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這一頓大醉,直醉得人事不知,酒醒,已是萬簌俱寂獷西湖之夜色很深了。睡意朦朧之中,也不知如何脫了衣服,如何睡在**。慢慢地清醒,追想著醉前的情景,仿佛身邊有一個人。她一翻身,那人立刻下床,桃枝摸著掛在**的電燈門子,隻一按,便見萬載青隻穿了小衣,站在床前。他在燈光下,臉上表示出很慚愧的樣子,伸手握住她的手,俯著身子,低聲道請你原諒我,我實在愛你太深了。”桃枝將他的手使勁一摔,突然坐了起來,睜了眼睛,望著他,兩隻手卻不住的向後撫摸著頭發,板著臉,一聲不言語,胸中怒火如焚,隻見她胸脯子一起一落,口中不住的喘著氣。萬載青一看事情不妙,不覺雙膝一屈,就跪在床麵前,垂了頭道我這事對你不起,但是你可以原諒我,我是出於至誠的愛你,才這樣的來親近你。我以為你也是很愛我的,所以我就魯莽一點。”桃枝喘著氣,低聲的道我以為你是這樣人麵獸心的騙子嗎?不,我也不是處女,但是誰要用不正當的手段來侮辱我,我是把他恨入骨髓的”萬載青道求你不要恨我,我決計娶你就是了。”桃枝道哼!你娶我?”萬載青見她不快的情形似乎減少了一點,索性跪在地下,不站起來。桃枝呆坐了許久,才道我本要喊叫起來,大家都沒有麵子。而且我又是個歌女,論說,人家也不肯我是一個規矩人。你也不必這樣假惺惺,到那張睡椅上去睡,有交涉,我們到了清早再辦,免得這夜半更深,驚動了旅客。”萬載青道隻要你不追究,你論說話,我都肯聽。”說畢,站起身來,垂頭喪氣的,自向睡椅上去睡。

桃枝坐在**,發了許久的呆,然後又趿著拖鞋下床,坐在椅上,抽了一根香煙。萬載青閉了眼睡著,卻不敢作聲。桃枝見他隻穿一身小褂褲,赤著一雙腳,側了身子睡在那裏,於是在**抽了一條毯子,向他身上一擲,歎了一口氣,也就睡覺了。萬載青原不曾睡著,有人擲了毯子到他身上,他豈有不知之理,聽到桃枝上床睡了,便睜開眼來看了一看,見她倒著身體睡下去,似乎睡得很安穩,這決不可以說是還在生氣的了。因之從從容容坐起來,牽著毯子,將身子蓋了。在這樣一睡下去,桃枝也就把電燈給擰息了。萬載青輕輕的喊了兩聲李老板,又喊了幾聲李女士,她都不曾理會,然而也不象以前那樣惡狠狠的罵了出來,這可以她心平氣和多了。當時萬載青就連道歉帶許願,說了許多話,在黑暗之中,直說到窗戶上發白,還不曾停止。桃枝起床以後,他倒睡在**睡著了。萬載青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鍾了。桃枝斜躺在一張沙發上,拿了幾分上海報看,卻沒有說,望了他一望,依然去看報。萬載青道我們昨晚上,不是已經講和了嗎?這時候,你又象是要生我的氣的樣子?”桃枝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跟你講和?你完全說的是一些鬼話,不過騙騙人罷了。”萬載青道我決計不能騙你的。我現在又想好了,我們可分三步進行,第一步,等你嬸母來了,我們一路到上海去結婚。第二步,我們一路回蘇州去,組織小家庭,先給你在學校裏弄一個旁聽生做。第三步,是一切都辦妥當了,然後寫信通知家裏,木已成舟,不怕我母親不答應。”桃枝道據你說,自然是很有道理,但是我總不,你是有財有勢的人家,未必肯討一個歌女作元配的。”萬載青道我父親也不過作過幾任財政廳長罷了,也不算有財有勢,而況我父親又死了呢。我母親隻生我弟兄兩個,我還小呢。你在我學校裏,做了旁聽生,我母親怎會你是歌女,我叔叔若告訴我母親,他先不正經起來,我想他未必有那種膽量吧?”桃枝道據你這樣說,就一點沒有問題了?”萬載青道自然是一點沒有問題,若是有問題,我也不敢太魯莽。”這時,又向了桃枝笑。本來經他賠了一晚的罪,桃枝已是不生氣了,現在他又說出一個很有辦法的步調來,桃枝更覺心平氣和。因點點頭道大概我嬸娘今天不到到,我就看你怎樣向下做去就是了。”萬載青笑道你就看著罷。”說到這裏,他二人的事,總算告了一個段落。

