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家樹見著鳳喜,以為她還像從前一樣,很有感情,所以說要她一路同去。鳳喜聽到這話,不由得嚇了一嚇,便道:“大爺!你這是什麽話?難道我這樣敗柳殘花的人,你還願意嗎?”家樹也道:“你這是什麽話?”鳳喜道:“事到如今,什麽話都不用說了。隻怪我命不好,做了一個唱大鼓書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作主,有勢力的要怎麽辦,我就怎麽辦。像你樊大爺,還愁討不到一頭好親事嗎?把我丟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處,我也決不能忘了,我自然要報答你。”家樹搶著道:“怎麽樣?你就從此和我分手了嗎?我知道,你的意思說,以為讓姓劉的把你搶去了,這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不好意思再嫁我;其實是不要緊的。在從前,女子失身於人,無論是願意,或者被強迫的,就像一塊白布染黑了一樣,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現在的年頭兒,不是那樣說;隻要丈夫真愛他妻子,妻子真愛她丈夫,身體上受了一點侮辱,卻與彼此的愛情,一點沒有關係。因為我們的愛情,都是在精神上,不是在形式上,隻要精神上是一樣的,……”家樹這樣絮絮叨叨的向下說著,鳳喜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亂草。看那意思,這些話,似乎都沒有聽得清楚。家樹一伸手,攜著她一隻胳膊,微微的搖撼了兩下,因問道:“鳳喜!怎麽樣,你心裏還有什麽說不出來的苦處嗎?”鳳喜的頭,益發的低著了。半晌,說了一句道:“我對不起你!”家樹放了她的手,拿了草帽子在手,當著扇子搖了幾搖道:“這樣說,你是決計不能和我相合了。也罷,我也不勉強你,那姓劉的待你怎麽樣,能永不變心嗎?”鳳喜仍舊低著頭,卻搖了兩搖,家樹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會變心,設若將來他真變了心,他是有勢力的,你是沒有勢力的,那怎麽辦?你還不如跟著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貴固然是要的,愛情也是要的。你是個很聰明的人,難道這一點,你還看不出來?而況我的家裏雖不是十分有錢,不瞞你說,兩三萬塊錢的家財,那是有的;我又沒有三兄四弟,有了這些個錢,還不夠養活我們一輩子的嗎?”鳳喜本來將頭抬起來了。家樹說上這一大串,她又把頭低將下去了。家樹道:“你不要不作聲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著我走,雖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鳳喜忽然抬起頭來,揚著臉問家樹道:“一半是救我嗎?我在姓劉的家裏,料他也不會吃了我,這個你倒可以放心。”家樹聽到這話,不由得他的臉色不為之一變,站在一邊,隻管發愣。停了一會,點了一點頭道:“好!這算我完全誤會了。你既是決定跟姓劉的,你今天來此地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別,今生今世,永不見麵了吧?”鳳喜道:“你別生氣,讓我慢慢的和你說。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爺待我那一番好處,我哪裏忘得了;可是我隻有這個身子,我讓人家強占了去了,不能分開一半來伺候你。”家樹皺了眉,將腳一頓道:“你還不明白,隻要你肯回來,……”鳳喜道:“我明白,你雖然那樣說不要緊,可是我心裏總過不去的。幹脆一句話,我們是無緣了。我今天是偷出來的,你不見我還穿著這樣一身舊衣服嗎?若是讓他們看見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這種樣子,他們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計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爺的錢,總快到兩千吧!我也沒有別個法子,來報你這個恩,不瞞你說,那姓劉的,一把就撥了五萬塊錢,讓我存在銀行裏。這個錢,隨便我怎麽樣用,他不過問。現在我自己,也會開支票,拿錢很便。”說到這裏,鳳喜在身上掏出一個粉鏡盒子來。打開盒子,卻露出一張支票,她將支票遞給家樹道:“不敢說是謝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爺的錢。”
