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裏人正談得熱鬧,可是門外有個人,卻站得不耐煩了。因為劉伯同奉了專員之命,和那房主人屈太太一談。他索性把專員的話告訴了她,這是漢奸的房產,遲早要充公的。屈太太料著強硬不得半個字,隻管向劉伯同說好話,請他轉懇專員,把這房子連家具,全部都買了。至於專員願意給幾個錢,那都不敢計較,就隻望事情趕快解決,而且就請專員立即交下一句話。自己家住天津,來往商量費事,總希望這次來了,就把房子脫手。劉伯同聽了這話,正中下懷,趕快就來回報。不想走到門外,就聽屋子裏唧唧噥噥說一陣,又是嘻嘻嗤嗤笑一陣,他實在不便貿然地衝進去,隻有在簾子外呆呆地站著。他站了幾分鍾,又延長幾分鍾,而屋子裏說一陣笑一陣的情形,始終沒有停止。像劉伯同這樣世故很深的人,自然知道不可胡亂闖了進去。而和房主人接洽的事,又不能耽誤得太久了,人家還坐在前麵客廳裏,等候回音呢。於是站在門外,輕輕地咳嗽了兩聲。這個信號,發生了效力。楊小姐已掀開了門簾,向他點著頭道:“請進來吧。”
劉伯同還是放緩了步子,輕輕地走進來的。金子原依舊靠了椅子背吸紙煙,一見他就笑道:“你和她們談得怎麽樣了?”劉伯同道:“屈太太說,她等著錢用,急於把房子出手,隨便給她幾個錢就行了。”金子原把嘴裏的紙煙取出來,在煙碟子上輕輕地敲了幾下煙灰。笑道:“她說隨便給幾個錢濰多少錢呢?三千兩千就行了嗎?”劉伯同笑道:三千兩千現在隻好吃一頓飯。”金子原笑道:“我省掉了一個萬字”劉伯同笑著一拍手道:“那太行了,也太多了。我想,連家具在內,出她五百萬以上,一千萬以下。她們就可以心滿意足了。”金子原道:“我出那個價錢,至於實數多少。你斟著情形辦吧。這樣一所大房子,還有許多精致的家具,慢說在後方找不到,就是找得到,根據重慶普通的行市,也應當值到一億兩億。”楊露珠插嘴道:“你們重慶來人,總說北平東西便宜,讓你們說得越來越貴,你還要說便宜哩。——老劉,他不是說出兩三千萬嗎?你又不是說隻要五百萬嗎?人家專員說話,不會變更的,你就這樣去辦。多了的錢,省下來給我,我也買點便宜東西去。”她說著,將身子半側著,站在桌子旁邊,已是把皮包裏帶的隨身武器,如粉鏡、胭脂膏、口紅全部取了出來,放在麵前小茶幾上擺下進攻姿勢。這時,她是左手舉了粉鏡,對臉上照著。右手拿了胭脂膏小撲子,在臉腮上,慢慢地抹著。劉伯同看她樣子,已經用她的柔術進攻,突破了專員的堅固的防線。看那臉上,笑嘻嘻的全是喜容,那麽,她必定已經得到金專員什麽新的諾言了。便笑道:“楊小姐,我鬥膽駁你一句話。這房子買了下來,難道是專員一個人住嗎?給他省了錢……”楊露珠回轉臉來,將胭脂膏撲子向他指著,笑著嗤了一聲。
