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境況之下,江麵上是恢複一切原來的情形了。離開大船的舢板,已經靠了江岸,在舢板上的人,就陸陸續續地上了岸。水村原是斜靠在人身上,大家一走,他便躺在舢板艙裏。這舢板上劃船的兩個人,究竟是男子,看到艙裏還有一個人,就七手八腳抬上岸來。那些婦孺們雖然逃上了江岸,但是遙望江中那隻坐來的輪船,已經歸於何有之鄉,有的丟了行李,有的失了伴侶,有的散了骨肉,痛定思痛,都哭著喊著,鬧將起來。兩隻渡人的舢板,遙遙的聽到江裏有呼救聲,也趕快撥回船頭,再向大船方麵去救人。天色也變作魚肚色,快要天亮了,等到舢板二次靠岸,自然又救了些人,岸上的婦孺們,有伴侶的,各自尋他的伴侶,這其間,自不少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

至於於水村,他卻因兩個水手,一時抬他抬得匆促,放在蘆葦裏麵。他雖是醉得昏天黑地,但是經過了這一種救命呼喊之後,加上渡船的震**,也慢慢有些清醒了。不時睜開眼睛看時,覺得臉上涼氣襲人,頭上似乎異常的空虛,感到巳不是睡在船上了。不過酒喝得過了量,人雖慢慢地醒,已是四肢力,展動不能自如,不知不覺,又睡了一會。及至再醒,天已大亮,睜眼一看,身子四周,都包裹著蘆葦,原來躺在蘆葦裏麵的沙灘上。頭上一片青天,發散著充分的陽光,這簡直調了一個地方了。突然向上一坐,第二件事又了,身上,卻穿的是一件女衣,將手一扯確是衣服,同時感覺到腳上是空虛的,原來是沒有穿鞋子,套著一雙絲襪呢。呀!昨晚上作了一晚的夢,莫非是這又作夢,這要讓人看到,豈不是一件大大的笑話!趕快將女衣脫了,將絲襪脫了,站起身來,分開蘆葦,向外一看,正是一片長江,不是上海,不是順風輪船上了。如何到了此地,坐著慢慢一想。記得太湖送上輪船,記得他二次又來報告,桃枝曾出旅館找我,以後我就醉糊塗了。不過似夢非夢的當兒,似乎桃枝來了,似乎她曾大叫著失火,似乎由高處向低處一落,有人拋擲著。如此看來,坐的輪船失了火,是遇救了。但是何以身上穿了女衣?何以躺在蘆葦上?完全記不清楚了。雖是呆坐著極力地思索了一陣,依然得不著一點頭緒。一摸襯衣袋裏,一部分錢鈔還在,因為想起了桃枝,將皮套子裏的相片,就倒了出來看了看。這時,不由他不更加一層詫異了,相片上麵,已親自加了幾行字,而且寫得是那樣的懇切,唉!這不必疑惑了,自然是她和我同艙,打算和我回南京,結果是她遇了難了。不過我一個醉死了的人,何以還逃了生,一個好人,何以不見呢?何以桃枝身上的衣服,會穿到身上來呢?想來想去,找不到這件事情的究竟。心想,這件事,決不是坐在這裏可胡亂猜得出來的,必定到這附近去打聽打聽,才可以水落石出。

這樣想著,於是起身出了蘆叢,向岸上走來。走不多久,己了一條通江村的大路,順著大路走,便是一所村莊。村莊口,五棵前後參差的綠柳樹下麵,一帶竹籬笆,籬笆,有一家敞著大門的鄉茶店。店外搭了二座蘆席篷,橫七豎八的擺著許多茶座。茶座上,一大半婦女,議論紛紛地談著話。水村信步走入,一聽人的口音,五方八處都有,而且那些人穿的衣服,非常時髦,顯然不是鄉下人,這不是輪船下來的難民是誰呢?如此想著,就在單獨靠邊的一個茶座上坐下了。那茶座上的人,看他身上穿著襯衣,下麵穿了西服褲子,又赤著一雙腳,這分明也是船上一個逃難的了,因是大家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一齊向水村身上看著。那意思是說,這人何以後到呢?水村卻誤會了,以為大家注意,也許是為了他曾男扮女裝,這件事讓人識破了,未免難堪,因之故意斜側著身子坐了,將臉避了開去。這茶棚裏夥計和他送上茶煙來,他避了人的視線,自斟自飲。

