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消息,可把清秋驚動了,等阿囡去後,可有點不耐煩起來。洗了一個臉,將頭發梳理了一會兒,牽整齊了衣服,吩咐李媽看好毛孩子,自己便要向金太太這裏來。兩個老媽子見她要走,都攔住了房門,說是前兩天在院子裏站了一站,惹下一場大病。現在病沒好,人都坐不住,怎麽又要走呢?清秋被她們一攔,走不上前,複在椅子上坐下了。果然頭上昏沉沉的,如戴了鐵帽子一般,簡直抬不起頭來。頭一持重,身子也支持不住,靠在沙發上,就坐著待住了。兩個老媽子牛頭不對馬嘴地瞎勸解了一陣,清秋也沒有去聽她們的,隻是坐著想心事。慢慢地抬起頭來,用一隻手靠了椅子撐著,恰好對麵是剛才打破的那麵鏡子。鏡子下半截,卻還完好,照著自己的像,除了又黃又瘦之外,而且雙眉緊皺,眼色無光,簡直沒有一點精神。那托著頭的手,手腕上的螺螄骨,很顯然地高撐起來。這倒不由得自吃一驚,萬不料自己會憔悴到如此的地步,若要再病下去,那會成了蠟人了。自己害病,那沒有什麽關係,隻是這個初出世的孩子,乳汁要發生問題,小孩子何辜,受這樣的厄運呢?這樣想著,便盡管望了鏡子出神,清秋對著鏡子,一陣想到傷心之處,便回想到了此前一年。覺得那個時候的思想,完全是錯誤。那時以為穿好衣服,吃好飲食,住好房屋,以至於坐汽車,多用仆人,這就是幸福。而今樣樣都嚐遍了,又有多大意思?那天真活潑的女同學,起居隨便的小家庭,出外也好,在家也好,心裏不帶一點痕跡,而今看來,那是無拘束的神仙世界了。我當時還隻知齊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實自己實為金錢虛榮引誘了,讓一個紈絝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經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書,新舊的知識都也有些,結果是賣了自己的身子,來受人家的奚落,我這些書讀得有什麽用處?我該死極了。想到這裏,淚如雨下。望望鏡子裏,那個憔悴不堪的女子,掛了滿臉的淚痕,已不成人模樣了。看著,更是傷心要哭。

李媽因她不走了,本來出去了。現時在院子裏,聽到屋子裏有嗚咽的哭聲,很是奇怪,走進來見清秋已經兩手伏在椅靠上,枕著頭哭,卻不知道這事由何而起?勸也不好勸得。於是一個人擰把熱手巾過來,請她擦臉。一個人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她手上。李媽道:“這一程子,你動不動就傷心,何必呢?你年紀輕,好日子在後呢,別惱壞了身子。”清秋歎了一口氣道:“你們不懂我的心事。”說著,搖了一搖頭,將茶杯放下,把**的那本書拿過來,又側著身子靠了椅子看。她一看書,就不理人的,兩個老媽子又走了。清秋拿著書,隻看了兩頁,便煩膩起來,不知不覺地把書放下,隻是手捏了書枯坐。

忽然有人叫道:“清秋姐,你怎麽了?孩子哭得這樣厲害,你也不理會。”一句話提醒了清秋。回頭一看**,那毛孩子把臉都哭紅了,張著小嘴,哭得渾身隻管顫動。連忙走上前,把小孩子抱了起來,再一看說話的是誰,才知道是梅麗進來了。梅麗笑道:“你剛才睡著了嗎?怎麽小孩子哭,你都不知道?”清秋歎了一口氣道:“妹妹呀!我的魂靈都不在身上了,慢說小孩子哭,恐怕我自己哭,我都不會知道了。”梅麗道:“唉!我也給你打抱不平,你們是愛情結合的婚姻,為什麽現在感情薄弱到這種樣子呢?”清秋道:“我倒不怪他。愛情絕不是強求得來的,而且越強求越覺得自己沒身份,以至於惹起人家的討厭。我隻恨我自己太沒有主張了。怎麽會讓人家討厭,自己一點不爭氣?”梅麗道:“你千萬不要說這話了,我七哥就是這個脾氣,風一陣,雨一陣。”清秋道:“唉!我也不希望他回心轉意。嘿!我是玉環領略夫妻味了。”她說著話,摟了小孩子斜靠沙發上,臉上竟帶著一點淡淡的笑容。梅麗雖不懂得她說的這個典故,但是察言觀色,也可以知道她是看透了世情之意,便道:“這話就不對,難道就這樣僵了下去不成?”清秋默然不做聲,許久許久,才冷笑了一聲。梅麗看了她這種情形,未免發生一點誤會,心想,人的心思,朝夕有變遷,清秋對於七哥,這樣冷冷的,一定是灰了心。灰了心原也可原諒,她實在是有些不堪了。不過她說著話,好像很有決斷,別是她要尋什麽短見了?心裏如此想著,就偷眼看看清秋的臉色,見她臉上冷冷的,似乎就帶了一種淒慘的神氣,麵無人色。她越看越像,越像也就越怕,不敢在這裏多說話了,悄悄地離開,一直就到金太太屋子裏來。

