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姐到了西直門,立刻換了人力車回烏衣巷,心中好像有很緊急的事要辦。其實與她自己,沒有什麽相幹,就是和金太太傳的話,也並不十分急。可是她心中,隻以快到金宅舊居為快。及至到了大門,第一件事映到她眼簾中,便有些異乎常情,原來向不曾關閉一次的大門,這時卻掩了一扇,隻開著一扇,讓人進去。大門外空****的,不見一輛車,也不見一個人。幾棵槐樹,落了許多半黃的葉子在地麵上,風吹著,兀自卷了黑沙打回旋。陳二姐給了車錢,由開著門的地方進去,門房裏緊關著門,門上貼著一張紙條。陳二姐本認得幾個字,半猜半認,見那上麵所說的是郵差請至裏門投信,大概前麵門房沒有人。由這裏經過外客廳,乃聽差車夫所住的房屋,一律閉著。走廊外擺的盆景,也搬了一大半。到樓房二門下,金榮才一露頭向外鑽了出來,問道:“二姐回來了,老太太呢?”陳二姐道:“我一個人回來的。前麵怎麽沒有人了?”金榮道:“裏頭哪裏又有人?”陳二姐道:“怎麽裏邊也會沒有人?”金榮道:“你瞧去。”陳二姐向後走來,果然是靜悄悄的。走廊上倒放著許多木器,似乎放在這裏,待搬走的樣子。樓下大廳,以前是個最偉大的一個會客室,現在卻空洞洞的,隻零亂著有兩三件桌椅,各處的窗戶都閉著,玻璃窗上還有幾處落下了玻璃,各處掛的簾子都取消了,滿地倒顯著許多碎紙木片與幾分厚的積灰。心裏正如此想著,為什麽就亂到這種程度?隻見李升提了一個包袱哭喪著臉,低頭走出來。陳二姐道:“李爺,送東西上哪兒?”李升蹲了蹲身子道:“陳二姐,我散了。”陳二姐道:“喲!李爺是老人啦。”李升站著回頭看了看,低聲道:“也隻怪我嘴直,多說了幾句話。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咱們不是那種吃主子飯,望主子家出事的人,這話說出去,總是可以聽的。大爺不高興了,今天對我說,讓我回家休息休息,工錢照日子給了,賞了我一百塊錢。這一包袱是七爺賞我的舊衣服。陳姐,我沒想到這樣下場,我打算明天上山辭辭老太太。”陳二姐道:“你別去了。”於是把金太太在山上的情形,說了一遍。李升歎了一口氣道:“那麽,請你替我向太太告辭吧。大爺後天搬到西城新宅裏去住,這兩天我還是要來。再見吧。”說著,用袖子揉揉眼睛走了。
陳二姐走到上房,先就看鳳舉來,他踏了一雙鞋,長夾衫倒有好幾個紐扣敞著,口裏銜了煙卷,在走廊下來回踱著。陳二姐未曾上前,老遠地就叫了一聲大爺。鳳舉看到,倒吃一驚,問道:“你怎麽來了?有事嗎?”陳二姐道:“倒沒什麽事。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爺,後天動身了,老太太叫我來瞧瞧。”鳳舉道:“今天是天氣不好,不然,今天就到西山去了,明天準去,瞧什麽呢?”陳二姐道:“老太太說,不讓去呢。”佩芳聽她說話,在屋子裏伸出手來招著,讓她進去。陳二姐進去看時,屋子全不是個樣子,第一就是四周牆壁空空的,所有字畫陳設一齊除了。便是桌椅也減少了許多,倒是箱櫃見多,全在各處堆疊著。佩芳道:“你瞧,都走了,剩下我們兩口子,也沒法看守這大屋子。所以我們也隻好是走。我們是後天搬了。老太太怎樣不讓人去?我還有許多事要報告呢。”陳二姐聽了這話,也不知能不能把實話說了出來,隻得先籠統地說了一句道:“老太太那個脾氣,你還不知道?”佩芳也沒有料到有什麽特殊情形,也就不曾追問。
