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和夫婦對花垂泣的這一幕慘劇,恰是耽誤時候太多了。田氏見他二人在屋子裏許久沒有出來,疑心著又在說家庭什麽閑話?因之悄悄地走到廚房外的院子裏,聽他們說些什麽,那邊的院子,和這邊的院子,隻隔一道黃土牆。玉和夫婦說些什麽,可以說聽得清清楚楚。
她聽玉和說,為了躲開自己,飯都不能在家裏吃,這未免在背後說得過分一點,家產是玉成由父母手上承繼下來的,把家產守住,把家事振興起來,也是玉成的力量。就是玉和由家裏念書,轉到省裏念書,由省裏念書,轉到北平去念書,也是玉成一力支持的。而且去年玉和捐知縣做,還在家裏拿了一筆款子走呢。這樣說起來,家庭對於玉和,是什麽錢也花了,何在乎這兩餐飯?當時田氏想著自己一方麵的理由,恨不得打通了那道黃土牆,跳了過來,敲玉和夫妻兩個嘴巴,她心裏如此想著,做是不曾實做,然而她一隻手扶了黃土牆,撐住了自己的身體,幾乎氣昏了過去,後來聽到玉和說:“得了,你還忍耐一些時候吧。這鄉下人以至我家裏人都看你不起,不但我要奮鬥,你也應當奮鬥,我們做出一番世界來給他們看看。那個時候,我們煮了大鍋的白米飯,大鍋的紅燒肉,讓他們去解饞解饞,我們也應當拿大拇指頭當扇子搖呢。”田氏聽了這話,隻氣得三魂出竅,身體如墜在饅頭蒸籠裏一般,周身的汗毛孔裏,隨著熱汗,一齊冒出氣來。
她呆站了許久,回身走到廚房裏去,氣憤不過,拿起一隻瓦碗,就要向地麵上擲了下去。然而她將那隻瓦碗,剛剛舉得有腦袋那樣高,她第二個感想,接著發生起來,自己怎好打碎自己的東西呢?瓦碗不是要值六個銅板一隻嗎?於是輕輕地放下了那隻瓦碗,在水缸腳下,撿起一隻破葫蘆瓢,用腳竭力一踩,踩了個粉碎,踩得粉碎還不算,用腳在那碎片上,還連連地踏了幾腳。口裏咬著牙道:“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玉成由外麵屋子走了進來喊著道:“你這是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田氏看到丈夫走了進來,索性在葫蘆瓢碎片上,連連踩了幾腳,然後向旁邊矮凳子上架腿坐著,板了臉道:“你問我嗎?我不知道,你去問問你的兄弟和弟媳婦就知道了。”玉成道:“你又和他們吵什麽?玉和他很自諒,已經和我說了,不分家,也不要什麽,孩子出世了,他就走。”田氏道:“孩子出世他就走嗎?我也知道,他想著我們沒有兒女,他要是生了兒子,可以跟王家傳宗接後,我們就會留住他不讓走了。”玉成道:“你以為他們愛過這鄉下日子嗎?”田氏道:“鄉下日子是不愛過,鄉下田地,他們也不愛要嗎?他們把兒子承繼過來了再走,也不遲呀。可是我下了一百二十個決心了。就是他們添了兒子,我也不要,他是年也不跟我拜,瞧我不起,養出兒子來,就會看得起我嗎?他要走趁早,我是一點也沒有什麽舍不得。”玉成道:“你有這話,放在心裏就得了,何必還要一定叫將出來呢?”田氏索性提高嗓子叫起來道:“我要叫,我愛叫,難道我還怕他們不成?”她這樣叫著,又讓玉和在屋子裏聽到了,夫妻兩個對看了一下,玉和低聲道:“這個日子,我們怎樣地向下過?”桂英和他對看了一眼,沒有說什麽。玉和也不敢在桂英臨盆在即的時候,又和嫂嫂爭吵什麽,悄悄地溜出了大門,就這樣走了。
