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孝堂上,大家足哭了半小時,方才陸續停止。女眷仍都回到上房,鳳舉兄弟卻因為有許多親密些的親友來謁靈和慰問,事實上不能全請劉寶善代表招待,也隻得在內客廳裏陪客。所以喪事雖然告了一個段落,鳳舉兄弟們,依然很忙。金家雖不適用舊式的接三送七,但是一班官場中的人物,都是接三那天前來吊孝,這又大忙了一天。哀感之餘,又加上一種苦忙,男兄弟四個之中,到了第四天,一頭一尾,都睡倒了。大夫看了一看,也是說“這種病,吃藥與不吃藥,都沒有多大的關係,隻要好好地休養兩天,就行了”。
燕西住在屋子裏,前麵有深廊,廊外又是好幾棵鬆樹。大夫說:“陽光不大夠,可以掉一個陽光足的屋子,讓病人心胸開朗一點。”清秋聽了大夫的話,就和燕西商量,將他移到樓上去住。這樓上本是清秋的書房,陳設非常幹淨,臨時加了兩張小鐵床,清秋就陪著他在樓上住。這幾日,天氣總也沒有十分好過,不是陰雨,便是刮大風。燕西在樓上住著第二天,又趕上陰天,天氣很涼。依著燕西,就要下樓在外麵走動。清秋道:“你就在屋子裏多休息一天吧,大哥對內對外,比你的事多得多,他信了大家的話,就沒有出房門。你又何必不小心保養一點?家裏遭了這種大不幸,你可別讓母親操心。”燕西道:“這個你怕我不知道嗎?一天到晚把我關在屋裏,可真把我悶得慌。”清秋道:“你現在孝服中,不悶怎麽著?你就是下了樓,還能出大門嗎?”燕西歎了一口氣道:“這是哪裏說起?好好的人家會遭了這樣的禍事。我這一生的快樂,就從此而終了。”燕西說話時,本和衣斜躺在**。清秋拿了一本書,側身坐在軟椅上看著,並和他談著話。燕西說了這句話,她將手上拿著的書,向下一垂,身子起了一起,望了燕西一下。但是她又拿起書來,低著頭再看了。燕西道:“你好像有什麽話要說的樣子,怎麽又不說了?你還有心看書?”清秋道:“我的心急比你還恐怕要過十二分呢。你都說我有心看書,我真有心看書嗎?我不看書怎麽辦?呆坐在這裏,心裏隻管焦急,更是難受了。”燕西道:“你和我談話,我們彼此都心寬一點。剛才你有一句什麽話,不肯直說出來?”清秋道:“這話我本不肯說的,你一定要我說,我隻得說了。剛才‘你說一生的快樂,從此完了’。這個時候哪裏容你我做子媳的談‘快樂’二字?你既是說了,倒可以研究研究。不知道你所說的快樂,是從前那種公子哥兒的快樂呢?還是做人一種快樂呢?”燕西皺了眉道:“你這是什麽話?快樂就是快樂,怎麽有公子哥兒的快樂,做人的一種快樂?難道公子哥兒就不是做人嗎?”清秋道:“所以我說不和你討論,我一說你就挑眼了。你想,一個人隨便談話,哪裏能夠用講邏輯的眼光來看?你願聽不願聽呢?你不願聽,我就不必談了,省得為了不相幹的事,又惹你生氣。況且你現在正有病,我何必讓你生閑氣?”
