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何劍塵到報館裏去,和楊杏園提起。楊杏園道:“交際場上的人,原來這樣不齊,怪不得有幾個窯姐兒,也喜歡往華洋飯店跑呢?”何劍塵道:“這也難說,窯姐兒盡有在交際場中大出風頭的。譬如蓋金枝蓋二爺,這個時候她要到華洋飯店去,說出真姓名來,包有許多人注意。”楊杏園道:“她也算得天寶宮人,隔江商女了,現在還在京嗎?這樣一個與曆史有關的大英雄,社會上竟沒有人提起她了。”何劍塵道:“嗐!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有白頭。提起蓋二爺,我要為普天下美人一哭。”楊杏園笑道:“你這樣感歎之深,難道蓋二爺的晚景不佳嗎?”何劍塵道:“豈但是不佳而已,恐怕她的境況還不如我們。當年她紅極一時,誰知年紀一老,顏色衰了,才具減了,鴉片煙癮又一天大似一天,簡直成了廢人了。當年蓋金枝名列金剛的時候,誰都怕花了錢,巴結不上。等到她顏色衰了,名也減了,少年當然不會去理她,就是一般老客,當年以她一笑為榮的,如今就是蓋金枝親自去找他,他也避開惟恐不及。後來有個叫衛什麽的,把蓋金枝討去續弦,偏偏嫁去兩年姓衛的又死了。”楊杏園聽了這話,感歎道:“這樣看來,我要是設身處地,情願做短命死了的梨雲,不願做這鼎鼎大名的蓋金技了。”何劍塵笑道:“梨雲要是不死,晚景決不至於像蓋二爺,我是可以斷言的。我想你也可以做一個保證。”楊杏園笑笑,說道:“提起來,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早說要到義地裏去看看,總是為事糾纏住了。今天恰好下了一陣雨,把塵土都打濕了,城外的路,一定好走,我想明天出城走一趟,怕回來得晚了,請半天假,你幫我一點忙,好不好?”何劍塵道:“你若是為別的事請假,我不管那本賬,為去祭奠情人,我一定幫你的忙。”楊杏園卻自笑笑。
辦完了事,他回到家裏,自己一人盤算一番,帶些什麽東西做祭品呢?心想,紙錢束香蠟燭,這都是些俗物,絕對用不著,就是帶些鮮花鮮果,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還是這樣,自己來做一篇祭文罷。他這樣一想,兜動一肚皮的牢騷,好像就有許多句子,俯拾即是,當時打開桌上墨盒,坐下去,就打起草稿來。這時已經一點多鍾了,屋子外麵,聽不見一點人聲。一個人和背上一個影子,對著一盞燈,低著頭隻是寫下去。稿子打完,這才覺得背上和腳底下,都有些涼颼颼的。猛然間聽得遠遠的一聲雞叫,心想怎麽寫幾百字,就五更了。打開門,望外一看,西牆頭上,半輪殘月,有盤子那麽大,黃澄澄地照著滿院子都是朦朧的。隱隱之中,好像很遠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趕牲口和說話的聲音。心裏想道:“真是夜闌聞遠語,月落如金盆了。”忽然回過頭去,隻見自己窗戶外,梨花樹底下,有一個女子的影子,很快的一閃,定睛仔細看時,卻又不見了。這時一想,剛才看見的,好像那人小小的身材,還梳的是一個辮子。心想道:“難道我這一點的意思,已經感動幽冥,她先來看我嗎?”這樣一想,索性向梨樹底下看去,但是哪裏有一點影子。楊杏園平生是信仰無鬼論的,他看不見什麽痕跡,也就算了。走回房去,到覺得有些倦,倒上床就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鍾了。趕快爬起來,洗了臉,吃了一點東西,又忙著謄寫那篇祭文,足足有一個半小時,耳邊轟隆一聲,已經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騎驢子坐馬車出城,一定趕不回來了,不如多花兩個錢,雇一輛汽車罷。既可以帶東西,人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車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長班打一個電話給汽車行,雇了一輛小汽車來。自己在階沿下挑了四盆心愛的玫瑰花,叫長班搬上車去,又把書架上那隻仿古烏玉銅鼎,和那隻雨過天青色透明漏花禦窯的海杯,一塊兒帶著。