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大狗的職業不高明,五官的感覺,可是比任何人要敏銳得多了,聽到這句“這事就算了嗎”的話,立刻回轉身來停了一停,阿金道:“你不走還等什麽?”大狗道:“我等什麽呢?你想,果然他們不肯幹休,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能不到我家裏去找我嗎?你走罷,我進去再向唐家媽求個人情。”阿金道:“這也好。要去我們就同去,不能讓你一個人背大石頭。”說著,兩個人回身同走進唐大嫂這進天井裏來,那唐大嫂口銜了煙卷,滿臉怒容,兩手交叉放在胸前,還端坐在原來那把椅子上,看到他兩人進來,沉了臉問道:“你們還不肯罷休嗎?又進來幹什麽?”大狗怔了一怔,沒有答出話來,阿金和軟了聲音道:“我們走到前麵,還聽到唐家媽怒氣未息。”二春站在一邊忍不住笑了,因道:“我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事情一說了了,當然就了了,還怪你們作什麽?我們說的是自己的事。”大狗雖經她這樣說了,還是怔怔的站著。唐大嫂皺著眉,將手連連揮了兩下道:“沒有你們的事,你們走你們的罷。”大狗阿金這才放心,再向唐大嫂道謝一遍,告辭出去。二春站在一邊,默然了一會,低聲問道:“媽喝一碗茶嗎?”唐大媽並沒有作聲,隻微仰了頭噴出一口煙來,二春將綠色玻璃杯子斟滿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唐大嫂麵前笑道:“媽你也不要生氣,好在我們對王大狗這案子已不追究,外麵也沒有什麽人知道,小各雖然丟掉了三百塊錢,也不是自己掏了腰包。”唐大嫂將玻璃杯子接過,重重在茶兒上一放,因道:“你比她火好幾歲,怎麽也說出這種話來?不是我們自己掏腰包,這三百塊錢能白用人家的嗎?有這三百塊錢留在家裏,幹什麽不好,要這樣去送給那拆白黨。”二春道:“你老人家低聲一點,這前前後後都是人,讓人家聽到了,什麽意思。”說著,把眉毛皺了,唐大嫂道:“你看,除了這三百塊餞不算,這戒指還要四五百塊錢去贖,裏打外敲,快近上千的洋錢,你看,關門坐在家裏,倒這樣大的黴,氣人不氣?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這話傳出去了,我在夫子廟上,還把什麽臉見人?再轉一個彎,傳到錢伯能耳朵裏去了,他不會依小春的。”

二春道:“他不依又怎麽樣?還能告小春一狀嗎?”唐大嫂忍不住笑了,因道:“你真是孩子話,這筆款子是小春向人家借的,當然人家有權利和小春要錢,我們盡管厚了臉不還人家的錢,可禁不住人家說話,這賤人哪裏去了?剛才我還聽到她在屋子裏窸窸窣窣的哭呢,你去看看。”二春走進房去了一會,複又出來,低聲道:“媽不要罵她了,她也很難為情的,現在和衣橫著躺在**呢。她說她要自殺。”唐大嫂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她要尋死,死了倒是幹淨,以為我就靠著她嗎?我活到四十五歲,就沒有靠過哪個過日子,她把死嚇我嗎?我不……”話隻說到這裏,聽到裏麵屋子,很急遽的腳步響,接著咚的一聲,房門關上了。唐大嫂隨了這一聲響,把話停住,偏了頭向屋裏聽著,總有五分鍾沒作聲,二春站在一邊,呆望了母親,唐大嫂回轉頭來,將腳輕輕地連在地麵上頓了幾下,因道:“快點,快點,你推開門進去,看看她在作什麽?”