當她打開粉鏡,露出支票的時候,家樹心裏已是卜突卜突,跳了幾下,及至鳳喜將支票送過來,不由得渾身的肌肉顫動,麵色如土。她將支票遞過來,也就不知所以的將支票接著,一句話說不出來。停了一停,醒悟過來了。將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簽字的地方,印著小小的紅章,那四個篆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劉沈鳳兮”。家樹鎮定了自己的態度,向著鳳喜微笑道:“這是你賞我的錢嗎?”風喜道:“你幹嗎這樣說呀?這也無非聊表寸心,我送你這一點款子。”家樹笑道:“這的確是你的好心,我應該領受的。你說花了我的錢,差不多快到兩千,所以現在送我四千,總算是來了個對倍了。哈哈!我這事算做得不錯,有個對本對利了。”越說越覺得笑容滿麵,說完了笑聲大作,昂著頭,張著口,隻管哈哈哈笑個不絕。鳳喜先還以為他真歡喜了,後來看到他的態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發了狂,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著。家樹兩手張開,向天空一伸,大笑道:“好!我發了財了。我沒有見過錢,我沒有見過四千塊錢一張的支票,今天算我開了眼了,我怎麽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塊一張的支票,我沒有見過呀。”說著,兩手垂了下來,又合到一處,望了那張支票笑道:“你的魔力大,能買人家的身子,也能買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呢。”兩手比齊,拿了支票,嗤的一聲,撕成兩半邊,接上將支票一陣亂撅,撅成了許多碎塊,然後兩手握著向空中一拋,被風一吹,這四千元就變成一二十隻小白蝴蝶,在日光裏飛舞。家樹昂著頭笑道:“哈哈!這很好看哪。錢啦錢啦,有時候你也會讓人看不起吧。”風喜到了這時,才知道他是恨極了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來出這一口氣的。頃刻之間,既是慚羞,又是後悔,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說兩句,家樹是連蹦帶跳,連嚷帶笑,簡直不讓人有分說的餘地。就是這佯,鳳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說不出話,兩眼眶子一熱,卻有兩行眼淚,直流下來。家樹往日見著她流淚,一定百般安慰的;今天見著她流淚,遠遠的彎了身子,卻是笑嘻嘻的看著她。鳳喜見他如此,越是哭得厲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將起來。家樹站立一邊,慢慢的止住了笑聲,就呆望著她,見她哭著,兩隻肩膀隻管聳動,雖然她沒有大大的發出哭聲,然而看見這背影,知道她哭得傷心極了。心想她究竟是個意誌薄弱的青年女子,剛才那樣羞辱她,未免過分。愛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貪圖富貴,就讓她去貪圖富貴,何必強人所難?就是她拿錢出來,未嚐不是好意!她哪裏有那樣高超的思想,知道這是侮辱人的行為。思想一變遷,就很想過去賠兩句不是。這裏剛一遷腳,鳳喜忽然站了起來,將手揩著眼淚,向家樹一麵哭一麵說道:“你為什麽這樣子對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嫁給誰,就嫁給誰,你有什麽法子來幹涉我?”說著,她一隻手伸到衣袋裏,掏出一個金戒指來,將腳一頓道:“我們並沒有訂婚的,這是你留著我做紀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說時,將戒指向家樹腳下一丟,恰好這裏是磚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鈴鈴一陣響,家樹不料她一反臉,卻有此一著,彎著腰將戒指撿起,便帶在指頭上,自說道:“為什麽不要,我自己還留著紀念吧。”說畢,取了帽子,和鳳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劉將軍夫人!願你前途幸福無量。我們再見了!”說畢,戴著草帽,掉轉身子便走,一路打著哈哈,大笑而去。鳳喜站在那裏,望著家樹轉入柏林,就不見了。自己呆了一陣子,隻見東邊的太陽,已慢慢升到臨頭,時候不早了,不敢多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樹,卻是慢慢的走出內壇。她的母親沈大娘,