隻見金太太板著臉和敏之、潤之談話。她道:“這糊塗東西,若是這樣胡鬧下去,豈不是給我添上了一層累?他的婚姻,本來就沒有和我商量過一句,等事情成了功,才來告訴我。這本來就嫌著根基不穩固,現在他果然要散夥了,他自己也當想法子去解決去,不能不了了之地來害我。”潤之道:“老七這件事要不得,就是沒有婚姻問題在內,如今父親一去世,就靠著秀珠出洋混出身,也沒有什麽麵子。清秋新產之後,又沒有一絲事情得罪他,再說模樣兒、性格兒、學問,哪樣又配不上老七呢?”金太太道:“倒別提學問了,這孩子就為著有了一點學問,未免過於高傲。至於她那性情,以前我也覺得很溫柔,不過最近我有幾件事觀察出來,覺得她也是城府過深,這種人最是難於對付的。我想她和老七鬧不來,恐怕也是為了這一點,你想,老七有一點事故就嚷嚷的人,哪裏擱地住她暗地裏抵抗呢?”梅麗慢慢地走到屋子裏,聽到金太太如此說,心想,連母親對於清秋的批評,都是如此,那麽,別人說她的壞話,更不足為奇了。剛才聽了清秋的話,本來想告訴金太太的,現在看這情形,要怎樣地說出來,倒不能不考量一番,因之走到敏之一處,隨身坐下,故意微微歎了一口氣。敏之道:“你又有什麽心事呢?兩道眉毛皺得連到一處來了。”梅麗道:“我自己有什麽心事?我是替人家著急。”金太太也是注視著她的臉,很久很久地道:“你替人家著急,誰呢?”梅麗道:“你們剛才說的是誰呢?”敏之笑道:“哎喲!你的心眼兒太好了,燕西已不出洋了,你別替別人擔憂了。”梅麗道:“咳!我不是說這個,我在清秋姐那裏來,我看她都有些迷糊了,孩子在**哭得要死,她坐在屋子裏會聽不見。和她說,原來什麽也不在乎,好像就要死似的,我怕她是吃了什麽了。”金太太倒嚇了一跳,身子顫了一顫,問道:“你怎麽知道呢?你怎麽曉得呢?”敏之道:“這話也有些可能。她一聽到老七要拋家到德國去,而且是跟著秀珠一塊兒走,她那個肚子裏用事的人,沒有法子,隻好走上這一條路。”金太太站起來道:“這不是鬧著玩的,這孩子怎這樣胡鬧起來?真是家門不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說著,就向外走。敏之、潤之猜了她是到清秋那裏去,也就在後麵跟著。

三人很快地走進清秋的房,隻見她抱了小孩子在那裏垂淚。清秋自梅麗去後,正也有些感觸。加之一個小院子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自然地愁從中來,慢慢地垂下淚來。這時金太太和敏之、潤之走進來,出於意料,倒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來迎著。金太太看了她那種樣子,更是疑心的了。向她臉上注視著,問道:“孩子,你怎麽了?有什麽話,總可以好好地商量,何必做什麽傻事?你怎麽了?快說快說!”這幾句話問得突然,清秋倒不知如何答複是好,望了別人,也是發愣。敏之道:“你是個聰明人,怎麽想出這個笨主意?你吃了什麽了?”潤之道:“你說吧,不說,我們就把你送到醫院去。”這一句話,問得她更是莫名其妙了。便道:“我沒有吃什麽呀!”金太太道:“不能沒有吃什麽,剛才梅麗跑去告訴我,臉上都變了色了。她心裏是擱不住事的,可是也不會撒這麽大的謊,現在時髦人,都講究自殺。我真不懂,每一個人隻有一條命,沒有兩條命,把命取消了……”清秋這才算完全明白,他們誤會了她自殺,而且疑心她已經吃了毒藥了。