說著,就把兩隻手來推著二春,二春雖然還是慢慢的移著步子,無奈唐大嫂是極力的推擁著,教她立腳不住,二春一直被母親擁到了門邊,叮咚的碰著門響,唐大嫂輕輕的道:“你叫她開門,你叫她開門。”二春隻好依了娘的話,將手拍著門道:“小春,你就房裏作些什麽玩意?快快開門,我們這場笑話,就夠人家說大半天了,還要鬧呢?”唐大嫂大了聲音道:“隨她去,理她作什麽?她有那膽子,點一把火把這房子燒了,那算她潑辣到了頂。若是她要自殺,我很歡迎。”口裏雖是這樣說著,兩隻手卻幫了二春敲門,正好趙胖子劉麻子在旁邊廂房裏談心,被驚醒了跑了來,兩人看到情形緊張,各抬起一隻腿,隻幾下把門踢開,同二春擁了進去。正房裏沒有小春,轉到床後套房裏,見小春倒在一張小**,兩手舉起來,將臉掩著,側了身子向牆。二春走向前來,兩手推著她的身體道:“你這是怎麽?發了瘋了嗎?”小春盡管讓她推動,並不作聲。趙胖子俯了身子道:“三小姐,你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麽我們所不作的事,你都做起來了哩?”小春總是兩隻手掩了眼睛和臉,給他一個不理會。

劉麻子道:“三小姐你吃了什麽東西下去了沒有?”小春還是不作聲,趙胖子越發的把聲音放著和軟起來,不管小春看到不看到,他將肉泡眼連連映了幾下,仿佛那眼淚已到眼角,立刻就要滴了出來。因道:“不要說唐家媽記掛著你,我們這一班朋友,哪一個不受到三小姐的好處?三小姐有個好歹,我們這班人,在夫子廟都不用混了。我們全都望三小姐身體康健,花了幾個錢,那算不了什麽事!”小春實在聽不下去了,突然將身子一挺,坐了起來,瞪了眼道:“花了什麽錢?你知道嗎?我又不是七十八十的老婆婆,什麽身體康健不康健,要你這樣數說一頓。”她口裏說著,兩手把身後一隻枕頭抓了起來,二春兩手按住了枕頭,向她道:“喂,小春你看,你這脾氣鬧到什麽程度了?人家說好話,勸勸你,這並無惡意,你何必這個樣子。”小春板著臉道:“是我不好,大家都說我不好,我不好,我自己把我消滅了就是。你們又何必多我的事呢?我給你們丟臉,我自己認罪,沒有了我,你們也就不必丟臉了!”趙胖子讓她這樣掃了麵子,已經不好意思再多嘴,紅了臉站在一邊,兩隻手互相在兩隻手臂上搔癢,那一番尷尬情形,簡直用言語形容不出。二春又不願太敷衍她了,隻是皺了眉隨便說上幾句,小春側了身子趟著,索性嗚嗚咽咽痛哭。劉麻子瞧不過去,隻得迎上前向她道:“三小姐,你讓我劉麻子說兩句話,氫不要生氣。唐家媽是你親生娘,言語上說重了你兩句,也許是有的;但是她決沒有一點壞意對你,就是你覺得她所說的不對的幾句話,也是為你好,你……”小春將身一翻,兩腳連蹬了幾下,喝道:“羅唆,我沒有工夫聽這些話。”劉麻子笑道:“我就不說羅唆話罷,不過最重要的一句話,我還是要問,三小姐,你有沒有吃什麽東西?”小春道:“我這裏一關門,你們就像捉強盜一樣,踢門進來,我有工夫吃什麽東西嗎?有的是東西,我要吃,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吃。”劉麻子笑道:“哦,沒有吃,那就很好,今天不必去應酬了,好好的休息一天吧。”小春突然坐了起來,用手理著頭發,板了臉向趙劉二人道:“請你二位出去罷,我不會死,用不著你們在這裏看守。”劉麻子不願跟了趙胖子再討沒趣,向他丟了一個眼色道:“我們上六朝居吃茶去罷。”他口裏說著,人已走出了房門,見唐大嫂正對了房門坐著,瞪了兩眼,動也不動。