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來賓裏麵,要算是秀珠最注意冷太太的行動。她一見冷太太不聲不響走了,分明是為了剛才一句話,馬上躲了開來的。於是她悄悄地走到袁氏身邊,將她的衣服,輕輕一拉。袁氏回過頭,望了她一望。在這一望之間,便是問她有句什麽話說?秀珠向前麵一望,望著前麵一努嘴。輕輕地道:“老的讓你兩句話氣走了,你也特難一點,怎麽硬指明著她借了你的車坐呢?”袁氏眉毛一揚道:“誰叫她自己沒有車呢?我要是沒有車,我就不來送殯了。”她們兩人說話之所,原來離開了眾人,自坐在佛堂一個犄角上。這犄角便緊鄰著內眷們休息的那間屋子,袁氏重聲說的幾句話,恰是讓隔壁的清秋完全聽去了,心裏倒不由吃了一驚。這個時候,玉芬也坐在近處,清秋待要多聽兩句,又怕她留了心,反正知道是這樣一回事,便好像沒事一樣,自避開了。在裏邊轉過落地罩,就看見秀珠穿了一件黑旗袍,一點脂粉不塗,也在賓客叢中。自從那回在華洋飯店與她會麵而後,已知道她和燕西交情猶在。本想對她淡然置之,可是心裏總放不下,這次見了麵,越是覺得心裏難受。這一股子氣,雖然不能發作,然而這一陣熱氣,由耳朵根下,直湧上臉來,恍惚在火爐上烤火一般,望了她一望,依然避到落地罩裏去了。心想,怪不得形容我家沒有汽車,原來是有她在這裏,你真厲害,一直會逼到我母親頭上來。無論如何,我已然嫁過來了,我看你還有什麽法子?你隻宣布我家窮,我可沒有瞞著人,說我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呢!這樣想著,不覺坐在椅子上,一手靠了桌子,來撐住自己的頭。

金太太也在這屋子裏歇著的,老媽子剛打了一把手巾來,擦過了滿臉的淚痕,她一見清秋斜坐在一邊,似乎在生悶氣,便問道:“清秋,你母親大概是實在身體支持不住,讓她回去就是了。送殯送到了這裏,她總算盡了禮,你還要她怎麽樣?”清秋道:“我也知道她不行,讓她回去的,但是我轉身一想,怕親戚們說閑話。”玉芬正把眼睛望著她呢,就淡淡地樣子,將臉偏著向窗外看著天道:“哪個親戚管那閑事?有愛盡禮的,有不愛盡禮的,何必拉成一律?”金太太聽她二人的口音,彼此互相暗射著,不由得淡淡的歎了一口氣。對她二人各望了一望,卻沒有再說什麽。清秋究竟膽小的,她一見金太太大有無可奈何的神氣,隻得低了頭,再不做一句聲。金太太道:“事情也完了,殯也送了,我要先回去一步了。”說著,她已站起身來向外走。佩芳道:“你老人家怎不把孝服脫下來呢?這是不帶回去的。”金太太道:“沒關係,現在家裏算我是頭了,要說有什麽喪氣的話,當然是我承受。我也看得空極了,還怕什麽喪氣?”說著,依然是向外走。幾個跟來的老媽子看見,知道太太要回去,就搶上前兩步,趕快吩咐前麵預備開車。金太太隻當一切都不知道,就一直地向門外走。這一下子,大家料定她是氣極了,早有道之領頭,帶了女眷們,一齊跟了出來。本來這裏送殯的人,一個一個到停靈的屋子外去行禮,是很延長時間的事情,直到這時,還在行禮,大家都不便哪個先走。現在金太太是主要人物了,她既走了,大家也不勉強去完成那種虛套。門口的車輛,停著在大路上,有半裏路長,一大半不曾預備,這時突然要走,人喊聲,汽車喇叭放號聲,跟來的警察追逐人力車聲,鬧成了一片。金家的家人,四處地找自己車子,一刻工夫,倒有七八輛車子搶著開了過來。金太太依然不做聲,坐上一輛,隻對車夫說了一句回去,就靠著坐靠,半躺著坐在一個犄角上了。大家站在廟門口,目望金太太的汽車,風馳電掣而去,都有點擔心,不知道她今天何以狀態突變,也不等這裏的事情完就走了?不過她一走,大家也就留不住。紛紛地坐車散了。