陳二姐稍坐一會兒,又到敏之屋裏來,這裏是更淩亂了,隻有床和桌子沒動。陳二姐便問:“後天上車,為什麽行李都先兩三天收起來了?”敏之道:“預備今天一早就上山去,後天回來就上車,哪曉得天氣這樣壞。”陳二姐又把金太太的意思告訴了。敏之皺眉道:“這是什麽意思呢?我們這回出門,說不定是三年五載回來,怎麽老太太不讓我們見一麵再走?”陳二姐道:“晚上我慢慢告訴你吧。你在城裏有什麽事,隻管去辦。”敏之道:“這話我倒有些不明白,難道老太太連我們要走的人,都惱恨起來,不願見我們嗎?”陳二姐道:“自然有個道理,你忙什麽呢?”潤之在一邊聽了,許久皺著眉道:“陳二姐幹嗎也學得這種樣子?有話隻要擱在肚子裏。你要是憋到晚上再告訴我們,我們這一天也不能好好地過著,心裏會老惦記著這事的。”陳二姐道:“隻要二位小姐不上山去,我就可以告訴你。”於是把金太太這兩天在佛前枯坐的情形,說了個大概。敏之、潤之彼此對望著,許久做聲不得。潤之皺了眉道:“老太太這種情形,簡直要成了死灰槁木才痛快,我們若是走了,她越發對世情要冷淡起來,我們豈不是逼老人家上梁山?”敏之歎了口氣道:“當然哪,不過這也不止我們一兩個人負這種責任。”潤之道:“我們絕不能讓母親就這樣在山上住一輩子,我現在不走了,必要把她老人家安頓好了,我才動身。要不然的話,我們萬裏迢迢,遠隔重洋,無論做什麽事,也是不放心的。”敏之也點點頭道:“果然的,我覺得也是要把母親的事安頓好了才能夠走。”陳二姐皺了眉道:“喲!這可是我惹下的禍。”敏之道:“有你什麽事?你想,你不來報告,我們明天還不要上山去嗎?看見了老太太那樣子,我們當然也是不能走。”陳二姐站在一邊,默然了許久,忽然微笑道:“我想,這件事,不如請四小姐回來,多少準有個辦法。”潤之笑道:“你是說我們姐兒倆,拿不出一個準主意來嗎?”陳二姐道:“我的小姐,多咱我敢這樣說呀?我想四小姐是出了門子的姑奶奶,有些事情經驗過的,或者她說的話,老太太就相信一點。”敏之想了想道:“找回來談一談,倒也是不壞,那麽,你就去打一個電話吧。”陳二姐也怕這事僵了,就打了個電話給道之。道之因兄弟妹妹要出門,本來是要回來一趟,得了這個電話,她馬上就回家來。及至見了敏之,知道了詳細的情形,便道:“你們要走隻管走,老太太還有這些兒女在身邊,有什麽事,我們就不能管,非留著你們在北京不可嗎?而且你們不走,也不見得老太太就肯下山,也許她就因為這件事,更加是不快活呢。”敏之、潤之也沒拿定主意,又把燕西找了來商量。燕西倒是最好說話,他說,聽兩位姐姐的便。道之笑道:“這樣說,人家還要你來商量什麽?我看還是你們走的好,一來大家什麽都籌劃好了,外國還有人等著,若不去,等的人還不知道有什麽變卦。二來我們不走顯然是為了老太太,老太太絕不肯負這種責任,誤了老七的前程,又誤了五妹六妹的婚姻。老太太原是靜養得很好的,隻因為你們去攪亂了她,所以不能靜養。你們為顧全老太太起見,你看是走還是不走呢?”他三人聽了這話,仔細研究一番,本來各人都是急要走的,既然四姐說出這些理由來,也就不必留在北京了。經過幾個鍾頭的商議,結果還是按期動身。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三個要走的人,是不是要到西山去向金太太辭行?道之極力主張不要去,說是:“原為老太太不願見你們,才讓陳二姐來攔阻你們的,你們又何必去呢?我們原是要老人家心裏安適,我們去了,老太太心裏安適,我們就去。我們不去,老太太心裏安適,我們就不去。這是極易解決的一件事,何必隻管猶豫?”大家原是心裏有些不定,經道之如此說了,深感到不去的為是,於是就不去了。
潤之、敏之因為此番出洋,已是第二次,並不怎樣受人家的應酬。隻有燕西想到今日果然出洋,自是一喜。想到因為自己無可托足,才出洋的,又發生不少的感慨。在他自己,也不知是悲是喜。不過他一班男女朋友,知道這個消息,都少不得請他一餐。白蓮花、白玉花那裏,已經有半個月不去了,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要出門去,二花已經有些知道了,表麵裝著麻糊,拚命給他要錢買東西。燕西心裏也有些明白,先還借故推辭,故意俄延了日子,後來感到俄延不了,他就說身體不舒服,不去見她們。