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在衣袋裏掏出張名片,交給大狗道:“你把這名片送給他們看,他們自然就容留你兩個人了。”大狗捧著拳頭作了兩個揖,那個拿鞭子的人又道:“你兩個人再要不離開這裏,那是不識抬舉,少不得雪上加霜,再給你一頓鞭子。”說著,把那鞭子指著他們,鞭子梢,還顫巍巍的閃動了一陣。大狗和毛猴子都沒有作聲,兩個人對他們看了一看,也就搖搖擺擺的走了去。大狗手扶了鬆樹,緩緩的站了起來,向毛猴子道:“走得動走不動?我們下山去找口水喝罷。你若是走不動,我可以攙著你。”毛猴子望了他道:“你陡然要走了,這真是怪事。”大狗笑著走到毛猴子這邊來,扯起他一隻手胳臂,把他扶起來,說了一個走字。也不問毛猴子是否同意,牽了他就走著。毛猴子一拐一跛,手扶了大狗走下山來,果然的在那山崗子裏,有一所砌了磚牆,還沒有蓋頂的屋子,在那旁邊空地裏,搭了一座蘆席篷子的工廠,下麵燒著很大的一叢火光,遠遠就嗅到一陣飯香。毛猴子笑道。“我們花幾個餞,弄口米湯喝喝罷。”大狗道:“你少作主,什麽都看我行事就是了。”兩人又走了二三十步,離著那屋子還遠呢,就看到有兩個人由那屋子迎上山來,到了麵前,彼此望著。大狗走到工廠,有個半老工人迎出來,大狗點著頭道:“我們是那山上下來的,挨了一頓冤枉打,遍體是傷,走不動了,想借你這裏休息一下子。”那人連說可以可以,在工廠角落裏,堆上了一堆木刨花皮,毛猴子哼了一聲,就走到那裏。歪著身體靠著躺下。大狗也扶了桌腳,在地麵木板堆上坐著,向那老工人道:“老板,我們不知好歹,有點得一步進一步,我們在山上就聞得這裏的飯香,想和老板討口米湯喝!”那工人不等他向下說完,就到那邊灶上,舀了兩大碗米湯來,分放在兩人麵前。大狗在身上掏出一個紙包,透了開來,先送到毛猴子麵前來,傾倒了一些粉藥末子到他碗裏去。毛猴子道:“這是什麽玩意?”大狗低聲道:“你不要多問,這是我師傅一脈傳下來的傷藥。五癆七傷吃下去就好。”毛猴子道:“你在家裏出來的時候,預先就把這東西帶著的嗎?”大狗道:“你不用多問,吃下去就躺著,能睡一覺更好,出一身大汗之後,我包你就好了。”他囑咐完了,也用米湯泡著藥末子喝了。他倒是照話行事,喝完之後,就在工廠角落裏一個草堆上睡著。到了天色將黑,毛猴子讓工人叫醒來,還吃了一頓晚飯,大狗卻是沉沉的睡著,身也不肯翻一下,毛猴子叫了他兩回,他都說睡覺要緊,不許人吵,他倒是真睡得著。一覺醒來,看到篷子外一道模糊的白光,橫在繁密的星點中間,正是銀河當了頂,悄悄的坐起來,見那些工人都橫七豎八攤了地鋪睡著。黑暗中,但聽得彼起此落鼾呼聲相應,走出了篷子,腳踏了地麵上的草,仿佛涼陰陰的,半空裏露水是下得大了,向篷子裏仔細看了一下,也不知道毛猴子擠在哪個地鋪上,借著人家的被褥睡了。悄悄的走下山坡,遠遠的看到半空裏有兩三點火光,一點也不考慮,就對了那燈火走去,走近了,正是白天來過的那戶人家,那幾點燈火,都是由屋子窗戶裏射了出來的。他覺得身上有點冷,把上牙微微的咬了下嘴唇,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下重了腳步,緩緩的走著。一會兒工夫,到了那屋子邊,隻見前麵齊齊的一圈黑影子,院牆圍了屋子的半截,在圍牆影子上半截,露出兩個有燈光的玻璃窗戶,其餘都是漆黑的一堆影子。站著出了一會神,也就估定了這屋子的四向。於是繞到山後坡上,找著一決斜坡的所在,先坐在地麵,然後伸直兩腿,將身子向下一溜,就到了靠山坡的圍牆腳下。