他猜想的確是不錯,在這天下午,桂英已經發動了。桂英是個初生,肚子一經難受,就愁眉苦臉的,忍耐不住。玉成夫婦,恰也是不曾經過這種事的,跟著也就叫嚷起來。這一下子,真把合家鬧得馬仰人翻,連村子裏所有幾位年老些的婦人,都找了來了。大家見了玉成,都說他要添侄子了,這就好了,添了侄子,就像養了兒子一樣了。
玉成在最近一兩個月來,對於玉和生兒子一層,本來就看得很淡了,到了現在,孩子快落地,又說不出來,心裏又有一種什麽痛快之處,口裏銜住了一管旱煙袋,隻嘻嘻地見了人笑著。大家鬧了一天一晚,孩子算是出世了,然而並不是大家所希望的傳宗接後的人物,卻是一位千金小姐。孩子一下地,玉成聽到產婦房裏的人說,是個換糯米粑吃的,他心裏就冷了一半。在屋子裏陪伴產婦的人,也就悄悄地走了一半。桂英看到,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不料鄉下人重男輕女,一至於此,難道你們就不是女人嗎?這倒也好,我們痛痛快快地走開,免得哥嫂有什麽留戀。隨著也就聽到有人在外麵屋子裏跟嫂嫂道喜。田氏道:“道什麽喜?不過是個丫頭罷了。我們王家,還不缺少黃毛丫頭呀。有什麽了不得呢?就是長大成人了,也不過跟她的娘一樣罷了。”桂英本想接住嘴,要說田氏兩聲,轉念一想,自己也犯不上跟她們這種愚蠢的鄉婦一般見識,自己生產後,沒有人來看護,自己還得看護自己呢。因之在**發了兩聲冷笑,也就算了。因為田氏的態度,既然很冷淡,玉成雖是很**的,又看到了下一代人,卻不敢有什麽鋪張。
玉和夫婦,現在是寸步都留心著兄嫂的態度,兄嫂不高興,哪裏又敢有什麽表示?所以三朝不曾有什麽舉動,滿月也不會有什麽舉動。而且在這一個月之中,田氏和玉成說了好幾回笑話。她笑道:“你不用發愁了。將來你沒有飯吃的時候,可以去靠你的侄女,她會唱戲掙錢來養活你的。”玉和每次聽著,不過是氣得滿臉通紅,卻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桂英聽到這種話,每次都咬牙切齒的,要想和田氏爭吵幾句。可是到了後來,總是自己忍耐住了。心想,嫂嫂雖然厲害,哥哥總還算不錯,至少是個肯培植兄弟的人。鄉下的錢,有如此的艱難,上次玉和回來,還帶了一千塊錢出去。不是一千塊錢,自己嫁玉和也嫁不成功的。這件事,直到於今,嫂嫂還不知道清楚,可見哥哥對玉和總不算壞,為了報答哥哥的恩惠起見,對於嫂嫂,也就隻好讓步一些的了。桂英如此想著,想到將要走的人了,何必臨走還落個惡名,索性就忍耐了。
好容易熬到了四十天頭上,夫妻二人不聲不響了,把鋪蓋行李,完全收拾妥當了。然後趁著大家同桌吃晚飯的時候,玉和就正色向哥哥說道:“哥哥!我們明天走了。”玉成聽到怔了一怔,許久才問道:“你要走,盤纏錢有嗎?”玉和道:“這個不成問題。”玉成道:“你打算到哪裏去呢?”玉和道:“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現在南京是國都,我先到南京去碰碰看。若是在南京碰得到機會,當然就住下來。若是在南京碰不到機會,我還是到北平去,究竟那裏人眼熟些。”玉成道:“談到外麵的事情,我當然是不知道,不過說一去就有事,我想沒有那樣容易的事。設若出去,住上兩三個月,那比平常住家,還要貴上三四倍的。你手上預備得有些錢嗎?”玉和被他如此一問,卻有些不好回答,默然了一會,才道:“那也隻好再看吧。”說到這裏,玉成也就不說什麽了。