便笑道:“這是哪裏說起!我並沒有起這個念頭,你是怎麽知道的?”金太太道:“不是梅麗在你當麵看見的嗎?”清秋道:“不能夠吧?我要尋短見,也不能當著人的麵幹哪。一個人要自殺,絕不會讓人知道的,若是讓人知道,那就是假自殺,我何必在八妹當麵做出那個樣子來呢?”梅麗本也跟著金太太後麵來的,隻是站在窗子外麵,沒有進房。這時聽到屋子裏所說,完全是由於自己一種誤會而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屋子裏一跳道:“算我說錯了,大家別往下追究了,沒有這種事,我們不是更情願的嗎?”清秋見梅麗紅著臉,不能不給她解釋兩句,便道:“八妹原沒有錯,倒是她一番好心,因為我說到燕西要出洋了,心裏很難過,所以她就急了。”敏之道:“出洋也不要緊,我們不都是出過洋的嗎?也就安然回來了。”金太太聽清秋的口音,料著她對於這件事,也都已明白了,用不著隱瞞,便道:“你放心吧,我絕不能讓他這樣胡鬧的,從前他說一個人出洋,我還可以答應。現在他就是一個人要走,我也不能讓他走,除非是他帶了你一路走。”說著話時,金太太就在她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下,對了清秋望著。

見她將兩手環摟著孩子,低了頭望著孩子的臉,不知不覺之間,竟有幾點眼淚落在孩子的臉上。她便伸出一隻手,輕輕地在孩子臉上撫摸著,把滴在孩子臉上的眼淚珠兒揩抹去。金太太看了她那樣子,心裏也是老大不忍,便道:“我的話,你當然可以相信,我絕不能用話來騙你。”清秋低著聲音道:“你老人家自然不能騙我,但是燕西要出洋去,聽憑他的自由,我也不攔阻他的。夫婦是由愛情結合,沒有愛情,結合在一處,他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一點意思也沒有,倒不如解放了他,讓他得著快樂。”金太太道:“不必說這些話了,我不能讓他胡來的。”潤之道:“這是的確的話,就是我們,也沒有一個讚成他的。他今天和母親提起來,經大家一說,也就把他那股子豪興打回去了。他並沒有說什麽,就出去了,自然是回複別人的信,他再不出洋了。”清秋將孩子臉上的眼淚擦幹了,又在衣袋裏掏出一條小手絹,捏成一小團,在眼睛角上,極力按捺了幾下,鼻子裏也是息率有聲。在這時間,她兩隻肩膀,不住地向上扛抬著,旋又落下。她雖是沒哭出,金太太看她那樣子,知道她是很傷心的了。因道:“你的身體剛好一點,你又這樣子不知道保重,就算這個初出世的孩子,你不要去理會他,但是你還有個母親呢,你不和她想想嗎?”金太太不說這句話,倒也罷了,一說這句話,清秋嗚嗚咽咽,索性哭出聲音來,那眼淚一陣比一陣擁擠,再也忍耐不住。梅麗站在椅子犄角邊,哭喪著臉,也掉下幾點淚來。金太太一回頭看見,便道:“你又懂得人家心裏有什麽事傷心,要你也陪著掉淚?這就是你不好,無事生非,造起謠言來。”梅麗一難為情,將手絹揉著眼睛,就很快地走開了。金太太向清秋道:“你也無須乎再傷心了,你且上床去安息安息。夫妻們總是這樣的孫龐鬥智,絕不是長局,我自然會給你想個法子把這事解決了,你不必胡思亂想。”清秋擦著眼淚道:“我本來就不一定抓著他不放,你老人家是很明白的,有了這話,我更放心了。”金太太道:“你可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難道我還能主張你們離婚嗎?我所說解決的這一句話,也無非讓你們以後和和氣氣,向前找出一條光明的路來。並不是……”清秋不等金太太說完,連忙答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可以斬釘截鐵答應他一句話,他愛什麽人要和什麽人結婚,都聽憑他的便,我自有我的辦法。”金太太當然不好追問她有什麽辦法,若要問她的辦法,那就是說燕西一定要離婚了。皺了眉道:“年輕的人,何必這樣消極?”清秋道:“一個人,總沒有生成就是消極的,當然有些道理。我……”隻說了一個“我”字她就忍住了。金太太老坐在這裏勸兒媳婦,她很覺無聊,叫敏之、潤之在這裏陪她坐一會兒,就先走了。

