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裏的井,總是不十分大的,那井口的直徑,不過一尺有餘。這樣大的井口,一個人橫著躺下。想要落到井裏去,當然是不能夠。所以桂英被水桶墜著身子向下落的時候,兩隻手一叉,已叉住了井口,差不多是蓋在井口上,田氏在後麵看到,早是三腳兩步地,飛奔向前,將她攙扶了起來。因向她道:“你這是怎麽了?可嚇了我一大跳呀!”桂英紅著臉笑道:“踏著青苔,讓它滑了我一跤,沒有關係。”她說著這話,看見稻場上有個滾稻的大石轆轤,一蹲身子,坐在上麵,就向田氏道:“嫂子,你看玉和回來了沒有?你叫他來幫著你吧。”
田氏見她兩隻手操在肚子上,皺了雙眉,便側了身子向她問道:“白妹!你是怎麽了?不要是肚子痛吧?”桂英兩手依然按著肚子,卻微微地點了兩點頭。田氏笑道:“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若是有了喜,這樣跌一下子,那可是不當玩的。桂英皺著雙眉,將眼睛也半閉著喘著氣道:“沒有什麽。”田氏正著臉色道:“你要是有了喜,可得實說。萬一閃動一下,也好找個醫生來看看。”說到這裏,四顧無人,就低聲向著桂英耳朵裏唧咕了幾句。桂英眉頭一舒,微笑著道:“統共也不過兩個月那樣。”田氏一拍手道:“那還了得,準是無疑,這怎麽辦呢?若是有點不好,可真叫人悔不轉來。你早怎不對我說,早要知道,我就不能讓你做這些重事了。你可走得動,讓我來攙你回去吧。”桂英站起來道:“快別那樣,讓別人看見,那是笑話了。”田氏道:“這是什麽笑話?這是人生大事呀!”桂英因為到了鄉下來,一舉一動,都惹得鄉下人注意,若是讓嫂嫂攙了回家去,又是讓人注意的事。隻管走得快快地,離開了田氏,走回家來,桂英一溜進了房。玉成提了一桶溫熱水,放在階簷下,人坐在凳子上,兩隻腳隔著桶梁,插到水桶裏去,頭望了天空,口裏唱著黃梅調,非常之得意。
莊稼人沒有什麽事是快樂的,隻有每日工作回來,提了熱水來洗腳的時候,這是最快樂的一件事,因為這就可以完全休息,直等到明天日出,才用得著做事呢。正在玉成這樣得意之時,見她妯娌兩個匆匆回來,而且桂英的臉色,不大好看。這就覺得有些奇怪。田氏在後,就向她問道:“跑什麽?怎麽了?怎麽了?”田氏走到玉成身邊,正著顏色低聲道:“了不得,我們二弟妹,她有喜了。”於是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這玉成是鄉下一個富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別無所求,隻有兩件事,他還未曾滿足。第一是他沒有兒子,沒有女兒,自己年過四十,恐怕是無望了,不得已而思其次,便想得一個侄兒。第二是自己無功名之分,但願兄弟得個一官半職,合了世代相傳的教訓,榮宗耀祖。玉和既是花了錢沒有捐得知縣回來,卻也罷了。現在聽說二弟妹有孕,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喜事。將一雙濕淋淋的腳,由水桶裏抽了出來,站在地上瞪了眼向田氏問道:“這話是真嗎?”田氏道:“若說是我有了孕,那是我騙了你。現在說人家有喜,怎麽會假呢?我也犯不上說那種假話!”玉成道:“你趕緊到她屋子裏去看看,我到吳先生家裏去,給她找一包安胎散來。”說著,就走出去了。
