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攀龍夾了一大包書,和畢波麗同走出東安市場。畢波麗自回寄宿舍。馬攀龍也自回家裏來,走到書房將書放下,隻見桌上有一張字條,條子是華麗鞋店裏來的賬單。楊女士新定做的兩雙鞋子,共是二十二塊錢,沒有付款呢。將那封信拆開來一看,是庶務處的通知書,說是學校裏借到了一筆小款子,可以先發五厘,有十四塊錢。馬攀龍算一算,指望了好幾天,還隻有這一點子,連付楊女士的鞋錢還不夠呢。他因為要趕緊做文章,也沒有工夫去計算這些,就都扔在一邊,便將他白天擬的那封信稿子,依舊拿了出來,自己坐在那張轉椅上,取出一根雪茄,將它燃著,吸了一陣。慢慢的將墨盒打開,慢慢的在筆筒裏抽出一支筆,慢慢的用筆在墨盒子裏蘸著墨,手雖然不停,心裏卻在那裏想,要怎樣著筆?他想,蒙牛參事介紹我和金士章總長隻見了兩回麵,他就那樣和我親近,真是難得的事,這兩天索薪既索不到,楊女士又和我提出要求,趕做夏季衣服,不是人家前天送三百塊錢津貼,眼前我真要不得了。昨天我那封道謝的信,雖然做了三個鍾頭,隻有一百多個字,實在不能暢所欲言。這樣一比,我才知道人家真有本事,無論什麽事情,他都可以把古文寫出來。我拿著《勸學賦》這樣一個大題目,會湊不上一千字,糟糕不糟糕?自己這樣想,手上伸在墨盒裏蘸墨的筆,竟忘記抽回來,隻覺有些叮當叮當響。抬頭一看,糟了,筆伸在茶杯子裏,把一杯子熱氣騰騰的茶,洗成了墨水。自己好生奇怪,這桌上哪來的一杯熱茶。便昂頭對窗子外問道:“誰送茶到我屋子裏來的?”他家的女仆楊媽答道:“剛才我送進去的時候,還問馬先生呢!是吃點心嗎?您說不吃。怎樣進您的屋子,您會不知道呢?”馬攀龍聽她這樣說,又仿佛剛才果然有一個人進來,自己仿佛也曾說一句什麽,大概一心在做古文,就沒有留心到這些事呢。便擱下那支筆,另外抽了一支筆來打草稿。他寫了幾行,自己便念上一道,念過之後,禁不住提筆就要改。那一篇賦是沒有起頭,單單賦前麵的一小篇短序,他翻了許多古文出來,不時的翻著序一種的文字看,低著頭,死命的摹擬那種句調。一會子寫,一會子念,一會子改,一會子又要翻書,雖然隻有一個人在書房裏,手忙腳亂,倒弄得十分熱鬧。好容易,把小序做完了,稿子上連塗帶改,已經分不出行數,自己便又找了一張完整潔白的紙,清清楚楚的把它謄好。謄好之後,又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很覺這實在是妥當了,然後才開始做賦。他心裏想道:“平生於賦這樣東西,就沒有什麽研究,平常拿一本四六文看看,無非因句子整齊,字麵好看,念到嘴裏很順口,所以有名的古賦,還記得幾句,而今要做起來,實在覺得費事。第一,肚子裏沒有幾個典,外國故事雖然很知道些,又用不上去。第二,這是要分平仄的,自己對於四聲,還不十分熟悉,恐怕要弄錯。想到這裏,不住的用筆管兒伸到額角邊頭發裏麵去摩擦。躊躇了會子,一想已經對人家說了,不做怎樣行呢?這樣一想,又在書架上翻出幾部四六文的書,打開看了幾篇,打算套上兩句,做一篇賦的起端,他翻了一翻,見有一篇詩集的序,開頭一句是,”披蘿帶荔,楚臣幽怨之篇“。他覺得這兩句念起來很響亮,便套著寫了兩句,是”敦詩說禮,聖人訓子之篇“。寫完自己一念,很順口,提起筆,就在篇字旁邊,圈了幾個密圈。馬攀龍一想,這以下,就該一樣的用十個字,把上句對起來了。可是這十個字,總要渾成一點,才可配得過去。記得人家的春聯上,常有這樣的對子,什麽”敦詩說禮,孝弟力田“,倘若也用”孝弟力田“來對,未免太現成了。咳!金總長問我話的時候,我讚成他的主張得了,為什麽一定還要說做一篇來請教呢?