燕西道:“據你這樣說,倒是我沒有理了。你有什麽意見?你就請說吧。”清秋道:“你別瞧我年輕,但是我的家庭,從前雖不大富大貴,究竟也不曾愁著吃喝。後來我父親一死,家道就中落了。自我知道世事而後,人生的痛苦,我真看見和聽到不少。凡是沒有收入,隻有花錢出去的,這種窮是沒有挽救的窮。自己有錢,慢慢會用光。自己沒錢,隻有借貸當賣了。我家裏就過了這樣不少的日子,所以我覺得人窮不要緊,最怕是沒有收入。”燕西道:“這個我何嚐不知道?不過我們總不至於像別人,多少有一點財產,產業不能說不是一種收入。隻是這種收入,是有限的,不能由我們任性地花罷了。”清秋道:“你這話就很明白了。所以我就問你是要哪一種快樂?若是要得做總理兒子時代的快樂,據我想,準是失敗。若是你要想找別的一種快樂呢,我以為快樂不光是吃喝嫖賭穿,最大的快樂,是人精神上可以得著一種安慰。精神上的安慰,也難一言而盡,譬如一件困難的事,自己輕輕易易地就做完了,這就可以算的。”燕西道:“這個我也明白的,何須你說。”清秋道:“這不就結了,剛才我所說的話,還是沒有錯呀。我以為你不像大哥,他早就在政界裏混得很熟了,人也認識,公事也懂得,無論如何,他要混一點小差事,總不成問題。你對於那些應酬的八行,老實說,恐怕還不在行,更不要談公事了。”燕西道:“你就看我這樣一錢不值?”清秋道:“你別急呀。不懂公事那不要緊的,一個人也不是除了做官就沒有出路,隻要把本領學到就得了。”燕西道:“到了這個年歲了,叫我學本領來混飯吃,來得及嗎?我想還是在哪個機關找一個位置,再在別的機關,掛上一兩個名,也就行了。”清秋道:“若是父親在日,這種計劃要實現都不難。現在父親去世了,恐怕沒有那樣容易吧?”燕西道:“哪個機關的頭兒,不是我們家的熟人?我去找他們能夠不理嗎?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難些,又看得太難了。”
清秋見燕西談到差事,滿臉便有得色,好像這事,隻等他開口似的。他的態度既是如此,若一定說是不行,也許他真會著惱。因道:“你對於政界活動的力量,我是不大知道,既是你自己相信這樣有把握,那就很好。”燕西道:“據我想,找事是不成問題的,我急的,就是我從來沒有辦過事,能不能幹下去,倒不可知呢。”清秋先是疑他未必能在政界混到事,現在他說有如此之容易,未必他就毫無把握,隻要真能在政界混下去,以後好好地過日子,未嚐不可以供應自己小兩口子的衣食。隻是他一做官之後,還是和這些花天酒地的朋友在一處混,那麽,是他自己本領賺來的錢,更要撒手來一花,那如何是好?她心裏如此想著,關於燕西所答應的話,一時就不曾去答應。燕西望著她道:“我所說的話你看怎麽樣?不至於說得很遠嗎?”清秋道:“當然啦,你們府上是簪纓世家,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至於你要出來找事會生什麽困難,不過是你們府上門麵是這樣的大,混到政界上去若是應酬大起來,恐怕也是入不敷出呢!”燕西點點頭道:“這個你倒說的是。譬如老大去年在外另組織一個小家庭,一月用一千還不夠呢,何況我們將來還要正式布置呢。”當燕西說鳳舉小家庭一句,清秋就想說如何能比?不料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他連忙就說:“何況我們將來還要正式布置呢。”如此說,是比鳳舉那番組織還要闊。待要批評兩句,這又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說不清,彼此恐怕還會發生糾葛,這倒不如不說,還可以省了許多事了。因此又默然坐著。燕西道:“說著說著,怎麽你又不做聲了?”清秋道:“這種事情,至少也在三個月以後吧?