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二春在楊育權手心裏把握著,已有了這多天,對他的性情,他他的知識,他的力量,都有相當的認識,她不幸落到這步地位,已有了她的打算。魏老八對她那番野心,也是猜得透熟,怎樣對付這個人,也是有了主意的。不過楊育權在這個時候,當麵就提出這問題來,這倒是猜想不到的事。隻得微低了頭,把眼皮垂下,眼睛向懷裏看著,默然很久的沒有作聲。楊育權架了腿坐在煙鋪上,手指頭夾了煙卷,正瞪了眼向她望著。屋子裏坐著的這些入,聽到楊育權說話的語調,顯然是對二春一種威脅;而二春低頭不語的樣子,又顯然是不怕威脅。兩相對峙之下,這事情恐怕要弄僵。時間到了將天亮,正是楊育權鴉片燒足,有一種發揮的時候。見二春又坐在他身邊,也許他一時興起,一拳一腳,就把二春打著躺在地下。大家遙遙向她望著,手心裏倒替她捏了一把冷汗。可是在兩分鍾之內,二春已經想到了解圍的辦法:她更是向楊育權的身體靠得貼緊些。右手搭在他腿上,將一個食指,在他膝蓋上輕輕劃著圈圈。楊育權因她把頭都伸到懷裏了,嗅到她身上微微的脂粉香,便也把火焰壓低了些,因道:“你怎麽不作聲,還有點難為情嗎?”二春很從容的道:“事到於今,我還有什麽難為情!我有兩句話,想對楊先生說一說,又怕楊先生不高興。”楊育權道:“你不管我高興不高興,你的話隻管說出來。你若不說,我怎麽知道你心裏的事?既不知道你心裏的事,我要作的事,那還是要做出來的。”二春把嘴微微的撅起,因道:“你準許我說,我就說罷。我先問楊先生一句,你叫我跟魏老八去,是長久的呢,還是臨時的呢?”楊育權聽到這話,倒是忍不住哈哈一笑,因握了她一隻手笑道:“你願意長久的呢,你願意臨時的呢?”二春道:“到了現在,我還談得上甚麽願意不願意呀嗎?我隻有聽楊先生一句話,你說罷。”楊育權笑道:“好,我們這樣問來問去,可以十年八個月,還說不出一個結果來。你說到是臨時或是永久的,老實說,我也答不出,現在老八當麵,可以問他了,老八,你說罷,我們來個君子先難而後易,你的意思怎樣?你說出來,你不要讓我作媒的人為難。”魏老八原是呆站在那裏望著的,就不敢多插一句嘴,等到楊育權問二春話的時候,他更是心裏撲撲亂跳,雖然急盼著二春向他有一個答複,可是臉上不敢作一絲一毫的表示。現在楊育權索性指明了來問,這教他不答複不可以,這就抬起一隻手來,連連的來了幾下頭發,隻是微笑了一笑。楊育權道:“有話你就說,隻管笑些甚麽?老八道:我有甚麽話說,楊先生看得起我,給我圓成一件好事,唐小姐……”說到這唐小姐三個字,他已快活得無話可說,隻是嗤嗤的笑。二春將麵孔板了,也向他望著,並不作出害羞的樣子。魏老八這倒不能不鄭重些,就漲紅了麵孔道:“當然是長久的事。”二春這就突然站起來,向大家道:“是各位聽到的,魏老八說了,我們是長久的事,我們這一個結合,不是夫妻,也是夫妾,決不能說是姘頭。我一生一世跟人一場,難道就是這樣,憑楊先生一句話,半夜三更,跟了人走嗎?若是真這樣辦,我一個字也不敢反對,不過魏八爺也是在人麵前走的人,把這樣的態度對我,心裏過得去嗎?我們在秦淮河上生長大的女孩子,自然是不值錢,但是披著喜紗,坐了花馬車,正正堂堂去作新娘子的也不少。到了這個地方,我還談什麽結婚不結婚,不過在座有這些個人,將來把這話傳出去了,說唐二春是半夜三更,在煙鋪邊跟了魏老八走的。我將來把什麽臉見人!別人我不知道,單是陸影,他就不會放過我。”陸影坐在旁邊沙發上,淡笑了一聲道:“一顆流彈,又打在我身上。”楊育權讓二春這一大篇話,說得心悅口服,因向陸影道:“你不要打岔,讓她把理由說個透徹。”二春道:“我再沒有理由了,就是這些,再隻聽魏八爺的了,魏八爺給不給我一個麵子,就聽他一句話。我想這是我一生一世的事,魏八爺總不至於太要我過不去。”
