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閉樓封居以後,一連三日,都是這樣,這可把全家都震動起來,真是這樣鬧下去,那就不好辦了。清秋的表示是不必說了,大家都注意到燕西身上來,看他的態度怎樣?燕西第一晚,本來睡在自己屋子裏,到了第二日,心裏想著,若是不理會她,她一人睡在樓上,若是鬧出什麽意外來,可是不得了。但是自己要進房去睡,大家都會說我是軟化了,那就丟大了麵子,隻要告訴老媽子一聲,叫他們留意就是了。如此想著,借著到屋子去拿東西,先看動靜。因為不願表示軟化,就沒有向老媽子問清秋的話。老媽子又知道燕西的脾氣是很強硬,說了清秋的事怕碰釘子,也一字不提。因之燕西雖有意而來,卻無所得而去。到了外麵,消息更是不通,隻得把這事擱下去。在這樣僵持的態度中,又經過了一天,燕西也覺得太不痛快,既不能一下子就離婚,又是一副絕對不能合作的神氣,在家不妥,在外老不回來,也是不妥,想來想去,想到這隻有找梅麗去探探清秋的口氣是怎樣?然後才能做定主意。這樣想著,於是裝著無事閑散步的樣子,溜到二姨太院子裏來。到了院子裏,故意放重腳步,又咳嗽了兩聲。二姨太在屋子裏聽到,伸頭在玻璃窗子裏望著,先嗬呀了一聲,接上說道:“老七今天有工夫在家裏,難得呀!”燕西笑道:“大家都這樣說,我一天到晚在外麵跑,其實……其實……”說著話,一步踏進屋子來。很隨便地道:“梅麗呢?也是老見不著她。”梅麗手上拿了一本書,卷著一個筒子在手裏,由裏麵屋子跑了出來,一偏頭道:“那是,你五湖四海到處逍遙,我知道你在什麽地方?怎能送著你看去?你一到我屋子裏來,準見得著我,隻可惜你沒來。”燕西也不去理會她這生氣的話,卻很隨便地道:“我有兩本新的小說雜誌,不知道在你這兒沒有?”梅麗道:“你又胡扯!你去年訂的一些雜誌,早滿了期,今年你又沒有訂,哪裏來的新書?”燕西道:“我說新的,不過說是不曾看過的書罷了。我那幾個書架子,實在也亂得厲害。我想自告奮勇來清理一下了,你能不能夠幫我一點忙?”梅麗還不曾答應出來,二姨太道:“去吧,去幫七哥一點忙吧。自己看的書,總是自己清理的好。”

說著,倒撫了梅麗兩下頭,又給她牽牽衣服。燕西笑道:“梅麗這麽大人了,姨媽還是像帶小孩子一樣的哄著。”二姨太笑道:“不是我把她當小孩子,這東西矯情著啦,不哄著一點可不成。”燕西道:“矯情還能再哄嗎?就當打。”二姨太笑道:“打?誰讓一家人算她小呢?就是你媳婦兒在娘家的時候,你嶽母也是哄,可不打呀。”燕西聽二姨太說到這裏,就不願讓她往下再提了。因對梅麗道:“要說哄,也已經哄過你了,現在可以和我一路去撿東西去了吧?”他說著,先在前走。梅麗正有一肚子話要和他說,他既約了前去,正合其意,就很高興地跟著他走了去。到了書房裏,燕西找著鑰匙,開了書櫥門,隻見堆著上起下落的書本,鋪著很多的灰塵。櫥門一開合,震動得灰塵的黴氣味,向鼻子裏直撲將來。梅麗搶著把櫥門一關,笑道:“這個差使我受不了。你反正也不看書的,讓它生了蠹蟲算了,幹嗎讓我受這罪?”燕西道:“怕髒就算了,我回頭叫金榮跟我拾掇就是了。”梅麗道:“你往後可別起新花樣,添事人做,今天又要散掉一半老媽子了。母親說了,現在一個院子裏,隻用一個老媽子,誰要另外用人,誰一個月交出十二塊錢來,工錢夥食,一齊在內由母親去給。你想,誰還肯吃這個虧呢?結果是散了。