我們又何必忙著討論呢?你的身體又不大好,我不願意空著急,分你的神。將來等家中喪事了結了,慢慢地磋商吧。”燕西也是因為提到這種事,心神不免要增加許多煩惱,清秋不肯說,也就不說了。可是有了這一番談話,清秋又憑空添了無限的心事,這一生,真要是像燕西執著維持原有生活狀況的態度過下去,不能沒危險。別的事不必說,就以現在而論,他不但沒有一個錢私儲,倒有好幾千塊錢的私債。設若一旦自己組織家庭起來,馬上就會感到拿錢不出來了。關於將來謀生的事,燕西雖未必肯聽自己的話,然而這件事關係甚大,究竟不能不和他說個詳細。自己年輕,見解總還有不到之處,這件事少不得要私自向自己母親請教一下,看她怎樣說。不過自己母親,以為金家有的是錢,女婿也很像有才幹,將來也不可限量的。這時若把實話告訴她,她不但要大大的失望,恐怕也要把燕西的為人看穿。在母親麵前,揭出丈夫的短處來,這究竟也是不相宜的事情呀。這樣看起來,還是自己慢慢地打算,不要告訴母親為妙吧。清秋沉沉地想了又想,反而把自己弄得一點主意沒有,神誌昏昏的,手上捧著一本書,坐下一邊,隻是愛看不看的。
這一天的天氣,格外的壞,到了下午六七點鍾,竟是希希沙沙地下起雨來。自從家中有了喪事以後,金太太總不很大進飲食。大家勸著,或者喝一碗稀飯,或者用熱湯泡一點飯,就是這樣麻麻糊糊地算了。清秋雖不至於像金太太那樣的悲傷,然而滿腹憂愁,不減於第二人,要她還是像平常一樣的吃飯,當然是不能夠的。但是向來是陪著金太太吃飯的,在金太太這樣眼淚洗麵的日子裏,不能不打起精神來,增加她的興趣。因之這天晚上,縱然是一點精神沒有,也不得不勉強走下樓,到金太太屋子裏來吃晚飯。飯盒子這時已經拿到屋子裏來了,正坐了一屋子人。原來這兩天,除了梅麗陪著二姨太,佩芳陪著鳳舉之外,隻有道之夫婦另外是一組,其餘金太太的子女都在這裏吃飯,是好讓母親心裏舒服些。金太太一看到清秋進來,便道:“今晚上你還來做什麽?你屋子裏不是還躺著一個嗎?”清秋道:“他睡著了,現時還不吃晚飯呢。”金太太道:“我這裏坐著一大桌人,夠熱鬧的了,你還是到自己屋子裏去吃飯吧。若是沒有心思看書,把我這裏的益智圖帶去解解悶。省得那位一個人在屋子裏。”清秋本來也吃不下飯去,既是金太太叫自己回房去,落得回自己房裏靜坐一番。因是在書櫥子裏拿著了益智圖竟自先走了。
這個時候,雨下得正緊。清秋回到自己屋子裏,雖然全有走廊可走,可是那一陣陣的晚風,由雨林裏吹過來,將雨吹成一片的水霧,挾著冷氣,向人身上直撲過來。那雨絲絲地吹到臉上和脖子裏,不由人連打了兩個寒噤。自己所住的這個院子,本來就偏僻的,往常還聽到鄰院裏有各種嬉笑娛樂之聲,現在都沒有了,仿佛就是特別的冷靜。加上自己又搬到樓上去住了,就隻有廊簷下一盞電燈,其餘的燈都熄了。遠遠望著自己屋子裏,也好像又新添了一種淒涼景象似的,心裏也就有點害怕。走到那海棠葉門邊下,就叫了兩聲,都沒有人答複,更是害怕。自己勉強鎮靜著,生著氣道:“我越是好說話,這些底下人越是不聽話,隻是我一轉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們跑到哪裏去了?”一麵說著,一麵趕快地上樓,走進房去,燕西已是醒了,便道:“我仿佛知道你走了的,這一會子工夫,你就吃了飯嗎?”清秋道:“我哪裏要吃飯?我原是去陪母親。那裏倒有一屋子的人,她說讓我回屋子來陪著你。我也以為你一人在屋子裏怪悶的,所以回來了。幸而是我來了,你瞧,就是我走開這一會子的工夫,兩個老媽子都不見了。要不然,你一個人在這裏,更要悶呢。”燕西道:“既是母親那裏人多,我去坐一會子吧,你可以一個人在這裏吃飯。”說畢,出房就走,清秋正有些害怕,幸得燕西是醒的,正好向他說幾句話。不料他反要去趕熱鬧,自己又不好說兩個老媽子走了,留他做伴。隻得說道:“外麵雨倒罷了,那雨裏頭吹來的風,可有些不好受。”燕西道:“你讓我出去談談吧,若是在屋子裏坐著,那更是憋得難受呢。”說著,已是下樓而去。