他夫妻二人,自這時忙起,內外兩麵跑,把晚飯也忘了做。玉和那天,是老早由縣城回家了。二次出去,正釣了一筐子魚回來,到大門口就喊道:“飯煮了沒有,我們有了晚飯菜了。”玉成正在廚房裏煎安胎散,迎了出來,輕聲喝道:“不要叫,白妹睡了。”玉和以為哥哥是俏皮話,便道:“胡鬧了,怎麽睡得這樣早?”玉成道:“你才胡鬧呢,說起來讀書,識字,什麽事你都知道。自己女人有了雙身子,也不給我們一個信。倒眼睜睜地讓她春碓床,做那些重事。”玉和見哥哥正正經經地說話,而且聲音又很平和,倒不像是俏皮話,便從從容容地在天井裏放下了魚簍子釣竿,走進廚房來道:“我不知道哇!”田氏正點了兩根蚊香,向桂英房子裏送,笑道:“剛才真嚇了我一跳,現在她說肚子不痛了,大概安定了。”玉成在竹櫥裏取出一隻飯碗,先放在鼻子尖上嗅上了兩嗅,然後在懸繩上取下白布手巾,將碗擦了幾擦,就把爐子放的藥罐端起,向碗裏倒了藥湯,兩手端著,交給田氏道:“你端了進去,親眼看著她喝了下去,安定了,那也得喝。”於是田氏就笑嘻嘻捧著碗進去了。玉和站在一邊,看得呆了。
哥嫂固然是望得兒子,然而兄弟添兒子,他們也喜歡得會到這種樣子,這可是出於意料以外的事。可是為了這一點,倒觸動了他一點靈機,心想,桂英嬌生慣養的,實在是做不動鄉下這些粗笨事情,現在哥嫂既是怕她動胎,正好借了這個機會,讓她少做一些事情,於是笑向玉成道:“她為人是不大喜歡說話的,對我也是這樣。我也問過她的,她也不肯承認,一直等到今天春了大碓,才發現了。”
玉成坐在矮晃上,正抽著旱煙袋呢。便道:“這是你嫂嫂不好,她一個由城市裏來的人,哪裏能做這些重事,從明天起,這些事都不要她做了。以前她沒有回來,家裏也不會擱下了什麽事呀。”玉和聽了這話,心中大喜,可是正著臉色道:“日子還早著哩,難道家裏就養著這樣一個閑人嗎?”玉成手扶了旱煙袋,塞在右嘴角邊,卟唧卟唧,眼望了兄弟,抽了兩口煙,這才抽出旱煙袋來,將煙嘴子點著他道:“難道你沒有聽到過胎教一說嗎?我們就是辦不到目不視惡色、耳不聽**聲那一層,也不能讓孕婦受累,出什麽毛病。”玉和笑道想一點不受累,哪裏能夠呢?比方我現在到外麵去,就有了事……”玉成不等他說完,便搶著道:“假使你在外麵有事,在孩子沒有出世以前,你也不能帶著她走。不要說一路之上,輪船火車,那種震動是孕婦受不了,就是家裏這一截旱道,由鄉下到省城裏,坐轎子也好,坐小車子也好,都顛簸得非常之厲害,怎樣經受得住呢?再說你年輕,什麽都不懂,你也不會伺候一個雙身子的人。這些將來的話,你不必說,進去看看她吧。”玉和走進房來,田氏便走了出去。
隻見桂英躺在**,高高地枕了枕頭,屋子裏的蚊煙點著,燒得霧氣騰騰的。那盞小煤油燈,在煙霧裏放出淡黃的火焰來,照著屋子淒慘慘的,倒好像真是一間病人的屋子。桂英麵向裏睡著,隻有一頭毛蓬蓬的頭發朝外,身上穿的一件老大布褂子,掀起了大半邊,向外露著白背脊。玉和一伸手,正待要去和她牽衣服,桂英一個翻身,麵孔朝外,就將手一掀,撥開他的手來,輕輕喝道:“不要鬧。”玉和看她的臉色,白中透紅,和平常人無二,就輕聲問道:“你到底怎麽了,真個動了胎嗎?”桂英眯了眼睛望著他道:“哪有這樣一回事呢?勞你駕,你幫我一個忙,把我兩隻腿給我捶一捶,酸痛酸痛,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麽樣子的難受。”玉和道:“那準是春碓春累了。”說著,換了床沿坐了,捏著拳頭,輕輕在她腿上捶著。桂英閉下眼睛,輕輕地哎喲著。