萬載青穿著那緊合身材的衣服,漆黑溜光的頭發,梳得象烏緞子一般,齒白唇紅的,又現出那藹然可親的樣子來。他漱洗完了,事也不忙著辦,先倒了一杯茶,雙手遞到桃枝手上,然後又遞了一支香煙到她手上,擦了火柴,彎腰送將,桃枝本來有點喜歡他,昨晚上的衝突,也是脾氣發了,不可遏止。現在一想,本來是願意嫁他的,在這一個嫁字上看去,論他有多大的罪,也是不必計較,因之經他小心伺候一遍而後,心裏又坦然些了。萬載青陪著她吃過了午飯,依然還是出去遊曆。這一天遊曆的情形,較之前幾天,當然又是不同。回旅館之後,萬載青不必再勸桃枝喝酒了,桃枝在燈光下見他那種楚楚少年,也少不得有兩分醉意。萬載青更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見桃枝的臉上微微泛出兩片紅暈,並不下逐客令,更是低聲下氣的陪著她。她默了一會子,歎了一口氣道總算你的魔力大,把我都製服了。我向來的脾氣,那個要欺騙了我,我是至死也不饒他的。但是對於你,我總不能夠十分固執,這是原因,我真說不上了。”萬載青笑道你如此用情,我又何嚐不是用情很純潔,不肯亂來的。對於女子,不但我看不起人,而且人家要找我的,也不止一個兩個,我總是淡淡的對付她。人心都是肉做的,有幾次,自然也不免陷於情網,但是那對手方,久而久之,總是露出她的弱點來,於是乎,我的信仰心,也就打破了。隻有我對你,不是何緣故,一見就著了迷,論你如何地對付我,我總是愛你的。你說不我有魔力,把你製服住了,但是我也不明白你有大魔力,把我製服住了。”桃枝微笑道你實在會,把我灌你的米湯,又加倍地做得濃濃的送還了我了。”萬載青笑道著?你也肯灌我的米湯嗎?”。說時,便擠到桃枝一張椅子上來坐著,握住了她一隻手,在臉上靠靠,又吻了兩下。桃枝雖然是不慣此調,然而看到那風流文雅的樣子,實在也不忍拒絕過深,隻好由他。萬載青見她手指上空空的,就把手上帶的一隻白金戒指,取了下來,輕輕的向她手上一套。她笑道你送我這樣的重禮嗎?”。萬載青笑道這就算重禮嗎?比較點一百個戲的大禮,又是哪一樣重呢?”桃枝道我不是說禮物在金錢價值上分厚薄,我是說來路上分厚薄。我看你這白金戒指,怕是由女那裏傳的吧?”萬載青笑道那也好,就是照你這樣說吧,你想女送我的,我都轉送給了你,那末,我待你如何呢?”說畢,又吻了一吻她的手。桃枝道你既送了我的,我也不能不送點給你,免得說我白收下你的。”說著,她就伸著手在懷裏掏摸了一陣,摸出一根藍色絲條來。這絲條下,係著一塊秋葉的玉牌子。於是由頸子上取了下來,交到萬載青手上,笑道這樣,雖不值錢,是我祖傳的老古董,母親留給我作紀念的,我有一點私願,非到那種程度,是不送給第二個人的,你看我待你怎樣呢?”萬載青聽說,大為歡喜,見窗簾是敞的,把它牽著掩蓋起了。茶房在這時候,本提著開水壺來衝茶,在門外聽到屋子裏一陣嬉笑之聲,依舊提了那把開水壺了。