這牆不過六七尺高,兩手伸直過頭,輕輕向上一聳,就把牆頭抓住,兩腳尖踏著了牆上的磚縫,身體向上伸著,兩隻手胳臂伸了過去,就把牆頭抱住,兩手隻一夾,抬起右腿,身子再一聳,就是一個騎馬式,坐在牆頭上。這時,定了一定神,但見牆裏麵的院子,黑沉沉的,牆腳下石頭縫隙裏的蟋蟀兒,噓噓的叫著。大狗再看了一看四向,手扳了牆頭,把身子向牆裏麵縋了下去,手一鬆,兩腳尖點著落地,也沒有發生一點聲音。由這裏過去,就是那排廚房,他站定了腳將鼻子尖聳了兩聳,聞到了油腥氣味。在星光下繞到廚房門口,見鐵紗門虛掩住,裏麵的板門,卻洞開著,輕輕的拉開紗門,側身踅了進去,借著紗窗和鐵紗門放進來的星鬥之光,還可以看得到廚房裏的器具影子,先摸索著食廚,打開了櫥門,抓了兩樣剩菜,送到鼻子尖上聞聞,不問鹹淡,站在櫥門邊,就這樣撮著吃了個半飽。無意中摸到一大塊東西,兩手捧了,聞一聞,又把舌尖舐了一舐,卻是半邊紅燒鴨子。心裏想著,這倒真是運氣。於是兩手捧住,一麵啃著,一麵向外走。到了院子裏,正待向樓屋底下走去,卻聞到了有一陣病人哼痛的聲音。順了那聲音尋著過去,卻是那汽車間隔壁的屋子裏。那間屋子是矮矮的四方形,向外一列木板門,在門上倒扣著鐵搭環,用鐵鎖來鎖住了。大狗輕輕的走到那門邊,將紅燒鴨扔了,用手摸過了一遍,心裏就大為明白,平白無事,決不會把個病人倒鎖在屋子裏。於是在身上摸出了一把鑰匙,輪流著把鑰匙向鎖眼裏配合著,隻四五次,嘎吒一聲,鎖就打開了。緩緩的把木板門推開,先不忙向裏走,身子一閃,閃在門的左邊。這時,聽到這裏有人重重的哼了一聲,大狗聽那聲音,有幾分像亦進,便輕輕的喝道:“徐亦進,深更半夜,你怎麽羅羅唆唆的吵人。”裏麵答道:“我身上酸痛得難受,哼也哼不得嗎?”大狗聽著,果然是亦進的聲音,這就踮起腳尖來,突然向屋子裏一跳,低聲叫道:“不要作聲,不要作聲,我是大狗來了。”亦進在暗是哦了一聲。大狗道:“你跟我走罷,還遲疑什麽?”說時,看到地麵上顫巍巍的有個人影子站了起來,手去扶著時,觸到亦進的手,隻覺燙熱得灼手心,因道:“二哥,你病了嗎?”亦進道:“睡在這屋子裏,受了感冒了。”大狗道:“那不管,我來碰著你不容易,你舍命也得跟我走。”亦進道:“那當然。”說時,扶了大狗,就走出了屋子來。大狗把他送到門外,依然把門反帶起來,插上了那把鎖。亦進緩緩的移著步子,低聲道:“你開門走進來的時候,嚇我一大跳,隨著我就出了一身汗,現在身上鬆動一些了。”大狗道:“那更好,不要說話,快同我走罷。”亦進走了幾步,在樓外空地裏站住了道:“你怎知道我在這裏的?”大狗道:“現在沒有說話的工夫,你跟了我走就是。”亦進道:“不行,你非和我說明原故不可。”

大狗道:“簡單的說罷,他們用車子送二小姐出城來,我是親眼看見的,我在奇芳閣找到了那汽車夫,想法子跟那車子到了這裏。自然,這裏是他們城外的機關了。我想他們把你關起來,不送出城來就算了,要送出城來,一定在這裏,所以我溜來這裏看,不想聽到了汽車房裏有人發哼,一問起來就是你。你看這件事,應當怎麽辦,我不應該立刻帶了你出來嗎?”亦進道:“這樣說,你是知道二小姐在這裏的了。難道我們到了這裏,倒不救她一把,就讓她關在這裏嗎?”大狗道:“我想著,她一定是關在這屋子裏樓上,慢說這屋子不容易進去,就是進去了,這樓上是容易進出的嗎?”