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程秋雲聽到桂英訴說她由鄭州失敗回來的經過,也很覺得心中難受,現在又聽到朱氏向她打聽消息,料著桂英回家,一定和她母親有什麽為難之處,便在電話裏向她道:“桂英若是在家裏悶不過,你就可以請她到我這裏來玩玩,我總可以勸勸她。”朱氏一想,她們兩人,是最要好不過的,讓秋雲去勸勸她,也許有效,便在電話裏重重地拜托了一頓,說是明天一準讓桂英再去。

到了次日,朱氏便慫恿著桂英到張家去。桂英在家裏,本也就嫌著悶,有母親一勸,自是更要出去。吃過早飯,第二次又向秋雲家來。當她到了秋雲家大門口,正要下車的時候,卻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白麵書生,也是在這裏下了車,正在付車錢呢。看他穿了件淺灰色嗶嘰的長袍,外套著烏亮的緞子馬褂,一頂黑呢的帽子,戴著低低地蓋了眉頭,襯著那臉子白裏透紅,更是清秀。他付了車錢,正要轉身向大門裏走,看到一位女郎來了,他就向旁邊一候,讓她過去。

桂英到鄭州去的時候,就把包車夫散了。現在是零碎雇了車子坐,所以到了大門口的時候,她也是站著付車錢。一個當過女伶的人,對於男女之別,是無所謂的。她看見那白麵書生站在那裏讓路,心裏卻有些過意不去,就向他點了個頭,笑道:“不用客氣,你請吧。”那書生便取下帽子,點了點頭走進去了。

桂英走著進來時,隻見他也在秋雲臥室外那半內室半客廳的屋子裏坐著,張濟才夫婦陪著他說話,似乎他在這裏也很熟。桂英一進門,大家都站起來,那少年還說了聲請坐。桂英笑道:“都是客’別客氣呀!”秋雲讓著座,對他兩人看了一下,笑問桂英道:“你們兩位,以前認識嗎?”桂英道:“你怎麽不給我介紹介紹呢?”秋雲心裏想著,我看你這樣子,倒好像熟極了的朋友呢。於是介紹著道:“這是白桂英老板,這是王玉和先生。”桂英點了個頭道:“王先生在哪個學校裏念書哩?”張濟才笑道:“你看著他也像個大學生嗎?他可是個小老弟!”桂英欠了欠身子道:“失敬了。”玉和微微一笑道:“這年頭,做官還算什麽呀,而且是……嗬嗬,芝麻大的小官。”他說的話,聲音並不大,而且又很從容地說,斯斯文文地真像個女孩子一樣。

桂英心想,這樣一個人,怎麽沒有一點官僚氣,而且還沒有一點丈夫氣。便笑道:“王先生在哪個機關裏?”玉和笑道:“交通部。”桂英道:“嘿!那是個闊衙門。”玉和沒有什麽可謙遜的,隻微微一笑。他和桂英是對坐著的,因為她很爽快地和他說話,他覺得有些受拘束,便偏過臉向左邊的張濟才談話,問問這兩天鋪子裏生意怎麽樣,又問這兩天看過了電影沒有。張濟才道:“今天禮拜六沒事,咱們來四圈吧。小一點,五塊底。”玉和笑道:“今天我還有個約會。”秋雲道:“白老板是難得遇著的。第一次要你打牌,就碰了釘子。”王玉和把臉漲得通紅,向桂英一拱手道:“真對不住。”桂英笑道:“這有什麽對不住,我又沒約王先生打牌。就是約了,您有正事,難道還能為打牌,把正事擱起來嗎?”玉和笑道:“不過我這話是不應該說的。大嫂子說的話很對。”秋雲道:“你瞧,你還在挺大的機關做官呢!這麽一句話,會說得糊糊塗塗,鬧不清楚。幹脆你就說是‘初次約會,就不能奉陪,很對不住’,這不完了?什麽大嫂子說的這話很對。大嫂子說了你什麽話不該說呀?”張濟才笑道:“人家見了太太小姐們,就夠受窘了,你還要在一邊兒挑眼,這不是給他難上加難嗎?”玉和沒有什麽可說的,隻是笑。張濟才道:“你有事,你就請便,明天有工夫,可以真來湊四圈。”玉和在衣架上取下帽子來,兩手捧著和秋雲、桂英各作兩個揖,笑道:“對不住,對不住。”然後走了。