玉和笑道:“你是有了兩個月吧?何妨實說呢?你不知道,哥哥現在是晝夜望著後輩出世,你若是有了,那比我做了官回來,他還要快活,自然要加倍小心地來保護著你。他已經對嫂嫂說了,以後家裏的事,全不用得你做,這不是很好的事嗎?”桂英半開著眼道:“這樣說,我有一年懶可以躲了。”玉和不捶腿了。兩手搖著她的身體道:“你說沒有這一回事,到底還是有這一回事呀?可是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哥哥說,在你沒有生產以前,不讓你出門。”桂英道:“隻要我不做重事,我就在鄉下多住幾個月,那倒也無所謂。”玉和道:“你翻轉身去,我給你捶一捶那邊的腿。”桂英皺了眉道:“我累死了,實在懶得動。”玉和笑道:“啊喲!翻身都懶翻得,累到有這步田地了嗎?”外麵的玉成就高聲接嘴道:“玉和,你隨她去吧,不要吵鬧她了。”玉和向桂英微笑著,點了頭低聲道:“如何如何?”桂英也就微笑著。
這樣一來,桂英得了一個救星,從次日起,就不用做事。而且嘔吐,煩悶,想吃酸物,種種懷胎的象征,也就慢慢地暴露出來。桂英回來的時候,屋子窗戶外麵,有一棵楓樹,濃綠的樹葉子,變成了黃色,由黃色變成了紅色。紅色的葉子,後來也不見成了光樹枝,光樹枝上,堆著了白雪。桂英的肚皮,也就頂著出了懷,一望而知的是個孕婦了。至於玉和呢?他的臥室裏一張書桌上,放著南京上海廣州,各處朋友寄來的回信。把信上緊要的言語摘錄出來,無非是:“俟有機會,再來奉告。”“現在無可設法。”“愛莫能助,為之奈何。”“萬勿率爾命駕,以致空勞往返。”這樣的信,堆滿在麵前,增加了他無限的煩悶,在夏季秋季,可以出去釣釣魚,山上找找草菰子,來消磨時間。冬天隻有到村子口上一個教讀的先生那裏去下象棋。有人問起他來幾時出門?他就向桂英身上推,說是等她生產了以後再走。其實在暗中呢,桂英希望他得一個機會,好到外麵去,找個產科醫院來分娩,自己的身體也可以保障安全些。然而玉和每次接到外麵朋友寄來的回信,總是唉聲歎氣,自己一肚子苦水,也就隻好悶著,不敢說出來了。
不過最近兩個月來,兄嫂的態度,慢慢地有些變化。雖然不必要桂英做什麽重事,見了麵時,顏色總是淡淡的,每每在桂英背後有一種議論,等著桂英到了當麵,就不說話了,玉和心裏暗猜著,這必定是議論著我夫妻兩個人不做事,隻在家裏吃閑飯。然而這是事實,有什麽法子呢?這也就隻好裝著糊塗,隻當不知道了。
這個時候,村子裏的那位教書先生,已經散了年學了。玉和為著在家裏坐立不安,依然是終日在這鄉學裏去消磨時光,好在先生已經散了學,在這裏混著,並不耽誤事情。這位教鄉學的先生叫王佐才,為了他那個名字,他增加了無限的感慨。因為科舉停了,他學了滿肚皮四書五經的學問,無處發泄,如今隻好在鄉下教一堂蒙館。這個鄉下教蒙館的,彼此自取了一個諢號,乃是教門板的,猶之大教授們,說是吃粉筆的。門板雲者,係形容鄉下蒙童如門板一般不受教訓,無法攻入。所以王佐才先生不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也就不算了一樂也。他轉念到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於是買了一些本草綱目,陳修園三十六種,這一類的書,在授課之餘,加以研究。放了年假之後,除了看看醫書而外,便是和鄉裏幾個先生們談天說地鬥鬥紙牌,下下象棋。這個散了學的鄉學,倒成了個俱樂部,天天賓客滿堂,玉和有一次上縣城去了一次,頭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來,回來無事,依然是到這個門板俱樂部來。
