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鍾,清秋覺得非起床不可了,剛一坐起來,便覺得有些天旋地轉,依舊又躺了下去。燕西起來,麵子上表示甚是後悔。清秋道:“這又不是什麽大病,睡一會子就好了的,你隻管出去,最好是不要對人說。吃午飯的時候,若是能起來,我就會掙紮起來的。”燕西笑道:“前天沒病裝病,倒安心睡了。今天真有病,你又要起來?”清秋道:“就因為裝了病,不能再病了,三天兩天地病著,回頭多病多愁的那句話,又要聽到了。”燕西聽到,默然了許久。然後笑道:“我們這都叫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隻管躺著吧,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再給你撒謊就是了。”清秋也覺剛才一句話,是不應當說的,就不再說了。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金太太見清秋又不曾來,問燕西道:“你媳婦又病了嗎?”燕西皺眉道:“她這也是自作自受。前日病著,昨日已經好些了,應該去休養休養的。她硬掙紮著像平常一樣,因之累到昨日晚上,就大燒起來。今天她還要起床,我竭力阻止她,她才睡下了。”金太太道:“這孩子人是斯文的,可惜斯文過分了,總是三災兩病的。”說到這裏時,恰好玉芬進來了。金太太道:“你吃了飯沒有?我們這裏缺一角,你就在我們這裏吃吧?”玉芬果然坐下來吃,因問清秋怎樣又病了?燕西還是把先前那番話告訴了她。玉芬笑道:“怪不得了,昨天半夜裏,你到廚房裏去和你好媳婦做稀飯了。你真也不怕髒?”燕西紅了臉道:“你誤會了,那是我自己高興到廚房裏去玩玩的。”金太太道:“胡說,玩也玩得特別,怎麽玩到廚房裏去了?”燕西一時失口說出來了,要想更正也來不及更正了,隻低了頭扒飯。金太太道:“你們那裏有兩個老媽子,為什麽都不叫,倒要自己去做事?”玉芬笑道:“媽,你有所不知。老七一溫存體貼起來,比什麽人還要仔細。他怕老媽子手髒,捧著東西,有礙衛生,所以自己去動手。”金太太聽到玉芬這話,心裏對燕西的行動,很有些不以為然。不過話是玉芬說的,當了玉芬的麵,又來批評燕西,恐怕燕西有些難為情,因此隱忍在心裏,且不說出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沒有玉芬在席了,金太太便對燕西道:“清秋晚飯又沒出來吃,大概不是尋常的小感冒,你該給她找個大夫來瞧瞧。”燕西道:“我剛才是由屋子裏出來的,也沒有多大的病,隨她睡睡吧。”金太太道:“你當著人的麵,就是這樣不在乎似的。可是回到房裏去,連老媽子廚子的事,你一個人都包辦了。”燕西正想分辯幾句,隻見金銓很生氣的樣子走了進來,不由得把他說的話,都嚇忘了。