你那院子裏,就剩下李媽一個人了,樓上跑到樓下,到外麵去做事,少不得交給金榮去辦了。”燕西道:“這個與我沒關係,我不管。你到我院子裏去過嗎?”梅麗聽了這話,卻向燕西望著。因道:“說到了你院子裏的事,你也會想到清秋姐嗎?”燕西故意皺了眉,裝出苦臉子來道:“她這個人真是不容易應付,你想在這年頭,夫妻還有什麽大問題,合則留,不合則去。她卻要鬧著別扭,死也不肯解決。”梅麗冷笑道:“你說這話,以為夫妻拆開,也像主人辭退一個下人一樣呢。”燕西道:“那本來沒有什麽分別。”梅麗道:“你說她鬧別扭,以為她不肯走嗎?其實她要走,比你還急得多呢。”因把這幾天清秋的態度,對燕西說了一遍。燕西一鼓掌道:“那就好極了,讓她走就是了,她要什麽條件,隻要我力量辦得到,我就完全答應。”梅麗道:“你以為人家是那沒有誌氣的女子,離婚還要什麽贍養費嗎?她就是要這樣隨身一套衣服走了出去。看你一聽到離婚,你就鼓掌,真是令人寒心。可是現在你既然這樣討厭她,為什麽去年又那樣不顧一切要討她?”燕西頓了一頓,淡笑一聲道:“你別說那話,我對於她,也犧牲了相當的代價的。我先是不知道她的誌向怎樣?既是她很明白,那就兩下情願,可以……”梅麗不等他說完,突然將身子一偏道:“我不愛聽你這種話,你這人太欺侮人。”梅麗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臉上紅紅的,還有一片怒色。

恰是玉芬匆匆地由外麵走了進來,在她後麵笑問道:“八妹打算出門嗎?怎麽上前麵來了?”梅麗本就知道玉芬來了,故意裝了不知道,這時她問出來,倒不能不答應了。裝麻糊裝不過去了,才道:“我是七哥叫我出來的。”玉芬攜著她的手,輕輕對著她耳朵道:“這個人不要是得了精神病吧?我看他的舉動,真有些反常了。”梅麗倒不料站在玉芬的立場上,她會怪燕西反常,便淡淡地道:“人是難說的。”玉芬笑道:“你這個喜歡打抱不平的人,怎麽不出來說兩句公道話哩?我們的身份不同呀。你說錯了話是不要緊的。”梅麗一想,人心都是肉做的,七哥做得太過不去了,自然她也不能再嫉妒清秋,因道:“你說是無可說的,不過我對七哥有些不高興,不像以前,認他是可親愛的了。”玉芬道:“你的哥哥們都是這樣哇。老七現讓兩個唱戲的迷住了,一個叫白蓮花,一個叫白玉花。”梅麗道:“唔,也是姓白的!”玉芬頓了一頓,一看梅麗的樣子,還不怎樣著惱,便挾了她一隻手臂道:“你到我屋子裏去坐坐,我把這二花的事,談些你聽,這才覺得有趣哩。”她如此地親熱起來,弄得梅麗心軟起來,卻不好意思不跟她走。走到玉芬屋子裏,鵬振也在屋子裏。玉芬笑道:“偏是不湊巧,我們要談幾句私話,偏是你在這裏。”鵬振道:“既是你們有話說,我又何必打攪?我就讓開吧。”說著,已是站起身來,做一個要走的樣子。玉芬連搖了兩下手道:“不用不用!我好久沒有到公園去過了,我和八妹一路到公園去走走。八妹,去吧?”說著,見梅麗並沒有十分願意的樣子,又笑道:“太熱鬧的地方,我們當然不能去,上北海水邊走走吧。”梅麗原是想推辭不便到公園去,現在玉芬說,公園不去也不要緊,可以到北海僻靜地方走走,再不好意思不去了,便道:“你剛回來,又要出去嗎?”玉芬道:“不要緊,這兩天我有點事,借了白家一輛汽車坐著,來來去去,都是很快的。現在車子還放在門口,我們就走吧。”梅麗聽說白家的汽車,很不以為然,心想,自己家裏有汽車,為了省工省汽油不肯坐,倒要坐人家的車子,這是什麽算盤?