她們來了電話,也是不接。二花心中明白,在燕西朋友麵前,隻說金七爺這個人真不好伺候,說翻臉就翻臉,真讓人寒心。我們姐兒倆,還有什麽對他不住的地方嗎?朋友們誰又不知道他們的事情?都是一笑置之。燕西對於這事,覺得不過是花了些冤錢而已,也就不怎樣放在心上了。次日上午,劉寶善專請燕西在公園吃早茶,有話要談。燕西以為有特別的事,也就來了。到了茶座那條路上,早早看見劉寶善同了兩個女子,在那裏坐著嗑瓜子。燕西看那兩人,正好像是二花。若果然走上前去,說起話來,這半個月工夫,做什麽去了?現在劉寶善請客,又正是餞行的表示,自己都要到外洋去了,事先對於二花都不給一點消息,有點把人不當朋友了。如此想著,是上前去還是不上前去呢?自己就有些猶豫。偏是那劉寶善眼尖,遠遠地就看到了燕西,在茶座站立起來,用手向燕西連招了兩招。燕西想要麻糊過去已是不可能,隻得也取下頭上的草帽子,在空中招展著,作為向他答禮,腳步一麵也就迎上前去。白蓮花跟著站了起來,拿了一條大的花綢手絹,舉起來左右晃動。燕西走到茶座邊,她首先笑著叫了一聲七爺,滿臉都是笑容,好像並不知道燕西要走似的。白玉花卻不然,坐在那裏不動,手裏端了一杯檸檬水,隻管在那裏喝。及至燕西扶開椅子坐下去,她才抬起頭來,向著他笑道:“短見哪,七爺!”說畢,眼睛一瞟,向他撇嘴一笑。燕西笑道:“短見是短見,不過這些時候,我忙著收拾東西,所以少看你們。論起來,原是可以原諒的。”白玉花鼻子裏哼一聲道:“收拾東西,就要兩三個禮拜嗎?”白蓮花心裏正也怨著燕西,隻是不便怎樣說他。現在白玉花在說那俏皮話,正可以替她泄憤。她並不攔阻,依然站在那裏,手上隻管將那條手絹,不住地舞弄著。劉寶善恰是不會看風色,他笑起來道:“別忙呀!招手絹這是明天在車站上的事,幹嗎在這兒就招了起來呢?”白蓮花道:“照說,我們是應當到車站上去送行,可是金府上的人,到車站上送行的,一定也是很多,他們不會把我打出站來嗎?”燕西笑道:“言重言重!”二花都笑了。燕西對於劉寶善,不大高興之下,心想,你知道我是和她們斷絕來往的,為什麽一大早地就把她招請在一處,讓我大為掃興一下?於是也不說什麽,隻是微笑著。茶房知道人到齊了,便將早茶的菜牌子遞了過來。燕西接過來看時,是雞蓉湯、牛排、什錦盒子、煎布丁、咖啡。搖了一搖頭道:“早上我什麽東西也不要吃,給我來個牛油茶就得了。”劉寶善笑道:“你總得吃一個菜,或者……”燕西皺了眉道:“你難道不知我的脾氣?”劉寶善原是要鬧著玩兒的,就不敢勉強了。他和二花,倒是老老實實地各吃一全份早茶。燕西把一小杯牛油茶喝完了,推說有事,站起來就走。二花都說再見,明日恕不奉送了。燕西口裏和人家客氣著,腳下是不停地走,已經走到老遠去了。
不料剛剛逃出這個難關,在走廊拐彎的地方,一位摩登姑娘迎麵而來。近前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白秀珠。這真巧了,她為什麽也是早上到公園裏來?走廊兩邊有短欄,當然不便跨進短欄去躲避她,隻好迎麵向她一點頭道:“早哇!”秀珠道:“七爺還有工夫逛公園嗎?”燕西隨口答道:“是劉二爺一早打電話叫我來的,所以我沒有多停留,我就要走了。”秀珠道:“我聽說你早就走了,所以也沒打電話給你。大概還有幾天動身嗎?”燕西停了停,笑道:“對了,還有幾天。”秀珠道:“怪了,劉二爺也為什麽打電話給我?我倒要去看看。”說畢,彎腰一個鞠躬就走了。燕西對著她的後影望著,呆了許久,點點頭又長歎一口氣,然後才緩緩出園回家去。因為自己東西都已收拾齊了,反而覺得清閑著沒事做,隻好走到敏之屋子裏來坐著。敏之、潤之也是沒有事做,在屋子裏一張空桌子上打乒乓球。燕西道:“大清早的,就幹這個?”敏之笑道:“東西都收起來了,書也沒有得看,家裏也沒有人,怪無聊的。”燕西笑著,接過潤之的球拍子,也要來一個。潤之也不爭奪,就讓開了。但是敏之又不肯來,走到後麵花園子裏去閑步。燕西無所事事,也是跟著她們走。這樣糊裏糊塗地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所有搬出去的男女兄弟輩,都回來話別,到了夜深,方始散去。次日一早,阿囡將動身三人的隨身零用物,也收拾好了。到了中晌,是鵬振夫婦,在西車站食堂餞行,全家人作陪。所有十幾件行李,由李升、金榮二人,送到車站去,先掛上行李票。