亦進道:“你知道她關在這樓上,為什麽見死不救?你不去我去。”說著,扭轉身來,就向洋樓下麵走去。大狗扯著他的袖子時,就用力一甩,把大狗的手摔脫了。大狗隻好跟著後麵道:“你何必發急,要去,我們同去就是了。”說著,就搶到亦進前麵去,大概他們自恃著是老虎洞吧,走進屋的廊沿下,那通到屋子裏麵去的兩扇西式門,卻是關而未鎖的。大狗向前一步,輕轉著門扭子,那門向裏閃著,卻閃出五六寸寬的一條門縫。大狗將門推得開開的,反過一隻手來,向亦進連連的招著。亦進隨了他進去,他靠近了對著他的耳朵道:“把鞋脫了,插在褲帶裏。”說完,他自己先這樣做了,亦進才明白他的意思,照他的話做了,跟了在他後麵走。由這裏向前,是一條上樓梯的夾道,那樓梯上麵,鋪了一層繩氈子,踏著倒也沒有什麽響動。大狗放開了步子,踏著前進,並沒有什麽顧慮,亦進把剛才開門的那股子勇氣倒慢慢的消沉下去了,心房裏有些撲撲亂跳。但是到了這時,說不得向後退走,隻好緊緊隨在他身後走上樓去。由這樓梯出口,是走廊盡頭所在。在星光下,首先看到一排欄幹的影子橫在前麵。向裏看,有三處地方,向外透著光亮,分明是屋子裏點著燈由玻璃窗戶裏射了出來。在這裏也就猜出來,屋子裏有入睡著。大狗站定了腳,將亦進的衣服輕輕扯了兩下,接著,把手向前,指了兩指,在星光下,亦進看到他的手影子,心裏也有幾分領悟。大狗將身子貼了牆,橫了身子緩緩向前移著步子,走到了窗子邊,就把身子向下蹲著,然後再緩緩的挺了身子,伸著頭向窗子裏看了去。亦進貼牆站在一邊等候著。大狗看了三五分鍾,又蹲著走過了窗戶。在第二個亮窗戶下向裏麵望著。這個窗戶透出來的光,帶著醉人的紫色,不十分的光明,顯是這裏麵有了窗帷幔,把燈光給遮掩住了。大狗蹲在那窗戶外,兩手扒了窗台,向裏麵張望著。亦進在旁邊看著,見大狗伸了頭向裏看的時候,身子忽然一聳,好像是吃了一驚,這倒不知道大狗是什麽意思,自己的心房,也隨著他這個動作,連連的跳上了一陣。大狗倒並不理會他身旁還站著一個人,隻管將頭靠了窗子縫,把一隻眼睛對了裏麵張望。亦進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麽事情,要他這樣吃驚,想過去看時,又怕壞了他的事,也隻是將兩隻眼睛,對大狗身上盯著。

這樣有十分鍾之久,大狗卻蹲著爬了過來,對亦進耳朵邊,輕輕的道:“二小姐在這屋子裏。”亦進聽說,心口更跳得厲害,搶著問道:“是一個人兩個人?”大狗道:“是她一個人。她撐了頭,靠住床麵前的桌子坐著。”亦進聽了這話,再也不等大狗的許可,他徑自上前,由窗口外向裏望著。這窗戶裏麵,垂下了兩幅很長的紫綢帷幔,將兩扇玻璃窗齊齊的遮掩著,隻有帷幔的末端,卷起了一隻角,在這個所在,有燈光射出來,可以看到裏麵。亦進由那裏向裏張望時,對麵便是一張銅床,由屋頂上垂下一幅一口鍾式的珍珠羅帳子。但帳子並沒有張開,隻是作了一卷。下端繞在床欄幹上,**雪白印紅花的被單,上麵疊著桃花色的被子,燦亮的白瓷罩煤油燈,照著屋子裏粉牆,四邊雪亮。在床麵前,放著小小的櫃桌。二春穿了一件淡青的長夾襖,人坐在床沿上,一手斜撐了櫃桌,托住了自己的臉。這房裏梳妝台,衣櫥,分列兩旁,顯然是女人住的一間屋子。她住在這裏,卻也不見得越分。隻是幾日不見,她麵龐瘦小了許多。加之她皺起兩道眉毛,微垂了眼皮,象是有了很重的心事。亦進見大狗在這裏坐著,就對了他耳朵輕輕問道:“我們怎樣通知她呢?”