真是找罪受啦。自己埋怨了自己一陣子,沒有辦法,還要硬著頭皮去做。想了一會子,得了”下帷讀書“四個字,覺得可以對過去。右手拿著筆在墨盒裏蘸墨,左手卻伸開巴掌,在空中撫摸,心裏在描摹”下帷讀書“之下,應該點出個什麽人?想了一會子,用”君子“來對”聖人“,卻很工穩,便又寫”君子持身之道“六個字。他想一句,湊一句,慢慢的也就湊到十幾句。右手拿著筆,停住不寫,左手依舊伸開五指,在空中撫摩,頭卻不住的微微搖擺,在空中晃成小圈圈。正在得意忘形之際,隻聽一陣敲門響,楊媽打開門來,卻是楊女士看電影回來了。馬攀龍一想,什麽,電影就完場了,這樣夜深了嗎?那楊女士支咯支咯,一陣皮鞋聲,早連響不斷的走了進來。她在院子裏,就說道:“傻瓜,今天的電影真好,你又不去看。”說時,一掀簾子進來了。她先就笑道:“嗬喲!這可了不得,書桌上怎樣堆得亂七八糟呀?成了破書攤子了。”說著,便把手裏帶回來的一張說明書和一張傳單,都丟在馬攀龍麵前,說道:“你瞧瞧!”走過來,又奪下馬攀龍手上的筆,給他將筆套兒套上,說道:“這樣夜深,別寫了。”說著,瞅著他一笑。馬攀龍也是個多情種子,他的戀人這樣柔情婉轉的叫他去安息,哪裏有個不動心的?隻是蒙金總長看得起,在教育委員會裏,給他弄上了一個委員,每日坐在家裏,要收三百塊錢的進項,真少有的事。況且他一想,作白話文的人,金總長向來是看不起的。我雖不是白話文裏麵的健將,可是也有個小小名兒,我們對他那樣冷嘲熱諷,他偏偏和我很客氣,這個人不能不說他是有肚量的。據金總長說,有幾個學校,他要根本改造一下。校長我是不敢存此奢望,但是教務長或者不難。至低限度,總可以多弄幾點鍾書教一教。有這樣的趨勢,不就此先恭維恭維他,等待何時?要恭維他,第一要迎合那人的心理。他是主張做驕散兼用一路的古文的,我要想和他永久發生關係,這種文字,是不能不常做的呢。他這樣想著,所以咬著牙齒,決意拚一夜的工夫,將這《勸學賦》,打成一個草稿。楊花女士勸他去睡,他就詳詳細細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楊花,楊花道:“你是個反對古文的人,現在要改做古文,自然不能合調。你這樣勉強的做,仔細弄出毛病來呢。”馬攀龍道:“‘士為知己者死’,那也說不得了。這句話,不是有‘女為悅己者容’的一句陪筆嗎?”說到這裏,便嬉皮笑臉的,用指頭蘸了一點水,對楊花臉上一彈。楊花笑著一扭身子,笑道:“你少和我鬧,我們輩分不同,總不成一個局麵,我是要回南去的呢,反正我在這裏,也是你幹你的,我幹我的。”馬攀龍笑道:“你要原諒我,今天沒有陪你去看電影,那是不得已。”楊花一撇嘴道:“我管你呢。”她兩隻手按著桌子把頭一偏。馬攀龍見她這樣嬌嗔的樣子,真不忍再拂道她的意思了,笑道:“我就陪你到房裏去罷,我這篇賦,隻好明天交卷了。”楊花道:“不是我不讓你做,我看你愁眉苦臉的,弄得太吃力,不做也罷。你要說為那個三百塊錢的話,不願在金總長那裏失信,拚了我們都少用兩個,不就省出來了嗎?”馬攀龍聽了這種話,真比吃了一劑涼藥還要受用,心裏果然也就活動起來,真個把這篇作而未成功的賦把它丟了。可是心裏這麽想,文可以不做,和金士章的關係,可不要脫離了。