她聽了這話,當然心裏很痛快,向他笑道:“你也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人家正想在這房子上找一點零錢來用,你就趕快把問題給人解決了吧。你還在這裏開玩笑!”劉伯同道:“我不是在這裏請示嗎?專員答應多給她們錢,這是大恩大德,將來多生幾個強壯的小公民。”這話本是恭維專員的,可是楊小姐聽到偏要多心,她向他揮著手道:“廢話!快去回人家的信吧。”劉伯同心想,這位小姨子的態度真也變得快,早上還打算和金專員決裂,到了這個時候,忽然又和金專員要好起來,而且更以未來的專員太太自居了。想著想著就向她點了點頭,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事,無非是一番人類同情心。我去對屈太太說,這是楊小姐從中說的好話,讓金專員多給你們幾個錢,你看好不好?”楊露珠嘻嘻地笑著,兩手將他推了推,笑道:“你不用胡攪,將來我會罰你的!”劉伯同哈哈大笑,出門向前院而去。
過了不到一小時,隻見劉伯同拿著一張大白紙寫好了的房契,滿臉帶了笑容,走將進來。到了金專員麵前,先是拱手一揖,然後又向楊小姐一揖,口裏連說著“恭喜恭喜”!這回楊小姐倒是坦然受之,向他笑道:“你辦得很順利,給了人家多少錢?”劉伯同笑道:“你們都願意做好事了,我也就落得慷他人之慨,共總給他們一千二百萬法幣。我沒有拿法幣算,我是用偽幣折合的,共是六千萬元。她們真沒有想到我們這樣大方,一伸手就是六千萬。所以絲毫沒有留難之處,滿口答應了我們的要求。今天先寫一張倒字,先取三分之一的款子。她們今天就趕回天津,明天把所有上手紅契都拿過來。然後寫正式契紙,契款兩交。”金子原將倒字接了過去,看了一看,就交給楊小姐,笑道:“一千二百萬買這麽一所大房子,中西家具,古董字畫,樣樣俱全,實在是太便宜了。”楊小姐接了那倒字,也就笑嘻嘻地匆匆看了一遍,點了點頭。那自然也是許可之意。金子原笑道:“我自從住在這裏以後,雖然感覺得都很滿意,可是心裏頭總是有點不自然,我也說不出什麽原故,大概是為了借住的原故吧。現在這點不安,可以消失了。——露珠,你覺得怎麽樣?”她望著他,嫣然一笑。金子原笑道:“這個樣子,我們似乎還應當請一次客。要我親自出麵嗎?這恐怕太招搖。”劉伯同道:“她們那方麵賣主是女人,這方麵就由楊小姐出麵好了。”露珠飄了他一眼道:“劉先生,你這是怎麽回事,今天老和我開玩笑!”劉伯同笑道:“並非我和你開玩笑。你想,專員買房子,若派女代表出馬,不派你出去派誰出去?當秘書的人,不就是代表上司做這些事嗎?”露珠笑道:“你這張嘴真會說。可是你心眼裏真是這樣嗎?你把我當傻子嗎?”劉伯同向金子原笑道:“她說我心眼裏不是這樣,你看我是怎樣呢?”金子原笑道:“現在不是討論這問題的時候吧?外麵客廳裏還有兩個人等著你給錢呢。”說著,將手揮了一下。劉伯同聽了這話,方才拱手而去。他以一千二百萬元法幣,給專員買了一所大房子,還附帶了滿屋家具,錦上添花的獻了這個大殷勤,當然是得意之至。隻看專員有說有笑,也就可以知道他心裏是怎樣的高興了。
金專員和楊小姐在裏麵屋子裏說笑,劉伯同並不去打攪他們,可也不離開的太遠。他拿了幾份日報,捧著在外麵客室裏翻著看。約莫半小時工夫,屋子外一陣腳步響,隔了窗戶向外看去,乃是張丕誠來了。他兩手抄著大衣岔袋,邁著很急促的步子,並沒有什麽考慮,掀著棉簾子就闖了進來。劉伯同迎著他低聲笑道:“你有什麽急事嗎,這樣匆忙!”張丕誠笑道:“當然有點事,專座在家嗎?”劉伯同這倒為了難,說是在家,他和楊小姐正在談話,恐怕不許別人打攪。說是不在家,又怕張丕誠真有要事來報告,耽誤了事情,可負不起責任。