平輩說話,比較的自由,她們就盤問清秋,燕西對她可有什麽表示?清秋冷笑一聲道:“有表示倒好了,就是他並無什麽表示,對我取一種形同陌路的樣子。我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見,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協,成一個寄生蟲。我自信憑我的能耐,還可以找碗飯吃,縱然找不到飯吃,餓死我也願意。”潤之笑道:“你倒是個有誌氣的,不過聽你這話音,很是恨他,間接地我們兄弟姊妹,也在可恨之列了。”清秋道:“那是什麽話?就是對燕西,我也不恨。他娶我,是我願意的,上當也是我自己找上門的,怎能怪他?我心裏難過,就為了我白讀書,意誌太薄弱了。”敏之笑道:“人家都說你是個賢人,這樣看來,你真是個賢人了,寧可自己吃虧,並不埋怨別人,這是多麽難得!”清秋道:“你別以為我做不到,我……我……我早就決定了是這樣辦的了。”她如此說著,把頭一低,又是幾點眼淚水,滴在小孩子的臉上。她自己哽咽了喘著氣,就不替孩子擦去眼淚水,那眼淚流到孩子嘴裏,孩子以為是乳汁,唧咕著兩片小嘴唇,隻管吸起來。大家看了這樣子,都不免有些難受,因之默然起來。敏之道:“你上床去休息休息吧,隨便你有什麽主張,有什麽辦法,你總要上床去睡才是。不能夠坐在這裏,馬上就拚出個什麽道理來。”清秋道:“並不是我不肯上床去睡,隻是我一上床去睡,心裏更覺悶得慌,所以還是熬著點,坐在這裏的好。”潤之走上前,兩手將她脅下微挽著,笑道:“別人罷了,我們大姐兒仨,總算對你不錯,你應該給我們一點麵子。你就不願意上床,勉強也得上床去休息一會兒。”清秋聽她提到麵子問題,隻好抱著孩子上床去。敏之笑道:“你是個學文學的,從來文人,都談什麽三上構思。你有什麽計劃,也不妨在枕上慢慢地去想著呀,躺下吧。”說著,她就伸手接過孩子,潤之又給她牽著被,然後還要伸手來給解衣襟上的紐扣。清秋忍不住笑了,便道:“二位姐姐,這是把我當小孩子來哄了。我睡就是了,不必費事了,我真是不敢當。”說著,解了衣服,真個躺下。敏之將孩子交給了清秋,笑道:“這是你二人的愛情結晶,就看這一點,也別生氣了。”清秋歎了一口氣道:“話是由著人說的,我要不是有這個冤家,也許不會這樣沒有解決的辦法了。”她說著,摟了孩子躺下去,不再說什麽。究竟她是勉強起床的,身體一得著休息,充分地現出疲倦樣子,敏之坐在一邊,看她眼皮微微合攏,竟不知道招呼屋子裏的人,就迷糊過去了。看看她的眼睛合成兩條縫,睫毛深深地簇擁著,兩個顴骨上,抹了胭脂似的,兩個大紅印子。潤之望著敏之道:“這樣子,又是要熬出病來的,作踐身體何苦呢?”姊妹兩人看到,也覺黯然,就默默相對的,在屋子裏坐著。潤之嘴向**一努,輕輕地道:“聽她的話音,她倒是很願離婚。”

這一句話剛說完,門簾子一掀,卻是燕西回來了。敏之、潤之都沒有說什麽話,同時卻咦了一聲。燕西道:“怎麽你兩人都在這裏呢?”敏之一看**的清秋,睡得正熟,便道:“她不好過,我們來看看她。”說畢,二人起身向外走。燕西道:“怎麽沒有人陪著,坐住了?有人回來了,你們倒是要走,那為什麽?”潤之道:“你沒回來的時候,我們暫時看護著病人,你回來了,就用不著我們了。”敏之正色道:“不說笑話,這個人確有幾分病。”燕西也沒說什麽,送著他兩個姐姐出院門。潤之兩邊望了望沒人,便皺著眉用手指著燕西道:“老七你也太忍心一點了。”說畢,二人便走了。燕西默然靠著院門站定,竟像呆子似的。還是李媽在院子裏看到,隨便問了一句,“你不進屋子去嗎?”燕西無精打采,慢慢走回屋子裏去,對**看了一看,隨便在床對麵椅子上坐下,不覺籲了一口氣。清秋睡在**,雖然迷糊著,然而對於屋子裏屋子外人的行動,卻是似乎聽見又不大聽見。直待燕西籲了一口氣,她覺這聲音有些不同,於是睜開著迷糊的眼睛,向床下看了一看。一看是燕西回來了,轉著身子,依然把眼睛閉上了。