書架底下抽屜裏,現成的鷗鵝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燒著玩的,也用紙包了一小包。坐上車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樁事,想著自己那祭文裏,不是有這樣一聯嗎?“白馬素車之約,敢負今生。隻雞鬥酒之情,有如此日。”我這裏哪來的隻雞鬥酒,不是當麵撒謊?這樣想著,在果酒公司門口過身,又下車買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複身上車。這車子雖小,卻是極快,一會工夫,就出了城。
這時是四月初旬,鄉下地裏種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幾尺深。到空曠的地方望去,一碧萬頃,遠近村莊上的樹木,都是綠油油的。一叢叢的樹,擁著一重重的人家。汽車走的路上,兩邊都種著夾道的楊柳,人在柳蔭裏麵走,那種吹麵不寒的東南風,在身上拂了過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想。一會兒走過一個莊子,前後幾裏地都是棗林,嫩綠的葉子裏,雪也似的棗花開得一球一球的,香氣撲鼻。鄉下人挑著菜瓜之類,看見汽車來了,早早的讓開,歇在柳樹下。楊杏園不由得想起蘇東坡的詞,自己便吟起來:“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那汽車夫聽見,便問道:“先生,你要買瓜嗎?”楊杏園笑道:“不要。這就快到了吧?”汽車夫道:“還有十幾裏呢。”兩個人因話答話,便談了下去。汽車夫道:“這地方去年還出了一檔子新聞,你先生知道嗎?”楊杏園道:“不知道。”汽車夫道:“這個年頭,什麽事情都有。有一個人,不知道是師長還是將軍,他姨太太上旅館,給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沒理會,第二日,他哄著姨太太,說自己開車出城來玩玩,姨太太當真的和他出城來,到了這個地方,那人一手槍,就把姨太太送了終,扔在葦塘裏。你說,這人手段厲害不厲害?”楊杏園道:“這種秘密的事情,你們怎會知道?”汽車夫笑道:“大公館,大宅子裏的事,打外麵瞧,誰也看得規規矩矩,可是說到骨子裏,總是糟透了。這樣的事,別人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的人,比誰還要清楚。”說到這裏,義園外麵那一叢柳樹,已經依依在望,一刻兒工夫,就到了。
楊杏園下車,那看園子的王管理員聽見喇叭響,早跑著迎了出來。他猛然一見是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人闊得真快,臘月來這兒,還是馬車,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車了。”楊杏園一進門,他先就作一個揖,說道:“今年清明,楊先生沒來。”楊杏園點了一個頭說道:“請你吩咐園丁把我車上那些東西拿下來,搬到墳邊去。”管理員道:“是的是的。”說時,一個園丁正從裏麵出來,管理員道:“你去把那汽車上的東西,搬到楊太太墳上去。你仔細一點,別碰了車上的玻璃。你總說坐一回汽車,死也甘心,你搬東西的時候,倒可以坐下試一試。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開汽車的瞧你這個德性,恐怕也不能讓你坐。”他正說時,楊杏園走上前去了,他三腳兩步,趕著上前,跟著說話,問道:“上回那位總裁大人好嗎?楊先生常見嗎?”楊杏園知道他問的是何劍塵,心裏好笑,便道:“我們同事,常見的。”管理員聽說楊杏園和總裁同事,臉上不由得現出笑容,又問道:“楊老爺在那位總裁手下辦事嗎?”楊杏園道:“我們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員彎著腰道:“楊大人,您這出來一趟,還不是都要給國務總理上呈子請假?我們雖是鄉下人,常看群強報也知道點兒。”他一路說著,楊杏園哪有工夫理會他,隻把鼻子哼著答應。一直走到梨雲的墳前,隻見墳上蓋的青草皮還沒有綠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墳的前麵,兩樹垂楊,柳條拖得有幾丈長,被風吹拂到石碑上去。墳的四周,都種著樹木。後麵也是一帶棗園,棗樹上的花,已經到了半謝,被風吹著四散,滿園都是清香。天氣到了這個時候,別的花都不見了,四國全是綠油油的樹葉子。這墳在兩株柳樹底下,綠蔭黯然,映得人須眉皆綠,偏是這時,天上一陣濃雲將日光遮住,越發陰森森地。