她說著話,兩隻烏黑的眼珠,在眼眶子裏轉著,站著望了魏老八。魏老八始終是在那裏站了發癡笑,他頭上並不癢,但不知是何原故,那隻右手總是情不自禁的,不免抬起來,在頭頂心裏搔著。現在二春逼著他說話,他又隻好搔頭了。楊育權笑道:“我倒知道魏老八的心事!眼看一塊肥羊肉,恨不得馬上吞到肚裏去;但是人家所說的話,又很合情理,真的三言兩語,就帶了人家走去,人各有良心,這話也說不出口。你哪裏是頭癢,你是心癢,你簡直就抓你的心罷!”全屋子裏聽了,都哈哈大笑。魏老八笑道:“這話是楊先生提起來的,現在又拿我開玩笑。你老人家,多少應該拿出一點主意來給我。”楊育權笑道:“你這家夥,到了這個程度,我差不多把煮熟的鴨子端上桌了,你還是沒有辦法,可以嚐一口湯。這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呢?今天晚上說也天亮了,沒有這樣搶火一樣和人家成親的。現在就算是明日罷,你可以吩咐廚房裏另外辦一點菜,把城裏的朋友接兩桌來,大家熱鬧一下子。和新娘子作新衣服是來不及了,到城裏去買兩件現成的。再說,也應當送人家一隻戒指,沒有現錢不要緊,在我這裏拿。你再問問二小姐,還有什麽條件沒有?”魏老八果然笑著向二春點了個頭道:“二小姐,楊先生的話,你都聽見了,我是件件依從,你還有什麽話?”二春道:“楊先生說的這些話,你魏八爺能夠完全辦到,我也心滿意足了。不過進城去買現成的衣服,估衣鋪裏的東西,恐怕是不合身。我家裏還有幾件新衣服,你可以親自到我家裏去,向我娘手上要。”魏老八笑道:“我怎麽好去呢?”
楊育權哈哈大笑道:“你又怎麽不好去呢?世上隻有兒媳婦怕見公婆,哪有女婿怕見丈母娘的?難道你們作了親戚,你可以永久的不去見她嗎?”魏老八道:“將來我自然要去見她。”說著,又是嗤嗤的一笑。二春兩手一舉,打了一個嗬欠,因道:“你們聽,鄉下人家的雞已經在叫了,我要去休息一下子。”楊育權笑道:“忙什麽?明天你盡管睡到下午四點鍾起來。現在接洽的事情,還沒有告一段落呢,我不要得個結果嗎?”二春道:“我的話已經說完了,辦不辦是魏八爺的事。我想,就是這幾樣小事,八爺要辦,就很容易的辦了的;不辦,我老等著也是無益。”楊育權又在**抽一口煙,二次坐了起來,很興奮的道:“好了,一切我都代老八答應下了。現在我要替老八說兩句了,跟了我這兩年,在人麵前多少有點顏色,在銀行裏存的錢,總有個兩萬開外;至於他那分力氣,你看他蠻牛一樣的身體,哈哈哈……”說著,他昂起頭來大笑。魏老八笑道:“楊先生開玩笑。”說著,又伸手搔著頭發。楊育權又點了一支煙卷,將手指夾了煙卷,指著魏老八向二春道:“你不要看他帶著三分流氣,其實他是個老實人。將來你把他管教好了,什麽都順手。就是愛在外麵交個把小白臉,那都沒有關係。”二春道:“不是說笑話,稍微想得開一點的女人,就不會去相信小白臉的。譬如陸影這個人,也算不得什麽小白臉,但是他就很自負以為天下的年輕姑娘,都非愛他不可,然後他把那女子騙到手了,就可以在那女子身上發財。女人雖賤,也不至於把身子讓給人了,義拿身子賺錢給人花。楊先生,你信不信?我看到了滑頭少年,我眼睛裏就要起火,象陸影這種人,並非小白臉,還要冒充小白臉的人,我尤其恨他!”說著,把腳在地麵上頓了兩下。陸影由那坐椅站了起來,向楊育權點了個頭道:“楊先生,我暫時告退罷。唐小姐的脾氣很大,那流彈不時的打我頭上,我還是讓開她好。”楊育權點點頭笑道:“這倒是的,冤家宜解不宜結,明天她結婚的日子,你重重的送一分禮罷。”二春道:“我倒不要他送禮,我要他把露斯帶來我見一見,到底是怎樣一個了不得的人?”