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從睡夢中驚醒,聽得有人大叫,連忙往上一爬,喊道:“誰?怎麽了?”隻聽見吳碧波在院子外道:“哎喲!這可把我嚇死了。”楊杏園聽說,已經趿著鞋子走了出來。隻見吳碧波站在院子裏,便走上前問道:“你看見什麽了嗎?”吳碧波拍著胸口道:“可不是嗎?我因為起來小解,走到這裏,隻見一個漆黑一團的東西站在花台上,我仔細一看,好像一隻貓,倒也不理會。哪曉得走近一點,它打了一個胡哨,對著我直撲過來。我不曾提防,嚇得往後一退,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喊出來了,它已經飛上峭壁,不見蹤影了,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楊杏園道:“隻怕是貓頭鷹吧?這種東西,山上很多。它在天要亮的時候,眼睛就慢慢的模糊起來,看不見方向。你瞧,東邊的天腳,已經發現一大塊魚肚色的雲,正是天快要亮了。它站在這花台上,本來看不見人,你走到麵前,它一驚,展開翅膀便飛,所以和你碰上。你說你怕它,其實是它怕你呢。”吳碧波道:“你這一說,果然對了,怪不得它站在花台上,極像一隻獵呢。”華伯平聽他兩人說話,也醒了。說道:“你兩人怎麽起得這樣早?”楊杏園道:“碧波幾乎被山魈捉了去了,是我從夢中驚醒,用飛劍斬了山魈,救了他的性命。剛才院子裏這一場惡戰,你不知道嗎?”華伯平也開門走了出來,口裏說道:“你們說些什麽鬼話?”抬頭一看,隻見天上半明半暗,七八顆亮星,排在山頂樹梢之上。楊杏園和吳碧波站在曙色朦朧之中,遠看還看不出麵目。華伯平走近前來,又問道:“你兩人為什麽醒得這樣早?”吳碧波又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華伯平道:“這也值得驚慌,涼得很,去睡罷。”楊杏園道:“不要睡,我們走上山頂去看日出,好不好?”吳碧波道:“走山我走怕了,我不去。這裏一個山口,正對著東方,我們就在這裏看,也是一樣。”楊杏園道:“既然不上山頂,我們還睡一會兒,等天亮了再起來,這時站在院子裏,也沒有意思。”說畢,三人各回房去睡。楊杏園本想休息一會兒,就起來的,誰知一閉眼就睡著了。等到醒來,隻見玻璃窗上,有一片輝煌五彩的顏色。原來這窗戶外邊,是一架牽牛花,那藤上的葉子,長得堆了起來。綠葉之中,紫的藍的白的牽牛花,開得正是茂盛。牽牛花外,是一株杏子樹,綠葉扶疏,那一個一個的黃杏子,如掛銀鈴子一般,掛滿一樹。那初出的太陽照來,在樹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黃色。日光由樹上更射到牽牛花上,又由牽牛花上映到玻璃窗上,就十分好看了。推開窗子,再看樹上草上,露水還沒有幹。一陣清芬之氣,撲麵而來,渾身都是爽快的。
那聽差見裏麵有響聲,知道是楊杏園醒了,便推開門進來,替楊杏園打洗臉水。楊杏園指著窗外的杏樹,問聽差道:“那樹是誰家的?”聽差道:“是這山上廟裏的。”楊杏園問道:“他那杏子賣不賣?”聽差道:“怎樣不賣?而且他們當家師不在這裏,您隨便給小和尚幾個錢,他就賣了。”楊杏園便在身上掏了一塊錢,遞給那聽差。說道:“你在和尚那裏,隨便和我買些來。”聽差接了錢去,趁天氣還早,就摘了許多杏子下來,便找了一個幹淨蒲包,一齊一裝。一刻兒工夫,就拿來了。楊杏園收下,也沒有問他。
到了十點鍾,華伯平和吳碧波還都沒醒,楊杏園拍著窗戶道:“看日出呀,還不起來嗎?”他兩人先後起來,隻見日上三竿,都也好笑。這裏的聽差,見客都已起來,攝拾掇拾桌子,便提了一個提盒來。揭開蓋子,裏麵是一盤包子和熱燒賣,三大碗八仙麵,便一齊擺在桌上。楊杏園等三人,扶起筷子一吃,居然是城裏口味。楊杏園便問聽差道:“這也是你們廚子做的?”聽差笑道:“哪裏做得出來!就是做得出來,也沒有這樣新鮮。”華伯平道:“那是哪裏來的哩?”聽差道:“今天是柴總長在山上請客,借的是賈總長的屋子,離我們這兒隻一點兒路。他們連點心午飯晚飯都預備好了,趁天亮由城裏搬來的,東西多得很。他們的廚子,和我們這邊是熟人,這些點心是讓過來的。”楊杏園道:“請的是些什麽人?”聽差道:“請的一大半是外國人,聽說還要開會呢。”楊杏園道:“有幾個外國人,是銀行裏的嗎?”聽差道:“那就不知道。”華伯平笑道:“你問這話,我明白了,你們新聞記者好厲害,簡直有縫必鑽。”楊杏園笑道:“你以為我要在聽差口裏,探出老柴請的客呢。其實是因話答話。我要真是個訪員,走到山下去,把汽車號碼一記,回去把本子一對,就知道誰來了。還不用著問呢。”華伯平道:“這果然是個好法子。”楊杏園道:“你說是好法子不是?可又不盡然。有一次,於總理的自用汽車,停在丁總長的公館門口,此外還有幾輛汽車,一路停著。有一位訪員,由此經過,他一按靈機,心裏恍然大悟,馬上回去報告,說是於總理在了總長家裏開會。編輯先生又嫌光說開會,太空洞了,便加了些作料,說是內容秘密,無從得知。但微聞不出某某數問題。後來一打聽,哪裏是於總理到丁總長家裏去開會!原來於總理家裏的老媽子,帶了一個小少爺,到丁家去玩。你想,要根據汽車號碼去找新聞,豈不大大失敗?”華伯平道:“這卻是有趣的事,可見世上的事,真是加不得一點揣摩。”楊杏園道:“你剛才說明白了我的用意,以為我猜他們是商量借外債呢。其實要商量借外債,在政府也是公開的秘密,不用得躲到西山來。依我想,大概是他們商量做買賣。”吳碧波道:“他們大家夥,還做買賣嗎?”華伯平笑道:“怎麽不做買賣?而且做買賣和做官,有連帶的關係。譬如外省禁煙,抓來的煙土,就可以想法子把它變成一種貨物了。早年我們有個同鄉在川邊做官,到了月底發薪水,不發錢,卻照市價,用煙土來發薪水。真是做好一點兒差事的,一個月的薪水,有掙整擔煙土的。那個時候,我在漢口,他寄錢來做某項費用,也是土,不是錢。據他來信說,他們因為受了煙土,不得已而經商。經商慣了,倒反要販些煙土來賣。這不是官商相關嗎?”楊杏園道:“這就叫有土斯有財了。”