楊杏園站在墳麵前,不禁胸懷愴然,不是那管理員在這裏,便要掉下淚來。一會兒,園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隻鋼爐,一包檀香,都送在墳前坦地上。楊杏園這才把手上拿著的磁杯,放在墳前,將酒瓶打開,倒了一杯酒。將檀香放在鋼爐裏,叫園丁取了火來燃著,對著墳先是作了一個揖,一陣心酸,不覺跪了下去。這時麵前隻有那個管理員,楊杏園磕了頭起來。便對管理員道:“這地方買得到雞嗎?”管理員道:“村子裏有的是。”楊杏園道:“好,不論多少錢,請你和我買一隻來。最好是勞駕一趟。”管理員道:“可以,可以。”說著便走了。
楊杏園等他走了,便在懷裏取出那張祭文稿子來。他兩隻手捧著祭文,走近兩步,直到石碑的邊下,然後彎著腰對墳又作了一個揖。這時,四圍萬籟俱寂,不聽見一點聲音,隻有兩隻小小的黃蝴蝶兒,在墳麵前飛來飛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裏,空停遊子之車。月滿西樓,久斷故人之夢。河梁
攜手,猶慘生離。青塚埋香,何堪永別?撫摩舊劍,攀樹低徊。惆悵
啼鵑,臨風嗚咽。白馬素車之約,敢負今生。隻雞鬥酒之情,有如此
日、魂兮歸來,伊其戚矣!猶憶閑雲偶出,新月初逢。揮青案之琵
琶,靈犀暗引。比畫屏之蝴蝶,彩鳳雙棲。小鳥依人,私傳玉佩。長
囗無恙,穩綴金鈴。盟記牽牛,背寒燈而割臂。裝成墮馬,藏畫管以
修眉。真知袁派之詩,甘為弟子。自稱鄭家之婢,願學夫人。蓮葉
前身,共證白壁。桃花年命,暗寫紅箋。固已淪落同悲,青衫有淚,
未忘淒涼一語,皓首為期。
楊杏園念到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對著這一種傷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說得出的。墳頭上那兩隻小蝴蝶,現在不知道哪裏去了,遠遠的卻聽見畫眉鳥叫。那後麵棗園裏的棗花,被風一吹,飛到墳麵前,打一個胡旋,落在地上,一點兒影子都沒有。再一聽畫眉鳥不叫了,墳麵前越發現得沉寂。楊杏園又念道:
爾乃名成扇墜,瘦小堪憐。袖染啼痕,繁憂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奮
不能飛,終成飄溷之茵,弱還易斷。
念到這裏,楊杏園自然的一陣心酸,不覺掉下淚來,有幾點眼淚直滴到祭文紙上。他哽咽著喉嚨,繼續的念道:
暮春風雨,苦虐梨花,早歲龍蛇,忽占噩夢。雖鷓鴣之呼斷,扁鵲無
靈,疑玲囗之長奔,彩雲何在?不信亭亭淨植,蒲柳先零,可憐落落
孤芳,芝蘭竟折。呼春去也,將奈之何!夫春蠶欲睡,猶抽不盡之
絲,鮫目雖枯,終有未幹之血。桃花人麵,戚慘重來,燕子樓台,淒
涼永閉。相思灰盡,原無可補之天,魂夢徙勞,尚隔未填之海。伯牙
琴碎,安問焦桐?東野詩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無
家,將一死以報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鏡破,量珠遺後死之悲,藥店
龍飛,市骨留來生之約。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嗚呼,蔓草荒煙之
外,幻蝶迷春,楓林黑塞之間,哀烏哭夜。茫茫天路,長此孤眠。莽
莽風塵,空悲獨活。呼蘇台之風月,剪紙招魂,約皖國之鶯花,買山
歸葬。可憐飲冤千古,應羞留蘇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韓
憑之家。
他念到“合韓憑之塚”,拿著祭文,雙手又作了一個揖。