到了次日下午,他打聽得金士章在賈維新家裏去了。他連忙在書架上翻了一本《墨子》,帶在身邊,坐了車到賈宅來。到了門口,果然看見停著一輛汽車。馬攀龍這裏原是常來的,門房就認得,說道:“金總長在這裏呢。”那意思阻止馬攀龍進去。馬攀龍會意,笑道:“不要緊,我和金總長也是熟人。”說著,他逕直就往客廳裏走。一進門,看見賈維新和金士章各躺在一張沙發上抽著雪茄說閑話,看見他進門,都站了起來笑著點頭,馬攀龍也在下手一張沙發椅上坐下,卻把手上那本書,放在麵前小圓桌上。金士章道:“馬君勤學的了不得,出門都帶書,可謂手不釋卷。”說時,將那書翻著一看,原來是本《墨子》。又道:“馬君也喜歡研究墨學嗎?子書裏麵,我隻愛這一部書。”馬攀龍笑道:“哪裏什麽勤學啦,帶在車上看看罷了。我是個窮忙的人,向來這樣打經濟算盤的,總長說好笑不好笑?”金士章道:“這有什麽好笑?我們正應該如此啦。馬君給我做的賦,得了沒有?我的月報,等著發稿子呢。”馬攀龍道:“這實在對不住總長。”金士章錯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不敢發表文言的文章。笑道:“你們這些當教員的,真是給學生管服了,將來連自己每餐吃多少飯,還得學生的同意呢。”馬攀龍巴不得如此說,他好借雨倒台,裝著很躊躇的樣子,然後又笑道:“總長辦報,人家想登稿子還登不上,哪裏會少我一篇稿子?這一期登的頭一篇,是總統做的《問心篇》,真是千古不磨之論,我一念,就把我一篇腹稿嚇忘了,這篇東西,有人說是總長代擬的,我就……”說時,眼睛望著金士章,金士章道:“大意是總統擬的,文字卻是我仿造的。”馬攀龍道:“是呀,那篇文字,爐火純青,我一看就斷定是總長的筆墨,難怪外邊說是總長代擬的。”金士章道:“這是我們自己人說話,可不要對外人說,而且意思實在是總統的意思。”馬攀龍道:“總長本來兼總統的秘書,總長和總統代擬,好像和總統自己做的一樣。”說時,他一眼看見金士章的雪茄滅了,正要找火柴。自己便在雪茄盒子裏拿了一根,咖在嘴裏,在袋裏取出一個銅匣子自來火,將機關一捺,火就燃著了。他借這個原故,站起身來,隔著桌子,伸過火去給金士章燃著了煙,然後才坐下來,將自己抽的雪茄點著。
賈維新在一邊看見,覺得馬攀龍過於客氣了。心想難怪金總長說馬先生恭敬好禮,是個君子人。心裏這樣想著,不覺就望著馬攀龍臉上。馬攀龍被他這一望,倒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借故問道:“聽到說貴校的學生,鬧風潮,鬧得很厲害,現在怎麽樣了?”賈維新道:“這個我有辦法,和總長商量好了,就借這點機會,將學風切實的整頓一番。誰要鬧就開除誰,要是大家都鬧,全班開除,重新招生。學堂可以不辦,學風不能不整頓,而且我還有一個辦法,請幾個有道法的和尚,到大禮堂上去講經。”金士章靠在沙發椅上,對他的話,先是很讚成,腦袋像鐵錘撞鍾一般,一下一下的向左右搖擺著。忽然一聽到說請和尚講經,就問道:“這是什麽意思?”賈維新道:“我常聽見總長宣示總統辦學的宗旨,儒書為本,科學應用,佛說助精神,所以我照此行事。但是功課裏麵,真加入佛經一門,請兩個和尚在講堂上念經,似乎不方便。我想了一個折衷辦法,單請幾個名僧講經,似乎還使得。這樣一來,對於總統總長一片提倡佛學之心,似乎也體諒得到。”金士章笑道:“豈有此理,這話哪裏是這樣講?維新,你辦學的手腕,我很是佩服你,講到學問上,你還得用幾年苦功。”賈維新想了一個好主意,不料碰了一鼻子灰,滿臉漲得通紅,說道:“講經這樣事,我想也是研究學問的事情,未嚐不可辦。”金士章用三個指頭,在嘴唇上麵,左右分別的撫摩著短胡子,微微的笑。