這個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屋子裏點上燈,掩了門,有好幾個人在裏麵說話。有一個人道:“差一腳,打不起來,若是玉和在這裏,這就可以湊成功了。”又一個人道:“他上縣去有什麽事?”王佐才道:“他一半個月,老是上縣一次的,或是寄信給朋友,或是收信回來,他急於要出去就事,鄉下這種日子,他怎樣過得來呢?”有一個人道:“對了,第一就是他的女人,不能受這種苦,聽說春了一回碓,病了兩個月,真是貴人貴命。這樣的女人,不知道玉和怎樣弄到手的?”又一個道:“聽說玉和在北平做官,掙得上萬塊錢,都隻為討個女人,把錢全花光了。錢花光了不要緊,官也丟了。好像王三公子嫖玉堂春,見麵銀子三百兩。你說這樣的闊公子,她還不嫁嗎?玉和要找事,恐怕是不能夠了。他這次回家,聽說是革職永不敘用,再要出去找事,恐怕是不行了。”王佐才就很長地歎了一口氣道:“後世必有以女色亡其國者。”
玉和聽了這些話,氣得身上不住地抖顫,站在門外,一寸路也移動不得,站了許多的時候,隻覺晚上的西北風,陣陣地向後腦勺子裏吹了來。心想,站在這裏有什麽意思,於是掉轉身軀,向家裏走。他心裏可就想著,這些話,若讓兄嫂知道了,那是一種什麽感想?怪不得這兩個月以來,兄嫂對我夫妻是如此不客氣,原來外麵傳言,我成了個王金龍了。這種事情,卻是無法去和兄嫂解釋,若是任其傳言,並不解釋,說我成了個敗家子,那也無所謂,然而把桂英形容成了個妓女,這種話傳到她耳朵裏去了,她豈不活活氣死嗎?當晚憑空添了一種心事,走回家去時,臉上的顏色,就不大好看。桂英以為他到縣城裏,必定又沒有接著什麽好消息,所以不高興,在這幾月以來,這是平常的事,也就不必去過問他了。可是玉和對於夫人雖力守秘密,然而對於家庭鄉黨,卻處處留心,因為處處留心,就越是把鄉人一種不屑的心理看了出來。
到了陰曆年邊下,玉和奉了兄長的命令,出來收賬,到深夜回來。家中因桂英身體疲倦睡覺了,嫂子在燒火炒年貨。外麵的大門,大概是因為在柴堆上拖柴捆進去匆忙之間,不曾關閉。自己將門關上,悄悄地走進去,心裏想著,他們做事太大意了,要嚇他一嚇,於是不聲不響地,溜到廚房裏來。卻聽得田氏道:“弄這樣一個女人進門來,真是家門的不幸,我們祖傳幾代,哪有一個不字給人家說,如今弄這樣一個女人進門,把幾代的清白,都糟蹋了。我早就聽見人家說過,唱戲的人家,不許做官不許上譜,這樣一來,將來我們家裏人,也要弄得不能做官不許上譜了。她回家來的時候,我就問你,這人到底怎麽樣?你說她賣嘴不賣身,唱戲現在也是很文明的事,人家都看得起的。又說家醜不可外傳,叫我不要說,我信了你的話,把她當個文明人,對外麵也就不說一個字。你看’現在村子裏村子外,哪一個不把我們家這一件事,當做了新聞去談,走出大門去,真讓人家指通脊梁背呢。”接著,就聽到玉成歎了一口氣答道:“這件事辦到了現在,早是木已成舟,說也是無益。再過兩個月看看,她若是添下一個男孩子,也算和我王家傳宗接後了。”田氏道:“若是生下一個女孩呢?”玉成道:“讓他們遠走高飛好了,玉和本來和她就很好的,而且生了兒女以後,我們還能逼著玉和休妻不成?”玉和聽了這些話,不但心中亂跳,而且渾身上下都顫抖著,自己在門外呆站了許久,心想,原來兄嫂對於我們的態度,都是這樣的,這個樣子,鄉下如何能住?自己第一次來家,還打算著在鄉下過田園生活,如今看起來,事實上絕不讓我這樣安樂的了。兄嫂的意思,既是如此,也不必去和他們分辯,心裏知道就是了。
於是依然悄悄地走出來開了大門,就在大門外叫道:“哎喲!我們家,怎麽忘了關大門呢!年三十夜,正是出歹人的時候,不要讓歹人進來。”這一句話,把玉成夫婦驚起,就是一陣亂。玉成手上找了一根棗樹棍,叫田氏掌著燈火,房前房後,找了一個遍,所幸並無什麽損失。在燈下向玉和盤查了一遍賬目。各自安寢。