吃過了晚飯,弟兄閑談了幾句,玉成打了兩個嗬欠,表示著要睡的樣子。玉和道:“有什麽話,明天早上再說吧。我明天也要吃過早飯再走。”玉成點頭說也好,他徑自進房睡覺去了。田氏見丈夫對兄弟冷冷的,心中倒是很高興,進得房來,見玉成睡在**,蜷曲著身體,是個睡得很熟的樣子,於是走上前用手推著他的身體道:“喂!你醒醒,我有話和你說。”這時,兩隻手亂搖著玉成的身體,玉成突然坐起來問道:“什麽事?什麽事?你發了瘋了嗎?”田氏低聲道:“叫什麽?我問你的話啦。玉和沒有盤纏,你打算……”玉成不等她說完道:“這事我不管。”隻說了這五個字,他就把身子一倒,躺下去了。田氏再要問他的話時,他已是一個翻身,臉朝著裏睡著。田氏心裏想著,這就好極了,他還以為我是來和他兄弟講情呢。她如此想著,也就安然入睡。
其實玉成和她相較,正相處在反麵,雖然入睡,卻不睡熟。等到田氏睡著了,他翻了一個身,口裏咿唔了一陣,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吹了燈了,時候不早了嗎?嗐!真是倒黴,半夜裏要起來上茅坑。”他如此說著,田氏也沒有答聲,於是他就摸索著下床了,在床墊褥下麵,摸到了火柴,擦著將燈點上了。點了燈之後,坐在床沿上,抽了幾口旱煙,田氏並沒有動作,大概真是睡著了。他就拿了燈走進倉房,把窗戶都關閉好了,然後轉到挖有地窖的屋子裏,悄悄地用手刨開了磚土,發現了那半壇子現洋錢。他戰戰兢兢地,將手抓了幾把洋錢,放在地上,數足了二百元。依然用磚土將窖口封好,出去拿了一小口袋米,一瓢冷水來,把這二百元,都放在米口袋裏,一點也不響。再含了冷水,不斷地噴在地上,用腳將浮土都填平了,再在稻囤子裏,搬出幾簸箕稻來,向濕土上堆著。眼看一點痕跡都沒有了,於是將這米口袋提著,放在自己賬房的賬櫃子裏去,將門鎖好,再回房去睡覺。
田氏在**做夢,正夢到玉成拿了一根竹竿子,指著玉和罵道:“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我以為你在外麵做官,榮宗耀祖。你倒在外麵討個女戲子回來,敗壞我王家的門風,你跟我快滾吧!這家產都是我的,你想拿去一個銅錢也不行。”她做了這樣甜蜜的夢,嘴角上還不斷地做那甜蜜地微笑,玉成將燈放在桌上,看到她麵朝外,嘴角上老是笑著閃動,倒嚇了一大跳。及至仔細觀看,她實在是睡著了,這才放下一條心,上床睡覺。
不到天亮,玉成就醒了,睜了眼睛,隻在**躺著。一直挨到天亮,聽到玉和夫妻已經在說話了,這才重手重腳地下床,田氏也醒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問道:“他們今天真走嗎?”玉成道:“我哪裏知道?他們真是要走的話,想我拿一個錢出來也不行。”田氏坐起來,向他正色道:“那一個雖是戲子,這一個總是你的兄弟,你一點東西不給他們,恐怕他們真氣了,倒要分家不肯走。你就隨便花三五塊錢那也不要緊。”玉成道:“不行!要錢一個也沒有。我已經給他們預備好了,量了五升糯米,讓他們帶到路上去打尖。我做哥哥的人,不是絕情,要這樣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做人不容易。”說著,他就走出屋子來了。急急忙忙地,到賬房裏將那口袋糯米提在手上,覺得裏麵是沉甸甸的,向玉和門口走來。玉和放出苦笑來,向玉成道:“東西預備好了,我已定好了韓老小的車子,馬上就動身。”