張濟才隻送到院子裏,就不送了。他走進屋來,秋雲說:“他這兩天來找你找得很勤,有什麽事?”張濟才道:“他有三百多塊錢,放在一家南貨店裏櫃上,老追不起來,托我和掌櫃的說,早點騰出來。我已經給他說好了,他想拿回錢去,所以這兩天跑得勤一點。”秋雲笑道:“他還真能存錢。”張濟才道:“他每月拿一百多塊錢薪水,一個人,又沒有一點耗費,怎麽不存錢?”桂英道:“他難道就不養家嗎?”張濟才道:“他就隻有哥哥嫂嫂,在老家守著產業過活。家裏本是個小財主,用不著他的錢。他存錢就是想成家。”桂英笑道:

“人家預備錢討媳婦,你就不該邀人打牌。把人家討媳婦的錢贏光了,那可損德。”張濟才笑道:“他手上,總也有個千兒八百的,打五塊底的小牌,能贏他多少錢?你不信,明天他還準來。”桂英道:“那也是你兩口子把話說重了,人家不能不來罷?”秋雲笑道:“真的,明天你也來打四圈兒玩。他若是不來,我們再找別的角兒。你在鄭州摟了一筆來了,應該大家分你一點兒。”桂英笑道:“來就來,還不定誰贏誰的呢。”秋雲站起來,挽了她一隻手道:“到我屋子裏去躺躺吧,我有話跟你說,別瞎聊天了。”於是她二人就走進屋子去了。張濟才不便進房,自走開去。

秋雲說起朱氏昨日打電話來的話,問她母女有何意見。桂英道:“還有什麽好事!我媽要我再唱戲這件事罷了。我實在不願幹。”秋雲道:“難道你也想嫁人?”桂英道:“自然,若是林子實沒有走,我馬上就嫁他。”二人談了一陣,秋雲都覺是滿意,桂英都說的是牢騷。

到了晚上,吃過晚飯告別,桂英就補了一句道:“明天真約我打牌嗎?”張濟才夫婦談的話,不是她重新提起,幾乎把這件事忘了。秋雲道:“當然是真的。我為什麽騙你呢?就算是騙你,你也不過白到我們家來玩上一趟,有什麽要緊呢?”桂英聽說,這才說了一聲“明兒見”,出門去了。

張濟才走回屋子來,隻見疊的被頭,深深地落下兩個印,便笑道:“你們兩人,一定是摟著抱著,在**說話的,真是一對孩子。你們說些什麽來著,一定提到桂英嫁人那一件事啦?”秋雲道:“你管啦,我們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張濟才道:“不是那樣說,我想她要願嫁人的話,我可以和她做個媒。”秋雲道:“你說,和她提個怎麽樣的人?”張濟才笑道:“就是玉和了,不行嗎?”秋雲脖子一扭道:“你別瞎說了,她什麽人也不會看在眼裏,玉和在交通部,不過當個科員,她怎樣肯嫁他?趁早兒別提。”張濟才聽了這話,自然也就無可說的。他白天看到桂英一雙眼睛,不住地落到玉和身上,正也有些疑心,現在經秋雲一說,似乎絕對沒有這件事,那也就不必再提了。