便向他笑了沉吟著道:“假如這件事我也可以參與機密的話,何妨說出來兄弟聽聽呢?”張丕誠向房門簾子看了看,心裏就有點了然,便伸手向門簾子指了一指,又伸出兩個指頭來,裏外亂閃動一陣,向劉伯同又做了一個鬼臉。劉伯同是更願意把金、楊二人的關係,向公開的路上引導的,這就微笑地連點了點頭,而且又低聲報告著道:“昨天晚上專座和她有點小別扭。這位小姐,早上鬧起病來了,大概是專員打電話再三請了來的,現在正是負荊請罪之時吧。”
張丕誠未嚐不知道楊小姐經常在屋子裏的。尤其是劉伯同坐在外麵屋子裏看報,大有代為把門之意。心想著劉伯同以美人計勾引專員,搭上自己的登青雲之路,這何必給他湊趣?拆散這條計最好,不拆散這條計,也讓他們進行的不痛快。於是也就坐在沙發上向劉伯同笑道:“既然如此,我和你先談談吧。那個愛克斯廠裏的東西,隻有小件搬開了。那些笨重東西,一盤散沙,封在大門裏,這不是辦法,我們應當根據原來的物資賬,給它編上號頭。我們不能說珍貴的就管,普通的就不問。此外還有大小七輛車子,除了專員調一輛給楊小姐坐用而外,還有三輛卡車和三輛座車。這些車輛雖然不能使用,但在勝利前都是好的,不過有些小毛病,應該修理,想法子利用它。現在滿街有人抓車,都是清查敵偽用車。開出來用也好,鎖在廠子裏也好,我們先得確定這些車子的身份。”劉伯同對於這個建議,當然也不會反對,不過他一連串地說著,未免嗓門兒大了一點,這就向他微笑道:“我也想到這層的,不過專員這些時候忙一點,我們還無法騰出工夫來做這些小事。”
張丕誠心想,這小於好大的口氣,一下子處理六輛汽車,還是小事。一定要到庫房裏去搬金條,那才是大事!心裏這麽一想,不由得哈哈一笑。他這笑聲,算是把專員驚動了。他掀著門簾子出來,問道:“老張什麽事這樣高興?你來請我吃館子嗎?”劉、張二人連忙站起來,張丕誠道:“幾家有名的館子,專座都吃膩了吧?我正想請一次小客,不要吃大館子了。”當然,金子原約了五六點鍾到田寶珍家這件事不敢提,金子原道:“吃小館子也好,北平吃小館子的風味最美。”張丕誠道:“不,吃小館子要二三友好,或者帶了愛人……”說到這裏,楊露珠正掀開門簾,露出半截身子,斜靠在門框上,向外屋子裏望著,聽張丕誠說到“愛人”兩個字,就向他看了一眼,隻見胖臉腮向上擁擠著,閃動了眼角上的魚尾紋。那一種輕鬆的微笑,可說是給對方很大的刺激。當然,楊小姐知道他是有意如此說的,卻假裝不大明白,向他點點頭道:“對的,吃小館子要帶愛人才有趣味,專員要帶愛人,以張先生這種人最為合宜。”這個反擊,出人意外,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露珠隨又望了他們一眼,淡談地笑道:“真的,我不知道張先生是什麽意思?還是請專員吃飯呢?還是請同人吃飯呢?”張丕誠笑道:“主客是專員和楊小姐,然後請同人做陪。”楊露珠聽他這樣指明了,倒也並不怎麽去謙遜。她走了出來,見金子原正在身上掏出銀製雕花的扁煙盒子,打開來,托著煙盒子取煙,也就順手取了一支。金子原按著打火機,伸到她麵前,替她將煙點著。她靠近專員站定,懸起一隻腳來顛了幾顛,然後噴出一口煙來,向張丕誠笑道:“當然,我們這幾個熟人,都在你邀請之列,還有什麽外客沒有?”