由旁邊小樹叢裏,一個小亭上走下來,迎著她道:“怎麽去這半天,把我急壞了。我看見樊大爺,一路笑著,大概他得了四千塊錢,心裏也就滿足了。”鳳喜微笑,點著頭道:“他心裏滿足了。”沈大娘道:“呀!你眼睛還有些兒紅,哭著啦吧。傻孩子!”鳳喜道:“我哭什麽?我才犯不上哭呢。”說著,掏出一條潮濕的手絹,將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著行走,一路問道:“樊大爺接了那四千塊錢的支票,他說了些什麽啦?”鳳喜道:“他有什麽可說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麽,把支票撕了?”於是就追著鳳喜,問這件事的究竟。鳳喜把家樹的情形一說,沈大娘冷笑道:“生氣!活該他生氣。這倒好,一下說破了,斷了他的念頭,以後就不會和咱們來麻煩了。”鳳喜也不作聲,出了外壇雇了車子,同回母親家裏,仍然由後門進去,急急的換了衣服,坐上大門口的汽車,就向劉將軍家來。因為她出去得早,這時候回來,還隻有八點鍾。回到房裏,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鳳喜怕老媽子看出破綻來,對屋子裏的老媽子道:“你們都出去,我起來得早了,還得睡睡呢。”大家聽她如此說,都走開了。鳳喜睡是不要睡,隻是滿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躺下,便想著家樹今日那種大笑,一定是傷心已極。雖然他的行為不對,然而他今日還癡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走,可見他的心,的確是沒有變的。但是你不要錢,也不要緊,為什麽當麵把支票扯碎來呢?這不是太讓我下不去嗎!糊裏糊塗的想著,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醒來,不覺已是十一點多鍾了。坐在**一睜眼,就見秀姑在外麵探頭望了一望,鳳喜對她招招手,讓她走了進來。秀姑輕輕的問道:“你見著他沒有?”鳳喜隻說了一聲見著了,就聽到外麵老媽子叫道:“將軍回來了。”秀姑趕快閃到一邊站住,那劉將軍一走進門,也不管屋子裏有人沒人,搶著上前,走到床邊,兩手按了鳳喜兩隻肩膀,輕輕拍了兩下,笑道:“好家夥!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還沒有起來。”說著,兩手捧了鳳喜的臉,將頭一低,鳳喜微微一笑,將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劉將軍放了手掉轉身來,向秀姑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笑道:“你昨天就來了嗎?”秀姑正著臉色,答應了一聲是。劉將軍回頭向鳳喜道:“這孩子模樣兒有個上中等,就是太板一點兒。”又和秀姑點著頭笑道:“你出去吧,有事我再來叫你。”秀姑巴不得一聲,剛要出去,劉將軍忽然向鳳喜的臉上注視著道:“你又哭了嗎?我走了,準是你想著姓樊的那個小王八蛋。”兩手扶了鳳喜的肩膀向前一推,鳳喜支持不住,便倒在**了。鳳喜一點也不生氣,坐了起來,用手理著臉上的亂發,向他笑道:“你幹嗎總是這樣多心?我憑什麽想他?我是起了一個早,回去看了看我媽。我媽昨晚晌幾乎病得要死。你想想看,我有個不著急的嗎?”劉將軍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媽病了,怎麽不早對我說,我也好找個大夫給她瞧瞧去。小寶貝兒咧!你要什麽,我總給你什麽。”說著,一伸手,又將鳳喜的小臉泡兒撅了一下。秀姑一低頭,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著:這種地方,怎樣可以長住?但是鳳喜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自己轉達,卻又不敢斷定,總得等一個機會,和她暢談暢談,然後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樹兩方麵,究竟是誰的錯誤。因此一想,便忍耐著住下了。
劉將軍在屋子裏麻煩了一陣子,已到開午飯的時候,就和鳳喜一路出來吃午飯去了。一會子工夫,伺候吃飯的老媽子來說:“將軍不喜歡年紀大的,還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樓下堂屋裏,隻見他二人,對麵坐著。劉將軍手上拿了一個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著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飯。秀姑既在這裏,不能不上前,隻得走到他麵前,接了碗過來。他左手上的空碗,先不放著,卻將右手的筷子倒過來,在秀姑的臉上,輕輕的戳了一下,笑道:“你在那張總長家裏也鬧著玩嗎?”