馬攀龍總算是解事的,連忙插上一句道:“維新兄,我聽得說你在做公債生意,還好嗎?”這句話一問,馬攀龍是好意,不料嚇得賈維新勃然變色,馬攀龍也慌了,不知道這句話,何以問不得?金士章便對賈維新道:“你說沒有做公債買賣,怎麽攀龍也知道了?”馬攀龍這才明白,他做公債生意,原是瞞著金總長的。至何以要瞞著他卻不知道。這時又隻好再為他解脫,便說道:“我原也不知道,隻聽人家這樣說。我想這話也靠不住。”金士章道:“做公債生意,那是不要緊,不過我聽見好幾個人說,牛鬥橫他也幹這個,本錢就是學堂裏的公款。維新若也是一樣,你想這要賺了錢呢,那不成問題,設若把學校裏的公款,蝕本蝕掉了,那怎麽辦?我現在到底做了官,總比諸位的境遇好些。可是我依然一片青氈,幾間老屋,我行我素,不做一點意外的事,不想發一點意外的財。有許多人勸我做公債,我都不幹,何況你們呢?”一篇話,說得賈維新默然。馬攀龍道“”不要緊,蝕不了本啦。我看見報上登著,天天說九六飛漲呢。“金士章笑道:“你這是外行話了。不是公債看漲,大家就掙錢的。這要是長貨的,銀子才會在銀號裏漲水,若是虧貨的,就天天要賠本。公債越漲,他越賠得凶呢。這裏麵的利弊,一言難盡,書呆子哪裏幹得?”馬攀龍道:“聽總長所說,總長也是內行呢。”這句話,也就平淡無奇,金士章聽了,卻弄得吃了啞藥一般,解答不出來。搭訕著把他手上的雪茄,放在瓷器煙鬥上敲煙灰。
馬攀龍不料今日這樣不會說話,動輒得咎,也是默然。於是三個人,都躺在沙發上抽煙。隻是把兩隻腿來搖曳著。還是金士章會轉身,拿起馬攀龍放在桌上的《墨子》看了一看,然後笑說道:“這部書,現在研究的倒還多。其實是幾個哲學教員,對這部書說了兩句好話,所以都要看看。若說對這個真能研究一點學問出來,哪有幾個呢?起居飲食,要講究時髦,讀書未嚐不要講時髦。”馬攀龍道:“正是這樣,從前我是最愛看子書的,自從這些青年後生之輩,研究哲學,以為時髦,我就懶得看這些書了。卻是有一樣書,大家看我也看,而且我還要以先睹為快。”說到這裏便問賈維新道:“你猜是什麽書?”賈維新便猜了幾樣,馬攀龍都說不對。金士章也說了幾部書,也沒有猜著,倒是馬攀龍自己說出來了,就是金士章編的《古道雜誌》。說出來又問賈維新道:“維新兄,你想除了金總長編的《古道雜誌》,還有哪部書,配說風行一時呢?文章呢,那還是人家能夠模仿的。隻有他那種大公無我的主張,和獨具隻眼的見識,真是叔世的良藥。”賈維新道:“這話極對,我無論走到哪一位朋友家去,總可以在他書桌上,看見《古道雜誌》。說起我還想起一個笑話,我們有一位同鄉,除了和朋友告貸以外,就是當當過日子。有一天也和人家借了一毛錢,他想買幾個饅頭,充一頓午飯,後來一想,今天是《古道》出版的日子,他就餓了一餐,省了錢來買了《古道雜誌》。我這時才知道總長這一支筆,可真讓群生顛倒。”這一篇話,說得金士章心癢難抓,快活極了。這才把剛才做公債的那一段公案,被賈維新蓋了過去。
談了一會,金士章先走了。賈維新埋怨馬攀龍道:“你這人怎麽這樣粗心,做公債的話,哪裏能在他麵前說?”馬攀龍道:“我先不知道你們是挪公款做的,若是知道,我就不會說了。”賈維新道:“我還不要緊,自己沒有把握,早就休手。隻有牛十橫,他越賠越要往下做,現在已經虧空九千以上。”馬攀龍一伸舌頭道:“好家夥!虧了許多,將來怎樣辦?但是你和牛鬥橫向來不懂經濟學,怎樣做起公債買賣來?”賈維新道:“咳!不要談起,總而言之,好吃小便宜的上大當。”馬攀龍笑道:“好吃小便宜的上大當,這句話,很有意思,這一段故事,一定有趣的,何妨講給我聽,讓我長一長見識。”賈維新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沙發椅上歎了一口氣說道:“說起來話長呢。牛鬥橫家裏,不是有一位坐馬車的客,我們都碰過好幾回嗎?這位外號‘衝天炮’,在京沒有別事,專門就做公債買賣。他和我們談起話來,總勸我們做公債,據他說,北京公債大漲落,權操在財政部稅務司,他願意還哪項公債的本息,哪項公債就要漲了。