金家女眷們,一部分留在廟裏,料理未了的事,一部分就跟著回家來。清秋見金太太今天生氣,自己倒要負一半的責任。金太太回去了,怕她還要生氣,也就趕著回來。但是回家以後,金太太隻是在她屋子裏閑躺著,一點什麽話沒有說,這事似乎又過去了。清秋也總希望無事,金太太不提,那就更好,也就不敢來見金太太,免得再挑起她的氣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勉強去陪著吃飯,燕西卻不在那裏,金太太依然沒說什麽。清秋心裏這一塊石頭,才落了下去。直等吃完了飯,金太太才道:“你們暫別走,我還有話說呢。”這裏同餐的,隻有敏之、潤之,他們是不會發生什麽問題的。清秋一想,恐怕是事到頭上了。這也沒有法子,隻得鎮靜著坐定。金太太卻叫老媽子道:“我先告訴你的,叫他們一齊都來。”兩個老媽子答應著分頭去了,不多大一會兒工夫,燕西和三對兄嫂,道之夫婦,二姨太和翠姨,還有梅麗,都來了,大家坐著擠滿了一屋子。金太太四周一望,人不缺少了,便正著臉色道:“我叫你們來不是別事。我先說了,棺材還沒有出去,不忍當著死人說分家。現在死人出去了,遲早是分,我又何必強留?今天我問你們一個意思,是願私分,還是願官分?”大家聽到金太太說出這一套,都麵麵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金太太道:“你們為什麽不做聲?有話可要說,將來事情過去了,再搶著來說,可有些來不及。”這句話說過,大家依舊是默然。金太太冷笑道:“我看你們當了我的麵,真是規矩得很,其實恨不得馬上就把家分了。這樣假惺惺,又何必呢?你們不做聲也好,我就要來自由支配了。”到了這時,玉芬忍不住了,本坐在一張圈椅上的,於是牽了一牽衣襟,眼光對大家掃了一遍,然後才道:“照理,現在是攤不著我說話的,無奈大家有話都不說,倒讓母親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說到分家的心思,母親是明鏡高懸,不能說大家就一點這意思都沒有。但是要說父親今天剛剛出殯,馬上就談到分家的頭上,或者不至於。母親就有什麽話要吩咐大家,也不妨再擱些時。一定要今天提起來,恐怕傳到外麵去,要說這些做晚輩的太不成器了。”

當她說時,金太太斜著身子,靠在一個沙發犄角上,兩手抱在懷裏,微偏著頭聽了。一直等玉芬說完,點點頭道:“這倒對,這急於分家,倒是我的意思了。我倒也想慢慢的,但是我不願聽那些閑言閑語。至於怕人家笑話,恐怕人家笑我們也不見得就自今天為始。散了就散了,比較痛快,還要什麽虛麵子?玉芬,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駁你的話,我隻是想到分開來的妥當,並無別意,也不單怪哪一個人。”玉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真忍不住要說兩句。她心裏正計劃著,要怎樣地說幾句才好,忽然一想,今天晚上,她老人家發號施令,正要支配一切,我為什麽在上菜的時候,得罪廚子,當然是忍耐住了的好。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正用得著那一句話了。這樣想著,便立刻把一肚子話逼了回去,也是呆呆坐在一邊。一室之間,坐了許多人,反而鴉雀無聲起來。金太太見大家不做聲,便將臉朝著鳳舉道:“這該你說話了,你有什麽意見?”鳳舉正拿了一支煙卷,靠著一張椅子,抽得正出神。他兩手抱在胸前,完全是靜候的態度,要等人家說話。現在金太太指名問到自己頭上來,這卻不容推諉,放下手來,拿著煙卷彈了一彈灰,對大家看了一遍,用手向外攤著道:“我又沒預備怎麽樣,叫我說些什麽呢?”