這天桃枝和萬載青隻隨便玩了兩處,依然回旅館來商量終身大事。到了晚上,孫氏果然由南京趕來了。桃枝一介紹之下,讓孫氏住在隔壁屋子裏。孫氏看桃枝那種情形,也明白了十之**。將桃枝拉到一邊,問了一問萬載青的家世和為人,桃枝說是大體都可以滿意。孫氏本已掙了萬有光一筆錢了。桃枝現在能找這樣一個年少貌美的,而且又是作元配,豈不是好?當時隻提出請萬載青隨便拿出幾個錢聘禮,也就算了。萬載青一點也不吝嗇,開口便應給一千塊錢的聘禮。孫氏聽了此話,更是話可說的了。萬載青又不象萬有光那樣托大,見了孫氏,左一聲伯母,右一聲伯母。親熱異常。次日和桃枝陪著孫氏遊了一天湖,又買了一些杭州綢緞送她,她更是歡喜,甚可說的了。

當萬載青去買的時候,她陪著孫氏在湖濱馬路散步,見一個西裝少年,身上掛了一個小照相匣子,手上又提了一個小的照相匣子,笑嘻嘻的,沿著水邊上走。桃枝正有點奇怪,一個人為帶兩個照相匣子?孫氏一指道唉!那不是李太湖?”那人的眼光,本來都完全射在湖上,這時猛然一回頭打個照麵,他驚訝的叫了一聲道李老板,你到杭州來?”桃枝道哎呀!果然是李,你到杭州來了?”說著,跨過公園和馬路分界的鐵鏈,就迎上湖邊來。李太湖見身邊有張露椅,請她坐下,笑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我們會在杭州會麵。你來了?”桃枝笑道一言難盡,你住在哪裏?我們慢慢地談罷。”李太湖將照相匣子放在露椅上,兩手向褲裏一插,比齊了腳尖,抬起腳後跟,身上向上顛了兩顛,笑道人的窮通,那是難說的。我在南京照相的時候,那種吧蹩腳的樣子,人家看我未必有發展的機會。我因為人家瞧不起,連也有些疑心不會有成功的。不料我的作品,送到東方攝影會去比賽,倒得了頭獎,憑空掙得一萬塊錢了。”他二人的時候,孫氏遠遠站著,這時突然向前一追,笑著向太湖道恭喜恭喜,原來李發了財。現在好了,可以……”太湖笑道可以?”孫氏頓了一頓,笑道你心裏明白的呀!現在可以去討小香了。”太湖笑著搖了一搖頭道我恐怕她更不會嫁我的了。”孫氏、桃枝不約而同的問是緣故?太湖道這很容易明白的。以前我窮的時候不嫁我,我認為不是嫌我窮,是根本不愛我。現在我有了錢就嫁我,那倒可以證明她是看了錢了。我想她要證明她……”桃枝笑道李,你這話不能向下說呀!你是極愛她,犧牲都不在乎的,豈能用這種俏皮話來報複她呢?你有了錢,你應當更愛她,才是你有情人應持的態度呀!你不是為了失戀出來奮鬥的嗎?你已經發了財,你必把她討,才算是掙回這口氣,才算是大成功呀!”太湖一笑道這話有道理,我不如你這樣大量了。你到杭州來,是不是為失戀出來奮鬥呢?有成功的希望沒有?”桃枝向孫氏一望,臉又一紅,微笑道我的事……哎!久後你自知。”太湖道你住在哪家旅館裏?我去看看,我們長談一下子。”桃枝眼珠一轉,笑道不,你發了財了,我要看看你住的旅館樣?”太湖笑道樣?你怕我說的不信實嗎?好!我就帶你去看看。”於是在前引導,把她引到一家三層樓麵湖的大旅館來。