秀姑望了他一眼,卻不作聲,接過碗給他盛了飯,站到一邊,鳳喜笑道:“人家初來,又是個姑娘,別和人家鬧,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劉將軍道:“有什麽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別到人家家裏來。我瞧你這樣子,倒是有點兒吃醋。”鳳喜見他臉上並沒有笑容,卻不敢作聲。劉將軍回過頭來,向秀姑笑道:“別信你太太的話,我要鬧著玩,誰也攔阻不了我。你聽見說過沒有?北京有種老媽子,叫做……叫做……哈哈,叫做上炕的。”秀姑正在一張茶幾邊,茶幾上有一套茶杯茶壺,手摸著茶壺,恨不得拿了起來,就向他頭上劈了過去。鳳喜眼睛望了她,又望了一望門外院子裏,看那院子裏,正有幾個武裝兵士,走來走去,秀姑隻得默然無語,將手縮了回來。他二人吃完了飯,另一個老媽子打了手巾把過去。劉將軍卻向鳳喜笑道:“剛才我說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氣了。這裏又沒有外人,我說了一句,又要什麽緊呢?小寶貝兒!別生氣,我來給你擦一把臉。”說著,他也不管這兒有人無人,左手一抱,將鳳喜摟在懷裏,右手拿了洗臉手巾,向她滿臉一陣亂擦。鳳喜兩手將毛巾拉了下來,見劉將軍滿臉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邊一閃道:“謝謝!別這樣親熱,少罵我兩句就是了。”劉將軍笑道:“我是有口無心的,你還有什麽不知道,以後我不生你的氣就是了。”鳳喜也不說什麽,回身自上樓去了。秀姑不敢多在他麵前停留,也跟著她走上樓去,便和大家在樓廊上搭的一張桌子上吃飯。吃到半中間,隻見劉將軍穿著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細藤的馬鞭子,氣勢洶洶的走了上來。大家看了他這種情形,都是為之一怔。他也不管,腳步走著咚咚的響,掀開簾子,直到屋子裏去。在外麵就聽到他大喝一聲道:“我今天打死你這賤東西!”隻這一句話說完,就聽見鞭子刷的響了一聲,接上又是一聲哎喲,嚎陶大哭起來。頃刻之間,鞭子聲,哭聲,嚷聲,罵聲,東西撞打的聲,鬧成一片。秀姑和三個老媽子吃飯,先還怔怔的聽著,後來鳳喜隻嚷“救命哪!救命哪!”秀姑實在忍耐不住,放下碗來就跑進房去,其餘三個老媽子見著這種情形,也跟了進去。隻見鳳喜蹲著身子,躲在桌子底下,頭發蓬成一團,滿麵都是淚痕,口裏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閃右避。劉將軍手上拿了鞭子向著桌子腿與人,隻管亂打亂抽,秀姑搶了上前,兩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隻手,連叫道:“將軍!請你慢慢說,可別這樣。”劉將軍讓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將下來,人不住的喘著氣,望了桌子底下。那三個老媽子,見秀姑已是勸解下來了,便有人上前,接過了鞭子,又有人打了手巾把,給他擦臉;又有人斟了一杯熱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會打了,閃開一邊。隻看屋裏的東西,七零八亂,滿地是衣襪瓷片碎玻璃。就是這一刻兒工夫,倒不料屋子裏鬧得如此的厲害。再看桌子底下的鳳喜,一隻腳穿了鞋,一隻腳是光穿了絲襪,身上一件藍綢旗衫,撕著垂下來好幾塊,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簡直不像人樣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你起來洗洗臉吧。”劉將軍聽到這一聲太太,將手上的茶杯,連著一滿杯茶,當啷一聲,摔了在樓板上,突然站了起來喝著道:“什麽太太?她配嗎?她媽的臭窯姐兒!好不識抬舉,我這樣的待她,你會送一頂綠帽子給我戴。”說著,他又撿起了樓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搶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將軍!你怎麽啦?她有什麽不對,盡管慢慢的問她,動手就打,你把她打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紅皂白的,你瞧我吧。”說著,又向他更作了一個長時間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將一張椅子,移了一移。因道:“你坐下!等她起來,你有什麽話再和她說,反正她也飛不了。你瞧,你氣得這個樣兒。”說著,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劉將軍手裏,笑道:“你喝一點兒,先解解渴。”劉將軍看看秀姑道:“你這話倒也有理。讓她起來,等我來慢慢的審問她,我也不怕她飛上天去。”接過那一杯茶,一仰脖子喝了,秀姑接過空杯子,由桌子底下,將鳳喜牽出來。暗暗向她使了一個眼色,然後把她牽到隔壁的屋子裏去,給她洗臉梳頭。別的老媽子要來,秀姑故意將嘴向外麵一努,教她們伺候男主人。老媽子信以為真,也就不進來了。