金太太道:“這又不是叫你登台演說軍國大計,要預備什麽?你有什麽意思說出來就是了。”鳳舉道:“我也不敢說那句話,說能擔保大家依然住得很平安。不過這事要怎麽辦,我是不敢拿主意。官分呢?私分呢?我也不懂。”說著,把手上的煙卷頭丟了,又在身上掏出一支煙卷來,離著金太太遠遠的,卻到靠窗戶邊的一張桌子上拿洋火,將煙卷點了。金太太道:“你過來,你跑什麽?你不是問官分私分嗎?官分就是請兩個律師來,公開地分一分。私分就是由我支配。但是我也很公的,把一切賬目都宣布了,再來分配。有反對的沒有?”慧廠道:“本來呢,中國人是讚成大家庭製度的。其實小家庭製度,可以促成青年人負責任去謀生活,英美文明國家都是一樣。母親是到過外國的,當然和普通人見解不同。不過我們既是中國人,對於中國固有的道德,也應該維持。折中兩句的話,我就說句很大膽的話,分家我雖不曾發起,可是我很讚成。不過怎樣的分法,我以為倒可以隨便,母親以為怎樣支配適當,就怎樣支配。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母親也絕不會薄哪個厚哪個的。就假如有厚薄,我們分家,為了是各人去奮鬥,謀生活獨立,這一點就不必去注意。”慧廠先是很隨便地說,越說到後來,聲調越高,嗓子直著,胸脯挺著,兩隻手掌,平鋪地疊起來,放在大腿上,就像很用力似的。大家聽了慧廠一番話,見她竟大刀闊斧這樣地幹起來,又都替她捏一把汗。哪知金太太聽了,一點也不生氣,卻點了一點頭道:“你這話倒也痛快!本來權利的心事,人人都有的,自己願怎樣取得權利,就明明白白說了出來,要怎樣去取得。若是心裏很想,嘴裏又說不要,這種人我就是很痛恨。”金太太說到“痛恨”兩個字,語音格外重一點。大家也不知道“這種人”三個字,是指著哪一個。大家都不免板了麵孔,互相地看了一眼。

金太太倒不注意大家的態度如何,她立起身來走到裏邊一間屋子裏去,兩手卻捧了一個手提小皮箱出來,向著屋子中間桌子麵上一放,接上掏出鑰匙將鎖開了。大家看到金太太這樣動手,都眼睜睜地望著,誰也不能做聲。也料不到這手提箱裏,究竟放的是些什麽?隻見金太太兩手將箱子裏的東西,向外一件一件撿出,全是些大大小小的信套紙片等類,最後,卻取出了一本賬簿,她向桌上一扔道:“你們哪個要看?可以把這簿子先點上一點。”這裏一些兒女輩,誰也不敢動那個手,依然是不做聲地在一邊站著。金太太道:“我原來是拿來公開的,你們要不看,那我就完全一人收下來了。但是,榮華富貴,我都經過了,事後想著,又有什麽味?我這大年紀了,譬如像你們父親一樣,一跤摔下地,什麽都不管了,我又要上許多錢做什麽?你們不好意思動手,就讓我來指派吧。慧廠痛快,你過來點著數目核對。鳳舉說不得了,你是個老大,把我開的這本賬,你念上一念,你念一筆,慧廠對一筆。”慧廠聽說,她已先走過來了。鳳舉待還要不動,佩芳坐在他身後,卻用手在他膝下輕輕推了一把。鳳舉會意,就緩緩地走上前來,對金太太道:“要怎樣的念法?請你老人家告訴我。”金太太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個傻子呢?還是故意問?”說著,便將那賬簿向鳳舉手裏一塞道:“從頭往後念,高聲一點。”鳳舉也不知道母親今天為何這樣氣憤?處處都不是往常所見到的態度。他接過那賬簿,先看了一看,封麵上題著四個字:家產總額。那筆跡卻是金太太親自寫下的。金太太倒是很自在了,就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去,專望著鳳舉的行動。鳳舉端了那簿子,先咳嗽了兩聲,然後停了一停,又問金太太道:“從頭念到尾嗎?”