張丕誠聽她的口氣,看她的態度,就知道她指的是田寶珍了。但依然裝著不明白,向她笑道:“我們隨便小吃,何必邀外人呢?自己談談笑笑,隨便吃喝,多麽高興。”楊露珠望了他微笑道:“不邀一邀田寶珍嗎?”張丕誠臉上並不露出絲毫的笑意,很坦率地答道:“我不是說不請外人嗎?”露珠向金子原笑道:“專座,你說田老板是不是外人?”金子原伸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這個孩子,真是調皮得很!”她笑道:“我說的是真話,田老板是專員的好友,難道還算是外人?”金子原道:“朋友當然是外人。”楊露珠倒沒考慮,笑道:“算了,算了,田小姐是外人,難道我們是內人?”這句話她突然出了口,立刻也就感到不妥,於是將手連連搖著道:“我不來,我不來,我說急了……”說著趕快掀開門簾子向屋子裏一鑽,在這裏的三位先生都哈哈大笑。
這時那個日本下女杏子正將烏漆托盤,托著茶壺茶杯進來。張丕誠對於這位新客人,在這裏還是初次看見,就不免縱起了眼角上的魚尾紋,隻管向她笑著。杏子倒是很大方的,對他深深地鞠了個躬。金子原道:“這是張先生,也是我們同事,天天來的。老張,這是陳六爺那裏的女傭人杏子,借給我使喚的。她中國話說得很好。”杏子就在這個時候,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他麵前來。張丕誠向她點點頭笑道:“你應當認得我。去年戲園子裏聽戲,彼此連著包廂坐的。我把你當了陳小姐,鬧了個大笑話,你應當記得吧?”杏子兩手捧了托盤站著,笑著抿了嘴,向他飄了一眼,卻沒有答複。金子原道:“怎麽樣,你對她很感興趣嗎?現在中國是戰勝國,日本人不能看不起中國人了。你現在可以坦率地向她求愛了。”張丕誠“嗬喲”了一聲,笑得全身顫動,把手上的茶杯震動著,潑了衣襟上一大片水。金子原笑道:“就是我這樣一句話,你也不致樂的這個樣子。”張丕誠笑道:“專座,人家還是個姑娘呢,你就這樣當麵和人家開玩笑。”金子原道:“那要什麽緊?日本人的風格,我是知道的。他們對於男女之間的事,並不像我們中國人那樣神秘。——杏子,你說是不是?”他索性掉轉頭來,對這位日本下女問著。杏子沒有什麽表示,還是微笑著向各人倒完了茶,然後也就走開了。
於是金子原和劉、張二人三角式的坐下,然後問道:“老張好像有什麽急事跑來報告,並非為了請吃什麽名廚吧?”張丕誠因把汽車的事報告了一遍。金子原道:“這幾部車子,我也看到過,全是壞的。”張丕誠道:“專座,這是您不了解生意經。我們找家汽車修理廠,把車子全交給他們,花幾個小錢,等候個十天半月,車子就全好了。大後方來的人,非常需要車子。我們修好了,把車子賣出去,你還怕沒有人要嗎?我們賬上接收下來的車子,寫得明明白白,是殘破車身一座。這‘殘破車身’四個字,就大有騰挪餘地。脫掉了幾個螺絲釘,這可以說是殘破;車子就剩了個光殼子,也可以說是殘破。我們落得賣了它。現錢到手買他一點金子,比什麽……”他說得正高興,金子原卻也聽得有趣,楊小姐也正好掀開簾子,露出身體來,將手指了他道:“張先生,你談生意經,是對的,隻可惜嗓門兒大了一點。”