這天過去了,到了次日,吃過早飯以後,先是玉和來了。秋雲一見,便笑道:“你是來赴牌約的嗎?”王玉和笑著點頭道:“是的,昨天就對不住,今天我怎能不來呢?”秋雲笑道:“我們是跟你鬧著玩的,哪個真要你打牌。把你娶媳婦兒的錢贏來了,我們也不忍心。”玉和笑道:“大嫂子這張嘴,我真沒有辦法,怎麽樣也說你不贏。”他說著話,取下帽子放在衣鉤上,露出他的頭發來。他雖然不像時髦少年一樣,頭發梳得光而又滑,可是既烏亮,又柔軟,雖是蓬亂著,也不失其蓬亂的美。秋雲心裏想著:“這人就是掙錢少一點。照他的人品說,倒是可以做桂英的丈夫。”

她正如此出神,恰好是桂英在院子悄悄地進來。玉和首先看見了她,便是深深地一個點頭,這才向秋雲笑道:“客來了。”桂英笑道:“我們這算什麽客,天天來的人啦。”玉和看了她二人,並不說什麽,隻站在屋角一邊,不住地微笑。秋雲笑道:“你姐夫到店裏去了,有一陣才能夠回來。對不住,要打牌,可得等上一等。”桂英笑道:“我還沒有坐定啦,怎麽先就談上打牌起來了?坐著談一談吧。”玉和聽了這話,臉上倒不免紅了一紅,似乎坐著談這句話,桂英是對他說的,卻向後退了一步。

桂英坐了下來,隻和他的椅子,隔了一張茶幾。秋雲的老媽子,這時先端上一杯茶來,放在茶幾上。因為她放的是很大意的,就靠近了玉和這邊,玉和望了她一眼,她很快地轉過身子去了,要她移過去,也來不及。他趁著桂英掉過臉去的時候,悄悄地將這杯茶移向桂英的麵前來。桂英剛一回頭,便聞到一陣茶香,原來人家將茶杯子移將過來了,便笑著道:“別客氣,您先喝吧!”玉和將身子微側了一側,似乎是個謙讓的樣子。

桂英身上正披了一條綠色的蒙頭紗,溜了下來,慢慢地墜下來,就落到茶幾腳邊來。桂英正注意茶幾上的一杯茶,可就沒有注意到腳底下。玉和偏偏是愛管閑事,就俯著身子,將蒙頭紗撿了起來。看到桂英帶進來的鬥篷,搭在一張空的椅子背上,就把鬥篷拿起,和那蒙頭紗一處,一齊送到掛衣鉤上掛著。桂英待要謝謝,他卻坐到屋子犄角邊去,隔著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天色。這個小小的動作,把道謝的機會,卻已牽扯過去,桂英也就隻好不說什麽了。

那邊茶幾上放了一個煙筒子。秋雲笑道:“你抽煙嗎?”桂英點了點頭。玉和靠那張茶幾很近,他先把煙筒子送到這邊來,接著又在屋子四處張望著,找了一盒火柴,也送到茶幾上來。秋雲笑道:“你倒成了主人翁了,要你替我招待。”玉和笑道:“我怕招待得不合適。”桂英笑道:“你這樣斯文,你們機關裏的聽差,恐怕也不怕你吧?”玉和不禁笑起來的。他道:“我幹我的差事,他當他的聽差,我要他怕我做什麽?”桂英笑道:“那麽……喲,我要說什麽啦?說到口裏,我又忘了。”秋雲道:“準是記起來要打牌了吧?你姐夫就回來的,我們再等一等就行了。你到屋子裏來,我有話和你說。”於是挽了她一隻手,拉到臥室裏。

秋雲和桂英同事多年,這兩個姑娘,什麽秘密交涉都有,兩人到了屋子去喁喁密語。一說起來,簡直就沒有完結。二人連連談著,恐怕有一小時之久,秋雲忽然喲了一聲道:“你瞧,我們外麵屋子裏,還有一個客啦,老把人扔在那裏,並不理會,心裏可真說不過去。”

說著話,二人同走出來,玉和卻笑嘻嘻坐在椅子上站了起來。秋雲笑道:

“你一個兒在這裏坐著,也不言語一聲。”玉和道:“我並沒有什麽話,言語什麽?”桂英道:“坐在這裏,不怪悶得很嗎?你也該叫人拿一份報來瞧瞧。”玉和道:“我一叫起來,一定把二位的話頭打斷。知道呢,說是我要報瞧;不知道呢,我這人嚷得主人翁聽了,好來陪客。反正二位有事才談,談完了,還不出來嗎?”秋雲聽了這話,倒不算什麽,桂英留了心聽他說話的,覺得這個人,真體貼得有趣,向他微微笑道:“這樣說起來,倒是我們沒有道理,把你約了來,一個人倒在這裏悶待著。”玉和笑道:“那沒有關係。這裏就像我家裏一樣,一個人悶待著也好,許多人在一處熱鬧著說笑也好,沒有分別。”秋雲心想,“你什麽時候約了他?他也奇怪,倒承認你約了他。”便抬了手臂,看了看手表,笑道:“這可了不得,混混就三點多鍾了。這個時候濟才要到店裏去查一査賬,牌恐怕是打不成。”玉和道:“沒關係,今天禮拜,我又沒事。”秋雲笑道:“你有了禮拜,好容易休息一天,倒在我們這裏幹耗著,你有事隻管請便吧。”玉和笑道:“也沒什麽,不過出去玩兒罷了。”秋雲笑道:“你還是坐一會吧,要不然,倒好像是我下逐客令了。”玉和笑嘻嘻地拿了帽子在手道:“大嫂子更了不得,現在是出口成章了。”秋雲笑道:“我們沒念過書的人,什麽出口成章,這都是學戲的時候,學來幾句歪文。”玉和站了站,笑道:“沒事嗎?我可告辭了。”秋雲道:“昨天是你對不住我,今天是我對不住你。”玉和笑道:“沒關係,沒關係!”說著,點頭拱手地走了。

桂英笑道:“這個人也斯文過分點。”秋雲笑道:“你討厭他嗎?”桂英道:“這可是笑話了。一個人太斯文了,倒要討人家的厭,照你說,應該動手動腳,亂打一頓的,才是好人了。”秋雲望了她,微微抿嘴一笑。

桂英在身邊一張躺椅上坐下,兩手抱了頭,瞅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些什麽?”秋雲笑道:“我笑我心眼裏的事,你就別管了。”桂英伸了個懶腰道:“我也不想打這個牌,身體倦得很,我要回去了。”秋雲道:“明天來不來呢?明天晚上,我們來四圈,我兩口子,你一個,再把小王找來。”桂英就搖搖頭道:“我也沒有那樣要過牌癮,昨天打不著,今天來就,今天打不著,明天又來就,難道我們家,就找不出三個打牌的人來嗎?”秋雲笑道:“不來就罷,我們也不短你這個人啦。”桂英身體實在是疲倦,也不願和秋雲多說,自回家去了。

一進家門,就聽到田寶三的嗓音,和朱氏談話。他道:“大嬸,你這話有理,每天進一文,就少虧空一文,若是坐吃山空,憑你手下有多少錢,也是完。”桂英一想,準是田寶三又受了時鶴年之托,前來邀角組班來了。自己實在煩膩唱戲這一件事,有人提到這事,就有些生氣。聽到田寶三那些話,料著母親已是和他一條心,便繃緊了臉子,走進堂裏去。

田寶三早是站起身來,向她連作了兩個揖,笑道:“白老板出門剛回來。”桂英道:“別叫我老板了,我現在又不唱戲,我討厭這種稱呼。”田寶三笑道:“得,不叫白老板,叫白大小姐得了。白小姐,你請坐一會兒,我們有話,和你談一談呢。”桂英道:“談一談就談一談,要什麽緊,你讓我換件衣服再來談吧。”說著,很大方地,開著步子走回自己的屋子裏去,不多一會,換了一件衣服出來,一麵扣紐扣,一麵坐著在田寶三對麵的椅子上,笑著點了頭道:“田三爺有什麽話呢?就請你說吧。”