玉成將這隻米口袋遞給玉和,握住他的手,讓他掂上兩掂,向他丟了一個眼色,然後放重聲音道:“我這回不能幫助你的盤纏,你自己出去想法子吧,鄉下銀錢艱難,你是知道的,加之我過年沒有收到賬,一切都周轉不過來。這五升糯米,你帶到路上去打尖。雖然,不過是五升糯米,在我看來,足值二百塊洋錢,這是什麽話,你去想一想吧。”玉和拿著米口袋,是那樣重甸甸的,哥哥又那樣說著,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裏一動,眼淚又幾乎要流出來了,因點頭道:“哥哥!你說的話,我都明白了。這半年以來,你為了我,名譽上受了很大的損失了。”玉成本想和他多說兩句話,回頭看了看,怕是田氏出來了,隻和他點了一點頭,徑自走了開去。
玉和將口袋提到屋子裏去,伸手在裏麵一摸,就摸到冰涼的一截洋錢。正想把話告訴桂英,田氏就跟著走來了。她站在房門外道:“白妹!你們今天真要走嗎?”桂英笑道:“半年多在家裏讓嫂嫂受累不少,我們不能出去砍一捆柴,又不能挑一擔水,早一天出去,早一天替哥哥嫂嫂輕一天累。”田氏手扶了門,目爍爍地望著玉和屋子裏的鋪蓋行李。玉和怕嫂嫂看出什麽形跡來了,隻把背來朝著房門,不住地去收拾網籃。田氏看了許久,也看不出什麽動靜來,這才道:“你們出去可以找個好事情’留你們在家裏,也是沒用。但是你早兩天告訴我也好,我也可以和你們孩子做兩件小衣服帶了去,多少盡一盡我做姆娘的心。”桂英笑道:“這就累了姆娘一個夠了,還要勞動你嗎?我們這回出去,掙錢不掙錢,那是不敢說,不過我跟玉和都這樣想著,非和哥嫂爭回一口氣來不可。”她說這話時,臉上就有些紅的樣子。田氏一想,假使再和她談下去,恐怕她會由說俏皮話說得爭吵起來的,因道:“那就很好,我代替你們祈告菩薩,大小一路平安吧。”她說過這話,徑自走了。玉和低聲向桂英道:“你到最後,算是給了她一個反抗了。”桂英微笑著,鼻子裏哼了一聲。
今天算是田氏大發仁慈,一句閑話沒說,自去做了早飯,讓玉和夫婦來吃,玉和雖覺得嫂嫂至今未曾理他,心想,也犯不上和這種婦人一般見識。吃過了飯,笑嘻嘻地對她說:“嫂嫂我們走了嗬!”田氏笑道:“好哇!你升官發財回家來,我們老遠地去接你啦。”桂英同玉成,同時都向她望著,玉和卻是笑而受之,一點沒有做聲。
他忙著將東西搬上了小車子,避開了田氏的話鋒,帶著一妻一女,跟了一輛小車子,就上道了,他走出村子的時候,遇到村子人時,向他們告辭,人家都是這樣說:“好嗬!這回出門去,升官發財回來喲!”這些平常應酬的話,在玉和聽到,都成了一種惡毒的刺激語,心裏就想著,他們對我,都是這個樣子說法,假使我不升官發財呢,我就不回來了嗎?他心裏憋住了這樣一口悶氣,離開了家鄉。到了安慶旅舍裏,才由那隻米口袋裏,把洋錢掏出來,數了一數,可不是二百元嗎?桂英歎了一口氣道:“你哥哥真好,可是把這錢收了,更加重了我們一層負擔,假使你不做官,你不發財,你哥哥這一種恩惠,怎樣去報答呢?”玉和道:“這一層關係,就不能想,想起了,我是一天都不能過呢。”桂英道:“所以一個人,總不要受人家的恩惠,除了做忘恩負義的人而外,這恩惠背了在身上,比背了一身債還要難過呢,不過你也不必發愁,我已認定了吃苦耐勞,家庭方麵,是什麽都不成問題的,憑你這樣一個人,難道在外麵找一個混飯吃的職業都沒有嗎?”玉和受了夫人這種安慰,心中自是坦然一些。在安慶沒有什麽耽擱,找了幾個舊同學,談談各人最近情形,有的賦閑,有的不過在中小學裏當教員,生活都很艱難。談起來,反羨慕玉和能在南京北平這些大地方跑。玉和的出路,都有人羨慕,他還有什麽法子,可向旁人說的呢。