清秋一時情急,樓壁上有個叫外麵聽差的電鈴,也不問有事沒有,忙將電鈴一陣緊按。因之燕西出院去不多大一會兒,金榮就進來了,站在樓下高聲問道:“七爺叫嗎?”清秋道:“我這院子裏一個人沒有,我還沒吃飯呢。”金榮道:“我剛才看到這院子的李媽,在廚房裏呢,我去叫她吧。”清秋道:“不,不,你先找一個人來給我做伴吧,然後你再找他們去。”金榮見清秋真是害怕,就隔著牆大聲嚷道:“秋香姐在院子裏嗎?七少奶奶叫你過來有事呢。”秋香以為果然有事,答應著就走過來了。清秋聽到秋香的聲音,心下大喜,連忙走到欄杆邊,向下麵連招了幾招手,笑道:“快來,快來,我正等著你呢。”金榮道:“少奶奶,我該叫他們送飯來了吧?”清秋道:“稀飯就行,一兩樣菜就夠了。”金榮答應著去了。秋香走上樓來,清秋握著她的手道:“你吃過了飯沒有?”秋香道:“我們少奶奶到太太那裏去了。我們用不著等,吃過了。”清秋執著她的手,一路走進房來,因道:“幸而你來給我做個伴,要不然,我一個人守著這一幢樓,孤寂死了。”清秋在沙發上坐下,也讓秋香坐了。秋香笑道:“七少奶奶,你的脾氣有好些和七爺相同,七爺和我們不分大小的,從前這裏的小憐和他很好。小憐走了,阿囡、玉兒和我,都和七爺不錯,隻是春蘭年紀太小些,不和我們在一處玩。”清秋聽了這些話,忍不住要笑,便問道:“你說話這樣天真爛漫,你今年幾歲了?”秋香道:“我哪裏知道呢?我是小的時候,拐子把我拐出來的。那個時候問我,我自己會說四歲,就算是四歲,其實我是瞎說的。後來讓拐子把我賣在楊姥姥家裏,也不知過了多少年,就轉賣到王家,跟著三少奶奶到這裏來了。我到王家的時候,都說是十二歲,連那年共四個年頭了,我就算是十五歲了。”清秋道:“你姓什麽呢?”秋香搖了一搖頭道:“我不大記得,好像是姓黃,可是和‘黃’字音相同的房呀,方呀,王呀,都說不定呢。”清秋道:“你記得你的父母嗎?”秋香道:“我還記得一點,我父親還是個穿長衣服的人,天天從外麵回來,都帶東西給我吃。我母親也常抱著我,但是這不過是一點模糊的影子罷了,仔細的情形,我是一點也不記得。”清秋道:“你家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嗎?”秋香道:“我的少奶奶,我哪裏能記得清許多呢?就是我在楊姥姥家裏的事,而今想起來,也好像在夢裏的一樣,你想,我還能夠記得許多嗎?我若記得許多,我為什麽不逃回去呢?我就常說,像我這種人,在世上就算白跑了一趟,姓名不知道,年歲不知道,家鄉父母不知道。”
清秋聽她說得這樣可憐,心裏一動,倒為她垂下幾點淚,秋香究竟是孩子氣,自己說著,其初不覺得怎麽樣,及至清秋一垂淚,自己也索性大哭起來。清秋擦著淚道:“傻孩子,別哭了,我心裏正難受呢。你再要哭,我更是止不住眼淚了。有手絹沒有?擦一擦吧。”秋香聽她如此說,一想也是,人家正喪了公公,十分懊喪,不能安慰人家,還要特意去惹出人家的眼淚來嗎?因之立刻止住了哭,掏出手絹將兩隻眼睛擦了兩擦。這時兩個老媽子,都回屋來了,接上廚子又送了稀飯小菜來。清秋讓老媽子一直送到樓上屋子裏來,掀開提盒,送上桌子,早有一陣禦米香味,襲人鼻端。老媽子將菜碟搬上桌子來看時,乃是一碟花生仁拌香幹,一碟福建肉鬆,一碟蝦米炒菜苔。除了一大瓷罐子香米稀飯而外,還有一碟子蘿卜絲燒餅。清秋對秋香道:“這菜很清爽,你不吃一點嗎?”秋香道:“我剛吃完飯了。”說著,便在老媽子手上接了碗,在暖水瓶裏倒了小半碗熱水,將碗**了一**,然後給清秋盛了一碗稀飯,放在桌上,又把書桌上的紙,裁了兩小方塊,將筷子擦了一擦,齊齊整整地放在桌沿上,再端一張方凳讓清秋坐下。