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盡多為別人的事,惹上自己一身麻煩的人;也有惹上了麻煩,再出來一個多事的,使這圈子,就慢慢的兜得大了。王大狗和賽諸葛就在這個情形中。阿金哪裏會想到這些,倒覺得罵了賽諸葛一陣,落個痛快。事後和鄰居談起,還囉囉嗦嗦數著賽諸葛的不是。那鄰居站在天井裏,隔了窗戶向裏麵叫道:“阿金,你少說兩句罷,我看這件事,會鬧出風潮來。”阿金由窗格子上伸出臉來道:“鬧出什麽風潮來,會把我解到公安局去,打我二百手心。”老鄰居道:“雖不打你二百手心,少不得有警察找你來問話。”阿金道:“那我等了他,一個當野雞的,還怕什麽丟臉不成?”說著,兩隻巴掌高抬起來拍著,拍了兩下重響,那老鄰居搖搖頭,伸著舌頭走了。阿金說了這話,自然是不掛在心上。過了一天,是上午九點鍾的時候,有人在天井裏叫了一聲:“阿金在家嗎?”阿金伸了頭看時,見一個人穿了一身青灰湖縐短襖褲,挺了一隻大肚囊子,頭上盆式的呢帽子,歪了向後戴,露出他一張南瓜臉,左臉泡上長了一個黑痣,上麵擁出一小撮長毛,阿金認得他,這是夫子廟有名的角兒趙胖子。他後頭跟著一個長臉麻子,穿了一件青綢長夾襖,袖口上卷出兩小截裏麵白綢衫袖口,不戴帽子,那個人也是一位夫子廟知名之輩劉麻子。於是答應了一聲道;“在家裏呢,兩位大老板,請到屋子裏坐。”劉趙二人隨了話進來,一進門,先打量她的屋子,見一副床鋪板,搭了一張小鋪,上麵亂放了兩條破被褥,橫靠牆放了一張空竹床,另配兩隻破方凳,靠窗戶放了一張兩屜桌,煤油燈,煙卷筒子,雪花膏瓶,梳頭油盒亂堆著。另外一麵尺大的鏡子,卻把毛繩子捆住了破鏡架,床頭邊雖堆了兩隻破舊的黑木箱子,連搭環也沒有。不用說了,顯著那箱子裏不會有什麽值錢東西。倒是報紙糊的牆壁上,有兩件整齊的衣服,掛在月份牌美女畫邊釘子上。阿金用手抹了兩抹方凳子,笑道:“太陽照進房裏來了,請坐罷,兩位大老板,有什麽事見教呢?”趙胖子伸了兩條八字腿坐著,雙手提起了褲子腳,因笑問道:“難道你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嗎?我們也知道,這並不是你幹的事,不過多少你應該知道一點路數?唐大嫂子,也不願把這事弄到公安局去,隻要你到她家去把這個拿東西的人,指正一下子。”阿金聽了這話,心裏不免撲撲亂跳。可是她極力的把臉色鎮定著,靠了房門站定,交叉著十個指頭,把手放在腹部淡笑道:“趙老板無頭無腦這一頓話,我倒有些摸不清原故,什麽糖大嫂鹽大嫂的。”劉麻子坐著一拍大腿道:“不用三彎九轉了,直說罷。你老太去世,沒錢收殮,我們知道有人幫了你一筆款子,這個人有人打聽出來了,他就是偷了唐小春的鑽石戒指的人;這個人姓甚名誰,我們也知道,不過沒有入指證,我們還不能把他抓著;但是他也跑不了,若是這樣一點小事,我們也栽跟鬥,不用在夫子廟吃飯了。”阿金垂下上眼皮,想了一想,點著頭道:“劉老板爽直,我也就爽直些。是的,有人幫助過我一筆喪費,唐大嫂就是唐小春的娘,從前秦淮河上有名的唐三寶吧?”趙胖子瞪眼哼了一聲,劉麻子道:“誰和你說這些!”阿金笑道:“我們是同行,她是我的老前輩,這話說不得嗎?”趙胖子一道:“你打算硬挺,是不是?趙胖子手裏沒有溜得了的黃鱔,你心裏明白些!鹿嬤的,憑了我和老劉這兩個大麵子,會跑來碰你這野雞的釘子。”說著,他伸了手在桌上重重的一拍,站了起來,將肩膀一橫,劉麻子卻瞪了眼望了她,個個麻子眼全漲紅了,阿金動也不動,還是那樣站著,笑道:“趙老板,你生什麽氣?三寶也是賣的,我也是賣的,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她現在是紅歌女的娘,就不許提了;不提就不提罷,誰叫我不在秦淮河賣,在四象橋拉客呢!我吃了老虎的大膽,也不敢駁你二位老板麵子,你不用生氣,拍痛了手,是自己吃虧,你就打我兩下,也打齷齪了你的手。”劉麻子道:“我們不是和你鬥嘴巴來的,你說了這一大串的話,這事就算了嗎?”阿金道:“不算啦!拚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天大的事,有我承當。