燕西道:“你既是醒的,見我進來,為什麽不做聲?”清秋睜開眼來望著,便冷笑道:“你是回家來挑釁的,對不對?不必,你要到什麽地方去,聽你的便,我是不敢攔阻你的。君子絕交,不出惡聲,要散便散,要離便離,也就完了,何必借題發揮吵著鬧著才散呢?”燕西在身上掏出銀煙盒,取了一根煙卷,躺在沙發上,吸了一陣,手指上夾著煙卷彈灰,一麵噴出煙來,一麵發著冷笑。清秋道:“你不要以為我是假話,我已決定了主意這樣子辦了。”燕西道:“這可是你說要離,你說要散。”清秋將孩子一放,手撐著枕頭坐了起來,點點頭道:“你就說是我出了主意得了,我既願成全你的前途,我就成全到底,你就說是我的主意,也不要緊。你當然是千肯萬肯,我既然願意了,馬上就可以宣布,你若是定了日子啟程的話,我相信還不至於誤你的行期。”燕西聽得這一遍話,就不由得心中一動,因道:“不耽誤我的行期,你知道我要到哪裏去?”清秋道:“你不是要和白小姐出洋,一路到德國去嗎?”燕西默然,拿起煙卷,又抽了兩口。清秋道:“你要去,隻管去,我也不敢攔著,何必瞞了不告訴我?”燕西道:“就算有這事,又是誰對你說的?”清秋道:“這種話,你想有哪個肯對我說?我是參照好幾個人的話,猜想出來的。”

燕西冷笑道:“這樣說,你說的完全是捉風捕影的話了?”清秋道:“不管我是猜得對不對,隻要你自己說一聲,有沒有這種計劃?若是果然有了這種計劃,我這樣說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燕西哈哈打了一個冷笑道:“滿意滿意!但是我現在要走也走不成功了。你這個人情,可惜送遲了一點,現在我是不領情的了。”清秋道:“為什麽遲?陪你的人在北京,並沒有走開,就算走開了,到德國的火車輪船,還不許你去嗎?”燕西又默然著抽香煙,許久許久,才很從容地道:“我若是果然到德國去,倒希望你做惡意觀察。”清秋笑道:“我想你是有點想不通吧?你若是不把真情告訴我,我雖然一切都不明白,可是你和白女士,始終隻能做個甜蜜的朋友而已。假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讓開你們,你們正正堂堂地結合起來,那多麽痛快!”燕西對於她的話,並不怎樣答複,一人自言自語地道:“假使,假使,就不是什麽誠意的話。”清秋也淡笑了一聲道:“誠意,我也不知道這‘誠意’兩個字怎樣解釋呢?”燕西道:“你是說我沒有誠意嗎?”清秋不理,坐在那裏,臉上一點愁苦的樣子也沒有,隻是笑嘻嘻的。燕西坐在沙發上,偷眼看看她,卻猜不出她究竟是好意的還是壞意的。便道:“你也不必陰一句陽一句地說,我知道你有母親和許多人做後援,我是鬥爭你不過的,但是我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未必……”不曾說完,一轉身就跑出房門去了。清秋躺在**,眼望著他走了,接二連三地歎了幾口氣。一人坐了許久,無聊得很,自己又不願拿書看,翻了一個身,便躺下來睡了。

這一天晚上,燕西自然是不肯回來,到了十一點多鍾的時候,金太太卻帶著梅麗來了。見清秋側身向外,眼睜睜望著那盞懸著的電燈,動也不動。她見有人進門,才起身坐了起來。金太太將手遙遙地和她招了兩招,帶著笑容道:“你身體不大好,躺下吧。”清秋微笑道:“也沒有那種情理吧?”金太太和梅麗在床邊椅子上坐下,先問清秋身子好些了沒有?再又看看孩子,然後才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因道:“這孩子,老七又出去了,他不是回來了一次嗎?”清秋含糊答應著。金太太道:“他可和你說了什麽沒有?”清秋也不隱瞞,就把先前和他的話說了一遍。金太太向梅麗點點頭道:“你七哥倒是真話。”清秋道:“燕西大概又和你提到,說是我不幹涉他,他還是要出洋了。”金太太道:“你何必鬆口,說是由他呢?”清秋看看金太太的顏色,便道:“不是我鬆口,我實在是這種意思。”談到此處,金太太無故歎了一口長氣。