這時那位管理員兩隻手抱著一隻雄雞,踉踉蹌蹌的跑來了。楊杏園叫他取了一把刀來,將雞冠割破,滴了幾點血在酒杯裏。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楊杏園望著墳頭灑了幾點淚。在身上取了五塊錢給那管理員,說道:“這雞嗎,我買了罷。另外幾個錢送給你,請你對這墳多關照一點。”管理員一眼看見五塊雪白的洋錢,心裏倒是撲通的一跳。嘻嘻的笑著,伸出手來接了,然後給楊杏園一躬到地,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說道:“照應墳墓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怎好受您的?”楊杏園道:“一點兒意思。你給我買一些花,在墳上栽著得了。秋天裏,我還要來一趟,那個時候,我再有報酬。”管理員捧著兩隻手,直舉到鼻子尖上,口裏連說不敢。依他的意思,還要拉楊杏園到他屋裏去坐,楊杏園道:“不必了。”他將那盆玫瑰花擺在墳麵前,其餘的東西,依舊帶著上車。
這時太陽還沒十分偏西,坐著車子回到家裏,竟不很晚,叫長班胡二開發了汽車錢,便叫他泡了一壺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問道:“桌上一張名片,楊先生看見嗎?”楊杏園道:“沒看見,誰來了?”胡二便把那張名片,遞給楊杏園一看,是他的舊同學華伯平。名片後麵,用鉛筆寫了幾行字,是現窩西河沿三陽旅館十號。便問胡二道:“他說了什麽沒有?”胡二道:“他說是剛到京的,他在店裏候著,楊先生來了,就請過去。”
楊杏園聽得這樣說,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陽旅館來。問明了十號房間,走過去,見房門虛掩著,桌上堆滿了點心盒,茶葉瓶,罐頭和新鮮水果之類。華伯平拿了一張北京的地圖,正湊著窗子邊的光線,在那裏看。楊杏園便先喊了一聲“伯平”。華伯平丟了地圖,搶著過來,口裏“啊唷”一聲,便拿著楊杏園的手搖個不住。楊杏園和他是久別的朋友,見了麵之後,少不得有一番暢談,可是問了一個什麽時候動身的,和到京時的情形,也就無話可說了。隻是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偶然談到別後一兩樁事情。坐了一會兒,走進來一個穿舊竹布長衫的茶房,手上捧著一本油紙麵的大紙摺,遞給華伯平。說道:“馬上要開飯了。您哪!預備些什麽菜?”說時,垂著手站在一邊,笑嘻嘻地。華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館,這樣客氣。剛才我在火車上,問過了的,優等房間,一塊五毛錢一天,連飯在內。怎麽著,還讓客人點菜呢?一麵想時,一麵打開那招子,隻見上麵雞鴨魚肉,冷熱葷菜,居然樣樣都有,下麵糊裏湖塗,畫著碼子,也有價錢。又一想道:這是預備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見我來了客,所以送了菜單子來。便說道:“我也不懂你們北方的菜,你和我來一客飯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來一個魚?另外來一個炒雞子?豌豆肉絲湯?還來個……”楊杏園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我在家裏吃了飯,你隻預備這位華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來一個魚?”楊杏園道:“不要那些。你來一個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湯,就得。”說畢,將手對茶房一揮,茶房隻得走了。他便笑著對華伯平道:“不是我在這裏,不定這餐飯,你要給他敲去兩三塊。”華伯平道:“奇了,這飯他和我說明的,連房錢在內,怎麽另外要敲我的?”楊杏園笑道:“這就是北京人所說的話,冤你。所謂飯,就是白米飯,菜並不在內啊。再說這家若是純粹北京式旅館,你就趕快搬的好,他除了賃這間屋子給你而外,茶水電燈,都得另外算錢。”華伯平道:“啊呀!我哪裏知道?難怪他勸我吃雞吃魚呢?”說著兩個人都笑了。