寧可不坐車子,也不向親戚家去丟這個臉。玉芬見她有些猶豫的樣子,卻猜不著她是為什麽猶豫,便道:“不要緊的,就是母親說你,有我承當,就說是我把你拉出去的就是了。走吧走吧,不要猶豫了。”說時,又挽了梅麗一隻手臂,隻管向外拉。梅麗被她拉了一隻手臂,總不好意思說不去,隻得勉勉強強地一同走出大門。果然有一輛不認得的汽車,停在大門外,汽車夫看見人到,跳下車來,將門開著,讓她二人上車去。

梅麗坐上車子,自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想,玉芬卻是絲毫也不在意,談笑自若地到了北海。進得門來,遠望見瓊島上的樹木,綠成一片。經過長橋,望到水裏的荷葉,如堆碧浪似的,高出了水麵好幾尺。歇了許久不曾到此地來,不覺得是時光更換,仿佛是這個地方的景致,完全變動了。一看之下,好像又是一番滄桑,另到了一個地方一般。在梅麗眼光看來,更覺著不如和任何人來那樣有趣了。玉芬見梅麗東看看,西瞧瞧,似乎有了什麽感觸似的,便道:“八妹,好久不來了,乍到這裏,倒很快樂似的。”梅麗道:“我還有什麽快樂?這合了那一句文語,風景不殊,什麽……喲!抖文我可不成,我說不上來了。”玉芬雖說不上那一句話,但是梅麗命意所在,倒是知道的,因道:“這話也難怪,無論什麽有趣的事情,我覺得都不如父親在日那樣好了。”梅麗默然,跟她走著。玉芬見梅麗感觸很深,自己當然是不便高興太過分了,因之隻能默然地走著。過了北海,在五龍亭找著茶座,玉芬引著她看荷花,說些風景上的話,慢慢談得梅麗高興了。才笑道:“這話還得說回去,我不是說老七捧上兩個女戲子嗎?因為這兩個戲子叫白蓮花、白玉花,人家隻知道老七為姓白的忙著,哪知道白蓮花、白玉花,是他們唱戲的名字。其實他們是姓李,由這個假姓白的頭上白生了誤會,人家以為老七最近的行動,是受了秀珠的關係,你說冤枉不冤枉呢?”梅麗道:“哦!這裏頭倒有這些曲折。不過七哥自己說著有時候也會到秀珠姐的,不見一點沒有來往。”玉芬停了一停,才微笑著答道:“來往當然是不能一點也沒有,他兩個人平常的友誼本來保持著,來往也是人情呀。”梅麗道:“那麽,七哥要跟她到德國去的這句話,倒有些真了?”玉芬道:“真也沒有用,你想,秀珠肯帶他去嗎?總之,老七是好惡無常的人就是了。”梅麗對於玉芬這種答複,認為不甚滿意,便笑道:“無論這件事,是哪個主動的?不過這種遠道同遊的計劃,說出來是很令人注意的,何況在以前,他們本有些關係呢。”玉芬道:“你這種說法,是普通的眼光觀察出來的。若照我說起來,可又不同。光明正大的,又不瞞著誰,同道要什麽緊?從前的關係,盡管是從前的關係,好在早已散開了,現在幹現在的事,有什麽相幹?”梅麗道:“照理說,這是不容易駁倒的一句話,但是我又要問一句了,陸軍部派員到德國去,有讓他兩人跟著去的必要嗎?白小姐呢,沾他哥哥的光,到德國去一趟,倒也無所謂,我七哥到德國去做什麽?跟我一樣,連一個德國字母也不認識的。”這一句話,真把玉芬問著了,半晌答複不出來。想了一會兒,才笑道:“那或者還有別的原因,老七不是急於要得一個位置嗎?或者是他走白家的路子,想在使館或領事館裏,找一件事做吧?”梅麗道:“這樣說,還是秀珠姐攜帶他了?他要是走路子的話,不找秀珠姐還找誰呢?”玉芬笑道:“人要走起路子來,什麽都不顧的,也許就是走的她這一條路子吧?