到了十一點多鍾,敏之、潤之、燕西三人,共坐一輛汽車到各家親友地方,辭行完畢,直接到西車站食堂來。本來這都是家裏人,在一處吃飯是常事。可是大家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覺得異乎平常。玉芬笑道:“不短人了,就請坐吧,一定要到了火車上,三位的心,才能夠安的。”鵬振夫婦坐了主席,大家不分次序坐下。玉芬對茶房道:“拿兩瓶香檳來。”敏之道:“這又何必?”玉芬笑道:“不!這裏麵有些原因的。二位妹妹,大概是會在外國結婚的,我們不能親賀,隻先賀了。老七當然去讀書,已是可賀,也許在外國再結婚……”她說到這裏,才覺得失口說出了一個“再”字,這是很令人家不歡喜的,隻好將聲音提高了,把事情扯開。笑著連連向茶房招手道:“來來來,開香檳吧。”茶房於是拿了兩瓶酒,向滿席斟起來。斟完了,玉芬端了一杯酒,站起來笑道:“喝吧,賀你三位,以壯行色。”大家聽了這話,也跟著站了起來,自然都是隨便喝一點。惟有燕西不同,端著杯子,將底子朝了天,一杯香檳,一口氣就喝完了。玉芬笑道:“老七還喝嗎?”燕西將杯子向旁邊一伸,對茶房點了點頭道:“來!”茶房笑著將香檳又向玻璃杯子裏斟下去,燕西端起來就喝下去了。而且咳了一聲,表示喝得很痛快的樣子。玉芬待再要叫茶房斟酒時,鵬振對她以目示意,頭微微地有些搖擺。玉芬會意,笑道:“老七怎麽今天放起量來了?香檳是很貴的,我請不起客,我不再讓你,給你來汽水吧。”燕西搖了頭道:“不!三杯同大道,至少還得來上一杯。”玉芬且不答複他的話,先用眼睛,看看同桌的人,是什麽顏色?敏之很知道這其間的用意,便向燕西道:“你大概是打算喝醉了,到車上去躺著。出起門來,我們都希望你照應我們一點。這個樣子,倒會要我們去照應你。”燕西笑道:“香檳酒像甜水一樣,要什麽緊?多喝兩杯,也不過開開胃口,與腦筋不相幹的。”梅麗靠了燕西坐著的,手上端了八成滿的一杯香檳,放到嘴邊,抿了抿,然後笑向燕西道:“喝吧,七哥我陪你一杯。”燕西自己走下席來,在旁邊桌子上拿起香檳瓶子,就向酒杯裏倒,站在那裏舉杯子對梅麗笑著,也不說什麽,端起杯子來就喝了。梅麗隻喝了半杯,搖著頭就放下了。玉芬笑道:“夠大道的了。你可以止矣了吧?”燕西放下杯子來道:“好!要喝到火車上喝去,我不喝了。”大家說笑著吃起來,把這喝酒的事,就揭開去了。
到了上咖啡的時候,燕西首先站起來,笑道:“我們可以先上東車站瞧瞧去了。”說著,和茶房要個手巾把,先走出食堂去。梅麗在後麵跟著走了來,笑道:“七哥!我們一塊兒走,咱們不過一兩小時的盤桓了。”走到正陽門那箭樓下,燕西對箭樓看看,然後向那對石頭獅子呆立著點點頭道:“朋友,我們再見了。”說畢,還把手一揮。梅麗攙了他一隻手道:“你真有些醉了嗎?”燕西且不理會她的話,又向前門大街,來來去去的行人車馬,注視了一番,然後昂著頭歎了一口氣。梅麗以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隻手胳膀,就拖向東站裏麵走。車站行李處,金榮、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當了。見燕西走進來,便迎上前道:“七爺就來了,早著呢,開車還有一個鍾頭。”燕西道:“我先來瞧瞧。”於是金榮在前引路,將他兄妹引上頭等火車去。