這位‘衝天炮’,在這裏麵有許多熟人,可以得風氣之先。公債還沒漲,我們就先買,每回大買賣,這不是有把握嗎?公債小漲落,卻根據上海的行市做。這‘衝天炮’他又有一個小團體,每天花幾百塊錢的電報費,請好幾個人,在上海打加急密電到北京來,報告上海行市。他們得的消息,總在普通買賣家之先,這每天的買賣,不是又有把握嗎?”馬攀龍道:“這樣說,那你們豈不是十拿九穩賺錢,怎麽又蝕了本呢?”賈維新道:“我們也是這樣說啊。但是我們沒有幹過,不敢放手做去,每人隻拿出五百塊錢,各做一萬九六。”馬攀龍道:“這我又不懂了,怎樣做一萬塊錢的公債,隻要五百塊錢的本線?”賈維新道:“這不算本錢,叫做保證金。”馬攀龍搔著頭皮笑道:“這我越發糊塗死了,怎樣又不要本錢。鼓兒詞上說的不要本錢的買賣,可不是好生意呀。”賈維新道:“這也難怪你不懂,曲折多著呢。公債生意,本來分兩種,一種是現貨,一種是期貨。現貨呢,那是不成問題的。譬如九六是值三六的行市,你出三百六十塊錢,就可以買一千。期貨不是這樣,一月一結賬的,我做的就是這種。我們交出五百塊錢保證金出去,就可以在交易所裏做一萬塊錢的買賣。譬如九六行市是三六二五,我在交易所裏買進一萬,他就和我記上一筆。若是明天漲到三六三零,我就賺了五十塊錢,他也在簿子上記一筆。我那五百塊錢保證金,就變成五百五十塊了。反過來說,三六二五的行市,我賣出去一萬。”馬攀龍道:“你沒有買進來,哪裏有得賣出去呢?”賈維新道:“原是一句話,讓他記在賬上罷了,哪裏要有公債才能賣?這一時若是行市漲到三六三零,我就蝕了五十塊錢,那五百塊保證金,就隻剩四百五十塊了。”馬攀龍用手扶著頭,偏著想了一想,昂頭一笑道:“嗬!這就是買空賣空啦。”賈維新道:“對了。”馬攀龍道:“這樣說來,大家憑一句話分輸贏,豈不像賭錢一樣?”賈維新道:“做公債買賣,就像打撲克押寶一樣,憑心血賺錢,雖不是賭,也就和賭差不多了。”馬攀龍道:“我又想起一件事。你剛才說,五百塊錢保證金,可以做一萬公債。譬如你買的時候,值三千五百塊錢一萬,將來若要跌到值三千塊錢一萬,你的保證金不是全去了貨嗎?”賈維新拍手道:“對了,你明白了。”馬攀龍道:“設若再跌下去呢。一直跌到二千八二千七,那怎樣辦?”賈維新道:“怎麽辦呢,除了保證金,你還得補出來呀。照你所說,三五市價買的,跌到二七,你守不住,又賣出去。那末,除了五百塊錢保證金,在賬上畫消,還得找出三百塊錢來。所以公債大漲大跌,你做五百塊錢買賣,往往弄得要賠出兩三千。有些做大買賣的,到了這時,逃走的有了,吊頸的也有了,我們先哪裏知道有這樣的利害,隻是弄得好玩,打算發小財。先是我和牛鬥橫在三五幾的時候,各拋出一萬九六,後來跌到三四幾的時候,我們收進,各嫌了六七百塊錢。大家都喜歡的了不得,以為我們靠‘衝天炮’的消息靈通,一定賺錢的。前不多天,‘衝天炮’來告訴我們,說是財政總長秘密的告訴某司長,九六決不付息。他的兩個姨太太,也做公債,是大家曉得的,就在這個時候,拋出五六萬。某司長是不必說,拋出二十多萬,‘衝天炮’他自己,也決計先拋十萬,勸我們也快拋出。說是跟著財政總長走,哪有錯的?趁這個時候,外邊還沒有消息,搶先下手,一個禮拜之後,打破了三折,不定賺個三萬五萬呢。”馬攀龍道:“是啦!財政總長告訴司長的話,自然再靠得住沒有。況且連他的姨太太都往外拋,一定公債是要跌價的。慢來,等我來算一算看。”一個人說道:“若是三五折賣出去,過了一個禮拜,跌到二八折又買回來。一萬公債可賺七百,十萬公債可以賺七千,二十萬公債,可以賺一萬四。嗬呀,了不得!”賈維新道:“我也是照你這樣想,做了兩萬。牛鬥橫到底膽大些,做了五萬。誰知道財政總長,他是一個辣手。