金銓沒有坐下,先對金太太道:“守華這孩子,太不爭氣,今天我才曉得,原來他在日本還討了一個下女回來,在外國什麽有體麵的事都沒有幹,就隻做了這樣好事!”金太太將筷子一放,突然站起來道:“是有這事嗎?怎麽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聽到誰說的?”金銓道:“有人和他同席吃飯,他就帶著那個下女呢。我不懂道之什麽用意?她都瞞了幾個月,不對我說一聲。怪不得守華總要自己賃房子住,不肯住在我這裏了。”說著話臉一揚,就對燕西道:“把你四姐叫來,我要問問她是怎麽回事?”燕西答應了是,放下碗筷,連忙就到道之這邊來,先就問道:“姐夫呢?”因把金銓生氣的事說了。道之笑著,也沒有理會,就跟了燕西一同來見金銓。金銓口銜了雪茄,斜靠沙發椅子坐著,見道之進來,隻管抽煙,也不理會。道之隻當不知道犯了事,笑道:“爸爸,今天是在裏麵吃的飯嗎?好久沒有見著的事呢。”兩個老媽子,剛收拾了碗筷,正擦抹著桌子。金太太也是板了麵孔,坐在一邊。梅麗卻站在內房門雙垂綠絨帷幔下,藏了半邊身子,隻管向道之做著眉眼。道之一概不理,很自在地在金銓對麵椅子上坐下。金銓將煙噴了兩口,然後向道之冷笑一聲道:“你以後發生了什麽大事,都可以不必來問我嗎?”道之依然笑嘻嘻的,問道:“那怎樣能夠不問呢?”金銓道:“問?未必。你們去年從日本回來,一共是幾個人?”道之頓了一頓,笑道:“你老人家怎麽今天問起這句話?難道看出什麽破綻來了嗎?”金銓道:“你們做了什麽歹事?怎麽會有了破綻?”金太太坐著,正偏了頭向著一邊,這時就突然回過臉來對金銓道:“咳!你有話就說吧,和她打個什麽啞謎?”又對道之道:“守華在日本帶了一個下女回來,至今還住在旅館裏,你怎麽也不對我報告一聲?我的容忍心,自負是很好的了,我看你這一分容忍還賽過我好幾倍。”

道之笑道:“哦!是這一件事嗎?我是老早地就要說明的了。他自己總說,這事做得不對,讓我千萬給他瞞住,到了相當的時候,他自己要呈請處分的。”金銓道:“我最反對日本人,和他們交朋友,都怕他們會存什麽用意。你怎麽讓守華會弄一個日本女人到家裏來?”金太太道:“他們日本人,不是主張一夫一妻製度的嗎?這倒奇了,嫁在自己國裏,非講平等不可,嫁到外國去,倒可以做妾。”金銓道:“這有什麽不明白的?自己國裏,為法律所限製,沒有法子。嫁到外國去,遠走高飛,不受本國法律的限製,有什麽使不得?”金太太道:“那倒好!據你這樣說,她倒是為了愛情跟著守華了?”金銓道:“日本女子,會同中國男子講愛情?不過是金錢作用罷了。”金太太道:“據你這樣說,當姨太太的,都為的是金錢了,你對於這事,大概是有點研究!”金銓道:“太太,你是和我質問守華這件事哩?還是和我來拌嘴哩?”金太太讓他這樣一駁,倒笑起來了,便問道之道:“那女人叫什麽名字?”道之道:“叫明川櫻子,原是當下女的。因為她人很柔馴,又會做事,而且也有相當的知識。”金銓道:“這幾句話,你不要恭維那個女子,凡是日本女子,都可以用這幾句話去批評的。”道之笑道:“雖然日本女子都是這樣,但是這個女子,更能服從,弄得我都沒有法子可以來拒絕她。媽若是不肯信,我叫她來見一見,就可以把我的話來證實了。”金太太道:“既然你自己都這樣表示願意,我還有什麽話說?不過你們將來發生了問題的時候,可不許來找我。也不必證實了。”梅麗便由綠帷幔裏笑著出來道:“請她來見見吧,我們大家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金銓道:“那要見她做什麽?見了麵,有什麽話也不好說。”梅麗笑道:“什麽也不用得叫她,讓她先開口得了。她應當叫什麽,四姐還不會告訴她嗎?”金太太道:“據你說,我們倒要和她認親嗎?”梅麗碰了個釘子,當著父親的麵,又不便說什麽,就默然了。道之笑道:“我也不能那樣傻,還讓她在這裏叫什麽上人不成?”燕西情不自禁地也說了一句道:“那人倒是很好的。”金太太道:“你看見過嗎?怎麽知道是很好的?”燕西隻得說道:“也不止是我一個人見過。”金太太道:“哦!原來大家都知道了,不過瞞著我們兩三個人呢。好吧,隻要你們都認為無事,我也不加幹涉了。”金銓原也料著劉守華做的這件事,女兒未必同意的。現在聽道之的口氣,竟是一點怨言也沒有。當局的人,都安之若素了,旁觀者又何必對他著什麽急?因之也就隻管抽著雪茄,不再說什麽了。道之笑道:“那麽,我明天帶來吧。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麵,倒是帶了她來見見的好。”說著,偷眼看看,父親母親的相,並沒有了不得的怒容,這膽子又放大一些了。本來這一件事,家中雖有一部分人知道,但也不敢證實,看見櫻子的,更不過是男兄弟四人。現在這事已經揭開了,大家都急於要看這位日本姨太太,有的等不及明天,就向道之要相片看。