這裏正是湖濱第一家大旅館,引進了一間麵湖的大屋子,首先便看到屋子靠牆,兩口紅皮大手提箱。桃枝微微一笑道:李,你的,現在不能笑你買不起膠片了。這回到西湖來照的成績樣?太湖笑道自然是拚命地照呀!”桃枝接著又閑談些湖上的風景,始終不提到水村的事。太湖本來想問兩句,又因她有嬸娘在當麵,有些話怕不好說,隻得忍耐著。桃枝和孫氏,坐在靠牆的兩把沙發上,太湖隔了尾子中間一張方桌子,坐在她二人對麵。手伏在桌上,身子搖撼著,很悠閑的樣子,不時的向桃枝渾身上下打量。桃枝先是故意避過臉去和她嬸娘,這時見他老望著,便笑道你這個老實人,現在也調皮起來,隻管看我作?”太湖道我看你越發長得漂亮了。我想在杭州和你照個相作為紀念。”桃枝搖搖頭,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不是為這個,好象你要偵探偵探我的行動呢。”太湖連連搖著手道不敢不敢!不過我看你李老板的神情,有點和在南京不同。”桃枝笑道是更過得浪漫一點了?”太湖道不!正是在浪漫的反麵,斯文多了。”桃枝聽說,望了她嬸娘微笑。因道李,你大概有好些話問我,我也有好多話告訴你,你時候離開杭州呢?”太湖道我在杭州,本想多耽擱幾天,但一想到南京那幾位窮,一定也是不得了,我想趕了去,送幾個錢大家用,我就走。”桃枝道那末,晚上六七點鍾,我來看你,我一肚子委屈,要在你麵前吐一吐。”太湖道那我是很愛聽的。若是有用我幫助的時候,我盡力幫忙。”桃枝聽說,又是一笑,沒有話說,便告辭走了。

太湖伏在樓欄杆邊,望著桃枝孫氏在馬路上步行西去,似乎到她的旅館,並不很遠。心裏一想,這很奇怪,她為對於住址保守秘密,不讓我?這裏麵決不能毫原故吧?屢次看了她嬸娘,又屢次帶著含羞的態度,莫非她已和水村言歸於好了?不能不能!她果然和水村言歸於好,她一見麵,就當告訴我,何至於藏頭露尾。大概是和那個銀行的行長,同到西湖幽會來了,所以見了我,總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那個行長,對她自是鞠躬盡瘁的,她跟了他來,受著金錢的壓迫,也是難怪,不見她嬸娘跟著,寸步不離嗎?如此納著悶,卻是猜解不透。好在桃枝約了晚上六七點鍾來的,且等她來了,看她說些。因之也不出去,閑著事,拿了一張白紙,用一支鉛筆,列一個萬元用途支配表消遣。計劃著,送一千元,置房產三千元,買書兩千元,存銀行流動金兩千元,除了耗費而外,還有一千多元,不如何去用好。然而沒有家室,要房產何用?沒有房產,要書到那裏擺,難道把現在這九千多元,就如此存在銀行裏,東飄西**的,把它用完算事嗎?這一個表,擬得又完全不合用了。若是真照桃枝嬸娘的話,到南京和小香結婚,那末,要派兩個人的用途,不能買兩千元的書了。閑看事,心裏想著,手下列表,直待有點倦了,一看手表,已是八點鍾了。到八點鍾的時侯,桃枝還不見來,她已是失了約,她不象以前一樣,說時候相會,就是時候相會了。不過她說有一肚子委屈要吐一吐,我且看看她要吐些?又靜靜的在旅館裏等候了一小時。然而飛鴻渺渺,卻是毫蹤影。

太湖料得是不會來的了,就也展被安息。原來預定次日,坐火車上南京的,隻好再等一日。次日,又等了半日,依然不見桃枝到來。太湖煩悶不過,心想她總也不過是在沿湖一帶旅館住著,我就一家一家的訪問著去,總也會把她訪問出來。如此一想,就一家旅館也不間開,逐一地訪問去,也不過訪了五家旅館,最後訪到湖光旅館,隻見那旅客姓名牌上,三十六號房間,記著住客萬有光,三十七號房間,記著住客李女士,下麵注著由南京來,是遊曆性質。這情形毫疑問,是那位萬行長帶著桃枝住在這裏了。不過兩個人住兩間房,多少還可原諒,便向櫃上打聽,萬行長在家沒有。帳房說,早三天走了,這房子是他侄子住著。但是他和那姓李的歌女,今天早上也走了,聽說是到上海去結婚呢。太湖問帳房,他說是那個歌女嬸娘說出來,她笑嘻嘻的,很得意呢。太湖這才如夢初醒,桃枝說昨天六七點鍾相訪,不過是句遁詞罷了。這女子完全變了態度,以欺詐為能事了,倒被她騙著在杭州多等一天,人心真難說。他歎息一番,回旅館收拾行李,即日就搭通車回南京去,關於桃枝的行蹤,也不願再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