張丕誠一縮脖子,又一吐舌頭,笑道:“我雖然說話大意一點,可是我們這裏,究竟沒有外人。楊小姐也請過來,加入我們的座談會吧。”露珠笑道:“有關於要我做的事情嗎?”她說著話走了過來。劉、張二人原是各坐一張小沙發,隻有金專員坐的是雙座大沙發,還空著大半邊座位,楊小姐絲毫沒有考慮,就在那雙座沙發上和專員一同坐著。看到金子原吸的紙煙灰落在西服褲子上,她就抽出衣襟鈕扣上掖的花綢手絹,向他大腿上輕輕地拂著,因笑道:“這是新衣服,你也不仔細一點!”張丕誠看看她這番做作,心裏想著,這位小姐,真肯放下身份。田寶珍若是想和她對抗,隻靠那幾次的殷勤的請客,那還不行,這就得在此以外去想點辦法才是。他心裏這樣想著,就不免對露珠身上看去,楊露珠偏過頭來,向他微笑著道:“張先生望著我幹什麽,有與我有關的事嗎?”張丕誠笑道:“沒有什麽事。我有一點意見貢獻,就是現在有兩所公家房子,不算大,可也不算小,現在正空著。若是現在接收過來,不費什麽事;再不接收的話,就怕有人要搬進去了。”楊露珠道:“你怎麽知道的?”她說著,靠了沙發,搖撼著腿,對人望著,表示怡然自得的樣子。同時又取了茶桌上一支煙,放在嘴裏抿著,然後擦了火柴將煙燃起。吸了一口煙,手指夾著,向金子原麵前一伸,說了個“煙”字,金專員自然接著煙吸了。
這時張丕誠接著笑道:“我怎麽會知道的呢?我不應該不知道。凡是關於我們部門可以拉上交情的東西,無論動產與不動產,我都是注意著的。專員事忙,這些瑣事,不必他費神。我已暗地裏調查清楚。除了自己不斷的去看看外,還和那裏住著的人約好,有什麽事,隨時給我打電話。”楊露珠道:“那房子還有電話?”張丕誠說道:“當然是水電衛生設備俱全。這兩天,就常有人去看房子。那裏看守房子的人就說了,這是重慶來的金專員看定了的房子。人家也就不多問了。”金子原道:“難道沒有在門口貼上封條嗎?”張丕誠道:“當然有封條。可是這些麻煩,就是由封條惹出來的。因為人家看見門上的大封條,才知道這裏麵是空房子。”金子原道:“難道我們的封條都擋不住駕嗎?”劉伯同道:“當然,我們的封條人家不敢問。不過次一等的,這一類的事情就多了。你貼封條,人家也可以貼封條,你說和我們的接收部門有關係,人家也可以說和他的接收部門有關係。這年頭什麽東西不接收?就是不接收人。”金子原回過臉來向楊露珠笑道:“他說沒有接收人的,你說可信嗎?”說時,正好杏子送著幾玻璃碟子點心進來。楊露珠就指了杏子道:“你問她吧。”杏子將碟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楊小姐,我什麽都不懂。我很喜歡中國,我很喜歡北平,這話是實實在在的。”她故意把話說的牛頭不對馬嘴。楊露珠笑道:“你什麽都不懂?我說的話,你可別見怪。反正現在日本投降了,過去的事,全不用隱瞞。我看日本人無論是男女老少,到中國來的,全都是間諜。當間諜的人,那自然是懂得太多了。小姐,你替日本帝國又做過地下工作沒有?”她說話時,還是帶了笑容,瞪起眼睛來向杏子望著,好像她應該立即向這個日本女人加以偵察似的。杏子對於這些事情,似乎已經經曆得太多了,她很坦然地聽著,等楊露珠說完了才笑道:“我們當下女的,程度差得很,哪裏知道什麽事情?”她這樣說著,態度表示得很輕鬆,臉上帶了微微的笑容。