大狗向他搖搖手,並沒有回話。亦進到了這時,隻覺兩腿發軟,有點站立不起來;同時周身冷颼颼的,沒有了一點力氣。大狗叫他不要作聲,他就更想不出一點主意來。反是身上不住的抖顫,抖得窗戶都有點瑟瑟作響。大狗按住他的肩膀低聲喝道:“不要抖,不要抖!”亦進也明知道自己這樣亂抖,實在誤事;可是他還沒有想出辦法來製止自己的時候,卻聽到二春在屋子裏高聲道:“在門外鬼鬼祟祟作什麽?房門我沒有閂著,要進來就進來。”不但亦進聽著慌了,就是大狗也嚇了一跳。她這樣一叫,分明是不願意我們來。果然進去見她時,她變起臉來大罵一頓,驚醒了這些如狼似虎的家狗,那就沒有性命;若是不進去,立刻溜了走,走得了,走不了,固然是一個問題;就算走得了,那特意上樓來幹什麽的呢?心照猶豫著,拿不定主意,兩人也就站在窗戶外邊發呆。可是房裏的人並不猶豫,隻聽到一陣腳步響,突然房門一響,一道燈光,射到走廊上,隻見二春站在房門口,問道:“為什麽?”她的話沒有問完,已看出了兩個人影子,這兩個人影而且是很眼熟,便身子向後一縮,問道:“你們是誰?”到底大狗到了這種地方機警些,便迎上前低聲道:“二小姐,你不要叫,我是王大狗,那是徐二哥,我們來救你來了。”二春再伸出頭來,向二人道:“你……你們。”說著,把手一指,身子又向後退了兩步。亦進見二春畏縮的樣子,明白過來,剛才她大聲說話,倒並不是惡意,她那聲音,分明是對付別人的。便搶上一步走到屋子裏,將手向外揮著,低聲道:“二小姐,你同我們快走。”二春道:“你……你……你們好大的膽,趕快走罷,隔壁就是……”果然隔壁屋子裏,一種很粗暴的聲音問道:“二春你和哪個說話?”二春道:“我和哪個說話,我和你說話。”她口裏說著,向徐王二人招著手,又回過手來,向床後麵指了一指。亦進和大狗都會意,立刻跑進屋來,向床後麵轉了過去。這床後有一扇小門,也是半掩著的,自是裏麵還有一間套房,立刻兩人推了門進去,兩人還沒有掩上房門的時候,見二春很快的跑進屋來,將燈鈕極力的一扭,扭得燈光全滅,在滿眼黑洞洞的情形之些,也就隨著聽到腳步聲很重,有男子的聲音說話,他道:“我仿佛聽到有人輕輕的說話,你房裏怎麽沒有了燈?”二春道:“點著燈睡不著。”那男子哈哈笑道:“我和老柴多說兩句話你就等不及了。”二春道:“你們聚到了一處,就是算計人,白天整天的算計著不算,到了晚上,還要睡在煙燈邊算計人。老天爺生就你們是這一副壞心腸嗎?”那人哈哈大笑道:“不算計了,不算計了,我來陪你談談,但希望你和顏悅色的,像平常一樣說話,不要開口就給人釘子碰。”說著,一道白光,射進了屋子,是那人帶了手電筒。這套房和前房,是一方板壁隔著,那手電筒的光,很是強烈,由壁縫裏透進幾條白光線來,映著這屋子不到一丈寬,雜亂的堆了些物件,就是要逃跑,也無法可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