清秋道:“你們少奶奶太享福了。有你這樣一個孩子伺候,多麽稱心!”秋香道:“這很容易呀,七少奶奶出錢買個使女來就是了。”清秋道:“我聽了你剛才所說的話,我恨不得把天下做拐子的全殺了才稱心,我還能自己去作這個孽,花錢拆散了人家的骨肉嗎?”李媽便接嘴道:“少奶奶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呢。賣人口,誰是親爹娘做主呀?都是拐子手上的人了,你若不買,他也賣給別人。像賣到咱們這種人家來當使女的,真算登了天了。有些人家的使女,吃不飽,穿不暖,那還罷了,叫人家孩子做起事來,真是活牛馬——做得好,沒有一個‘好’字;做不好,動不動打得皮破血出,或者把好孩子逼傻了,或者把活跳新鮮的孩子打死了,有的是呢。你若買了使女,你就算是救了那孩子了。”清秋道:“說雖然是這樣說,我總不願在我手上買使女。一個人不買使女,兩個人不買使女,大家不買使女,這拐子拐了人來,沒有人要,也就不幹這壞事了。”秋香點點頭道:“七少奶奶,你存這樣好心眼兒,將來一定有好報。”清秋歎了一口氣道:“小妹妹,你還沒有我那種閱曆,你哪裏知道!”說時,見老媽子還站在一邊,因道:“我有一個人在這裏做伴就行了,你們晚飯還沒有吃吧?吃飯去吧。”李媽便笑著請秋香多待一會兒,自下樓去了。清秋吃一碗稀飯,又吃一個半蘿卜燒餅。說是餅很好吃,一定要秋香吃了一個。秋香給她收了碗碟到提盒子裏去,送到廊外,又陪著清秋到樓下洗澡屋裏去擦了手臉。清秋複上樓來,她又跟著上樓。清秋道:“我這院子裏的人回來了,你來得太久了,你們少奶奶回來了,不看到你,又要怪你了,你去吧。”秋香道:“不要緊,三爺回來了,蔣媽會來叫我的。我在別個院子裏,常常玩得很晚回去,也沒有說過呢。”清秋道:“你平常怎麽不到我這裏來玩玩呢?”
秋香聽說,向清秋微微一笑。清秋道:“喲!你因為七爺在這裏,就不來嗎?一家人避什麽嫌疑哩?”秋香道:“不是為了這個,我們從前和七爺老在一處呢,那要什麽緊?這件事你就別問了,我也不願意說出來。”清秋道:“為什麽不願說出來?難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事嗎?”秋香望了一望清秋的臉,又不敢向下說,向屋子外看了一看,見沒有人上樓,這才低著聲音微笑道:“七少奶奶,你和我們少奶奶感情怎麽樣?”清秋道:“不壞呀,我和三位少奶奶,四位小姐,都過得像自己的姊妹似一樣,和誰也不錯。你幹嗎問我這一句話?”秋香道:“我也是這樣說,你和誰也不錯,可是你有件事不大清楚吧?從前有一位白小姐,和七爺很好,她是我們少奶奶的表妹呢。”說著,向清秋又是微微笑道:“這話我不能說了,說了又要說我多事。”清秋道:“我怎麽不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呢。這位白小姐和我在舞場會過,人也很和氣的。而且很活潑,不像我這樣死板板的。你們七爺不能要她做少奶奶,真是可惜。”秋香望著清秋的臉,好大一會兒,才道:“果然是那樣,你怎麽辦呢?我們也不會認識的,那更可惜了。”清秋道:“你這孩子,不知高低,倒問得我無言可答。我來問你,你說不能到我這裏來,和白小姐有什麽關係?”秋香笑道:“少奶奶,你有點裝傻吧?我這樣說了,你有什麽不明白的?”清秋道:“明白雖明白,我還不知道詳細,這件事,怎麽會讓你都知道了?”秋香道:“我怎會不知道呢?我們少奶奶就常和三爺提這一件事。三爺先還和少奶奶抬杠,後來說不過少奶奶,也就不說了。”清秋聽了這話,當然是十分的難過。轉念一想,她究竟是個小孩子,她一高興,能把聽到的話都告訴我,也就許她把我的話告訴人。有了她這幾句話,事情也很明白,不必多問了。因道:“你這孩子有點胡扯!你少奶奶也不過和三爺說著開開玩笑罷了,哪真會為我的事抬杠子呢?這句話可不許再說了,說多了,我也會生氣的。”秋香笑道:“你這人真老實。”清秋道:“你們少奶奶大概也就回到家裏來了,你回去吧。”秋香因她提到這句,也不敢多說,就自行下樓了。