三個人說笑一陣,將點心吃完,就預備下山。華伯平因為楊次長的關係,廚子聽差,一齊賞了十塊錢。聽差就歡天喜地的,雇轎子,替楊杏園背著一大包杏子,親送他們下山。昨天來的汽車,本來在山下等著,三個人依舊一車進城。楊杏園巴巴的還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車裏來。吳碧波道:“你不是不愛吃水果的嗎?還帶這多杏子回去作什麽?”楊杏園道:“這杏子很好吃,帶回去留著慢慢解渴罷。”路上吳碧波拿了一個吃,楊杏園都不很舍得,笑道:“這東西在山上不值什麽,一入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貴了。”吳碧波道:“你太吝嗇了,既然如此,我和伯平開一開量,索興大吃特吃。”楊杏園聽說,隻好笑著不作聲。汽車進了城,先送楊杏園回家,他們也沒有下車,就走了。
楊杏園親自提了一包杏子進家,交給長班胡二,馬上寫了一封信,叫他一並送到李冬青家裏去。胡二拿著東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來,對他說道:“你在那裏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帶回來。”胡二道:“那末,我就說等回信得了。”楊杏園想了一想,說道:“不必說罷,你等一等得了。”胡二笑道:“先生,不說要回信,怎樣好在人家那裏等呢?再不然,我就說請給一個回片罷,要是有回信,他們自然拿出來了。”楊杏園道:“這又是什麽生地方,要什麽回片呢?反覺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裏等一會兒得了。”胡二心想,這可是一趟辣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楊杏園怎樣硬頂,隻得答應著去了。去了兩個鍾點,胡二還沒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是怎麽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這樣想著,來去有這樣遠,而且他總要在那裏等一會兒,大概不能就回來,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編報館裏的稿子。又過了兩個鍾頭,胡二還不見回來。楊杏園想道:這就是他實在回來晏了,不能說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裏一狐疑,連編稿子,都沒有心思,便丟了筆,背著手在院子裏走。一直等到快上燈了,依舊不見胡二的影子。胡二請的夥計正提了一壺開水,走了進來,楊杏園問道:“今天沒有別人叫胡二去做事嗎?”夥計道:“沒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門房裏哩。”楊杏園對於底下人,向來是寬厚的,這時候也忍不住了,頓腳罵道:“這東西真誤我的事,可惡!可惡!”夥計道:“您啦,什麽事?”楊杏園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這時候,還在家裏睡覺。”夥計道:“你說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來了。”楊杏園道:“回信呢?”夥計道:“他一回來,喝得說話就有些團舌頭,走進門房,就睡了。”楊杏園道:“你去問問他看,有回信沒有?”夥計答應去了。一會,拿著一封信進來,楊杏園本來一肚氣,要罵胡二一頓。接了信在手,就先走進房去,點上燈,然後拆開信來看,那信道:
來書並鮮杏百顆,均已拜領,謝謝。青係無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賞荷之約,恐不克去。得暇,請明午至敝廬一談,當煮茗相候耳。
青白