楊育權道:“露斯來了,你果然就不和他為難了嗎?”二春道:“為難兩個字我不敢,我也沒有那種本領,可以和他為難!隻要把露斯帶著來了,我們一說一了了。”楊育權望了陸影笑道:“聽到沒有?你還有什麽話說?”陸影一麵向人說話,一麵向房門口退去,本已要走了,聽到這話,卻又站住了腳,向楊育權迎近一步道:“楊先生若是一定要我把她找了來,我未嚐沒有法子,隻是請楊先生原諒,不要又說我敲竹杠。”楊育權沉著臉道:“你說要多少錢罷?”說到個這錢字,他已經把手伸到衣袋裏去摸索著。陸影笑道:“我就知道,楊先生不會高興的。不過事到臨頭,我不能不說。露斯這個人,和別的女人並沒有兩樣,她愛的就是錢,假如能拿出一筆款子來作引子,她可以隨時引來的。”二春道:“你胡說,她和別的女人並沒有兩樣,難道別的女人,就都是她這個樣子嗎?”楊育權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太占上風了,他已經答應把露斯找來,就算樣樣都退步了。”二春道:“楊先生,你想陸影他不敢敲你的竹杠嗎?”楊育權作一個猙獰的微笑,向陸影望著。陸影道:“楊先生,你想我有兒顆腦袋,敢騙你的錢。你可以開一張支票,給我帶去,露斯若調皮的話,你盡可通知銀行,不讓她兌款。”
楊育權道:“好,就是這樣說,三百塊錢支票夠不夠?”陸影道:“自然是越多越好啊。”楊育權笑道:“我就開張五百元的,越是有手段的女人,我倒是越肯下本錢。”說著,他在床頭枕頭下麵,掏出一冊支票簿子,就取下大襟紐扣邊插的自來水筆,走向桌邊燈下,填寫了一張支票,然後在票尾上簽了一個英文字。他撕下那張支票來,回轉身正要遞給陸影,見二春正站在身邊,便笑道:“這是為了你呀,能花上這樣一大筆錢,就不過是為你出上一口氣。”二春道:“楊先生也就早想看看她的了,那於我有什麽好處?”楊育權道:“到了明天,我當然還要送你一筆禮,無論如何,我要更對得住你些。”二春瞅了他一眼,低聲微笑道:“更對得住我些,我看你怎樣對得住我罷!”楊育權便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向魏老八笑道:“二春這孩子調皮得很,你這蠢牛一樣的東西,哪裏對付她得了。”魏老八站在一邊,沒有作聲,楊育權沉著臉道:“你不要不高興呀,這還是我的人,我一不高興,我就不把人給你了。”說著,左手把支票交給了陸影,右手搭在二春的肩上,魏老八笑道:“楊先生怎麽說這樣的話?她就跟了我,還不也是楊先生的人嗎?你高興哪一天收回來,你就那一天收回來。”二春聽了這話,把兩眼瞪著荔枝樣的圓,把臉漲得鮮血樣的紅。魏老八看了她的樣子,知道她的用意何在,隻是向著她笑笑,並沒有說什麽。也不知道幾時,陸影接著楊育權的支票溜出去了。這時,他又二次回轉屋子來,笑道:“大家分散了罷,天亮了。”二春聽了這話,卻不禁噗嗤的一笑。楊育權握了她的手道:“別的都還罷了,你每次突然一笑,倒讓人有些莫明其妙了。現在說到天亮,你又笑了起來,這天亮了有什麽好笑,你一聽到,就噗嗤的笑起來。”二春道:“這有什麽莫明其妙呢?在南京城裏,我隻覺得糊裏糊塗天就黑了,到了你們這裏,整個變過來,是糊裏糊塗的過了一夜,天就亮了。”楊育權笑道:“天亮了我們都去睡覺,醒過來已是下半天,那就糊裏糊塗又天黑了,你不要看我們過著糊塗日子,但是我們打起算盤來,可是很精細。”說著,也嗬呀一聲,伸了一個懶腰。二春回頭一看,坐在屋子裏沙發椅子上幾個人,都已睡得呼呼打著鼾聲。王妙軒手裏拿了煙簽子,半側了身子,也睡在煙鋪上。隻有魏老八眯了兩隻綠豆眼向自己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