這樣一來,清秋倒不害怕了,一個人對著一盞慘白的銀燈,也不看書,也不做事,隻是坐了呆想。這時,樓外一陣陣的雨聲,又不覺地送入耳鼓。那雨本是鬆一陣,緊一陣,下得緊的時候,也不過聽到他屋上樹上,一片潮聲。及至鬆懶之際,一切的聲音都沒有了,隻有那鬆針上的積雨,滴答滴答不絕地溜下雨點。偶吹上一陣風,這雨點子,也就緊上一陣。古人所謂鬆風,所謂鬆子落琴床,都是一種清寒之韻。這種清寒的夜色裏,院子裏又沒有一點人聲,那雨點聲借著鬆裏呼呼的風勢,那一份淒涼景象,簡直是不堪入耳。清秋在喪翁之後,本已感到自己前途的蒼莽,再又感到自己環境惡劣,傷心極了。就在她這傷心的時候,那雨點是啪噠啪噠,隻管響著,那一點一滴,都和那淒涼的況味,一齊滴上心頭。因之這種響聲,不但不能打破岑寂,而且岑寂加甚。這屋子門外,懸的那幅綠呢簾子,隻管飄**不定,掀起來多高。樓廊外,由鬆樹穿過來的晚風,一直穿進屋子來。清秋身上,隻穿了一件舊綢的襯絨旗衫,風掀動了衣角,不知不覺之間,有一種寒氣,直由皮膚透入心裏。這種冷氣,比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冷水缸裏,還覺得難受。本待先去睡覺,然而燕西身體不好,自己本來伺候他的,而今他還不曾回房,自己先倒去睡了,這也未免本末倒置。因之隻管坐了在沙發上,靜靜地等候。等了一點鍾,又等一點鍾,隻聽到樓下的壁鍾,當當地敲過了十下響,這院子裏,也就覺得又度過了一重寂寞之關似的。這夜色是更深沉了,聽聽樓下時,一點聲音沒有,連那兩個老媽子,都無甚言語了。坐著也是很無聊,便站起來,將茶壺裏的茶倒了一杯,喝著消遣。恰是吃過飯以後,忘了添開水,這一杯茶,也就一點熱氣也沒有。喝到嘴裏,把口漱了一漱,便吐出來了。放下茶杯子,又呆坐著。
那雨點聲依然不曾停止。清秋煩惱不過,就索性走出房來,看看這雨色,究竟是怎樣?隻剛伏到欄杆邊,燕西站在樓下海棠葉的門中,隻管向她亂招著手。清秋道:“你有事不會上樓來?偏偏要我下去。”燕西不答,隻管笑著招手。清秋不知不覺之間翩然下了樓。燕西執著她的手道:“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不是煩悶得很嗎?雨聲是多麽討厭啦!”清秋道:“那也不見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不是由很好的印象中,產出來的**句子嗎?”燕西笑道:“果然的,這是看杏花的時候了。你瞧,咱們後院子裏那幾棵杏花又紅又白,開的是多麽好看!走,咱們一塊兒看花去。”清秋道:“雨是剛剛停止,路又濕又滑,不去也罷。”燕西道:“不要緊,攙著你一點。不趁著這花剛開的時候去看,等花開過了,再想看又沒有了。走吧!”說時,拉了清秋的手就走。清秋雖然不願,可是在燕西一方麵,總是好意,也隻得勉強跟了他走。走的路上,正長遍了青苔,走得人前仰後合,好容易到了後院,果然幾棵杏花,開得像堆壇一般繁盛。杏花下麵,有一個女子一閃,看不清是誰,燕西丟了清秋,便趕上去。清秋原是靠了他扶持的,他陡然一摔手,清秋站立不住,由台階向下一滾。這裏恰是一個水坑,清秋渾身冰冷,拖泥帶水爬了起來,又跌下去,身上的泥水,也越滾越多,便招手亂嚷燕西。燕西隻管追那女子去了,哪裏聽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