楊露珠偏轉頭來,向金子原道:“日本小鬼投降以後,你直接和他們談過話沒有?”金子原因她當杏子的麵罵日本小鬼,覺得這很使人難堪,隻是向她笑笑,並未答話。楊露珠又道:“這個我倒有經驗,日本人有他的一套答複:第一日本戰敗是事實,對中國發動戰爭,估計有錯誤;這隻是估計錯誤而已,他們好像沒有一點罪惡。第二,中國寬大。第三,有關天皇的,他們不談,至多說日本是家族式的,天皇隻能算是一位家長。總而言之,他們什麽負責的話也不說。”金子原點點頭道:“你這話倒是說得很對的,他們確實是這樣對人說話的。”杏子聽著,又是一笑。金專員倒很願為杏子解圍,就顧左右而言他的向張丕誠道:“你說的那房子怎麽樣?繼續向下說。”張丕誠道:“百聞不如一見。我們立刻去看看房子好不好?”金子原還沒有回答,楊露珠立刻站了起來,笑道:“好吧好吧!我們立刻就去。”金子原道:“還是吃了午飯再說吧。今天上午真忙,我累了,也需要休息一下。”
張丕誠聽到金專員這般說話,當然不便再催。吃過午飯以後,又碰到金專員要午睡,他同劉伯同幾個人,又在金公館靜候。這位楊秘書遇到金專員午睡,她總在裏麵不出來。後來到了兩點多鍾了,才聽到她在大客廳裏大聲說話。張丕誠跑了進去,問道:“這所房子,專員去看不去看呢?封條貼了,長久放著不問,這也不好呀!”楊露珠手扶著門,問道:“這房子果然很好嗎?”張丕誠裝著鞠躬道:“小姐,我還能騙專座嗎?”楊露珠點點頭道:“好的,我去催他,你去穿上大衣。”張丕誠當然照辦。她透著很高興的樣子,到屋子裏穿起大衣,夾了皮包,走了出來。這時,金子原又很聽她的話了,也就穿上大衣,陪了她帶著張、劉二人一擁而出。門口停著四輛汽車,擺成一字長蛇陣,駛向那新房子而去。到了那所房屋門口,車子停了下來,也是個朱漆門樓,門樓上一個白球燈泡,上麵已經貼上紙,分明是要把原來那個主人的姓氏遮掩起來,這樣做,雖然不知道那個主人姓什麽,可是更無異說這所屋於是漢奸的產業了。汽車喇叭一響,朱漆大門裏就擁出許多人來。他們兩邊一分,像排班似的,有意讓這批貴人揚長而入。張丕誠正著麵孔,首先走下汽車,看到門口的那個人,就向他們道:“專員親自來看房子了。”
這個時候,重慶來的專員,是最吃香不過的名稱。在這大門口的人,也就很了解專員是怎樣一種人物。加上來了四部汽車,就更顯得聲勢浩**。張丕誠平常到這裏來就大模大樣的,表示他是一種不可侵犯的人物,現在也下得汽車,向門洞旁邊一站,大有站班之勢。大家也就想著他是迎接更闊的人,也都閃到一邊,眼光都在注視著。金子原兩手插在大衣袋裏,挺著胸脯向大門裏走,楊露珠緊緊跟隨。大家也就聯想著這是專員夫人,一齊向金子原鞠躬,也一齊向她鞠躬。到了院子裏,楊露珠四麵一看,雖然這屋子的富麗不及專員現在住的公館,可是大廊子紅柱,一列雕花格扇的正麵房屋,大玻璃擦得雪亮,遠遠地就可以看到裏麵陳設的家具,都是最新式的,她心裏先就有三分願意,就回轉頭來向金子原笑道:“這房子還湊合。我們再仔細看看。”金子原已經很便宜的買了一所住宅了,這時更感覺到在北平買房子是極不費力的事,而且買什麽東西,也不是由重慶帶來的錢,實在也無須怎樣去吝惜,想了一下,便毫不經意地笑著對她說道:“你若是中意的話,這房子就給你留下吧。”