秀姑細看鳳喜身上,左一條紅痕,右一條紅痕,身上猶如畫的紅網一樣。秀姑輕輕的道:“我的天!怎麽下這樣的毒手。”鳳喜本來止住了哭,不過是不斷的歎著冷氣。秀姑這一驚訝,她又哭將起來。緊緊的拉住了秀姑的手,好像有無限的心事,都由這一拉手之中,要傳說出來。秀姑也很了解她的意思,因道:“這或者是他一時的誤會,你從從容容的對他說破也就是了。不過你要想法子,把我的事遮掩過去,我倒不要緊,別為了這不相幹的事,又連累著我的父親。”鳳喜道:“你放心,我不能那樣不知好歹,你為了我們的事這樣的失身份,我還能把你拉下水來嗎?”秀姑安頓了她,不敢多說話。怕劉將軍疑心,就先閃到外邊屋子裏來。劉將軍見秀姑出來,就向她一笑,笑得他那雙麻黃眼睛,合成了一條小縫,用一個小蘿卜似的食指指著她道:“你別害怕。我就是這個脾氣,受不得委屈;可是人家要待我好呢,把我這腦袋割了給他,我也樂意。你若是像今天這樣做事,我就會一天一天的,更加歡喜你的。”劉將軍說著話,一手伸了過來,將秀姑的胳膊一撈,就把她拉到懷裏。秀姑心中如火燒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隻得輕輕的道:“這些個人在這兒,別這樣呀。你不是還生著氣嗎?”劉將軍聽她如此說,才放了手,笑道:“我就依著你,回頭我們再說吧。”說到這裏,鳳喜已是換了一件衣服走了出來,劉將軍立刻將臉一板,用手指著她道:“你說,你今天早上,為什麽打你媽家裏後門溜出去了,我可有人跟著你。你不是到先農壇去了嗎?你說那是為什麽?你還瞞著我,說瞧你媽的病嗎?那老幫子就不是好東西,她帶著你為非作歹,可和你巡風,你以為我到了天津去了,你就可以胡來了。可是我有耳報神,我全知道呢。你好好的說,說明白了,我不難為你;要不然,你這條小八字兒,就在我手掌心裏。”說著,將左手的五指一伸,咬著牙捏成了拳頭,翻了兩個大眼睛望著她。鳳喜一想這事大概瞞不了,不如實說了吧。因道:“你不問青紅皂白,動手就打,叫我說什麽?現在你已經打了我一頓,也出了氣,可以讓我說了。我現在不是決計跟著你過嗎?可是我從前也得過姓樊的好處不少,叫我就這樣把他扔了,我心裏也過不去。我聽到我媽說,他常去找我媽。我想我是姓劉的人啦,常要他到我家裏去走著,那算怎麽一回事呢?所以我就對媽說,趁你上天津,約他會一麵,一來呢,絕了他的念頭,不再找我家了。二來呢,我也報他一點兒恩,所以我開了一張四千塊錢的支票給他。他一聽說我跟定了你,把支票就撕了,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你想,我要是還和他來往,我約著他在家裏會麵,那多方便。我不肯讓他到我家裏去,就是為了不讓他沾著。你信不信,可以再打聽去。”劉將軍聽了她這話,不覺得氣先平了一半,因道:“果然是這樣嗎?好!我把人叫你媽去了,回頭一對口供,對得相符,我就饒了你,要不然,你別想活著。”說到這裏,恰好聽差進來說:外老太太來了。劉將軍喝道:“什麽外老太太,她配嗎?叫她在樓下等著。”秀姑就笑著向他道:“你要打算問她的話,最好別生氣,慢慢的和她商量著,我先去安頓著她,你再消消氣,慢慢的下來,看好不好呢?”劉將軍點頭道:“行!你是為著我的,就依著你。”秀姑連忙下樓,到外麵將沈大娘引進樓下。匆匆的對她道:“你隻別提我,說是姓樊的常到你家,你和姑娘約著到先農壇見麵,其餘說實話,就沒事了。”沈大娘也猜著今天突然的派人去叫來,而且不讓在家裏片刻停留,料著今日就有事,馬上到了劉家。及至一聽秀姑的話,心裏不住的慌亂。秀姑隻引她到屋子裏來就走開了,又不敢多問。
不多一會,劉將軍已換了一件長衣,一麵扣紐扣,一麵走進屋來。沈大娘因他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就老遠的迎著他,請了個雙腿安。劉將軍點了點頭道:“你姑娘太欺負我了。對不住,我教訓了她一頓,你知道嗎?”沈大娘笑道:“她年輕,什麽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樣說是對不住啊!”劉將軍道:“你坐下,我有話要和你慢慢說。”