楊杏園將信看了兩遍,自己提筆在信封後麵,寫了兩個數目字,放進抽屜裏紙盒子內,靜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抬頭,隻見胡二站在燈光影下,忽然請一個安下去。說道:“這回誤了事,真是該死。本來也就不敢喝酒,因為那位李小姐賞了我大半瓶酒,兩碗菜,叫我在門房裏喝,我敞著量一喝,就醉了。回來的時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進來。”楊杏園本來很氣,見他這樣一說,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氣就全消了。隻罵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嗎?”胡二見楊杏園並沒有發氣的樣子,便放寬了心,說道:“那李小姐還賞了一塊錢。”楊杏園道:“這怎樣好收人家的?東西也不值一塊錢。”胡二道:“您啦,就不能這樣說。送禮的腳力錢,本來就看主人的麵子。這是憑著咱們交情給賞錢,哪管東西多少呀。”楊杏園笑罵道:“你一輩子也不會說話。去罷!”胡二答應幾個“是”,自去了。
楊杏園因為遊山回來,本來有些心神不定,這時隻聽見隔壁院子裏,人聲鬧成一片,越發文思紊亂,不能做稿子。隻得停了筆,端著一個茶杯子,坐在窗戶下出神。偏是外麵院子裏那種聲浪,由遠而近,已經叫到這院子裏來。望窗子外一看,卻是徐二先生進來了,後麵又跟著兩三個人。他叫道:“杏園杏園,我照顧你一種買賣。”說時,一腳踏進中間屋子,其餘那幾個人,也一擁而人。楊杏園怕他再闖進裏邊屋子來,便迎了出去,請他們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張稿子,交給楊杏園,說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楊杏園接過來一看,隻見有幾個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歡迎皖賢陳公定國長皖之熱狂”,這幾個字,算是一篇新聞的大題目,旁邊密密層層,圈了許多大圈。大題目之後,排列著四五行小題目,什麽“陳公治皖之八大方針”了,“陳公人府之五大條陳”了,“明日全體旅京人士之盛會”了,像這樣如火如茶的話,總有一二十句。楊杏園不和他們糾纏,決定主意,便說道:“這事不歸我管,你還不知嗎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們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們轉送到報館,那就有人登了。況且你給我,不過是一家報館登,若是送到通信社發出去,家家都有了。”徐二先生道。“這個我何嚐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和他同來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鸞,專幹歡迎會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個省長的新聞,人家怎麽不登?況且陳公又不是默默無聞的人,何至於無人光顧。”楊杏園道:“高先生說的話不錯,你們還是那樣辦好。”徐二先生聽說,也無所可否,卻把楊杏園拉到裏麵屋子裏來,閉著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邊,輕輕說道:“明天開歡迎會,你何不也去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陳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個諮議。聽說你和他認識,你和他說話的時候,千萬務要把我拉在一處,等我和他多說幾句話。隻要他腦筋裏麵有了我這樣一個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個事。”說畢,和楊杏園作了幾個揖。楊杏園道:“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並不認得他,我怎麽去和他說話?”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請春飲,我看見你屋子裏,還有一封請帖呢。”楊杏園笑道:“是有這一回事,你好記性。但是這種請春飲的玩意,無非是聯絡同鄉感情的,和同鄉團拜差不多,並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還說什麽呢,有這樣的交情就好了。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夠得到這一封請帖,就有相當活動的資格了。”楊杏園道:“你這是欺人之談了。我常聽見你說,你常常和一班同鄉大老,在一處飲酒賦詩,何以獨不認識陳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裏麵,隻有定老一個人抱定和國家做一番事業的心事。其餘嘯嗷風月,都是得過且過的人,一點進取的念頭都沒有,所以他們和定老是兩路的人物,飲酒賦詩不帶定老在內。定老既然不很和他們往來,我就也沒機會認識了。”楊杏園道:“原來如此。你何不叫大老們寫一封薦信給陳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說話,那不要勝過百倍嗎?”徐二先生道:“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麵,卻不妨雙管齊下,還是請你幫我一點忙。