田寶三口銜了煙卷,斜靠了椅子背坐著的。聽了這話,立刻將身體坐得端正起來,取下煙卷,用手指頭彈了一彈煙灰,先向她笑了一笑。桂英微笑道:“你們說的那些話我也知道,無非是要我上台再唱戲。可是……”田寶三笑著搖了一搖手道:“當然,不能照以前那樣幹。以前是太痛苦了,白天也唱,晚上也唱,中間還要四麵八方去應酬人。”桂英道:“你還少說了兩樣呢。在館子裏要排戲念戲詞,回家又要管家務。”田寶三笑道:“現在不是那麽著辦了,唱日戲,就不唱夜戲,唱夜戲,就不唱日戲,除非是禮拜六和禮拜這兩天,怕要忙一點。再說,我們的本戲也不少了。也許整個月不用得排新戲。我們打算到天津去一趟,去天津的時候,由前台發包銀,我也預定了個數目,是一千八百塊錢,按日拿錢,準不打厘。”(打厘,即折扣拖欠之謂)桂英道:“真的?誰出那麽大的價錢?”田寶三道:“這個你就放心,我不能撒謊。當著大嬸兒的麵,我田某人,多早撒過謊做事?”朱氏笑道:“田三爺,你幹嗎說這話?咱們都是吃戲飯的,誰不幫誰的忙呢?反正大家望大家好哇!您要不是為了我們,您今天還不來呢。”

桂英聽母親那話,竟是站在田寶三一條戰線上,向自己說話,因微笑道:“我也不是個傻子,有什麽不明白的?若是真能拿一千八百塊錢包銀的話,我倒願意再幹兩三個月。開銷開銷,總也落個一千兩千的。”田寶三站起來一拍手道:“白老板,不是,白小姐你這不是想得很通嗎?你在沒有出閣以前唱一天戲,就可以掙一天錢,為什麽不幹?有你這一句話,大事全定,咱們這次改到東城吉慶先唱,明天我要去安排。”桂英道:“什麽,你不說是上天津去唱嗎?怎麽又改了在北平唱了?”田寶三笑著用手搔了一搔頭發,答道:“我的話,本來還沒有和白小姐說清楚。我想,總得先在此地露一露,然而我們整個地往天津一挪,至多在這裏也不過唱十天八天罷了。”

桂英鼻子一哼,冷笑道:“我就知道你那些話靠不住。什麽上天津,什麽包銀一千八,我看全是假話。”田寶三站了起來,將眼睛睜得圓圓的,向她道:

“我說句實在話,真不能冤你,若冤你,我是白家的孩子。”朱氏站起來,向他道:“三爺!您別氣急,我們姑娘,就是這個脾氣,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說著,將茶幾上煙卷盒子拿在手上,抽出一根煙卷來,交給他道:“您抽煙,別忙,在我們這兒吃晚飯。”桂英看母親那個樣子,十分的攏絡田寶三,似乎不免靠他發財的神氣,因笑道:“田三爺,您還和我媽說什麽好處來著?我媽真攏絡你呀!”朱氏一聽這話,不免臉上一紅,就道:“你這孩子,說話真有些胡鬧,你去唱戲,我能從中要什麽好處?俗語說得好,在家不會迎賓客,出外方知少主人。田三爺來了,總是一個客,我能說不招待人家嗎?”