你聽到清秋她有什麽話沒有?”梅麗心想,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呢,繞了一個大彎子,倒是在我口裏討口風,因道:“唉!她現在自己罰自己坐牢,是十二分消極的了,還有什麽話說呢?而且她有什麽話,也不會對我說,怕我嘴不謹慎,又亂說出來了。”玉芬笑道:“你總是這樣熱心,倒很幫她的忙。”梅麗道:“人類同情心總是有的,這也不算是幫忙吧?”她說著這話,臉上就有些氣鼓鼓的。玉芬也就不談這個問題,又訕訕地扯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恰好兩人談到有些不合調的時候,遠遠望見劉寶善的太太,在樹蔭底下,紗旗衫風吹得飄飄然,笑著向亭子裏走來。玉芬站起身來,和她招了一招手,讓她坐下。梅麗道:“怎麽是劉太太一個人出來?”劉太太道:“那邊茶座上,還有好幾個人,烏二小姐、邱小姐都在這裏。我想在茶座上找找寶善的,不想會到你二人。”玉芬笑道:“你兩口子,算是生活問題解決了,吃一點,喝一點,樂一點,可以老三點了。”劉太太聽說,回過頭對前後茶座上望了一望,便低聲道:“我的少奶奶,你還不知道嗎?自從鬧了那一回案子,已經受了很大的損失。這幾個月來,接一連二地丟差事,現在算一點什麽都沒有了。這也不但是他一個人,還有那朱逸士,總算是個老公事,前兩天也把差事丟了。我倒正想找你,白師長聽說有外調督軍的希望,你和那邊是親戚,幫寶善一個忙兒,給他介紹一下吧。”玉芬聽了這話,眉頭一揚,嘴角微牽,臉上表示得意之色來。笑道:“你的消息真靈通呀!這事是不假,可是你要走這條路子,有一個人可找,比我說話靈得多哩。”梅麗站起身來,笑道:“你二位談談吧,我到那邊去瞧瞧,看有些什麽人?”說畢,她站起身來就走。劉太太正巴不得梅麗走開,她既走遠,也不攔住她了。

梅麗沿水岸走,那海裏的荷葉,一陣的清香吹送到鼻子裏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眼貪看著荷葉,隻管走去,就忘了經過了茶座,及至醒悟過來,已離開遠了。心想,和烏二小姐這些人坐在一處,也談不出什麽好的來,走過來就算了,不必和她見麵了。因之一人沉思著,隻走了去。繞了大半個彎子,已走到老槐樹下麵了。現正是槐花半謝的時候,一陣風過,那槐花如雪片一般,由樹枝上落將下來。人行路兩邊的草外,齊齊地堆著一行槐花,遠看尤其是像殘雪。梅麗見槐花正落著,就站在樹下徘徊觀望,賞鑒景致。正在這時,卻見遠處有個西服青年,也在那裏徘徊,好像是要走過來的樣子,看到梅麗在這裏,又不敢過來。這裏綠槐陰森,除了行人,是沒有專在這裏瀏覽的。梅麗見有男子窺探,倒嚇了一大跳,正待抽身要走,那少年卻取下帽子,鞠了一個躬,叫了聲八小姐。他叫出一聲,梅麗才想起來了,這正是燕西的朋友謝玉樹,便也點了個頭,站在樹蔭下讓他過來。謝玉樹將帽子拿在手上,連連點著頭走過來。隔了三四尺路,就站住了。笑道:“八小姐,久違了。”梅麗點了點頭,也道了一聲久違。謝玉樹道:“令兄在家嗎?燕西在家嗎?”他第二句本是因為第一句說得含糊,特意解釋的。可是連道兩句在家嗎?自己覺得有點語無倫次,臉上有點紅暈了。梅麗也不知是何緣故,到了這時,向身前身後看了兩回,又低著頭牽了牽衣服。