劉麻子走出來,抱了兩手,拱著拳頭,同時又向她連搖了幾下手,表示不要緊。唐大嫂微笑著點了兩點頭。趙胖子隨著出來,也點了兩點頭,唐大嫂這就大了聲音道:“要你們二位操心,唉!我們家的事,真是說不盡頭,我也看破了,沒有什麽混頭了,一剪子把頭發剪了,我去出家去。”劉麻子走到前麵天井口上,回過頭來,抱了兩拳,連連拱了兒下,多話也不說,把那胖腦袋搖上幾搖。唐大嫂把一聽香煙,放在茶幾邊,抽一根又抽一根,好幾回起了身走幾步,又坐了下去,可是她對了那門坐著守下去,並不移動。

後來二春走出來了,唐大嫂向她招了兩招手,把二春叫到麵前,低聲問道:“她沒有吃什麽東西嗎?”二春笑道:“你想想,她可會吃什麽東西呢?房子裏隻有巧克力糖和雞蛋糕,這些東西,就是讓她吃一個飽,也不會壞事。”唐大嫂望了她一眼沒作聲。二春低聲道:“論起花錢來呢,錢是她掙的,我們有什麽話說;不過陸影那個東西,對她就不忠實,根本是騙了她的錢,去交別個女人,為了小春自身汀算,也不應當做這樣的事,羞恥羞恥她一下也好,她不大好意思出來,在屋子裏睡覺,你隨她去罷。過一會子,你又乖乖寶寶的去哄她,這就不好辦了。”唐大嫂道:“你難道沒有一點骨肉之情,眼望了她死嗎?”二眷不說什麽了,悄悄的站了一會子,竟自走開。唐大嫂一人自言自語道:“人要倒黴,鐵杠子撐了門,也擋不住。你看,不聲不響一千塊錢去了,錢呢是人賺的,去了也就算了,若是在人身上,再弄出個什麽笑話,那還了得!我對於什麽人都是副好心,慢說是我肚子裏出來的兒女。”她口裏說著,人就走進了房,見小春依然側了身子,橫躺在小**,先歎了一口氣,在旁邊椅子上坐著。小眷好像沒有知道母親進來了,躺在那裏動也不動。唐大嫂隻是嘴角上銜了一支煙卷進來,那放在茶幾上的煙聽子,可沒有帶來,嘴上的煙吸完了,隻好把吸成一截煙頭子,扔在痰盂裏,又默然的坐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了,便道:“並不是我羅唆,我比你知道的事情多一點,你不知道,我就要告訴你,現在你是秦淮河上第一等歌女了,你不抬舉你,別人可抬舉你,這不是我瞎吹,報上不是常常登著你的名字嗎?你若是作了什麽有體麵的事,報上自然會跟你登出來;就是你作了失麵子的事,報上也未必不登出來。”小春這就開口了,重著聲音道:“你們還怕人不知道呢!又吵又鬧,還打算報公安局。”唐大嫂道:“不是為你的原故,連王大狗都沒有追究嗎?你這孩子,不體諒為娘一番苦心,還要尋死尋活,一個人隻能死一回,還能死個七回八回不成?”說到這裏,就走過來,坐在小春的腳邊,接著道:“你看早上鬧到現在,我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你也沒有吃什麽,這不是自己和自己下不去嗎?起來罷,洗把臉,喝口茶,好吃午飯。”小眷不作聲,唐大嫂又把聲音放柔和了一倍道:“話呢,一說過,就算了,我都不介意了,你還要鬧什麽脾氣,好孩子,起來洗把臉。”說時,就伸手去拉小春的手,小春扭著身子道:“我不起來呀,我不吃呀。”唐大嫂一手拖不起她來,就兩手抱了她的肩膀,將她扶起,口裏還道:“好寶寶,不要鬧了,不吃飯也應該起來洗個臉,下午兩點鍾,叫你姐姐陪你去看電影去。”小春半推半就的讓母親扶著,還是坐在床沿上不動。唐大嫂又叫了幾聲好孩子,好寶寶。看看小春雖是不發言,卻也沒有什麽怒容。因道:“我叫王媽給你打洗臉水來,再不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