金太太道:“我已經和你說得清清楚楚的了,難道你還沒有了解不成?”鳳舉這才用著很低的聲音,念了一行道:“股票額一百八十五萬元。”他隻念了一行,又咳嗽了一聲。金太太道:“你怎麽做這一點事,會弄得渾身是毛病?大聲一點念,行不行?”鳳舉因母親一再見逼,這才高著聲道:“計利華鐵礦公司名譽額二十萬元,福成煤礦公司名譽額十八萬元,西北毛革製造公司名譽額五萬元。”金太太道:“且慢一點念。在場的人,對於這名譽股票,恐怕還有不懂得的,我來說明一下。這種股票,就是因為你們父親在日,有個地位,人家開公司做大買賣,或者開礦,都拉他在內,做個發起人,以便好招股子。他們的條件,就是不必投資,可以送股票給我們,這種股票,是拿不到本錢的,甚至紅利也攤不著,不過是說起好聽而已。平常都說家裏有多少股票,以為是筆大家產,其實是不相幹的。鳳舉,你再往下念。”鳳舉當真往下念,一共念了十幾項,隻有二十萬股票,是真正投資的。但是這二十萬裏麵,又有十五萬是電業公司的。這電業公司,借了銀行的債幾百萬,每月的收入,還不夠還利錢,股東勉強可以少還債,硬拉幾個紅利回來,這種股票,絕對是賣不到錢。那麽,一百八十五萬股票,僅僅零頭是錢而已。鳳舉念了一樣,慧廠就拿著股票點一樣。鳳舉把股票這一項念完,金太太就問:“怎麽樣?這和原數相符嗎?”慧廠自然說是相符。不過在她說這一聲相符的時候,似乎不大起勁,說著是很隨便的樣子。她是這樣,其餘的人,更是有失望的樣子了。但是金太太隻當是完全不知道,依然叫鳳舉接著向下念。鳳舉已是念慣了,聲音高了一點,又念道:“銀行存款六十二萬元,計:中西銀行三十萬,大達銀行二十萬。”鳳舉隻念了這兩家,玉芬早就忍不住說話了,就掉轉頭望了佩芳,當是說閑話的樣子,因道:“大嫂,你聽見沒有?”佩芳笑著點了一點頭。玉芬道:“父親對於金融這件事,也很在行的,何以在兩家最靠不住的銀行,有了這樣多款子?”她雖是說閑話,那聲調卻很高,大家都聽見了。金太太道:“這兩家銀行,和他都有關係的,你們不知道嗎?”佩芳道:“靠得住,靠不住,這都沒有關係,以後這款子,不存在那銀行裏就是了。”玉芬道:“那怕不能吧?這種銀行,你要一下子提出二三十萬款子來,那真是要它關門了。”大家聽了這話,以為金太太必然有話辯正的,不料她坐在一邊,並不做聲,竟是默認了。

翠姨坐在房間的最遠處,幾乎要靠著房門了,她不做聲,也沒有人會來注意到她。這時,她忽然站起身來,大聲道:“這賬不用念了。據我想,大半總是虧空。縱然不虧空,無論有多少錢,都是在鏡子裏的,看得著可拿不著。”金太太冷笑一聲道:“你真有耐性,忍耐到現在才開口。不錯,所有的財產,都是我落下來了,我高興給哪個,就把錢給哪個。你對我有什麽法子?”翠姨道:“怎麽沒有法子?找人來講理,理講不通,還可以上法庭呢。”剛說到這裏,咚的一聲,金太太將麵前的桌子一拍,桌上有一隻空杯子,被桌麵一震,震得落到地上來,砰的一聲打碎了。金太太道:“好!你打算告哪個?你就告去!分來分去,無論如何,攤不到你頭上一文。”翠姨道:“這可是你說的,有了你這一句話,我就是個把柄了。你是想活活叫我餓死嗎?”金太太向來沒有見翠姨這樣熱烈反抗過的,現在她在許多人麵前,執著這樣強硬的態度,金太太非常之氣憤,臉上顏色轉青變白,嘴唇皮都抖顫起來。佩芳一看這樣子,是個大大的僵局,若是由翠姨鬧去,恐怕會鬧出笑話來。於是走上前一把將她的袖子拉住,讓她坐下,笑道:“這又不是誰一個人的事,母親自然有很妥當的辦法說出來。這裏算賬還沒有開端,何必要你先著起急來?”翠姨道:“我是為了不是一個人的事,我才站起來說幾句廢話,若是我一個人的事,大家不說,我才是不說呢。”金太太道:“你說又怎麽樣?你能代表這些人和我要產業嗎?除了梅麗而外,都是我肚皮裏養出來的,他們的事,還不至於要你這樣一個人出來說話。就是梅麗也不過她娘出來說話罷了。”二姨太聽著這話,早喲著一聲,站立起來。金太太用手向她一揮道:“你坐下,沒有你的什麽事,我不過這樣譬方說一句罷了。”二姨太要坐下去,剛剛落椅子,但是想到金太太這一句話,千萬未便默認的,複又站了起來。