他說畢,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紫檀方桌上,指著旁邊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劉將軍道:“你娘兒倆今天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說出來,怎麽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對了,那算我錯了;若是不對,我老劉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聽,果然有事,料著秀姑招呼的話沒有錯,就照著她的意思把話說了。劉將軍聽著口供相同,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媽的!我真糟糕,這可錯怪了好人。其實這樣辦,我也很讚成,明明告訴我,我也許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兒跟著我啊。你上樓給我勸勸她去,我還有事呢。”沈大娘不料這大一個問題,隨便幾句話就說開了。身上先幹了一把汗。到了樓上,隻見鳳喜眼睛紅紅的,靠了桌子,手指上夾了一支煙卷,放在嘴裏抽著,就在她抬著胳膊的當兒,遠遠看見她手脈以下,有三條手指粗細的紅痕。鳳喜看見母親,隻叫了一聲媽!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們著急。因道:“這禍事剛過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這樣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連忙上前,拉著她的胳膊,問道:“這都是打的嗎?”鳳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說著,掉過背去,對了她的媽,沈大娘將衣襟一掀,倒退兩步,拖著聲音道:“我的娘呀!這都是什麽打的,打得這個樣子厲害?我的……兒。”隻這一個兒字,她也哭了。鳳喜轉過身,握著她母親的手,便道:“你別哭,哭著讓他聽到了,他一生氣,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這話對。隻要說明白了,把這事揭過去了,大家樂得省點事,幹嗎還鬧不休。”沈大娘道:“大姑娘!你哪裏知道,我這丫頭長這麽大,重巴掌也沒有上過她的頭;不料她現在跟著將軍做太太,一呼百諾的,倒會打的她滿身是傷。你瞧,我有個不心痛的呀!”這幾句話說著,正兜動了鳳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了起來。秀姑正待勸止她們不要哭,那劉將軍卻放開大步,走將進來。秀姑嚇了一跳,她母女兩人正哭得厲害,他一不高興,恐怕要打在一處,心裏一橫,他果然那樣做,今天我要拚他一下,非讓他受一番教訓不可。不料那劉將軍進來,卻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對沈大娘笑道:“剛才你說的話,我聽到了,你說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裏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們這樣有麵子的人,什麽也不怕,就怕戴綠帽子。無論怎麽說,你們瞞著我去瞧個小爺們,總是真的。憑了這一點,我就可以拿起槍來打死了她。”劉將軍說到這裏,右手捏了拳頭,在左拳心裏,擊了一下,又將腳一頓,同時這屋子裏三個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驚。劉將軍又接著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她雖然是瞞著我作的事,心眼兒裏可是為著我。我抽了她一頓鞭子,算是教訓她以後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氣,你們還生氣嗎?”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他,加上他又叮囑了不許生氣,娘兒倆隻好掏出手絹,揩了一揩眼睛,將淚容收了。劉將軍對沈大娘道:“現在沒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這裏,又要引著她傷心起來的。”沈大娘見女兒受了這樣的委屈,正要仔仔細細和她談一談,現在劉將軍要她回家,心裏未免有點不以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傷心就是了。你瞧,這屋子裏弄得亂七八糟,我給她歸拾歸拾吧。”劉將軍道:“我這裏有的是伺候她的人,這個用不著擔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那就是存心和我搗亂。”鳳喜道:“媽!你回去吧!我不生氣就是了。”