說著話,又陪她在前院看過,然後到後院走走。這所房屋裏麵,不如金子原現在住的那所房子完整,古董字畫固然沒有,就是細軟箱櫃也沒有。除了客廳還布置的有點樣子而外,其餘各屋裏,都是散落地放著幾樣家具。後院原是住房的內室,上麵一列的玻璃窗子,白窗紗做了窗簾,隔住了視線。在屋簷下麵,伸出取暖的鐵爐子白鐵煙囪,卻也可以證明煙囪裏麵正向外冒著黑煙,這也可以證明這裏還住著人。再看看兩邊廂房,也是如此。
這時楊小姐倒有點遲疑了,這裏麵既然有人住著,似乎不便進去。可是張丕誠也跟著來了,接著就向裏走。於是正屋子的風門被推開,有一個女郎迎了出來。她半蓬著頭發,微微攔了一根紅色辮帶。身上穿件棗紅色的棉袍,小小的身軀,長長的袖子,顯得那個兒非常苗條。這位女郎並沒有塗抹脂粉,而皮膚卻特別白嫩,反顯得有種自然之美。
金子原現在貴為專員,手邊有的是方便的錢,每小時所接觸到的,都是順心的事,正合了那句成語:“飽暖思**欲。”如在平常,一個人看到了美麗女子,雖也不免多看她一眼,可是決不會因了這一看,就有什麽企圖。然而在金子原就不同了。這時他看到正屋出來的這位少年女子,樸素之中,又帶了幾分豔麗,覺得和平常接觸的人物比起來,簡直是耳目一新。所以他站在院子裏,已經把眼神釘住了她,不再移動腳步。那女郎倒是很大方的,站在走廊上向進來的人問道:“是看房子的嗎?”張丕誠搶前一步說道:“這是重慶來的金專員。來看看房子的。”那女郎本來堵住風門站著,是有意拒絕來人向內室探看房屋的。現在聽說是專員,而且又帶有女眷,因點點頭道:“就請進來看吧,裏麵也沒有什麽。”
金子原隨在張丕誠之後,已經走過來了,女郎所說的話,恰是句句聽到,就手扶了帽沿,向女郎點了個頭道:“我們是公事,不能不看看。對不起得很。”說著,他站在風門口並不進去,隻伸著頭向屋子裏探望了一下。
這是一列北屋,正麵是兩間有地板的屋子,隻將雕花格扇攔為兩間。事實上是通暢的,主人家當了內客室,兩邊也陳設著硬木家具,還懸掛了一些字畫。裏麵古色古香,倒還是有點雅意。兩邊有通往內室的門,都垂了門簾子。屋子裏有位五十開外的老太太,穿著黑綢棉袍,手裏拿著佛珠,頭發一抹平向後剪齊,臉上千幹淨淨,僅略微有點皺紋,坐在一張有紅呢墊子的硬木太師椅上。看到人來,她從容地站起身來,微笑道:“既然重慶來的上賓,那都是抗戰英雄,我們欽佩之至,請到裏麵來坐吧。”金子原聽到這樣的恭維,就向那位老太太點了個頭道:“不要客氣。我們雖然也常到前線去,不過到底是文職,談不上什麽英雄。不過這八年以來,我們算沒有少吃苦而已。”那位老太太道:“專員請坐吧。我們這裏窄狹得很。”金子原微笑道:“不必客氣了。我們也是奉令來辦理的,隻要公事能交代的過去,我們就沒什麽可說的了。”那位老太太道:“請看吧。當然我們要專員公事交代得過去。”
