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樓上掛的鍾,它不會為人稍等片刻,時針指到十一點半的時候,火車的汽笛聲,嗚的一聲叫起來了。這叫聲送到候車室的時候,把陸影由癡迷中驚醒過來,本來對怎麽處置這兩張車票,並沒有理會。現在可想起來了,立刻把車票退了,打個折頭,還可以剩下十幾塊錢。及至這一聲汽笛響過去了,告訴了他已不能退票,這就淡笑了一聲道:“總算沒有白來,還得著兩張頭等火車票呢!”他情不自禁的這樣自言自語了一聲,本不礙於這事情的秘密。可是隨了這一句話,玻璃窗子外麵,有人接著哈哈大笑起來。這玻璃窗子門,是半掩著的,他想著:“莫非是露斯和自己開玩笑的。立刻奔到窗口,推開窗門向外麵看去,窗子外是一片敞地,這時空****的,哪裏有個女人的影子?再向左右兩邊看去,卻有一個穿短衣服的人,歪戴了一頂盆式呢帽子,在後腦勺子上麵,可是他也出了鐵欄柵,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也分不出來了。”那女茶房在屋裏叫道:“先生,你要是趕到站長屋子裏簽個字,你也可以坐十二點十分的平滬通車走。”陸影回轉頭來道:“我不走了,請站長簽個字,這票子也可以退嗎?”女茶房笑道:“開車以後,不能退票,你先生還不曉得嗎?”陸影將手心裏握著的兩張頭等車票,托起來看了一看,笑道:“留著做個紀念罷,我退掉作什麽?”說畢,又打了一個哈哈,走出火車站來。進城的公共汽車,已經停開,要雇著人力車進城去吧,時候不早了,非一塊錢不能拉到鼓橋,陸影憋住一口氣,就直著腿走了回去。當他順著中山北路向南走的時候,看到一輛輛的汽車由麵前迎上前來,或是由身後趕上前去,回想到剛才出城來,也是坐著這樣一輛汽車,在路上飛跑,街上走路的人,在眼睛裏看來,覺得是比自己要差上幾倍的滋味;可是一小時之內,自己又回到被別個汽車裏的人所藐視的地位了!慢慢的移著兩條腿走回家去,也就到了大半夜,很不容易的叫開了寄宿舍內開門的老王,卻對他道:“陸先生,你才回來,有個姓徐的來找你呢?”陸影道:“姓徐的嗎?帶了信來沒有?”老王道:“他沒說帶信,隻問陸先生到上海去沒有?”陸影聽了這話,更是添著一件心事,也沒多作聲,悄悄的上樓去睡了。這一夜是又愧又恨,又痛又悔,哪裏睡得著,及至睡著,天也就快亮了。次日到下午兩點鍾才起床,也不敢出門,隻縮在家裏看書,混了兩天。這日早上,還沒有起床,同事在樓下叫上樓來道:“老陸,老陸,小春家裏出了事故了?”陸影聽到這話,心房不免撲撲亂跳,可是他還沉住了氣,坐在樓板的地鋪上笑道:“瞎造人家的謠言。”那人道:“我為什麽造謠,報上登著呢,這話還假得了嗎?”說時,把一張日報,遞到他手上來,看時,報疊得整齊,將社會新聞,托在浮麵,一眼便看到新聞中間有一行題目:“唐小春夜失鑽指環。”原來是這麽一件事,心裏倒反而安定了許多。再看那新聞載道:

“秦淮名歌女唐小春,家頗富有,服飾豪華,前晚因小有不適,請假未曾登台,惟曾佩帶最心愛之鑽石戒指,赴應酬兩三處,回家後約十一時,倦極恩睡,草草更衣登床。其手佩之鑽戒,則用綢手絹包裹,塞在枕底,並有手皮包一隻,亦塞在枕下。次日起床,見窗戶洞開,臥室門閂拔去,門隻半掩,心知有異,即喚起家人,檢點全室,而家中女傭,亦發現屋後河廳窗戶大開,家人知悉,更為驚異,但檢查一遍,並未曾遺失何物。最後,小春忽憶及鑽戒未收入箱,掀枕查視,已不翼飛去,在枕畔之手皮包,亦同時不見;除皮包中有鈔票數十元外,此項鑽戒,約值價七八百元,損失頗大。鹹認此賊,決非生人,不然,何能知小春此晚佩有鑽戒?又何以知其在枕下?現已呈報警局,開始偵緝雲。”