華伯平道:“既然這旅館這樣不方便,你和我想個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為我要在那方麵辦事。”楊杏園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塊錢一間的房子,倒要吃兩塊錢一天的飯呢?你是吃不慣苦的,而且為和朋友往來,也要有個地方坐坐。你不必問,我明天一準和你辦好。”華伯平自然是歡喜。大家又坐談了一會,天已經黑了,茶房送進飯來。楊杏園道:“你初到,大概還有許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這就先進城,和你去找旅館。”說著,楊杏園就出了三陽旅館,到西城的藍橋飯店來。
因為這家飯店頗有點規模而且還便宜,楊杏園的朋友,在這飯店裏住的很多,由他介紹過去,房錢可以格外公道點,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間沒有。誰知他一進門,茶房早笑著點頭道:“您剛來,他們早到了。全在十七號。”楊杏園摸不著頭腦,鼻子裏哼著答應了一聲。便問道:“都有誰來了?”茶房道:“張八爺,李四爺,還有王三爺,全來了。”楊杏園這才明白了。原來他的朋友張達詞,是一個有錢的閑員,終年無事,隻在外頭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賭的朋友,在藍橋飯店組織了一個小俱樂部,隨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這裏賭錢了。楊杏園走進十七號房間,隻見圍了一桌子的人,在那裏打撲克。另外還有三個年輕的女客,在一塊兒說笑。內中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著藍印度綢的裙子,上麵綠嗶嘰夾襖。雪白的臉,連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燙著的頭發,高高蓬起,打了一條辮子,戴著一朵很大的大紅綢結子。鼻梁上,架著一方玳瑁框眼鏡,眼球在裏麵直轉。時髦極了。楊杏園想道:“奇怪,他們這群人裏麵,哪裏來的這時髦女子?”這時,桌上的人,回頭都看見了他。張達詞連忙嚷道:“難得!難得!怎麽楊先生今天也有工夫來玩?”楊杏園道:“就不許我玩嗎!”此外桌上賭錢的李公耳,王眠石是兩位大學生,也是楊杏園所認識的,都忙著打招呼。張達詞道:“杏園兄,加入加入。”楊杏園這時已走到桌子邊,看他們桌上的場麵。張達詞伸出一隻手,握著楊杏園的手。又把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過來,將兩個人的手都握在一處。口裏笑著說道:“叫你們認識認識。”楊杏園出其不意,倒不好說什麽。那女子操著純粹京腔,卻笑著先問道:“您貴姓?”楊杏園一看那樣子,早已瞧了八分賬,便笑著說道:“我姓楊。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後才說道:“姓劉”。楊杏園目視張達詞,含著微笑。張達詞道:“你別笑,和我沒關係。我和她是一對兒。”說時,伸出手去,將站在身邊那個姨太太裝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婦人道:“小張,你不怕小桂枝兒吃醋嗎?我是不在乎,一對兒就一對兒,怕什麽?”張達詞伸出一個大拇指,對那姨太太道:“小吳兒!好的。”另外有個女的,穿著藍色舊湖縐的夾襖,黑羽毛裙子,臉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個良家婦人,拿著一條手絹,捂著嘴笑。這時王眠石走了過來,扯著楊杏園坐在一張沙發上,將頭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著半邊嘴,對著他的耳朵說道:“這三個你瞧怎麽樣?那個穿藍衣服的,還是新出馬的。”楊杏園聽了這話,臉色未免一變,輕輕的對王眠石道:“你們這事,未免有些喪德。老的罷了……”王眠石伸出一隻手,將楊杏園的嘴一堵,笑著說道:“廢話。”楊杏園因對手方在當麵,這話也不便深說,隻好算了。王眠石將手一招,對姨太太裝束的說道:“小吳兒來。”