金子原聽到人家一味的將就,便也向她點了個頭道:“你貴姓?”老太太欠著身子說是姓劉。金子原見那位淡裝的姑娘,依傍在劉老太太身邊,始終是靜悄悄地站著,也不好意思不理會人家,便也向她點了個頭道:“這位小姐貴姓?”女郎忍不住笑了,身子隻是微微的一顫,輕輕地答複了四個字道:“我也姓劉。”金子原也笑了,向劉老太太笑道:“那麽,她是你的小姐了。現在哪個大學念書?”劉老太太笑道:“高中畢業以後就沒再念了。她的意思,淪陷期間受日本人奴化教育,又何必去念書呢?”金子原道:“現在勝利了,回到祖國的懷抱,可以接受祖國的教育了。”劉小姐微微笑著,露出了兩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同時臉上也泛起了一陣紅暈,似乎有點難為情。金子原覺得她不用化裝品,一切都是本色美,她的笑。她的羞澀,也都很本色。他心裏這樣想著,臉上也泛出不可遏止的笑容來。但一笑之後,立刻覺著不妥,這就回過頭來對站在身邊的楊露珠笑道:“這位劉小姐很可以做你一個朋友。”楊露珠鼻子裏哼了一聲,嘴角略微歪了一歪,發出十分勉強的笑容,隨後就把脖頸歪了過去。金子原見她這樣子,分明是含著極濃厚的醋味。可是對於她這樣作風,覺得太對劉小姐不起,便故意向前一步,對劉太太道:“這位是楊小姐,是我們辦公處秘書。她也是為公事而來的。”他這一解釋,是向劉小姐表示,這並非是自己的太太:第二也可以讓人知道她在上司麵前,不便隨便交朋友。劉太太倒不怎麽介意。就坐著向楊露珠點頭道:“楊小姐,先請坐吧。您也是從重慶來嗎?那是太辛苦了。”楊露珠看到人家滿臉是笑容,倒不好意思不睬,便點點頭道:“不必客氣,我們看看就走的。”劉伯同擠向前一步,低聲問了幾句話。金子原搖搖頭道:“劉府上也是清白人家,我們這樣把房子的輪廓看過,也就行了。我們再到外麵去看看吧。”劉伯同、張丕誠二人跟在後麵,大為失望。他們的意思,以為專員進門以後,一定向住家的人發一頓脾氣,責問他們為什麽不搬家。現在專員不但不責問他們,而且還說他們是清白人家。兩人彼此望了一下,沒有敢說什麽。金子原扶著帽沿向劉氏母女連連點頭,就退到院子裏來了。跟隨著來的人,也隻好跟著到院子裏來。
這時劉伯同走到他身邊,低聲問道:“這所房子,我們應當怎樣處理?”金子原沉吟了一會,點點頭笑道:“這所房子容易處理,讓我自己來辦吧。”楊露珠也走到他身邊,低聲笑道:“你對這房子的印象怎麽樣?”金子原笑著點了點頭。張丕誠看那樣子,這房子是不能立刻打什麽主意的,於是笑道:“還有一所房子要看呢,也在這胡同裏,我們可以順便去看看。”金子原隨便應一聲好,又回轉身來,拉開正屋的風門,伸著頭向裏麵連點了幾下道:“劉老太太,我們打擾了,再見吧。”劉老太太在裏麵答道:“改日再去奉看。素蘭代我送一送。”聽了這句話,那位劉小姐出來了。在一大群人後麵緩步相送。張丕誠本想引著金專員在外院子再轉個圈子看看的,看到劉小姐在後麵跟著送客,這話就不用開口了,兩手插在衣袋裏,也跟在他身後走出了院子來。到了大門口,金子原首先站著,將臉向裏,看到了劉小姐站在門洞子裏,就取下帽子,向她彎著腰說道:“劉小姐,打攪了,請回吧。”劉小姐隻是站定了身子微微一笑。不過她隨著這一笑鞠了一躬,那彎度還是很深的。楊露珠站在金子原身旁,將目光看定了她,她倒是照樣客氣,又向她一鞠躬,笑道:“楊小姐,我們怠慢得很了。”楊露珠總不能過於驕傲,也隻好向人家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