田寶三見她娘兒倆抬起杠來,自己很是不好意思,便笑道:“大嬸實在客氣過分了,我又不是外人。您別張羅,我和白……小姐談笑。”桂英笑道:“幹脆,你還是叫我白老板吧。左一聲小姐,右一聲小姐,怪不順口,我看你也叫得怪別扭的。”田寶三見她說話,老是這樣開門見真山,也是不好對答,隻得笑道:“您知道我不會說話,您包涵一點。”

桂英知道他夠受窘的了,也不能再讓他為難,便笑道:“這也道不上什麽包涵不包涵,不過我為人口直,有話就說出來。咱們廢話少說,不管你們在北平唱也好,到天津去唱也好,就是有一層,我要漲戲份,不打厘,有了這兩個條件,我就唱著試上一試。還有一層,我不能訂什麽周年半載的合同,我要幹就幹兩三個月,過了這個日期,我愛唱就唱,不唱呢,誰也不能勉強我。這兩件事,你能答應嗎?”田寶三手拍了胸道:“這兩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就能代表前後台答應你。”桂英笑道:“好!那就得,你回家打趙老四門口過,叫他帶胡琴來,明天我先吊一吊嗓子看。這些時候,我什麽東西也吃,恐怕是把嗓子糟蹋了。”田寶三道:“行行,這個我準辦到。”

朱氏聽到她說要吊嗓子,連眉毛都笑著活動起來,連忙站起來插嘴道:“大福在家裏,反正也沒有什麽事,就讓他把老四叫來,要不,就是我自己去跑一趟,也沒有什麽。”桂英皺了眉道:“我今天又不吊嗓子,忙什麽呢?反正是讓他明天來,今天晚上去找他,也不算遲。”田寶三插嘴道:“對了,對了,不忙著這一會兒。”朱氏正要姑娘合作的時候,雖是碰了姑娘一個釘子,也不便用話頂她,隻好默然坐著。

田寶三心想,好容易把這位姑娘說好了,不要言三語四,說出了漏縫,又把事情鬧決裂了,便起身告辭道:“好!咱們還是這樣一言為定。我有點事,明天會吧。”說著,向母女拱拱手,走出門去。

朱氏自桂英上鄭州去以後,已經知道她十分堅決不肯唱戲了。就是她由鄭州回來,幾次探聽她的口氣,她也是口氣很緊,沒有一點鬆動。今天她對於田寶三的話,並沒有什麽為難之處,很痛快地就答應了,這件事很有些奇怪,不過她說隻唱兩三個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兩三個月以後,她還有什麽打算嗎?這也不必管她,隻要她肯唱戲,以後的事,慢慢再說就是了。偷眼看看桂英的顏色,並不大好,也就不敢多說什麽了。

到了次晨十點鍾,桂英不曾起來多久的時候,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叫了一聲白老板,正是那趙老四的嗓音。桂英笑道:“嘿!你真來了,誰給你帶的信?”

趙老四穿了件黑布夾袍子,歪戴一頂呢帽,口裏斜銜了一支煙卷,手裏提了一隻藍布胡琴袋,一溜歪斜地走到堂屋裏來,一邊連忙答應桂英道:“這幾天,我正在著急,沒有了鬧兒,正找趙旺呢(土典故,出自舊劇《荷珠配》,即找飯碗之意,劇界人喜言之)。聽說您又要露了,我又有希望了,所以一高興,馬上加鞭,就到轅門聽點。”說著話在椅子上坐下,將胡琴掛在靠椅上。

桂英一掀簾子走出房門,趙老四立刻站起來彎著腰道:“白老板您好!”桂英笑道:“好什麽?好了也不再上台了。”趙老四笑道:“話不能那麽說,咱們是幹哪行的,總得幹哪行。咱們要好,得由唱戲上去找出路。咱們不唱戲,怎麽也好不了,反正大銀行的經理,不能讓給咱們做。”桂英道:“真的嗎?老四,你記著我的話。有一天我不唱戲了,你看好得了好不了?”趙老四心想:“你不在唱戲上麵找好,你打算怎麽著?”可是現在也不敢和她拌嘴,隻得悶在心裏。由胡琴袋裏抽出胡琴來,架起大腿,將胡琴袋蓋在膝蓋上,胡琴放在大腿上,先調了調弦子,便笑著問桂英道:“今天您打算試試哪一段?”桂英道:“我聽到一些消息,有人說我唱功不行了,我倒有點不服,你就跟我拉一段六月雪,看我是行不行?”趙老四心裏可就想著,怎麽她倒要唱這樣的重頭戲,一麵笑道:“對了,唱功戲,咱們也得預備預備。”