過了兩天,搭了輪船到南京,先在下關一個小客棧裏,把桂英母女安頓了,然後自己一人進城去,分別找朋友去。這裏要找的朋友,第一個就是林司長,他在北平的時候,不過是一個科員而已。他見機而作,首先服從三民主義,在十七年之春,就到南京來了。後來因為熟手的關係,以及親戚的攜帶,就在部裏當了科長,由科長又升到司長,始終是走著紅運。當年在北平交通部同事的時候,彼此是很相投,於今來找他,當然是不算過分。好在是在安徽的時候,曾和他通過兩次信,他的公館,當然是知道的。自己一頭高興,坐了人力車子,直奔林司長家。
這人力車夫,他要抄直路,並不肯順著新修的馬路彎了走,隻揀小巷子裏跑著。這車子既沒有軟的靠背,又是在鵝卵石麵的路上,顛簸了走。轉過了七八條巷子時,已經是顛得周身骨軟皮酥,背上和車後靠的木板,摩擦了個夠,恐怕是破了皮。本待下來走,無奈又認不得南京的路,隻好坐在上麵忍耐坐著,尤其不堪的,每條巷子裏,都有一個公共廁所,這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鍾了,到了人家倒馬桶的時候,隔兩家的門口,就有女仆們在那裏洗刷著,一路臭得不得了。
好容易熬著到了目的地,那臉色自然也是難看極了。自己定了一定神,方才向前敲門。這裏一道圍牆,裏麵一塊草地,夾栽著花木,簇擁出一座新式的小洋樓。樓前石階下,正停著一輛很漂亮的汽車,不必猜,這一定是林司長由外麵回來了。於是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來。交給了門房,讓他上去回話。那門房見他帶了滿臉風塵之氣,而且臉色不定,猜想不到他是什麽人,老實不客氣,就回了他一聲司長不在家。玉和雖明知道他是假話,然而不能一定說林司長在家,隻得問了一句林司長什麽時候在家,怏怏地走了。這樣一來,第一個指望的門路,算是斷了。有個老上司蔡局長,且去找他試試看。於是向路上的警察打聽著路徑,向蔡局長家裏走來。
這蔡局長家裏,正和林公館相處在反對的地位,這裏是個純粹的江南舊式房子。一字石庫門樓,敞開著兩扇黑大門,進門來,天井裏黑沉沉地,地磚上滿塗著綠色的苔蘚,上麵一個過廳,隻有兩根柱子,什麽東西也沒有。屋子既然陰濕,又沒有人,倒讓人說不出一種什麽感想。他站了一會兒,那門房悄悄地開著,才出來一個聽差。玉和為了免除再碰釘子,就先向那聽差聲明,自己是由家鄉來的,路過南京,特意來看蔡局長。聽差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覺著或不是假話,於是將這名片遞著送了進去。這位蔡局長倒是沒有什麽官排場,立刻就請。這樣一間堂屋,帶了兩間房的屋子,直穿過了三進,眼看後麵,還不知有多少進?走至這裏,聽差卻向旁邊一個小院落裏引了去。這院子裏,高高地搭著一架薔薇花,和一叢芭蕉,再加上些大大小小的盆景,滿院子裏倒也綠茵茵的。上麵一所大花廳,陳設得頗是精致,一個五十上下的人,捧了一管水煙袋,架了腿在椅子上坐著。