我再請你吃小館子。”楊杏園道:“你是知道的,這種什麽歡迎會,我從來沒有到過。我若是去,當然可以和你引見引見。”徐二先生道:“嘿!你還打算不去嗎?你真是個傻子,現成的機會,把它失落了,以後可不容易得著。”楊杏園道:“我原沒有算定,也許明天去。”徐二先生熱心極了,把他引到外邊屋子裏來,和那同來的人,一塊兒勸他,務必要去,最好是在會場上,能演說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楊杏園真也沒有他的法,說道:“你說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會。老幹新聞記者,有什麽意思。幹一輩子,還是苦死了。跟著定老出去一趟,撈一筆是一筆,要抵當新聞記者苦幾年哩。”徐二先生拍著手笑道:“好哇,你想開了。”楊杏園道:“外麵院子裏,像來了許多人,我去看看。”說時,借著機會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來,楊杏園見他們出來了,便在外院子裏,踱來踱去。隻見大廳上圍著七八個人,突然有一個嚷了起來。說道:“今天……我們代表旅京全體同鄉,歡迎新任陳省長……陳公是我們三千萬人之中的一個賢人。”心想:這是什麽話,怎麽這裏成了歡迎會了?一看那人,穿著夏布長衫,套著紗馬褂,架著大框眼鏡,養著短毛胡子,抬起一隻手,忽高忽低的比著勢子,兩勝漲得通紅。往下一聽,明白了,原來是在這裏練習明天歡迎會的演說。他說完了一遍,圍著他的人,都說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不要更改。”那人笑道:“那末,明天望諸位捧場。”說時進來一個人,拿著草帽子當扇子搖,一路走著,口裏說道:“陳定老公館裏好熱鬧,賀客盈門。陳定老拍著我的肩膀,親叫我幾聲老弟,要我當招待員。我卻情不過,幹了兩個鍾頭,滿身是臭汗,我就溜了。”這人叫餘廷斡,和楊杏園也認識。他看見楊杏園,說道:“恭喜恭喜。”手上捧著草帽子作揖。楊杏園道:“這是唱戲的話了,何喜可賀?”餘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交情。這一回你南下,科長秘書,那是不必說,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個縣知事,豈不是一喜?”楊杏園笑道:“果然有這樣的資格,還要托你在定老那裏運動運動呢。別的好處是沒有,將來請你吃兩台花酒罷。”餘廷斡道:“隻要你肯南下,這個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裏設法。你不知道,許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關係,都托我在那裏運動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個包辦差事的。我怕薦了這個,丟了那個,一概敬謝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鄉中一個真人才,那又當別論。我一定幫忙的。”那些人見他說得神乎其神,馬上陸陸續續的走上前來,把餘延或包圍起來,和他說話。餘廷斡洋洋自得,笑著說道:“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氣,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剛才在那裏出來,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車剛要開走,他問我到哪裏去。我說到會館裏去走走。他說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請上他的汽車,送我到會館來,然後他的汽車才開走了。他這個樣子,也無非是看見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說著,胡二叫了進來,說道:“是哪位先生,剛才由天橋坐膠皮車來的,還沒給車錢呢?那個拉車的在門口直嚷,說耽誤了他的買賣,他要加錢呢。”餘延幹聽了,兩臉通紅,說道:“我出去看看,怎麽一回事?”說著,往外就走。