那小吳兒果然走過來,擠在他們兩人中間一坐。她對楊杏園道:“這兒我來過兩回,怎沒有見過您?”楊杏園笑笑。王眠石道:“小吳兒,你不是說有一個很好的妹妹嗎?介紹給這位楊先生,好不好?”小吳兒道:“好哇!幹嗎不好?”那邊張達詞叫道:“眠石進牌不進牌?別胡鬧了。”王眠石聽說,便過去打撲克去了。這裏隻剩楊杏園和小吳兒兩個人。楊杏園這時候真有些窮於應付,一時找不出話來說,便問了一句道:“住在什麽地方?”小吳兒笑了一笑又頓了一頓,然後才說道:“後門。”楊杏園恍然大悟,她們這些人,是不會告訴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樣這般傻,開口就問她住在什麽地方。這樣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過去看打撲克。一會兒工夫,倒有二三百塊錢的輸贏,就散了場,卻抽了有六七十塊錢的頭錢。張達詞將頭錢鈔票一卷,說道:“全在我這裏了。”說著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發椅上,說道:“怎麽樣?這夠兩套衣服的錢了,你怎樣謝我?”那小桂枝兒便趴在張達詞的肩膀上,對他耳朵說話,說話的時候,眼睛斜著望著王眼石笑。賭客裏麵,就有一個人神頭鬼臉,拉著小吳兒,往王眠石身上一推。這一群人,就鬧得不亦樂乎。
楊杏園有些不耐,告訴張達詞就要走。張達詞一把將他拉住,說道:“我有話和你說。”站起身來,便拉楊杏園到裏麵一間屋裏來說話。楊杏園看他那個樣子似乎有點要緊的事,隻得跟他進來。張達詞道:“我給你介紹一下,好不好?”楊杏園笑道:“別事奉陪,這個我不敢遵命。不是別的,我覺太……”張達詞笑道:“你是個什麽人,豈能幹這剿匪的勾當?我是給你介紹一個西洋留學生的女朋友。”楊杏園道:“什麽?你們認識女留學生?哪一國的留學生?”張達詞昂著頭想了一想,嘴裏又吸了一口氣,說道:“聽說是美國康橋大學的學生。”楊杏園道:“不對!美國沒有這樣一個大學。”張達詞道:“啊!是法國的哥侖布大學。管他呢,我也鬧不清,反正是個留學生得了。她極會跳舞。什麽英格蘭跳舞,西班牙跳舞都會。她回國以後,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會跳舞,都請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後來經許多人要求,她才答應了。來教一點鍾,隻要五塊錢汽車費,可也不算多。昨天我們經朋友的介紹,已經在這兒會過一次。今天約了再來,我已經另外開了一號房間等她。這樣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會她一會,不好嗎?”楊杏園一想,這話恐怕靠不住。既然說是留學生,當然是文明點的人,我倒要看看。想定了,便說道:“什麽時候來?久了,我可不能等。”張達詞道:“遲一點就來了。”說時,小桂枝一推門,也進來了。張達詞拉著她的手望懷裏一拖。小桂枝趁勢倒在他懷裏,反過臉來問道:“大格的事怎麽樣,人家坐在那裏怪別扭的。”張達詞道:“這個我哪裏管得著?各有各人的交涉。”小桂枝道:“你還不知道,那個柳三爺,賭輸了,他塞了一塊錢在我手裏,他就走了。大格是初出來的人,就這樣叫人回去,我真不好意思。人家不過為的家裏窮,含著一包眼淚幹這個,真是沒法子,人家可是一位小姐。”張達詞道:“既然來做這個事,管她小姐不小姐?人是老柳找的,你還是去問老柳要錢。”小桂枝兒舉起拳頭,在張達詞的胸麵前衣服上輕輕敲了一下。把眼睛一瞪道:“什麽?我和他要錢?”說時又抱著肩膀,對他耳朵說話,眼睛斜看著楊杏園。張達詞對楊杏園搖搖頭,笑道:“不行,不行!”楊杏園看他這樣子,早料定了八分賬,忽然衝動了他的好奇心,便笑說道:“你們又弄鬼,我早知道了。你能帶我到你們那個地方去看看嗎?”張達詞便道:“告訴你也不要緊。她家住在中溝沿兩號,紅漆的門……”小桂枝道:“別瞎說,那是她家裏,哪裏亂撞得的!人家家裏還有老爺子。”張達詞道:“啊!是了。有一天我走她門口過,看見一個五十上下的人,腳下穿著高底靴,身上穿著開岔袍子,手上提著一個包袱,裏麵還露出一管花翎,一個大紅頂子,那就是她的父親。小桂枝道:“有點花白胡子嗎?”張達詞道:“是的。”