在這凝神回憶的時候,便閑聽著男男女女討論船上失火及沉沒的情形。後來忽聽到身後有個婦人重聲道我們在大輪船上逃難下來的時候,遇到一件怪事。”她這樣說著,就有人問怪事?她道我們的小船快要離開大船,不是有人拖個害了病的出來嗎?”。又有人道對了。我看那個男子力氣太小,簡直拖不動這個病人,不是船上的水手把那病人抬下小船來,那病人也是沒命,但是拖人的男人,也暈了。”先那婦人道不對!你以為拖病人的是男人嗎?我聽他的聲音,是呢。最奇怪的,就是抬下船來的這個病人,並不是女的,是個男的。他落下小船來,就在我的身邊,在火光裏麵,我看得很清楚的。”又一人道那為呢?”那婦人道我們船上不是隻許女的上來,不許男的上來嗎?這個女的,一定看到病人不會泅水逃命,所以給他男扮女裝拖了出來。隻是她為倒又改了男裝呢?”又有人道那個時候,大家心慌意亂,穿了衣服,也未可知。”

水村將這些話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將所的,再一互相參證,這件事就十分明白,分明是桃枝救了的命,她倒犧牲了。這樣看來,她的愛情,可生可死,真是一個知己了。這時,他已忘了有人注意,也不人家笑話不笑,隻是靜靜的坐著閑聽那些人。這裏到上海,不過七八十裏路,大家紛紛地議論逃難回上海。水村在茶館裏買了些粗點心吃,慢慢踱到江邊,向長江裏一看,一片白浪滔天,那有人物?對麵的天,由上向下蓋著,直蓋到水麵上。天水之間,似乎有一些黑影,配上些高低黑點,那大概是江的對岸,這裏的江麵,大概是很闊的地方了。在這種地方把船燒了,又沉了,那有法子逃命。他呆呆地望著長江,先站著,後又坐著,由坐到太陽正中,心裏隻管想著,桃枝是沒命的了。不過象她這樣好心事的人,又不至於死,最好是她藏蘆葦裏,現在忽然跑出來,那多麽可喜呢!他如此想著,當真跑到蘆葦裏麵去找了一陣,那裏有蹤影呢?

他如此徘徊著,卻有一隻小輪,由下遊直駛到江邊來。輪船正停在身邊,有人大叫道水村!水村!好了!好了!”水村看時乃是李太湖來了。太湖上了岸,二人握著手,彼此亂搖撼了一陣,再一回顧,幾乎要哭出來。太湖道桃枝呢?”水村道她……她……果然來了嗎?為我犧牲了。”隻說了這一句,他雖不屑於作兒女之態,可是那兩腔眼淚,不明緣故,究竟是象瀑布一樣,傾注了出來。彼此仔細討論了,敘說別後的情形,才上海接了這裏的報告,公司特開了一隻小輪前來搭救難民。至於桃枝上船來,及大雨中奔走火車站的一些情形,太湖也都說了。水村聽了這話,格外的難過。當時,小輪船開回上海,他卻不肯走,又在這裏住了兩天,專門托人打撈屍首。然而打撈兩夫,並不見有,大江是這樣滔滔的向前奔流,一個渺小的人身,葬在這深不可測的江水裏,經過兩晝兩夜,如何還能保存呢?到了第三天,水村覺得並沒有希望了,這才灰了心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之後,依然住到春風旅社來,太湖手上是很便當的,就拿出錢來,和水村重新製了衣帽行李。不過水村心上,這一道創痕,比斧鑽刻劃得還深,終日都是愁眉深鎖,沒有一點笑容。太湖也覺得上海這地方,決不是和水村解悶消愁的所在,夫婦兩人趕緊陪著水村就一直回南京去。到了南京,太湖以為之樂總可以解除水村的煩悶,就送了水村到夕照寺梁家去住。這個時侯,梁秋山得了太湖金錢的補助,早把屋子裏陳設一新。水村住在這裏,物質上固然很享受,又比較的與自然接近,自然心裏寬爽許多。隻是明明白白的犧牲了一個女子,心裏萬分的難受,拿了幾本書,每日隻在屋子裏躺著。這樣靜靜地休養,約有兩個星期,並不曾走上街市一步,有時被新野拉著出去,也不過在清涼山上散散步。太湖為了家室的緣故,改了他的根本計劃,在城裏開了一家照相館,夫妻兩個人,搬到照相館自行照料去了。上海有一個大學校,寫了一封信來,請新野去當音樂講師。新野寫信辭了,卻在這清涼山附近,就了一個鄉村小學校的校長。這個小學校,和丁二香家不遠,新野上課治事之外,休息的時候,總是在二香家裏。二香的父母,雖是莊稼人,卻不十分頑固。新野的意思,自然看得出,索性挽了秋山夫婦出來作媒,讓他兩人訂了婚。秋山有幾部小說在上海比較賣得好,也有出版界寫信和他訂約,預約他病完全好了,作他們的編輯。原來在一處窮愁度日的,多少總算有了一點辦法。隻有水村一個人,依然在秋山家裏休養。