清秋道:“你老人家放心,決不讓你操什麽心。”金太太道:“我真料不到你們這樣由愛情結婚的人,隻這短短的時候,就變了卦。而且我也不見你們有什麽事大爭吵過,何以就絲毫不能合呢?”清秋道:“總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真的什麽大事爭吵,決裂也就決裂了。惟其是他盡管不願意我,我又盡管讓步,他沒有法子可以和我說出離婚的理由,逼得沒奈何,隻有一走了之。在我呢,我一天不答應離婚,他一天不痛快,為了不痛快,他用什麽法子對付我,沒有什麽問題,設若把他逼得出了什麽毛病,我又有什麽好處?我想開了,是聽他的便為妙。”金太太默然了許久,點點頭道:“你這是好心眼兒的話,不過他不是和你很好嗎?何以現在會和你意見大不同呢?”清秋道:“這也很容易明白。根本上我們的思想不同——我不愛交際,我不愛各種新式的娛樂,而且我勸他求學找職業,都不是他願聽的。此外,我家窮,他現在是不需要窮親戚的了。”金太太聽了她這話,臉上有點紅暈泛起,接著臉色板下來道:“那也不見得吧?就算他不成人,從前你也不交際,也不會新式娛樂,也不算富有,他何以會和你求婚的呢?你這樣瞧他不起,也難怪他不痛快了。”清秋道:“我怎能瞧他不起?我都說的是實話。至於他為什麽喜好無常,這個我哪裏說得上?”金太太突然道:“如此說,你們都願意離婚,孩子呢?”清秋道:“孩子嗎,在金府上不成問題吧?找一個乳媽就解決了。”金太太到這兒來,本來覺得兒子不對,要來安慰兒媳幾句的。現在經清秋這一番話說過之後,她覺得清秋對燕西的批評,太刻毒了,而且沒有一點留戀,照著她這話音去推測,那簡直是看不起燕西,對燕西的感情如何可以想見。那麽,燕西對她不滿,自然也是情理中事了。她如此想著,口裏雖不能說了出來,就默然了許久,未曾再提一個字。

還是清秋先開口道:“夫妻是完全靠愛情維持的,既沒有了愛情,夫妻結合的要素就沒有了,要這個名目上的夫妻何用?反是彼此加了一層束縛。請你轉告訴他,自明天起,就不必和我見麵了,他要什麽東西,都可以拿去。至於哪天要我離開府上,聽他的便。我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而外,金府上的東西,我絕不多動一根草。我就是對這個……孩子……”她說著話,把睡在被裏的毛孩子,兩手抱了起來摟在懷裏,哽咽著垂下淚來。金太太道:“你口口聲聲要離婚,你說,這是他逼你,還是你逼他呢?”清秋用手挽著一隻袖頭,在眼角揉了兩揉,哽咽著道:“你替我想想,若是像他不理會我,我也沒法子理會他,這樣過下去,還有什麽味?就算勉強湊合在一起,有多少日子,便生多少日子的氣,未免太苦了。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讓他快活去。我也落個眼不見,心不煩。”金太太道:“你既是舍不得這個孩子,那又何必……”清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淚如牽線一般,由臉上墜了下來。梅麗當他們說話之時,一點也不做聲,也不知道怎樣說才好?及至清秋說到最後,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實在不能不說了。便道:“清秋姐,你別說了,瞧我吧。”金太太聽了她這一句話,倒不由得撲哧一笑,立刻又正色道:“一張紙畫個鼻子,你好大的臉子。這個大問題,瞧你什麽?”清秋道:“我可不敢說那話,八妹也是一番熱心,都是手足,不過年輕點罷了。”梅麗笑道:“既然如此說,你就聽我的勸,別說什麽離婚了。”清秋歎了一口氣道:“我哪裏是願意這樣,也是沒有法子呀。我不離開你哥哥,你哥哥也是要離開我的,光我一個人說不離,又有什麽用呢?”說到這裏,金太太依然是不能再說什麽,隻有悶坐著。於是全屋子都十分地岑寂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