敏之三人,共要了兩個包房,而且是兩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車來,燕西先歎了口氣。梅麗道:“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今天出門,你幹嗎總是這樣不快活?”燕西坐著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們鬧到這步田地,我過得無路投奔,隻好去出洋,這還有什麽快活嗎?你要知道我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點沒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說,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還是坐頭等車來吧?所以今天離開北京,我是大大地要變更環境的了,想起這樣親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歎上兩口氣嗎?”梅麗聽了他的話,不由得心裏有種深深的感觸,立刻也是眼圈兒一紅,兩手按了膝蓋,在那軟椅上坐著,還隻管低了頭。燕西到了此時,也沒有什麽話可說,在網籃裏翻出一筒煙卷來慢慢地找著火柴,慢慢點了煙卷抽著。偏頭看車外月台上的來往男女,隻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時候,回過頭來看時,隻見梅麗臉上,掛了兩條淚痕。她手上捏了手絹,不住地在兩腮上揩著。燕西道:“你這又是小孩子脾氣了,剛才你還教導我,說是要四海為家,怎麽隻一會兒工夫,自己倒哭起來了?這不是笑話嗎?”他不說則已,一說之後,梅麗索性嗚嗚咽咽,放聲哭將起來。燕西低聲道:“不耍小孩子脾氣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會子讓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麽不好意思。”梅麗極力將哭忍住,用手絹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邊。
燕西向外看看,隻見劉寶善、孔學尼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雜亂地擁在月台上站著。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頭來和大家打招呼。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個人說話合宜?隻是誰走近來,他就向誰點頭說上兩句。接著敏之、潤之上車,送客的女眷們,也陸續地來著,人叢中立刻加上了一種脂粉香味。有些女眷們,比較親近些的,都走到車上來談話。這時除了兩個包房裏已經擠滿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夾道,也是擁擠著許多人。來往的人,都感著極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來向大家點頭道:“各位請便吧,這樣擁擠著,在車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車來,本是送出洋的遠客,可是到了車上,找不到遠客話別,卻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說話,這也很感到無聊。既是敏之請大家下車,有些人趁機下車去了。隻有金府上自己的人,還在車上坐著。