天氣漸漸的涼了,那門口高大的柳樹,柳條直垂下來,拖到人身上。柳葉兒綠綠的,厚厚的,都有兩三寸長,那些柳葉的中間,偶然有一兩片黃葉,便見得這大自然中,已經帶有一些秋意了。加上接連兩天天陰,秋風吹著樹葉,瑟瑟有聲。看看窗外的清涼山,陰黯黯的,似乎都帶了一種憂鬱的樣子,水村更覺是心裏煩悶的很。遇到一個星期日,鶯花歌舞團二次到了南京,在春江大戲院公演。新野為了和水村解悶起見,和他一路去看歌舞劇,並請了秋山夫婦、太湖夫婦以及二香作陪。水村也覺鄉居寂寞,就跟了他們去了。到了戲院子裏,又是滿座,三對夫婦,和水村一個孤獨者,共坐了一個包廂。台上的歌舞,一幕一幕的,到了後來倒數第二幕,便是歌舞劇《滿江紅》。新野一想不妙,又不便主人翁先說走,隻是著急。水村上次不曾看過這戲,現在看到台上布一個桃花湖景,倒覺得耳目一新。後來女郎唱歌洗衣,少年上場尋死,為桃花和歌色所陶醉了。及至警察追上,男子反向女郎呼救,女郎把的衣服,脫給少年穿了,女郎倒穿了濕衣服,於是救了少年的命。水村一見,不覺受了重大的感觸,以後台上演,他竟是絲毫不了。太湖回頭一看,呀了一聲道水村!水村!你怎樣臉上變成這樣蒼白的樣子,你有所感動嗎?”。新野道是我不好,不曾打聽今天表演的是些節目,糊裏糊塗就來了。走罷!”說畢,他先起身。大家見水村臉色轉變,一言不發,也不敢留戀,一齊走了出來。水村的臉色,依然是蒼白的,新野走向前,握住了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著低聲問道水村,你覺得怎樣,心裏很難過嗎?”。水村搖了搖頭道不樣難過。隻是一幕戲,太巧了。”大家聽說,好象今天來請他看戲,是有意刺激他似的,都很難為情,不能說,雇了街上一部公用的汽車,就同到清涼山來。