到了晚上,劉守華從外麵回來,還不曾進房,已經得了這個消息。一見道之,比著兩隻西裝袖子,就和道之作了幾個揖。道之笑道:“此禮為何而來?”守華笑道:“泰山泰水之前,全仗太太遮蓋。”道之道:“你的耳朵真長,怎麽全曉得了?現在你應該是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了。”守華笑道:“本來這個人,我是隨便要的,因為你覺得她還不錯,就讓你辦成功了。其實……”道之笑道:“我這樣給你幫忙,到了現在,你還要移禍於人嗎?”守華連連搖手笑道:“不必說了,算是我的錯。不過我明天要溜走才好,大家抵在當麵,我有些不好措辭的。一切一切,全仗全仗。”道之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怎樣謝我呢?”守華笑道:“當然,當然,先謝謝你再說。”道之道:“胡說!我不要你謝了。”道之雖然是這樣說,但是劉守華一想,道之這種態度,不可多得,和她商量了半晚上的事情。到了次日早上,他果然一溜就走了。

道之坐了汽車,先到倉海旅館,把明川櫻子接了來。先讓她在自己屋子裏坐著,然後打聽得父母都在上房,就帶著櫻子一路到上房來。在櫻子未來以前,大家心裏都忖度著,一定是梳著堆髻,穿著大袖衣服,拖著木頭片子的一種矮婦人。及至見了麵,大家倒猛吃一驚。她穿的是一件淺藍鏡麵緞的短旗袍,頭上挽著左右雙髻,下麵便是長筒絲襪,黑海絨半截高跟鞋,渾身上下,完全中國化。尤其是前額上,齊齊地剪了一排劉海發。金太太先一見,還以為不是這人,後來道之上前給一引見,她先對金銓一鞠躬,叫了一聲總理。隨後和金太太又是一鞠躬,叫了一聲太太。她雖然學的是北京話,然而她口齒之間,總是結結巴巴的,夾雜著日本音,就把日本婦人的態度現出來了。金銓在未見之前,是有些不以為然,現在見她那小小的身材,鵝蛋臉兒,簡直和中國女子差不多。而且她向著人深深的一鞠躬,差不多夠九十度,又極其恭順。見著這種人,再要發脾氣,未免太忍心了,因此當著人家鞠躬的時候,也就笑著點了點頭。金太太卻忘了點頭,隻管將眼睛注視著她的渾身上下。她看見金太太這樣注意,臉倒先緋紅了一個圓暈,而心裏也不免有些驚慌。因為一驚慌,也不用道之介紹了,屋子裏還有佩芳、玉芬、梅麗,都見著一人一鞠躬。行禮行到梅麗麵前,梅麗一伸兩手連忙抱著她道:“哎喲!太客氣,太客氣!”道之恐怕她連對丫頭都要鞠躬起來,便笑著給她介紹道:“這是大少奶奶,這是三少奶奶,這是八小姐。”她因著道之的介紹,也就跟著叫了起來。梅麗拉了她的手,對金太太笑道:“這簡直不像外國人啦。”金太太已經把藏在身上的眼鏡盒子拿了出來,戴上眼鏡,對她又看了一看,笑著對金銓說了一句家鄉話道:“銀(人)倒是嘸啥。”金銓也笑得點了點頭。道之一見父親母親都是很歡喜的樣子,料得不會發生什麽大問題的了,便讓櫻子在屋子裏坐下。談了一會兒,除了在這裏見過麵的人以外,又引了她去分別相見。