陸影把這段新聞看過了兩遍,心裏也有點奇怪:賊混進了她屋子裏,什麽也不偷,就徑直會到枕頭下麵去偷這兩樣東西,莫非她把這兩樣東西自己隱藏起來了,預備到上海去追我。自己為著表示到上海去了,又不便這時候在夫子廟霹麵,自己很猶豫了半天,不能決定主意。不過越想到這鑽石戒指失落得奇怪,越覺得小春必另有作用。猶豫到了下午五點多鍾,實在不能忍耐了,就跑到夫子廟裏去找徐亦進。他雖然還坐在書攤子邊照常作生意,不過他的臉色卻很不好看,坐在一張矮凳子上,兩隻手抱了自己的膝蓋,把眼光向攤子上的書注意著。陸影走到攤子邊,低聲叫道:“徐老板,聽說前天晚上,你找我去了。”亦進偶然抬頭,倒顯著有點吃驚的樣子問:“陸先生回來了?”陸影道:“我聽說小春家裏失了竊了,趕回來打聽消息。”亦進歎了一口氣道:“唉!不要提這事了,就為了我常常和陸先生送信,惹著很大的嫌疑。”陸影道:“有什麽嫌疑?哪個家裏也有窮朋友來往。”亦進站了起來,將腳在地下頓了兩頓,皺了眉苦笑道:“可是陸先生要知道,為了替你們兩下裏傳帶信的關係,那行動總是秘密的,唐家媽對於我這種行為,很不以為然,大概她認為我那樣鬼鬼祟祟,是打聽路線去了。”陸影道:“你來來去去,唐家媽是不知道的呀!”亦進道:“什麽事都有個湊巧,我在送你最後一封信的時候,來對小春說過,這件事我不能幹了,實在對你老兄說,我還勸過她,這件瞞了唐家媽的事,不能向下做。”陸影紅了臉道:“那晚上,你為什麽又去找我呢?”徐亦進道:“我也是想勸勸你老兄,假如沒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就不必再向小春要錢了。我是知道,那天晚上,小春曾交一筆款子給你的。”陸影道:“你這是什麽話,來不過因手頭周轉不過來,向她借用幾個錢罷了,遲早我會還她的。你那意思,以為我騙她的錢嗎?”徐亦進淡笑道:“當然不是,不過你老兄有辦法,何必又偷偷摸摸的去和一個歌女借錢?”陸影板著臉道:“準和你你哥我弟的?”亦進倒不生氣,微笑道:“你閣下雖然是個大藝術家,可是我擺書攤子,自食其力的,也不算什麽下流,有什麽攀交不上?再說,你們這種頭腦嶄新的人物,根本就不應當有什麽階級思想?現在你不用我傳書帶信了,你就是大爺了,哼!”陸影呆站了一會子,低著頭就走開了。亦進坐在書攤子邊,隻把兩手抱在懷裏,呆了兩眼,望著行人路上的人來往。再過去一小時,天色已是十分的昏黑,廟裏各種攤子,都在收拾著,他還是擺成那個形式呆坐著。忽然耳邊下輕輕有人低哦了一聲徐老板!抬頭看時,卻見唐二春手裏提了幾個紙包,仿佛是上街買東西來了,便啊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二小姐有工夫到廟裏來走走。”二春將身上穿的一件深藍竹布長衫,輕輕扯了兩下衣襟,笑道:“特意來和徐老板說兩句話。今天早上,趙胖子請你到六朝居吃茶的嗎?”亦進笑道:“是的。趙老板的意思,好像三小姐丟了東西,我有點關係在內。”二春道:“我正為這件事來的,徐老板千萬不要多心。”亦進道:“這是我不好,三小姐叫我做的事,二小姐大概知道吧?”二春道:“據她說,你代陸影向她送過幾回信。”亦進笑道:“二小姐,你是聰明人,我怎麽會認得陸影?我又怎樣敢大著膽子把信遞到三小姐手上?”二春道:“自然是小春這孩子托你送信給陸影。”亦進笑著,沒有作聲。二春道:“徐老板,你何不把實情告訴我們,是不是小春,讓陸影逼得沒有法,把戒指送給他了呢?”亦進道:“這一層我實在不知道。我和三小姐做事,沒有對唐家媽說,我早就料著有一天事發了,會招怪的,但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三小姐在唐家媽麵前,究竟是怎樣說的?”二春道:“她也不能那樣不懂事,還說徐老板什麽壞話,是趙胖子告訴我娘,說是常看到你在我家大門口溜來溜去,又不走進大門,其中一定有原故。我娘就問我和小春曉不曉得?小春瞞不了,才說你和陸影送過兩封信;而且你也聲明過,在她失落戒指的那一天,是最後一次送信了。”亦進笑道:“真是有這話的,這好像我知道這天晚上會出事的,以後不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