到家之後,莫新野首先和水村作了三個長揖,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真料不到今天他們歌舞的劇本,倒有《滿江紅》在內。”水村笑道這倒所謂,我總是於心不安的,就是不看這出《滿江紅》,不見得我心裏泰然事。大丟得開,放得下,說些?哈哈!”說畢放聲大笑。大家見他如此,也就不以為意。但是從次日起,每日吃過午飯,水村就不見了。一直到了夜深,他才能夠。問他到哪裏去了?他隻說是到城裏找娛樂去了。但是他雖是在找娛樂,回得家來,卻滿臉都是愁容。跟著人也一天消瘦似一天。到了第四天,新野有些不放心。就私下跟著水村後麵,看他到哪裏去?及至他到的所在一看,不是別處,正是,上次同看《滿江紅》的春江大戲院。看看戲院外麵所懸的歌舞節目,正有《滿江紅》一劇。新野和鶯花歌舞團本來是很熟的,和他們一打聽,據說這出戲,非常之能叫座,若是象現在這種情形,至少能連期公演一個月。新野一聽,倒吃了一驚,果然如此,水村回聽,日一出,晚一出,非把他憂死不可!心裏想著,向戲院裏看看,隻見水村斜坐著椅子上,似乎在想心事。雖然在聲色場中,他眼光射在台上,和平常的人,麵著壁子一樣,並不受一點感觸。新野心想,這倒怪,既是對於歌舞並沒有興趣,又何必花錢到這裏來呢?於是坐在遠遠的地方,看他情形如何?及至到了《滿江紅》上場的時候,他的精神立刻興奮起來,隨著那舞台上人的動作,臉色隨時變換。到了那女子和男子換衣服的時候,他的臉色變成了蒼白,及至警察追了,男女發生了愛情,水村卻不住的點頭,又有些歎息的神氣。新野遙遙的望著,心想這個人,有些著魔了,卻是我不好,不該引他來看這歌舞劇。正如此想著,隻見他在人叢中站立起來,突然左右兩晃,他伸著手剛要去抓前麵座位上的椅子背,恰是一把不曾抓住,身子向後一斜,便倒了下去。立刻人聲哇呀了一陣,在水村附近一圈座位的人,都紛紛起立。那裏人一動,全場的人也站了起來,秩序大亂。新野搶了上前,由人縫裏擠,隻見水村斜躺在地板上,頭枕著一隻椅子腳,麵色如紙,緊閉了雙目。新野蹲著身子,兩手將他抱起,連喊幾聲水村。水村也微微睜開了一絲眼睛,口裏說道滿……江……紅!”就不能了。在這種娛樂場所,有了這樣一件事,自然是驚動社會的一件新聞。到了次日,各報上登著這樣一段記載:

畫家於水村,戀一歌女李桃枝,已有婚約,雙方忽因誤會,感情破裂。桃枝乃嫁一上海銀行家為妾。銀行家自鳴得意,於春風酒樓,置酒慶賀。其妻適至,欲毀桃枝。於亦蒞滬,挺身而出,自認為李夫,風波乃息。於知李終不屬意於己,乃席終扶醉登輪回寧。李追至送之。舟出吳淞未久,忽然失火,船上放私板先救婦孺,李以於醉不能步行,彼此易衣,抱之登舢板。李竟不克逃命,葬身魚腹。於得生還,每念李,鬱鬱不樂,乃日往看歌舞劇為消遣。適有《滿江紅》一劇者,亦述女子易衣救男子事,於每觀,必傷心至極,且愈傷心愈欲觀之。昨日,受利激過甚,在戲場中一服不振。嚴部長封翁正心,惜其才,浦口以北有桃花林一座,為嚴私產,特捐地一畝葬之。因地絕似《滿江紅》布景中之一幕,欲為之留一佳話也。

這段新聞傳出後,更惹起社會的注意,自是說得很熱鬧。然而在當事人本身,卻是很蕭條的。一個江上的黃昏,一輪盆大的月亮,行在天空,照著江中波浪,金光一閃一閃,和四月間某一個黃昏的景致,正是一樣。津浦車的輪渡,旅客如潮湧一般,由輪船碼頭擠上浦口的江岸,喧嘩極了。去碼頭不遠,有一隻小船係在一棵秋柳之下,船上放了一口棺木,在雪一般白的月光下斜照著。棺木裏所睡的一個人,他曾在這潮水般的旅客中間,由浦口擠著渡江到南京去的。將距離的算起來,不過是半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