說到這裏,隻見那個穿藍綢夾襖的女人也來了。一推門,先笑了一笑。張達詞道:“你進來。”她又笑了一笑,用手撫摩了一下鬢角,又取出手絹,捂著嘴笑,低了頭在一邊坐了。楊杏園一想,這就是剛才的“大格”了。一看這人,到也五官端正,隻是沾了旗人的風氣,臉上的胭脂,擦得多一點,卻還沒有輕佻的樣子。她挨到小桂枝旁邊,輕輕的說道:“大妹,我們走罷。”那小桂枝有話又說不出來,說道:“待一會兒。”楊杏園一想,這些人真沒有良心,把人家女子當玩物,還不給錢。一這樣想著,老是不忍。後來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噥噥的說了一陣子,那大格頓時臉色變了,幾乎要哭出來。張達詞也覺得難以為情,便對大格說道:“你不要聽她說,她是鬧著玩的呢。老柳他是實在有事,不能耽擱,對你並沒有什麽不好的意思。款子他已經交給我,我這裏交給她了。”說著拿了一張五元的鈔票,遞給小桂枝。那大格羞得滿臉通紅,搭訕著和小桂枝走到外麵房間裏去了。楊杏園道:“唉!這種人可憐得很,我看她含著兩包眼淚,實在是強為歡笑。”張達詞道:“你信她!她們這種人,有一個規矩,設若你招之來,而又揮之去,乃是不給她麵子,就是奇恥大辱,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她們還害什麽臊!”楊杏園道:“據你們剛才的話,她是個小姐,說她甘心做這個事,我不肯信。”張達詞道:“你是涉世太淺,哪裏知道社會上的種種怪事。還有些小姐,不為錢幹這個呢!將來也許有一天我帶你長長見識。”說時,楊杏園靠著椅子,望著樓下的街上。隻見剛才在外麵屋裏的那個小吳兒走出飯店大門,有一個人拉過來一輛油亮嶄新的包月人力車,放在她麵前,她一坐上車去,那人拉起就飛也似的走了。楊杏園道:“咦!這人居然還有包車。”張達詞伸出頭一望,笑道:“你這是少見多怪。坐包車就下了居然兩個字,若是坐馬車汽車的呢?”楊在園道:“人家有馬車坐,還至於作這個事?”張達詞道:“多著哩!”
這個當兒,突然有個穿灰色製服的軍人,腰上掛著“自來得”,推門而進。楊杏園出於無意,不由得心裏嚇了一跳,以為這又是拿賭拿娼的來了。本人現在是非之地,少不得要受池魚之殃。誰知那兵士進來,滿臉放出莊重的樣子,將右手一抬,望眉毛尖上一比,行了一個舉手禮。在這個時候,隻聽見“噗”的一聲,是他腳後跟比齊皮鞋碰著響,同時行了一個很規矩的立正式。他麵朝著張達詞,說道:“我們督辦請張老爺過去。”張達詞很不在乎似的,說道:“我就來。”那兵士倒退幾步,才掉轉身子走去。張達詞便對楊杏園道:“他就住在這裏一二兩號房間。走,咱們同過去坐坐。”楊杏園笑道:“我有些怯官,你要我去見督辦,那不是和我開玩笑?”張達詞也笑道:“得了,我又不和你演戲,來這一套假話。”楊杏園道:“真的我不去。你想無緣無故,我和闊人往來什麽?”張達詞笑道:“你把他當個陸軍上將,或者是兩湖或者是三江的督辦,其實他也是一個好玩的人,最喜歡結交朋友。若像你們報界的人,他尤其是歡迎。走,咱們過去。回頭那個教跳舞的女士,也是在他那裏相會。”楊杏園聽說教跳舞的女士,也在一處,心想這個督辦,大概沒有什麽官派,要不然,也不會同他們公子哥兒在一處瞎混,去會會也不要緊。這樣一想,果然就和張達詞一路出來,走到外麵房間,卻不看見一個人。楊杏園問道:“剛才那一班人呢?”張達詞笑道:“這班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知道又到哪裏湊局麵去了。”他們二人說著話,走出房間,走過一個很長的甬道,就到了一號房間。推門進去,照例是間客房,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濃厚的鴉片煙氣味。轉過裏麵隻見霧沉沉的,有一個人躺在**,有一個聽差半跪半伏,在床沿邊燒煙。**的那人,看見有生客進來,就往上一跳,趕緊站了起來,那聽差也就走開一邊。張達詞便給楊杏園介紹道:“這是甄寶蔭督辦。”又給甄寶蔭介紹道:“這就是我前回和你說的那位秘書楊杏園先生。”楊杏園見他說謊,很不願意,但是礙於情麵,也不便否認,唯唯而已。而且他一看那位督辦,早就十分詫異,來不及照顧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