金太太道:“大概這句話不說,一定是憋得難受。有什麽話?你就簡單說出來吧。”二姨太道:“我上半輩子,那樣可憐,……”梅麗原坐在金太太這邊,站起來一跳腳道:“你這是怎麽了?請你簡單地說,你索性從上半輩子說起,若要是不簡單,這得說上前十輩子了。”在孝期中,本來大家都不敢公然露出笑容來的,有了二姨太這一番表示,又經梅麗這樣一攔,大家實在忍不住笑了,都向著二姨太微笑。二姨太被大家這樣笑一頓,這才有些難為情,到底是把話忍回去了。金太太看她老實人受窘,也有些不忍,便道:“你的話,不必說,我也明白的。你就是說你原來很可憐,總理在日待你很不錯,才享了後半輩子福。而今後半輩子未完,總理去世了,難過已極,萬事都看灰了,哪有心談到財產……”二姨太連道:“對了!太太,你這話說對了。我雖說不出來,我心裏可是這樣地想著。”金太太道:“本來我們對於死者的關係,哪個也不會比你淺薄。可是隻有你能說這句話,叫人想起來,真要難過。”說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有了二姨太這樣一打岔,比金太太正顏厲色的效力還大,把一屋人那種憤憤不平之氣,自然地就這樣鎮壓下去了。在這種情形之下,剛才那一番緊張的情形,完全和緩了。

慧廠就把桌上的契紙,完全疊好,向小皮箱子裏一放,因道:“這許多賬目,不是一時可以點完的,慢慢再點吧。而且我為人也就最怕計數目字,大哥,你看怎麽樣?”當她問這句話時,已是伸了手出來,要接鳳舉的那本款簿。鳳舉自也不能將這賬簿一定拿在手裏,就交給她了。她接過向箱子裏一放,然後對金太太道:“今天各人的心緒都亂了,一會子工夫,這賬可對不清。”她嘴裏說著,已是隨手把那箱子蓋蓋上。鳳舉依舊坐回原位了。金太太道:“那不行!快刀斬亂麻,要辦就是今天一勞永逸地辦。我告訴你們,賬全在這裏,除了現在住的這一所房子不算,還有城外一個莊子的地,這個得暫時保留著。其餘的現款,還有三十萬。提出十萬來,他們四姊妹,每人分兩萬。二姨太她說了,她自己有幾個錢,而且願跟著我一輩子,什麽也不要。然而沒有這個道理,暫分一萬。”說著,將頭向二姨太連點幾下道:“以後有什麽事,我可以貼補你。”說畢,臉又一板,向翠姨瞪著眼道:“我並不是怕你鬧,公道話,我不讓人家來說我的,你若不出金家的門,你也有一萬。”回轉頭又對鳳舉道:“明知道不能給你們多錢,但是替你們也保留不了一輩子,還有廿萬現款和那些股票,作四股分,你們兄弟們拿去。字畫古董書籍,統歸我保管,我決不動,別人也不能動一根毛。”金太太這樣雷厲風行地說了一篇支配法,雖有一大半人不讚成,然而都不敢明白地起來反對。翠姨她一想,反正是破臉了,便站起來道:“無論加我一種什麽罪名,若是沒有證據,我是不怕的,話我也是要說的。大家想,這樣一個大名鼎鼎的國務總理,該有多少錢呢?若說丟下來的產業,隻有這些,我就不相信。我的年紀還輕,一萬塊錢,我活不了一輩子,還得給我錢。若是不給,我就破了麵子,要登報聲明了。若是怕我聲明,除非把我殺了。”說著,又站著跳起來。金太太是個吸了文明空氣的太太,而且又是滿堂兒女,若去和翠姨對罵,這是她認為極失身份的事。便指著道:“看你這個潑辣的樣子,就知道不是一個好東西!你盡管無賴,我是不怕你的。”翠姨也用手指著金太太道:“我怎麽無賴?你說!用‘無賴’兩個字,就可以把我轟了出去嗎?”金太太氣得說不出什麽話來了,隻指著翠姨叫大家你看你看。二姨太一見,這風潮要更會擴大,連忙站起身來,拉著翠姨的手道:“你今天怎麽啦?倒像喝醉了酒似的。”說著,便拉了她的手向屋外走。佩芳也走了過來,在後麵推著,再也不容翠姨分說,就把她推出了房門。於是玉芬也跟在後麵,就把她推回房去。