後來金府上的人,也因鍾點到了,陸續下車。梅麗坐在燕西那包房裏,總還不走。燕西道:“快要打點了,你下車去吧,要不然你會讓火車帶到天津去的。”梅麗站起來,看了看手表道:“還有十分鍾呢,我再坐一會兒吧。”燕西不但是對於這位妹妹,對於全火車站的人,可以說都舍不得離開。梅麗向車子外看了許久,都呆住了。敏之走過來握著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車去吧,真要讓我們帶到天津去嗎?這一別,也沒有多久的時候,也許兩年三年一齊都回北京來了,也許兩年三年,我們都在歐洲相會。”梅麗道:“怎麽會在歐洲相會呢?”敏之笑道:“這話倒虧你問,難道外國就許我們去,不許你去的嗎?”正說到這裏,當當當,一陣打點響,車上就是一陣亂,送客的人紛紛下車。敏之也催著梅麗道:“下車去吧,下車去吧。”說著,就挽了她一隻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來。梅麗也怕讓火車帶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車外走。走到月台上時,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舉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車子裏的人,也不能再有什麽話可說了,隻是笑著向送客的人點頭而已。百忙中,汽笛嗚嗚叫著,火車撲通地響了起來。車輪子向東展動,已是開車走了。車窗子裏的人,慢慢的移著向遠,敏之、潤之都拿了一條長手絹,由窗戶裏伸了出來,迎風招展。但是人影越遠時,車子已走得越快,許多人由窗戶裏伸出手來揮帽子揮手絹,已經認不出來哪是敏之、潤之的手了。梅麗手上也是揮了手絹,還跟著火車跑了幾步,然後突然站住,向火車後影子都望呆了。這其間,惟有燕西做的法兒最令人注意,他用幾十丈的小紙條,卷成了個小紙餅,早是把紙餅心裏的一個紙頭抽了出來,交給車下站的道之,他在車窗子裏捧著紙餅。火車開了,紙條兒由裏**,拉得挺長。不過幾十丈長紙條,終於不夠火車一分鍾的牽扯,當梅麗看著發呆的時候,道之手上,兀自捏著在地上拖長了的紙條一端。紙條兒拉不住火車,火車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載出了東便門。燕西在火車上先是看不見家人,繼之看不見北京的城牆,他與北京城的關係,從此停頓一下了。
燕西出了東便門,這裏送的人,也紛紛出了東車站。梅麗是跟著道之住的,這時卻不上道之的汽車。自己家裏一輛大汽車,今天鳳舉還坐著,梅麗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車上還開了車門喊著。梅麗道:“明天我要坐這車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兒了。”於是跟著鳳舉夫婦一路回烏衣巷來。到家以後,大門口鴉雀無聲。大門半掩,下車直走進去,也無人問。樓門下,原來第二道門房的地方,一張舊藤椅子,有個老門房在那裏打盹。人走到身邊,他才猛然站起,鳳舉原來極講家規,現時卻也不去理會他。走了進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鎖著院門。鳳舉這院子裏,門雖是開的,房子裏東西,都搬得堆疊到一處,中間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個人沒有。佩芳便連連叫了兩聲乳媽和蔣媽,走廊外有人答應著走了出來,並不是蔣媽和乳媽,乃是金榮和他姊姊陳二姐。佩芳道:“蔣媽哪裏去了?”