楊杏園看見自走回他那個小院子,長歎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自己很無意緒的,在院子裏踱了幾個來回。心裏想道:“這地方雖還幽靜,究竟住在會館裏,進進出出,少不得和這些小祿蠹來往,實在難堪。論起來,人鮑魚之市,久而不聞其臭,卻不解我住在鮑魚市裏這久,何以還是格格不入?”自己悶悶的呆想了一會,想出一個傻主意。心想從前在北京的下場舉子,很多住在和尚廟裏,一過幾年的。我想這種生活,一定也不壞,我何不試一試?轉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廟裏的和尚,據我看來,比俗家還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個法坡和尚,就是一個好榜樣。去年到他寺裏,不是領教過一回嗎?聽說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賃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這些物質文明,離得遠遠的,這些小祿合,就永遠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計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記得《西廂記》下,金聖歎作的“不亦快哉”內,有這樣一條:“久欲覓屋別居,與友人共住,而苦無善地。忽一人傳來雲,有屋不多,可十餘間,而門臨大河,嘉樹蔥然。便與此人共飯畢,試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門先見空地一片,大可六七畝許,異日瓜菜,不足複慮,不亦快哉。”這一句話,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雖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壞。高高興興,定了這樣一個標準,打算次日起一個早,就到十刹海附近去找房子。不料次早起來,胡二就進來說:“有一位李先生打了電話來,說是約楊先生今天下午過去,因為有事,不能在家等候,請楊先生明天再去罷。若是楊先生有工夫,今天十二點鍾以前過去,也可以。”楊杏園便埋怨胡二道:“當時你怎麽不把我叫醒起來接電話,你知道我要怎樣回答人家呢?”胡二道:“因為我說一句設起來,她就告訴了那幾句話。說完了,她就把電話掛上了。我就是來請您起來,也來不及了。”
楊杏園心想和他計較,事已過去了,說也無益,匆匆的洗了臉,喝了一口茶,便到李家來。到了門口,小麟兒手上拿著一包餅幹一路吃著,要走進去。楊杏園便把他喊住,問道:“你母親起來了嗎?”小麟兒道:“早起來了。我姐姐和她說,若是你上午來了,請你在我家吃飯呢。”說著,一跳三跳的跑了進去,口裏喊道:“姐姐,那個楊先生來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裏朝外一望,見楊杏園已經走到院子裏,便笑著說道:“請客廳裏坐,我就來。”說畢,回轉身,對玻璃櫥上的鏡子,理了一理鬢發,又牽了一牽衣裳襟角,然後走出來。李老太太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拿著一張報,坐在正屋裏,映著光看社會新聞。李冬青對她母親道:“媽,那位楊先生來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談談罷。”李冬青答應,走到客廳裏來。楊杏園本是坐著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來得真早,你打電話給我,我還沒有起來呢。”李冬青道:“那個時候,有七點了,也不算早。因為過去兩家的一個街坊,新近搬了,電話機還沒有搬走,我在那裏看房子,就順便打了一個電話。”楊杏園道:“那總算早,這很合乎衛生的原則。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寫大字。”李冬青笑道:“現在不像小時候那樣用功了,哪裏還能那樣勤快?老實說罷,我是早早起來上菜市買菜去。”楊杏園道:“你們這兒不是有個老媽子嗎?何必自己去。”李冬青道:“她買的萊不合我們的意,不如自己去。”楊杏園笑道:“是的,在上海住過家的人,有這種習慣。我覺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親,但是可以不必假手於人的,倒是自己去辦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這一談,又是什麽主義了。其實照習慣說,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經驗說起來,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買菜的,大概江蘇浙江人最多,廣東人次之,安徽人又次之。像兩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發是沒有了。就是菜市上賣菜的,他也很能分別什麽人愛吃什麽菜,決計不會和太太小姐們兜攬賣大蔥。”楊杏園道:“密斯李,既然自己愛買菜,一定會做菜,哪天……”說到這裏笑了一笑。李冬青道:“做是會做兩樣,不過是沒有老師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險。若是不怕嚐試,就請在這裏吃便飯。”楊杏園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適之說得有,‘千古成功在嚐試’。”