謝玉樹本來就鼓著十二分的勇氣前來說話的,梅麗再害臊起來,更不知如何說是好了。還是梅麗振作起精神來,向他笑道:“謝先生也好久沒有會到七家兄吧?”她有了這一句話問出,謝玉樹才定了一定神,笑道:“可不是嗎?我到府上去奉訪過兩回,燕西都不在家。”梅麗微微歎了一口氣道:“唉!他現在的行為,有點不對了,和拿書本子的朋友,一天遠似一天,和玩的朋友,可又一天近似一天。”謝玉樹笑道:“他很聰明的,隻要一用功,無論什麽功課,自然地就做上來了。”梅麗道:“那也不見得吧?”謝玉樹道:“是的,我和他同過學,還不知道嗎?”梅麗聽到這裏,不便得把一個哥哥為題隻管談下去了。但是除了接著這話說,一刻兒工夫,又不容易牽扯到別的問題上去,因此隻向著他笑了一笑。謝玉樹想了一想,才道:“八小姐是一個人來的呢,還是同府上哪位來的呢?”梅麗道:“是和三家嫂來的,她和幾個女朋友,坐在五龍亭裏,我是走出來散散步。”謝玉樹趁她說話,偷眼看她的身體,見她穿了一件黑紗長衫,露出手胳膊來,越是顯得白。她那貼著蝴蝶翅的短發,又貼上一朵白絨線紮的**,在這素淨之中,又充分地現出美麗來。但是這偷看的時候,也極其短促,不等梅麗的眼光覺察出來,他已經把眼光回避到一邊去了。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個西裝少年,手挽著一個時髦裝束的女子,並著肩膀,比著腳步,笑嘻嘻地低聲軟語過來。謝玉樹和梅麗,都側目而視的,看人家走了過去。

謝玉樹笑道:“公園裏散步,恐怕要算北海為最好了。”梅麗笑著點了點頭。謝玉樹道:“吳藹芳女士沒有信給八小姐嗎?”梅麗笑道:“謝先生和衛先生的交情,在我和吳女士之上,他二人總有信給你吧?”謝玉樹道:“咳!不要提起,自從分別以後,一個字也沒有接著他的。也許是蜜月風光,把朋友忘懷了。”梅麗道:“這麽久了,難道還算蜜月風光?”謝玉樹道:“這蜜月似乎不應該隻限定一個月,隻要是認為是甜蜜的期中,不難把這個月延長到一年以至於無窮期。”梅麗和謝玉樹,也會麵不少了,每次會到他,他都是羞人答答的,隨便說幾句話就算了,倒不料他今天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就說上許多。自己本是暫時避玉芬的,既不曾和烏二小姐一處,耽誤時候久了,倒怕玉芬會疑心,可是謝玉樹正談得高興,忽然告辭而去,又覺大大地掃了人家的麵子。而且心裏雖這樣躊躇,臉上也不願顯露出來,因為隻略微表示一點出來,像謝玉樹這樣的聰明人,沒有不知道的,讓人家掃興而去,無疑是表示討厭人家了。於是隻管裝微微的笑容來,站在一邊。謝玉樹因她隻管笑著,並不答話,心裏也就明白,因點著頭道:“過一兩日,我再到府上去奉看燕西兄吧。”梅麗笑了一笑道:“那是很歡迎的。”說到這裏,所談的話,差不多告一個段落,可以走了。但是謝玉樹依然在那裏站著,梅麗就不能不陪著他,相對而立。所幸這位謝先生,今天比以前要臉老得多,所以隻頓了一頓,他又想起話來了,因道:“八小姐,現在沒有上學嗎?”梅麗道:“舍下遭了這樣不幸之事,什麽事都灰了心了,哪還有心上學?”謝玉樹倒覺有十分惋惜的樣子,便道:“令尊去世,雖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因為這個,荒廢了自己的學業。”