朱氏聽了桂英要吊嗓子,早是自己倒了一杯茶,親自送到桂英的手上來。桂英接了茶杯,向窗戶站定,就應著胡琴唱了起來。這六月雪的一大段二黃,音調是非常地淒楚蒼涼,而且詞句也多。桂英在台上向來以做白取勝,對於這樣的唱功戲,向來不肯一試。她今天突然唱起這種戲來,氣力可就有些不濟,隻唱到了一半,便有些吃力,但是她絕對不服這口氣。在胡琴過門的時候,喝了一口茶,又接著唱下去。

但是嗓子這樣東西,伶家叫做本錢,那是極有道理的,沒有本錢,硬拚硬湊,決計是鬧不好。所以桂英唱到三分之二時,簡直唱不下去,便突然停住,將手向趙老四亂搖道:“得了得了,我不行,明天再唱吧。”趙老四停住了胡琴,笑道:“本來您開口,就試唱這樣的重頭戲,也不應該,您休息休息,不忙,回頭咱們再來試個四句頭。”桂英坐下來,那隻空手托了拿茶杯的手,許久不做聲。

趙老四知道她十分不高興,放下胡琴不好,拉著胡琴也不好,手扶了琴把,隻管望了她發愣。桂英道:“得了,戲飯吃不成了,我得另想我的辦法。”朱氏拿了一盒煙卷出來,遞給趙老四,他就趁此放下胡琴,接住一根煙卷。朱氏對桂英道:“你不忙,回頭……”桂英也不等母親將這話說完,便起身向屋子裏走。朱氏知道她自己嫌唱得不如意,所以生氣,這全是小孩子脾氣,沒有法子和她分證,隻得由她去,坐在外麵屋子裏就和趙老四說閑話。

不相幹的話,說了二十分鍾之久,不見桂英出來,也聽不到她在屋子裏什麽聲音。朱氏口裏說著話,耳朵正用力向屋子裏聽著。忽然啪啪地幾聲響,非常地緊脆,朱氏嚇了一跳,連忙跑進屋子去一看,隻見掛著的汪督辦的那個大半身像,被她連鏡框子一齊打碎,拋在地上。她眼睛紅紅地,手撐了床欄杆,托住了自己的頭。朱氏道:“又犯了你那個倔脾氣。”桂英道:“他害得我好苦。我要是不相信他的話,老那樣唱著沒有什麽關係。先是說不唱戲,現在,又唱起來了。若是唱不紅的話,我拿什麽臉子去見人?”朱氏彎著腰待要將那相片拾起,桂英突然跳了起來,用腳在鏡框上一頓亂踏,踏得那鏡子上的玻璃,乒乓作響。朱氏向後退了一步,不覺呆了。桂英將鏡框連踢了幾腳,然後向**一倒,伏在被上哭了起來。

朱氏對於她這種情形,大是不解,便道:“這是什麽意思?你嗓子不好,與他也沒有什麽關係呀!”不料這幾句話,說得桂英更是傷心,索性嗚嗚然放聲大哭。趙老四在外麵聽了很是納悶,難道唱六月雪會唱得她傷起心來了?要不然,她是怕嗓子壞了,戲唱不好。可是她根本就不唱這一路戲,嗓子能對付就行了,為什麽這樣發急呢?朱氏和趙老四,總算是和桂英最接近的人,可是對於桂英的心事,依然是猜不透。而桂英一肚苦水,無人能知,這就更不能止住自己的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