李冬青聽說,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過我去做菜,可沒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對門小廟裏去了。這兩天他和那個老和尚下圍棋,不分晝夜,殺得難解難分,叫小麟兒去請他回來罷。”楊杏園道:“不必不必,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興的時候,請他回來,豈不大煞風景?”李冬青見他如此,也就作為罷論,隨便找了一些事情談話,越說越長,不覺就談了兩個鍾頭。李冬青道:“這應該餓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楊杏園道:“請便請便,我就在這裏坐坐。”李冬青道:“一個人枯坐,什麽意思呢?請到我那一個鬥大的書房裏去看看。”楊杏園道:“好,瞻仰瞻仰。”李冬青引他到院子裏來,便讓進東邊廂房裏去。
這屋子是長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個船艙。屋子裏除了一架刺繡外,都是短小的字畫,陳設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點,左右四個書架,擺得滿滿的書。書架中間,陳設一張條桌,上麵隻有一方凍石硯台,一個竹刻筆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對著窗戶,窗戶上一列擺著十幾盆秋海棠,楊杏園道:“雖然很是簡單,可是沒有一點俗氣。不過照我的意思,還該添上幾樣東西。”李冬青道:“應該添什麽呢?”楊杏園指著壁上道:“右邊掛了一方刺繡,左邊不應該空了,最好掛一張古琴,就是沒有弦子,也不要緊。這中間花格扇這兒,可以添兩個小方幾,一個上麵,放一個仿古的銅香爐,倒不必天天燒檀香,偶然燒一兩回。燒過之後,那一點餘香,很添人的興趣。一個茶幾上,可以放一隻幹淨的花盆,春天種蘭花,秋天種白菊,冬天種梅花。夏天沒有什麽相當的花,改用一個瓷海,養三四隻金魚也好。此外還得陳設一兩套畫譜,幾本字帖,也就夠了。”李冬青笑道:“難為你,替我想的周到。其實我除了預備功課和查書之外,這間屋子,是不很坐的,看書也是在自己屋裏看,來了女賓,也是在自己屋裏談話,我就懶得辦陳設了。”楊杏園看著書架子上的書,倒也中西參半。隨手翻了一兩本,站著看。李冬青道:“這裏有點書可看,就請你寬坐一會兒,我不陪了。”說著,她自去了。
楊杏園拿了一本《李義山詩集》,放在桌上,看了幾頁。因坐的地方,便是三個抽屜,不覺垂手將右邊一個抽屜打開,楊杏園信手一翻,朱絲格紙裏麵,翻出了一個紙訂本子,上麵寫了“秋心集”三個字。底下寫了“冬青閑課”四個字。楊杏園知道,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來,攤在桌上看。那上麵全是近體詩,和詞的小令,並沒有什麽長篇大著,第一行,便記年月,大概這個本子,仿人家詩集的辦法,也是分時代的。楊杏園因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卻從後麵倒往前翻。最後的一頁白紙,隻寫了一大半。這頁最前麵,卻是一闋詞。那詞道:
風前習習簾波碎,鸚鵝呼茶,驚起南窗睡。
幾度凝眸軍不憶,夢中得句都忘記。
門掩綠蔭涼似水,不待秋來,先有秋來意。
寒澈玉屏愁獨倚,菱花相對人憔悴。
但是這是改的文字,原來的把墨塗了,映著光一看,好像有“斷句吟成愁意味,寫入蠻箋,作個書兒寄”,一行字。楊杏園想道:“原來的很好,這樣一改,反而平淡無奇了。後麵一闋詞,是《浣溪沙》,那詞道:
殘月西斜意可憐,寒光著樹淡於煙,寒蟲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欄幹倚遍不成眠,晚風吹夢過秋千。
楊杏園念了一遍,愴然有感。想道:這種詞哀怨絕倫,說是她這樣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個讀書女子,填這樣傷心已極的詞,恐怕將來沒有什麽好結果。我明天寫一封信來勸勸她。將這一闋詞念了兩遍,後麵又是一闋《一葉落》。楊杏園念道:“聽聽聽,更初靜,落梧瑟瑟鳴金井。”念到這裏,隻聽見李冬青在外麵說話,似乎要進來的樣子。楊杏園心想,看人家的著作,雖然不要緊,究竟沒有得主人翁的許可,總有些造次。連忙就把那個本子,放進抽屜裏去。剛剛把抽屜關上,李冬青就進來了。她一眼就先看楊杏園麵前,攤的是什麽書,走近前來,見是《李義山詩集》,便笑道:“一個人坐在這裏,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來了,請客廳裏坐罷。”楊杏園心裏,實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這裏,也並不覺得寂寞。不過李冬青既然請他到客廳去坐,當然不能不表示歡迎,便道:“好極,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談談。”說著,便到前麵客廳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