明知道某司長是做公債的,卻裝做不知道。某司長借著外麵要求辦理九六公債,和他討一討口風,他就將計就計,故意說,九六不付息。他又怕人家不相信。叫他的姨太太,拋出幾萬。這一來,自負機靈鬼的人,都搶著拋出。他知道外麵拋空的多了,就勾通幾家大資本家,叫他咬定整理九六有辦法。財政總長一麵不否認,一麵勾通收買現貨,有多少,收多少。他們這樣收,現貨自然漲價。現貨漲價,期貨豈有個不漲的?於是一天一天的漲了上去,由三折漲到四折,由四折又要漲到五折,我們每萬公債就蝕本一千幾。”馬攀龍道:“做總長的人,用這種倒脫靴的計,來弄你們的錢,手段果然辣。但是你們都不買進,讓他一人去買,價錢也就抬不起來了。”賈維新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期貨是一月一結賬,叫做交割。到了交割的日子,我先前空口賣出的貨,這時要拿出貨來。但是哪裏有呢?你果要買現貨交出來,花四千幾買一萬九六給人,他可隻照三千幾一萬的價線給你。你若賣出十萬,就先要拿四萬多塊錢來買公債,然後將公債換回三萬多塊錢。天下豈有這樣煮了飯炒著吃的事?而且也沒那多本錢。幹脆,你隻好買空買回來,一進一出,賠多少,拿出多少。”
兩個人坐在這裏,談公債談得很有味,忽然旁邊房間裏,一陣電話鈴響,賈維新接著電話一聽,正是牛鬥橫打來的電話,牛鬥橫在電話裏開頭一句,就是“暴徒在學堂裏放火”。賈維新問道:“真有這事嗎?那還了得!現在火熄了沒有?”牛鬥橫道:“放火並沒有成事實,不過他們要到校長室裏來打我,把窗戶桌椅桌凳都打碎了。”賈維新道:“你沒有挨打嗎?”牛鬥橫道:“我早就跑了,沒有挨打。”賈維新道:“那也罷!東西讓他打碎,打了又不是我們的東西,就是我們的東西,也有公家來還,你看怎樣?”牛鬥橫道:“打得好極了,我早就望他打呢。”賈維新道:“這是什麽話?”牛鬥橫道:“你想我們公債買賣虧空的那筆公款,怎樣的補得起來?現在他既搗毀了校長室,這是真憑實據,我就說有一萬一千塊錢的鈔票被他們搶去了。這錢九千是校款,二千是借款,由你的手交來的,隻要你證明一句,金總長沒有不信的,一定可以把這筆校款報銷。那麽,我是把身子洗幹淨了。你的虧空,也可填滿了。你看看好不好?你若是願意,我在家裏等你,就請你快來,我們好仔細商量商量。”賈維新聽到有這樣一個好機會,哪裏能輕易放過,立刻答應就來。
他把電話掛上,就走到客廳告訴馬攀龍,說是接了牛鬥橫的電話,學生打黑了臉,帶了手槍,打進校長室,搶了三萬塊錢去了。我要去看看。馬攀龍道:“那還了得!我們趕快告訴金總長,請他呈明總統,從嚴重辦。刻!這學風真要極力整頓啊。”賈維新無暇和他說話,急急的就要走。馬攀龍看見這個樣子,是不便久留,也就隻得回去。他回去之後,一時高興,便打了一個電話給畢波麗。說是圖畫學校起了大風潮,學生搶去了校長五萬塊錢,此外說溜了嘴,又添上許多話,說學堂已是一炬焦土,牛鬥橫險些都被燒死了。這個事情,太囂張了,可以請你在因報上鋪張一下。畢波麗在電話裏一一答應了。他本是在因報館送教育消息的訪員,平常可以用因報記者的片子出席學生會。又常常請因報館的副刊編輯牛大風吃飯。牛大風落得偷一天懶,每逢禮拜六,把副刊的地位,讓畢波麗印一天新詩周刊。因此畢波麗和因報館裏的人,混得很熟。當時接了馬攀龍的電話,便走回房去,文不加點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完,雇了一輛人力車,自己坐著車,將稿子親自送到報館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