金太太望著鳳舉兄弟們,半晌不做聲,大家也默然了。還是金太太先開口道:“你們瞧,這樣子,這個家不分開來還成嗎?你們還有什麽意見?”說著,把目光就轉移到清秋身上來。清秋看了一看燕西,雖然沒有說什麽,那也就是問他,自己能不能說話。燕西也會意,卻沒有什麽表示。清秋這就對金太太道:“剛才二嫂說了,讓大家去奮鬥圖著生活,分家本不能說不好。不過我和燕西,年紀都太輕了,我對於維持家務,以及他怎樣去找出身,都非有人指點不可。再說,他還打算求學呢。說不定到外國去跑一趟,我一個人怎樣能擔一份家?我很想母親還帶攜帶攜我們幾年。”說著,望了金太太,又望大家。平常若是說著這話,金太太一定很同情的,現在聽了這話,知道清秋有回娘家去的一件事,覺得她這話,不見得出於本心,便淡淡地道:“話倒是對的,不過我到了現在,也是泥牛入海,自身難保,你要靠我,未必靠得住。其實你就自撐門戶,還有你的母親可以顧問呢。”清秋竟不料金太太會說出這句話來。這幾天也知道上次回家的事,已經露了馬腳,知道的人,已是不少,分明婆婆這話,有點暗射那件事。想到這裏,也不知是何緣故,臉上一熱,有點不好意思了。燕西便道:“那是什麽話?我們家裏的事,怎麽會請外姓做顧問呢?我對於分不分,實在沒有預料到,若是勾結外人,我可以發誓,絕對沒有這件事。”道之站起來,向燕西丟了一個眼色,拉著他一隻手道:“你又來了。母親心裏不大痛快,大家要想法子安慰她才是,幹嗎大家都和她頂嘴?你別說了,出去吧!今天晚上,什麽事也不談了。”清秋正也怕鬧成了僵局,自己無法轉圜,趁了這個機會,就站起來了。道之一手牽著她,就拉她回房去。到了屋子裏,清秋默然無語地坐著。道之笑道:“傻子,你還生什麽悶氣?今天無論是誰說話,也得碰釘子的。其實剛才你所說的話,合情合理,自然是誰也不能駁回的。你這種辦法,我很讚成,你別焦心,好歹全放在我身上。”說著,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拍了兩拍她的肩膀,笑道:“你今天這個釘子碰得冤枉,我也很給你叫委屈的。”清秋也站起來道:“這也不算碰釘子,就是碰釘子,做晚輩的,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道之見她總還不能坦然,又再三再四地安慰了一番,然後才走了。

當天晚上,鬧一個無結果,這也就算了。到了次日,大家也就以為無事,不至於再提了。不料到了次日,吃過午飯,金太太又把鳳舉四兄弟叫了去,說是“從種種方麵觀察,已經知道這家有非分不可的趨勢,這又何必勉強相留?這家暫時就是照昨天晚上那樣分法,你們若是要清理財產後徹底一分,那要等我死了再說”。於是就將昨日看的股票、存折都拿出來,有的是開支票為現款,有的是用折子到銀行裏過戶,做四股支配了。這種辦法,除了鵬振外,大家都極是讚成。因為這兩年以來,兄弟們沒有一個不弄成渾身虧空。現在一下各拿五萬現款在手,很能做一點事情,也足以過過花錢的癮,又何必不答應呢?鵬振呢,他也並不是瞧不起這一股家產,因為他夫妻兩人,曾仔細研究多次,這一次分家,至少似乎可以分得三十萬上下。現在母親一手支配,僅僅隻有這些,將來是否可以再分些,完全在不可知之列。若是就如此了結,眼睜睜許多錢,都會無了著落,這可吃了大虧。因之鳳舉三人在金太太麵前,不置可否的時候,他就道:“這件事,我看不必汲汲。”金太太道:“對於分家一件事,有什麽汲汲不汲汲?我看你準不比哪個心裏淡些呢。你不過是嫌著錢少罷了。你不要,我倒不必強人所難,你這一股,我就代你保管下了。”這樣一說,鵬振立刻也就不做聲。金太太將分好的支票股票,用牛皮紙卷著的,依著次序,交給四個兒子。交完了,自己向大沙發椅上,斜躺著坐下去,隨手在三角架上取了一掛佛珠,手裏掐著,默然無言。他弟兄四人既不敢說不要,也不能說受之有愧,更絕對地不能說多少。受錢之後,也就無一句話可說,因之也是對立一會兒,悄悄地走了。金太太等他們走後,不想一世繁華,主人翁隻死了幾天,家中就鬧得這樣落花流水,不可收拾。這四個兒子,口頭上是不說什麽,但沒有一個堅決反對分開的。兒媳們更不說,有的明來有的暗來,恨不得馬上分開。倒是女兒雖屬外姓,他們是真正無所可否,然而也沒有誰會代想一個法子,來振作家風的。人生至於兒女都不可靠,何況其他呢?思想到這裏,一陣心酸,不覺流下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