我和二位老板去見三寶,把我送地方法院,那就很好,我正找不著飯票子呢!我知道,這不會犯槍斃的罪,我同你們一路去見三寶。”說著,左手取了桌上的鏡子,右手抽開抽鬥,取一把牙梳,站著舉了鏡子,梳了一陣頭發,仍把鏡子放在桌上,支了煤油燈靠好,打開雪花膏缸子,挖了一大塊雪花膏在手心裏,兩手一搓,彎了腰對鏡子撲著粉。趙劉二人都瞪直了眼珠望她,她毫不介意,把身上短褂子脫了,饈出上身雪也似的白肉,兩個碗大的乳峰,隻管顫巍巍的抖動,她靠近了趙胖子站定。趙胖子忍不住笑了,因道:“鹿嬤的,你真不在乎!”阿金從從容容把牆上一件花綢夾衫取下來,穿在身上,板了臉道:“我在乎什麽?窮人隻知道饑寒,不知道廉恥。你趙老板中意,我立刻就賣給你,打個折頭,你給五塊錢,憑了劉老板作中,不算事的,是龜孫子。”趙胖子隻是笑,沒說話。劉麻子道:“滾罷,不要費話了。”阿金道:“走走走,我門也不用帶。”說時,把兩手扣了衣紐,已經走到天舞裏去。趙劉二人一路跟了出來,趙胖子道:“你不用去了,你隻說那人是誰?”阿金道:“怎麽樣?我見不得三寶螞?我在馬路上站著,什麽大人物也見過,並沒有灑上哪個一身臭水;鼓不打不響,事不見不明,我不見著三寶,我不能說,帶東西帶少了,帶話帶多了,回頭你們多帶上幾句話,我糊裏糊塗受了罪,還不知道罪犯何條呢?”趙劉二人把進門那股子勁都消下去了,倒是望了她,不會動腳,阿金道:“怎麽樣?你們不打算去了嗎?不去就不去,我還要作年飯吃呢!”趙胖子軟了聲音道:“阿金姐,我和你商量商量,你見了唐大嫂子的麵,說話客氣一點,行不行?隻要你把話說得中肯,我保你無事。”阿金道:“我本來無事,用不著二位老板煩心。”趙胖子把肉腮沉了下來道:“鹿嬤,好不識抬舉,你打聽打聽,夫子廟混了三十年,哪個刮過我趙胖子的胡子。”說話時,鄰居都圍攏了,把他們的談判,聽了半天,都勸阿金不要拂了兩位老板的麵子。阿金這才道:“我不是不通人性的畜牲,隻要別人給我麵子,哪個人不是十月懷胎出世的。當野雞的人,命生得下賤,一樣懂得好歹。隻要別人把我放得過去,我自然也放得過別人去。那末,我們走罷。”她說完了,又是在人前麵走著。趙胖子看到她太大方了,倒怕她逃走,出門就雇了三部人力車子,把阿金夾在中間坐著走。到了唐大嫂門口,趙胖子請劉麻子會車錢,自己卻搶上前兩步,向主人報告去了。劉麻子知道這意思,故意在大門口延了一會子,然後把阿金帶了進去。瓤金走到最後一進的天井裏,就看到唐大嫂,口裏銜了一支煙卷,含笑靠了堂屋門站著,老遠的還點了個頭,阿金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苦悶,這時先解除了一半,也就跟著這意思,笑著點了兩點頭。唐大嫂道:“對不起,對不起!他們二位把你小姐找來了。這件事和你小姐無幹,不過有幾句話打聽罷了。”阿金笑道:“唐家媽!你不要取笑,我們還配叫什麽小姐,你就叫我阿金罷。”說著話,隨了這話,走進了堂屋,唐大嫂讓她坐下,笑道:“這件事,我們已猜準了是王大狗子幹的了,為什麽我們還不拿他呢,因為他實在洗手兩三年了,我們也怕冤枉好人,所以不能不慎重一點;其實,我們有好多證據了:一來,有人見他穿了一身西裝;二來,看到他整塊錢舍叫化子;三來,他又幫助了你一筆款子。這還不算,還有一件事,是他自己露了馬腳,就是他向來有個脾氣,雖然把人家東西偷去了,他一定退還人家當票子,夫子廟的老人,都知道他這一套的,隻要你把他交出來,就沒有你的事。”阿金聽她這樣一說,暗裏連叫了兩聲原來如此。呆了一呆,突然站起來,卻走向唐大嫂麵前跪下,唐大嫂牽起她來道:“你不用害怕,這事我知道與你無幹,大概王大狗幹什麽的,你現時才明白吧?”阿金道:“不,我早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了。”唐大嫂道:“你知道那就很好,他現時在哪裏?”阿金道:“不過這件事與他無幹,是我幹的,大狗雖然在外麵亂花錢,那是我分給他的,當票子呢,也是我受了他的勸,請他代我退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