吧?黃小姐昨晚睡在這裏,現在還沒有起床呢。”
亞英一麵上樓,一麵就想著,隻看他這份兒小享受,由仰光飛回來,比由重慶坐長途汽車出去的時候,大為不同,這怎能不教人想作進出口商人呢?他一麵想著,一麵向樓上走。這樓梯今天也開了光,洗刷得幹淨。由最下一層起,鋪著麻索織的地毯,直到樓廊上,因之人走進來,並沒有一點聲音。他們家那個劉嫂,也是喜氣迎人的向下走,兩手捧了一個咖啡罐子,她把左手的長袖,卷起了一截,露出新帶著的一隻手表,看見亞莢,便抬起手來看了看表,笑道:“才八點多鍾,來得好早。”亞英心裏十分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也隻有報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