陳二姐笑道:“這些空屋子裏剩下來的破布頭、破紙片,清理清理,裏麵可是不少的好東西,真許在裏麵可以尋出鈔票來。大家都不在家,她們為什麽不去撿一撿便宜?”佩芳道:“乳媽罷了,來的日子不多,蔣媽是見過世麵的,何至於鬧到這步田地?”陳二姐笑道:“在這兒雇工的,誰不是這樣?這也不是蔣姐一個人的事。”說著,蔣媽抱了一個大包袱來,見佩芳回來了,卻笑著向後退去。梅麗看了這種情形,覺得用了這些年的老媽子,還是不免見財起意,一點規矩和情麵也不顧,可見人家有錢有勢,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醜相都露出來了。她如此想著,卻又不信空屋子裏真會有鈔票可撿,於是自己也就走了幾間屋子,伸著頭向裏麵去看看。一個屋子還罷了,惟有那一間更套著一間屋子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寬大許多。一人咳嗽著,屋子裏似乎還有回響,加之屋子裏花格子的雙合小門,被人震動,有些搖撼,仿佛空屋子裏東西有些作怪,嚇得一縮腳,立刻就回去。她來看空屋子的時候,一徑地走來,不覺走了幾個院子。這時走回去,經過燕西住的舊院,是個火場。天已晚了,一抹殘陽,在禿牆上照出金黃色來,映得這院子很是淒涼。有幾根沒有燒死的瘦竹子,被風吹著,在瓦礫堆裏,向梅麗點著頭,好像是幾個人。梅麗不覺身上一陣毛骨悚然,掉轉身子就跑,走過月亮門,忘了跨過門檻,撲通一聲摔了個大跟頭。所幸無人看見,站起拍了拍兩腿的黑灰,跟著就向佩芳院子裏來。到了屋子裏,還是不住地喘氣。鳳舉看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便問為了什麽?梅麗說是看到空屋子害怕。鳳舉倒說她太孩子氣。佩芳也笑了一頓。梅麗有些生氣,就不和他們說什麽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隻用開水舀了大半碗飯吃,就說有些頭暈,自去睡覺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天色依舊是那樣昏沉沉的,又是黃沙天。當梅麗起來時,陳二姐在院子裏徘徊著,隻管抬了頭望著天上。看到梅麗來了,便道:“八小姐,天氣非常之壞,你今天不要出城去吧。”梅麗道:“不行,我馬上就要走。昨天晚上睡在這裏,就像在大廟裏一樣,一點人聲音沒有,向窗子外看著,黑洞洞的。”陳二姐道:“今天大少奶奶就搬家了,晚上又不在這裏住。”梅麗道:“晚上不在這裏住,就是白天,我也有些害怕。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爺走了,我怪難過的。到山上去混一兩天再回來,就不覺得了,你找車夫開車吧。”鳳舉在屋子裏收拾東西呢,便答道:“車子是有,汽車夫是借用幾天的,昨晚上他就走了。你要出城,隻好讓金榮開車子送你們去。”梅麗隻要有人送,倒不拘是哪個,就要陳二姐去催著金榮開車。金榮正也想去見金太太,好決定個下場辦法,就很快活地答應開車。梅麗一動了要走之念,比什麽人還急,忙著梳洗了,就和鳳舉告辭。佩芳一直送到大門口來,向她笑道:“這樣的黃沙天,你也是一定要走,見了老太太,可別說是我們不留你。你對老太太說,我們今天就到新屋裏去住,這邊算是完全空出來了。”梅麗答應著坐上車去,等了許久,卻不見陳二姐出來,梅麗急得隻是跳腳。蔣媽跑出來報告道:“小姐下午再走吧,陳二姐忽然腦袋發暈起來,上不得車。”梅麗道:“上不得車,她不去就是了,幹嗎要我等著呢?”說著話時,用手敲著座位前的玻璃板,向金榮道:“你快開吧。”金榮一想,好在是自己的車子,下午再跑一趟,也沒有什麽關係,於是開了車子就飛奔出城來。