這位老先生,正是蔡局長,他看見了玉和,捧了水煙袋,就迎到門邊來,將手拱了兩拱,笑道:“玉和兄,久違了,請坐。”玉和走進花廳來,見這位先生,還帶了不少的官僚味兒,心裏就這樣想著,南京這種地方,對於這種人,卻依然還是需要。蔡局長和他寒暄了幾句,就問道:“你既是回家鄉去了,那就很好,為什麽又要出來再上北平去。”玉和皺了兩皺眉道:“我又不會做莊稼,在家鄉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蔡局長架了腿,呼了幾口水煙,這才道:“北平現在的情形,我不知道怎麽樣,若以南京的情形而論,來找差事的人,真的是滿坑滿穀,我家裏現在就住著兩個候工作的人。在四個月以前,他們所找的人,就答應了給他們設法,有了這兩句話,他們以為總可以等些機會,就借住在我家裏靜靜地候著,一直候過四個月,至今並無消息,你說南京找事,難也不難?”玉和還沒有把自己心裏的話,說出一個字,人家就先說了一陣南京找事是如何的不容易,老老實實的,隻當是來訪蔡局長的,其餘就不必談了。
坐了一會兒,玉和告辭而去。他連碰了兩回壁,已沒有在此地找工作的意思了。心想,以往由南京來去多趟,總不曾進城看過。舊南京正在改造,何妨看看。因此,且不坐車,就到最熱鬧的花牌樓來走走。這時,市中心區的舊街道,還不曾拆除,兩旁的商店,雖然陳設得很華麗,可是那石板麵的街道還不過丈來寬,行人真是挨肩疊背。正這樣打量,忽然有人叫了一聲玉和兄。一個穿灰布中山服的人,和他握了一握手。原來這是極要好的同學史竟成。兩人握手之後,寒暄了幾句。史先生便道:“多年不見,難得遇著,多談一會兒吧。”就引著他到橫街上一家茶館裏喝茶敘闊。這是下午三四點鍾,茶館裏正清閑著,兩個人自自在在挑了靠裏一張桌子對麵坐下。史先生取下那頂灰舊盆式呢帽,露出一顆和尚頭,也顯得麵皮焦黑。但他精神抖擻,說話總是笑。他知道玉和要找工作,一拍胸道:“你跟我上西北去毫無問題。我是由西安來的,不久就回西安去。你在南京稍等幾天,我們一路到西北去好嗎?”玉和沒想到無意中有這樣一個好機會。問道:“我去有什麽工作呢?”史竟成道:“咱們學什麽的,就去幹什麽。於今西安有一條公路直通蘭州,正在修理著。還怕用不著我們這小小的專門人才嗎?”玉和道:“所得的薪水怎樣?”史竟成道:“西北那邊,是苦幹硬幹,衣服你瞧我身上,是公家的。吃飯,西北的大鍋塊,公家反正不短你的。不談薪水,每月可得零花錢六元。仁兄,你可別嫌少,在西北高原上修路,根本無處可花錢,何況一切還有公家負擔呢?等軍事時期過去了,國家不會虧累我們修路的,將來自有報酬。我們先當吃一點苦。”玉和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道:“我什麽苦都可以吃。隻是我有家眷同行,還有剛滿月的小毛孩子。怎麽……”史竟成搶著道:“不成問題。我們幹工程,公家特別體諒。有家眷的,也可得一份糧食,麵粉不過粗一點,絕有得吃。安家呢,向西走鄉下隨處有大窯洞。住在鎮市上,也可以找房子。”玉和道:“聽得那邊吃水發生問題?”史竟成道:“那沒什麽,你挑有好井水的地方安家得了。”玉和笑道:“聽說那邊很涼,土著是燒馬糞暖炕。”史竟成點頭道:“這是真的。但我們不至於燒馬糞。”玉和心裏想著,桂英跟著,自己在安徽鄉下,痛苦已不堪言,怎能帶她上甘肅那苦地方去。可是不能辜負同鄉的好意,隻說和內人商量,各告訴了地址,訂著後會。
走上街來,天色已經昏黑,糊裏糊塗地,不覺撞上了一條馬路,正要打聽向那裏去搭下關的公共汽車。恰好有輛破爛的汽車,由身邊經過,車夫見他在馬路上徘徊著由車子裏伸出一隻手來,向他亂招著道:“到下關去嗎?上來上來。”玉和還躊躇著不知要多少價錢,未敢貿然上車,那車子索性停了,跳下一個車夫來,伸著兩個指頭道:“隻要二角錢,你還不願意去嗎?”玉和被他拉上車,在人的腿縫裏,塞進一個三腿的矮圓凳子,於是插了身子坐上去。這車子開起來,轟隆響著,倒有些火車的意味。顛簸到了下關,又擠得渾身是汗。