沈大娘看了看劉將軍的顏色,不敢多說,隻得低著頭回去了。劉將軍叫人來收拾屋子,卻帶鳳喜到樓下臥室裏去燒鴉片煙,並吩咐秀姑跟著。到了臥室裏,銅**的煙家具是整日整夜擺著,並不收拾的。鳳喜點了煙燈,和劉將軍隔著煙盤子,橫躺在**。劉將軍歪了頭,高枕在白緞子軟枕上,含著微笑,看看鳳喜,又看看秀姑,一隻手先撫弄著煙扡子,然後向她點了一點,笑道:“燒煙非要你們這種人陪著,不能有趣味。”又指著秀姑道:“有了你,那些老幫子我就看不慣了。你好好的巴結差使,將來有你的好處,我隻要痛快,花錢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聲,揚了頭隻看壁上鏡框中的西洋畫。鳳喜隻把煙扡子拈著煙膏子燒煙,卻當不知道。
原來她本不會燒煙,因為到了劉家來,劉將軍非逼著她燒煙不可,她隻得勉強從事。好在這也並非什麽難事,自然一學自會。劉將軍因她不作聲,便問道:“幹嗎不言語,還恨我嗎?”鳳喜道:“說都說明白了,我還恨你作什麽呢。況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對,你教訓我,是應該的。”說著,拿起煙槍,在煙鬥上裝好了煙泡,便遞了過來,在劉將軍嘴上碰了一碰,同時笑著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劉將軍笑著捧了煙槍抽起來,因笑道:“你現在不恨我了嗎?”鳳喜笑道:“我不是說了嗎,你教訓我也是應該的,怎麽你還說這話呢!”劉將軍笑道:“你嘴裏雖然這樣說,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是藏在你心裏,我哪裏會知道?”鳳喜道:“這可難了。你若是不相信,自然我嘴裏怎麽說也不成;我又沒有那樣的本領,可以把心掏給你看。”劉將軍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樣不講理,要你掏出心來,可是要看出你的心來,也不算什麽,隻要你好好兒的唱上一段給我聽,我就會看出你的心來了。你果然不恨我,你就會唱得像平常一樣,若是你心裏不樂意,你就唱不好的。你唱不唱?”鳳喜笑道:“我為什麽不唱?你要唱什麽,我就唱什麽。”劉將軍噴著煙,突然坐了起來,將大腿一拍道:“若是這樣,我就一點不疑心了。你隨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別燒煙,我自己會來。”說著又倒在**,斜著眼睛,望了鳳喜道:“你唱你唱。”鳳喜看那樣子,大概是不唱不行,自己隻輕輕將身子一轉,坐了起來,隻在這一轉身之間,身上的皮膚,和衣褲,互相磨擦,痛入肺腑,兩行眼淚,幾乎要由眼睛眶子裏搶了出來。但是這眼淚真要流出來,又是禍事。連忙低了頭咳嗽不住,笑道:“煙嗆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於是將手絹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劉將軍道:“這兩天你老是咳嗽,大概傷了風了,可是我這一頓鞭子,當了一劑良藥,一定給你出了不少的汗。傷風的毛病,隻要多出一點兒汗,那就自然會好的。”鳳喜笑道:“這樣的藥,好是好,可是吃藥的人,有些受不了呢。”她說時,用眼睛斜看著劉將軍微笑。劉將軍笑道:“你這小東西!倒會說俏皮話。你就唱吧!這個時候,我心裏樂著呢。”鳳喜將一杯茶喝完了,就端了一張方凳子,斜對床前坐著,問道:“唱大鼓書,還是唱戲呢?”劉將軍道:“大鼓書我都聽得膩了,戲是清唱沒有味,你給我唱個小調兒聽聽吧。”鳳喜沒有法子,隻得從從容容的唱起來。唱完了一支,劉將軍點頭道:“唱得不錯。”因見秀姑貼近房門口一張茶幾站著,便笑問道:“這曲子唱得很好聽嗎?你會不會?”秀姑用冷眼看著他,牙齒對咬著,幾乎都要碎開。這時他問起來了,也不好說什麽,隻微笑了一笑。劉將軍對鳳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個吧。”鳳喜不敢違拗,又唱了一個。劉將軍聽出味來了,隻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個,劉將軍還要聽。鳳喜肚子裏的小調,向來有限,現在就隻剩一個四季相思了。這個老曲子,是家樹教了唱的,一唱起來就會想著他,因之躊躇著一會,才淡淡一笑道:“有是還有一支曲子,很難唱,怕唱不好呢。”劉將軍道:“越是難唱的,越是好聽,更要唱,非唱不行。”說著,一頭坐了起來,望著鳳喜。鳳喜看了看他,又回頭看了看秀姑,便唱起來。但是口裏在唱,腦筋裏人就仿佛在騰雲駕霧一般,眼麵前的東西,都覺有點轉動。唱到一半,頭重過幾十斤;身子向旁邊一歪,便連著方凳,一齊倒了下來。劉將軍連連喝問道:“怎麽了?”要知她生氣也無?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