然而玉和心裏有事,哪裏睡得安穩。他想著,最近並無同鄉的人,由北平回來,自己在北平做的事,怎會傳到兄嫂耳朵裏去?必定是北平有回信來,將事告訴兄長了。隻要是有信,這來源就好查。知道外麵來的信,兄長的習慣,都是完全保留著的,信卻放在哥哥放賬簿的一隻木櫃子裏。今天說不得了,要做一回賊,偷開那櫃子來查一查。於是暗中摸索著,走到玉成當書房又當賬房那間屋子裏去。然後在身上掏出燭頭火柴,點著了,在黃土牆縫裏仔細尋找。
記得有一次,玉成把鑰匙塞到牆眼裏去的,總可以找得著。找了許久,卻摸著有一塊牆磚是搖撼著的,用力一捏,卻把那塊磚**,牆上現出一個窟窿來。這裏麵正有幾把鑰匙,於是把櫃子打開,將一束信件裏麵,凡是寫著由北平寄來的,都抽出來檢査一番。他將插燭的泥燭台,放在櫃子沿上,又將長衫脫下來,掛在窗戶紙上,擋住了燭光,然後蹲著伏在櫃子上,將北平的信,一封一封來讀著。
果然,在其間找出嚴端甫的幾封信,少不得在這裏麵批評了自己幾句,總是說自己習於浮**,可為一歎。後來查出一封信,是答複玉成的,這卻是一個老大的證據了。那信上說:
玉成世兄閣下:前接手書,垂詢玉和姻事一節,愚為事外之人,本不應置答。且兄言,白女回鄉以後,尚能安居,則以前之事,尤可付諸既往不咎之列。但兄謂鄉人嘖有煩言,不能不知其底細,則為府上世代清白起見,愚亦不妨略舉所知,俾或有所匡救。查此女確係北平女伶,負有微名,北平舊習,對伶人極不重視。年來雖有不同,但達官貴人狎伶之事,尤為不免,俗習相沿既久,自不能一旦改革,至對於女伶,更不免玩物視之!雖有束身自好之女伶,但積習迫人,亦無可如何!白女在伶人時代,愚不知其詳細情形,但聞初欲適汪督辦為小星,後不知如何舍富貴而圖貧賤,竟與玉和成其姻好。當此事將成之際,愚曾招玉和一談,加以勸正,而玉和少年盛氣,頗令愚不堪,愚遂不欲再過問矣。玉和在燕,初果有小積蓄,自娶白女後,成立家室,當然不無花費。以前是否涉足歌場,有千金買笑之事,愚實不知,愚偌大年紀,實不願揭人隱私,更傷兄手足和氣,然明知不問,坐視府上受人指摘,亦無以對令尊於九泉。故愚對此,立言甚難,不足為外人道也。然而天下無不是底父母,世間最難得者兄弟,尚望善為處置可耳。特此奉複,並祝冬安。
愚嚴端甫手啟
玉和拿了這封信,拿在手上出神了一會,心裏想著,這事的關鍵在此了。鄉下人沒有新聞,遇著外麵來的信件,隻要有經手的機會,就要拆開來偷看,看了不算,還要輾轉告訴人。新聞是越傳說越失真,越失真越加裝點的,那麽,自己這一段豔聞,現在傳遍了鄉間。當然就是這樣一個原因了。嚴端甫為了做媒不成,至今對我不滿,哥哥寫信去向他問消息,這不是問個對著嗎?他是蹲在地上看信的,不知不覺地,自己已是坐在地上。索性將背向後,靠了牆坐著。偶然一抬頭,看到蠟燭隻剩了一小截屁股,這才趕著將一切東西恢複原狀,依然摸索著走回房去。
桂英睡覺,向來是很靈警的,玉和摸索著出去的時候,她就醒了,這時他摸了回來,輕輕地上床安睡,她焉有不知之理,就低聲問道:“你這是怎麽了?你鬧什麽玩意?”玉和歎了一口氣道:“將來我再告訴你。”桂英道:“你的形跡可疑,你幹什麽去了?非得告訴我不可,你若不告訴我,我就要在你兄嫂麵前,當麵質問你了。”玉和道:“呀!不料你也一樣地逼我。老實告訴你,北平有人寫信來給我哥哥,說我的壞話,我特意偷著將信翻出來看個究竟。”桂英道:“信上提到了我的事嗎?”玉和頓了一頓,才道:“順筆帶上兩句,總是不免的,但是對你沒有什麽壞話。我久在家裏,就是兄嫂會容納我,鄉下人也會譏笑我,說我是個無用的人,在外麵混了若幹年,結果還是回家來。