到了旅館裏,隻見桂英伏在一張桌上打盹。她一抬頭見了玉和,埋怨著道:“你怎麽去這一天才回來。”玉和道:“你不知道,由下關進城去,猶如旅行了一回一般,實在路遠。”於是就大略把今天的事說了一遍。桂英道:“原來是這樣的不方便,你瞧。”她先指著那假鐵**的灰黑帳子,又指著四周紅漆的板壁,塗了許多黑灰,行李雜亂堆中,陳設著一隻缺了大半邊的痰盂,還有一隻馬桶。再指著電線上的塵灰,發出昏黃色的小電燈。微笑道:“南京的旅館,就是這個樣子嗎?”玉和道:“當然有好的,但是我們住得起嗎?”桂英道:“明天進城不進城呢?”玉和道:“我打算還到城裏去碰碰機會看。明天我在城裏找家小旅館,一同進城去吧。”桂英道:“不是我說句掃興的話,我看不必了。聽說在南京找事不著的人,比當年在北平找事不著的人還要多三四倍。人家有路子有薦信的人,都沒有辦法,憑我們來自田間的人,就會有機會嗎?至於到甘肅去呢?”說著她微笑了一笑。玉和道:“聽說甘肅地方,幾裏路難遇到一棵樹,其苦可知,自然不去。在南京明知道是難,但是我們是出來幹什麽的?不管有機會沒機會,我不能不去一碰。”桂英聽了玉和這話,不能再攔阻了,也隻得由他。
但是玉和因為桂英對於住這小旅館很不高興,第二日搬進城去,就找了中等旅館住下,雖然不十分完備,卻也陽光充足,器具幹淨。這房子的定價,本來是很貴的,因為玉和跟賬房說明了,是長住的,於是賬房答應打個折頭,然而連房飯在內,每個月也要七八十元哩。玉和是為了安慰桂英起見,雖在客中,一切都讓她享受一點。買了兩部言情小說,留著她在旅館裏消遣,自己卻出去分途找朋友設法。可是他拜訪朋友的結果十個之中,卻有六個叫窮的,不叫窮的,也是對他說:“南京找事不容易,有一個小機關,招考兩名書記,薪水不過是五十元,然而去投考的,卻有八百多人,結果所取的兩個,一個是大學畢業生,一個是最漂亮的少女,請問南京找事難也不難?”玉和聽了這些話,想到謀生之不易,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過每次經過電影院的時候,總看到懸著客滿的牌子,下午六點鍾以後,經過夫子廟,酒館門口的車輛,堆滿著塞了路,這豈是社會上不景氣,市民無出路的象征?因此想著朋友的話,或許是推托之辭,自己總不肯馬上離開南京。所以不能離開南京的原因,就是有幾個知己的朋友,告訴他說:“某部長要更換,一定是某甲上台,他上了台,可以安插一部分人下去。”或者有人說:“某乙要外調某省主席,這是大家極熟的人,當然可以跟了他去。”這一類的消息,在找事或想他就的朋友口中,不住地報告出來。
玉和聽了這種消息,自己就興奮一下子,然而一天兩天,這樣地傳說下去,那個消息,始終是不能證實。再要去找史竟成呢?因為搬了旅館,斷了聯絡,人家已回西北苦幹去了。時間匆匆地過了三個星期,除了房飯錢之外,每日零用,也要一元以上。玉成的二百塊現洋,已經去了一半有餘,若再住下去,恐怕連北上的火車費都會沒有了。玉和對於南京,原抱有一種希望而來,失望之後,慢慢地感到恐慌。到了現在,恐慌也是枉然,失望也是枉然’隻是決定了不了了之,眼望窮途之到來,等臨了絕地,再謀生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