梅麗道:“謝先生說的是,下個星期,我依然是要到學校裏去的。”說到這裏,這個問題,又算告一段落了。謝玉樹若不另找題目的話,又得呆呆地站著。梅麗一回頭,見後麵有兩個女子走來,其中一個,似乎就是玉芬。隻得向他點一點頭道:“三家嫂來找我來了,再見吧。”說畢,抽身向來路走,及至與那兩個女子見麵,並沒有玉芬在內。自己一想,這樣匆匆忙忙走開,卻是何苦?不過已經走過來了,決無再回去和人談話之理。回頭看看謝玉樹時,正也是向這邊走了來,於是就放緩了腳步,一步一步地走著。謝玉樹聽說梅麗的三嫂來了,他並不認識,就不敢再向前麵跟了來。但是雖不跟來,遠遠看著,似乎也並無妨礙,因之他又隻是遙遙地跟隨,並不向前。梅麗不向後看,倒也罷了,梅麗一向後看,他心裏想著,跟在女朋友後麵,這成什麽話說呢?身子一縮,縮到樹蔭下去。

梅麗回頭看了幾回,見他依然是不肯上前,就放出了平常的步子,依然走回五龍亭來。玉芬皺了眉道:“啊喲!我的八小姐,我怕你丟了,上哪兒去了呢?烏二他們都到這裏來了,說是並沒有看到你。”梅麗笑道:“反正在北海裏頭,不出大門,不出後門,會跑到哪裏去?”玉芬道:“你一個人溜到哪裏去了呢?”說著,拖著椅子,靠近了她,低了聲音道:“你一個人瞎走,仔細碰到拆白黨。公園裏,一個年輕的姑娘,是走不得路的。”梅麗紅了臉道:“青天白日,要什麽緊?”玉芬笑道:“你倒膽子大,隻要是那樣就好。我忘了叫汽車開到後門接我,我們在水邊下溜達溜達,走到大門口去,別坐船了。”梅麗對於這層,倒無所謂,就跟著玉芬由海邊繞出來,走到東邊老槐樹林子裏大道上,經過剛才和謝玉樹說話的所在,心中倒不免略有所動。偏是玉芬前後看看人,扶著梅麗的肩膀,對她耳朵道:“這一條路,又幽靜,又遠,晚上走這裏過,常有不好的男人衝出來瞎說八道,就是白天,也算這地方最不妥當。”梅麗道:“怎麽又說上了?”玉芬笑道:“我這是指導你們的好活,你倒嫌我貧嗎?”梅麗對她這話,也不再去辯論,隻隨她走。走到瓊島邊,又遇到謝玉樹從山上下來,玉芬眼光銳利得很,將梅麗輕輕一推道:“那個和燕西做儐相的美男子來了。”謝玉樹遠遠見她一望,又是和梅麗說話的神氣,以為人家是打招呼,便取下帽子點了一下頭。這一下子,真把梅麗為難死了,心中不住地亂跳。心想,這個書呆子,未免過於老實,怎麽好在我家人麵前客氣起來呢?這樣一來,未免給人家許多笑話的材料了。她如此想著,心裏亂跳,原是和玉芬並排走著的,不覺退後了一步。玉芬心想,他是認得自己的,隻得笑著叫了一聲謝先生。這一叫,謝玉樹無所用其客氣,更是迎了上前,點頭道:“三少奶奶,久違了。”玉芬也笑著答應久違了。謝玉樹的眼光於是射到梅麗身上去。梅麗卻對他丟了個眼色,他不覺地就連著哦了兩聲,才說出一句話來:“八小姐不再逛逛嗎?”梅麗答應一句是,於是大家點頭而別。這一下子,讓玉芬就猜了個透徹,剛才她兩人藏頭露尾的說話,顏色很是驚慌,分明是有意閃避。而且兩人見麵,並不說什麽寒暄之詞,隻含糊地過去了,很是可疑。尤其是謝玉樹說不再逛逛嗎?這個“再”字,似乎知道梅麗已經逛過去了。怪不得剛才梅麗一人走開,原來是會她的情人來了。這個小鬼頭,人家都說她天真爛漫,到了談戀愛的時候,也就不能保全她的天真了。心裏如此想著,且不說破,依然當是不知道,和梅麗同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