出城以後,風雖不大,那黃沙下得卻是極重,幾丈路以外,就有些模糊。金榮雖是將車子開得極慢,還碰傷了一條野狗。他隻得一路按著喇叭,慢慢前進,比人走路,也快不了許多。梅麗急著跺腳道:“什麽時候才能到呢?急我一身的汗。”金榮索性不開車了,扳住了閘,回轉來,用手絹揩著額頭上的汗道:“我的小姐,我的心碎了。現在連五丈路以外的東西,全看不見,別說怕碰著人,碰上了一棵樹,或者開到水溝裏去,那怎麽辦?我瞧是慢慢地走,走得比人慢才行。到了萬壽山,把車子寄在車廠子裏,再換洋車走,那就安心得多了。”梅麗鼓了嘴,氣得不做聲。梅麗坐在車子裏,恨不得跳了出來。想了許久道:“不如回去吧。”金榮道:“回去路也不少,一樣地怕出毛病呢。”梅麗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隻向車子外張望。過了一會兒,有幾匹驢子,挨車而過。驢子上的人,都向車子裏看來,其中一個,卻是謝玉樹。兩個人打個照麵,隨著點起頭來。謝玉樹向車子看看,以為是出了毛病,跳下驢子,就向金榮問道:“是車子壞了嗎?讓我去給你找幾個人拉吧。”金榮和他本是很熟,便道:“車子沒壞,隻是我不敢開。黃沙特重,我怕撞了人。到了萬壽山,我把車子存到車廠子裏,我就可以雇洋車,送我們小姐到西山去了。”謝玉樹就走到車門邊,向梅麗道:“八小姐,要不然,請你騎我的驢,我先送你到頤和園門口,等著你們管家,省得在車子裏著急。”梅麗開了車門,站在車子邊,笑道:“我騎驢讓謝先生走,我也是過意不去呀!”謝玉樹道:“這也無所謂。”他隻說了這句話,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釋法,也是向梅麗站著。和他同路走的幾匹驢子,早是走遠了,那個驢夫站在驢子後麵望了他兩人,隻是呆著,可又說不出什麽來。正猶豫著,他發現路旁月老祠邊,停有幾輛人力車,他就插嘴道:“那邊有空車,先生,你還是騎我的驢,讓這位小姐坐了車子去,你看好是不好?”謝玉樹向著他手指的所在看去,笑道:“那就好極了,你快去把車子叫過來吧。”梅麗笑著,倒是並不推辭。驢夫把車子叫了過來,那車夫看是坐汽車的小姐要坐車,不肯說價錢,隻管讓梅麗上車,說是瞧著給。梅麗也就隻好上車,笑起來道:“現在算是人力車上前,要等汽車了。金榮,我在哪裏等著你呢?”金榮聽說,倒愣住了,頤和園外麵,雖然有一條小街,開了幾家茶飯鋪,可是那種地方,如何可以讓小姐進去?想了許久,才笑道:“除非是咱們倒退回海澱去,那裏可以找出幹淨點的地方坐著,我把車子安排好了,再坐洋車重來,同到西山去。”梅麗道:“怎麽著?來來去去,我們是要在大路上遊春嗎?”謝玉樹道:“我倒有個法子,過去不遠,就是敝校,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著。貴管家把汽車開到那裏,我可以找個地方安頓著。我聽說兩位伯母都在西山,我今天沒事,然後我可以送八小姐去,順便給伯母請安。”梅麗笑道:“那可不敢當。”金榮道:“就是這樣辦吧,八小姐可以到謝先生學校裏先等一等。”說著話時,謝玉樹又騎上了驢背,笑向梅麗道:“趁這個機會,到敝校參觀參觀去,不也很有意思嗎?”梅麗心裏可就想著,這有什麽意思?不過麵子上,倒不十分拒絕。隻好說:“好,我瞧瞧去吧。”人力車夫早是不肯將買賣放過,扶起車把,就拉走了。謝玉樹一提韁繩,驢子由車後也追了上去,緊緊貼著,向前走來。一車一驢,慢慢地在柳樹林下,走到黃沙叢裏去,漸漸有些模糊了。金榮看到,卻想起一件心事,那年春天,七爺騎馬遊春,不就是在這地方遇著七少奶奶的嗎?這個樣子,很有些相像,而且他二人,似乎也很有愛情,不過金家不是當年了,他倆將來又要演出一些什麽悲歡離合,可不得而知呢。世事就是這樣,一場戲緊跟了一場戲來,哪裏一口氣看得完呢?正是:西郊芳草年年綠,多少遊人似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