吃一碗老米飯。我過了年,決定帶你出去,也免得你在鄉下過這種苦日子。”桂英道:“你還要考量考量吧。外麵一點活動的法子沒有,我們才跑回家來。若勉強地跑出去,再想回來,是更難為情,當然是不可能的。假如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你打算怎麽辦?”玉和道:“此話難說,隻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覺得挨餓不要緊,受凍也不要緊,隻有這環境的不合作,讓人一刻也停留不得。”桂英看他這幾天在外麵收賬,已經忙得不得了,再讓他心裏不舒服,內外夾攻,真會逼出病來,於是將被頭向上牽了一牽,在玉和肩膀上塞了兩塞,將玉和的手捏了兩下,低聲道:“夜深了,睡吧。”玉和雖是一肚皮牢騷,然而愛情這樣地寬慰著,心裏也就得著安慰,轉過身來’替桂英也塞了一塞被頭,就安睡了。
然而他表麵如此,心裏依然是十分難過,次日天色一亮,就起床了。桂英一宿未睡,天亮了,反睡到飯熟不醒,吃飯的時候,玉和一看桌上,是一大瓦碗白水煮蘿卜片,一碗椒末炒風蘿卜丁子,一碗醃菜,醃菜裏麵,有一大部分是蘿卜。自從入秋以來,幾乎每餐都是蘿卜,桂英懷孕的人,把這東西吃多了,已經是不必吃,隻要聞到蘿卜氣味,就不免要吐出黃水來。現在桌上完全蘿卜,桂英起來,除了吃白飯,還有什麽法子?因就向田氏撒一個謊道:“你弟妹身上又不大舒服,昨晚還燒了一夜,她不起來吃早飯了。”田氏覺得一個孕婦,身上疲倦不舒服,這總是難免的事,也就不去追問。
然而當大家扶起筷子碗來的時候,桂英卻是由屋子裏走出來了。田氏道:“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嗎?就不要勉強起來了。”桂英笑道:“我沒有病呀!這些時候,總是這樣累得不得了,所以爬不起來。”田氏看了玉和一眼,就向桂英道:“起來了就好,快來吃飯吧。”桂英早看到桌上是一矮桌子蘿卜,便搖搖頭道:“飯我倒是不想吃。”田氏笑道:“我想起來了,你怕吃蘿卜的,今早撞巧三碗菜都是蘿卜,你雙身子的人,飯總是要吃的,不吃這個,你到後麵菜園裏去撇上一點青菜葉子來煮著吃吧。”桂英聽著,以為是嫂嫂的好意,笑道:“不忙,等你們吃完了飯,我一個人從從容容地來弄好了。”田氏夾了一大叉子蘿卜片,放在飯頭上,將筷子在飯頭上插了幾下,向玉和瞟了一眼道:“我們老二,原來是個老實人,現在也讓白妹教得刁滑起來了。白妹分明是怕吃蘿卜,倒要說起害病。玉和為了白妹,名也不求了,利也不求了,就圖的是這一點。”桂英聽了這話,已經覺得是夠挖苦的了,那玉和已經知道兄嫂對於自己的態度,便淡淡地笑道:“嫂嫂!你不要聽外麵那些閑言閑語,人家造我們的謠言,都是想鬧得我們兄弟不和的,我們何必去信他呢?我為什麽不求名?不求利?這些話,我長一百張嘴出來,也是分辯不出來的,我已經下了決心,過了年,我就出門去了。我們究竟是一種什麽人,等著將來的事實來證明吧。”他說著,把臉都漲紅起來。田氏也板了臉道:“我說這樣一句笑話,你為什麽就發急?”桂英恐怕叔嫂會吵起來,連忙上前勸解著道:“說笑話要什麽緊?嫂子不必理他。”玉和將筷子碗放下,走回自己屋子裏去;在屋子裏叫道:“我不分辯了,將來用事實來證明吧。”田氏也道:“好!我往後看你的吧。”叔嫂兩個,這幾句話,大有賭賽的意味,可是王玉和這騎虎之勢,似乎更進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