到了清秋屋子裏,清秋已經早得了燕西報告的消息了。看見道之引了一個時裝少婦進來,料定是了,便一直迎出堂屋門來。道之便給櫻子介紹道:“這是七少奶奶。”櫻子口裏叫著,老早地便是一鞠躬。清秋連忙回禮道:“不敢當!不敢當!為什麽這樣相稱?”於是含著笑容,將她二人引到屋子裏來。清秋因為櫻子是初次來的,就讓她在正麵坐著,在側麵相陪。櫻子雖然勉強坐下,卻是什麽話也不敢說,道之說什麽,她跟著隨聲附和什麽,活顯著一個可憐蟲樣子。清秋看見,心裏老大不忍,就少不得問她在日本進什麽學校?到中國來可曾過得慣?她含笑答應一兩句,其餘的話,都由道之代答。清秋才知道她是初級師範的一個學生。隻因迫於經濟,就中途輟學。到中國來,起居飲食,倒很是相宜。道之又當麵說:“她和守華的感情,很好,很好,超過本人和守華的感情以上。”櫻子卻是很懂中國話,道之說時,她在一旁露著微笑。臉上有謙遜不遑的樣子,可是並不曾說出來。清秋見她這樣,越是可憐,極力地安慰著她,叫她沒有事常來坐坐。又叫老媽子捧了幾碟點心出來請她,談了足有一個鍾頭,然後才走了。

道之帶了櫻子,到了自己屋裏,守華正躺在沙發上,便直跳了起來,向前迎著,輕輕地笑道:“結果怎麽樣?很好嗎?”道之道:“兩位老人家都大發雷霆之怒,從何好起?”守華笑著,指了櫻子道:“你不要冤我,看她的樣子,還樂著呢,不像是受了委屈啊。”櫻子早忍不住了,就把金家全家上下待她很好的話,說了一遍。尤其是七少奶奶非常的客氣,像客一樣的看待。守華道:“你本來是客,她以客待你,那有什麽特別之處呢?”道之笑道:“清秋她為人極是和藹,果然是另眼看待。”於是把剛才的情形,略微說了一說。守華道:“這大概是愛屋及烏了。”道之道:“你哪知道她的事?據我看,恐怕是同病相憐吧。”守華道:“你這是什麽話?未免擬於不倫。”道之道:“我是生平厚道待人,看人也是用厚道眼光。你說我擬於不倫,將來你再向下看,就知道我的話不是全無根據了。”守華道:“真是如此嗎?哪天得便,我一定要向著老七問其所以然。”道之道:“胡說,那話千萬問不得!你若是問起來,那不啻給人家火上加油呢。”守華聽了這話,心裏好生奇怪。像清秋現在的生活,較之以前,可說是錦衣玉食了,為什麽還有難言之隱?心裏有了這一個疑問,更覺得是不問出來,心裏不安。

當天晚上,恰好劉寶善家裏有個聚會,吃完了飯有人打牌,燕西沒有趕上,就在一邊閑坐著玩撲克牌。守華像毫不留意的樣子,坐到他一處來。因笑道:“你既是很無聊地在這裏坐著,何不回家去陪著少奶奶?”燕西笑道:“因為無聊,才到外麵來找樂兒。若是感到無聊而要回去,那在家裏,就會更覺得無聊了。”守華道:“老弟,你們的愛情原來是很濃厚很專一的啊,這很可以給你們一班朋友做個模範,不要無緣無故地把感情又破裂下來才好。”燕西笑道:“我們的感情,原來不見很濃厚很專一。就是到了現在,也不見得怎樣清淡,怎樣浪漫。”守華道:“果然的嗎?可是我在種種方麵觀察,你有許多不對的地方。”燕西道:“我有許多不對的地方嗎?你能舉出幾個證據來?”守華隨口說出來,本是抽象的,哪裏能舉出什麽證據,便笑道:“我也不過看到她總是不大做聲,好像受了什麽壓迫似的。照說,這樣年輕輕兒的女子,應該像八妹那一樣活潑潑的,何至於連吳佩芳都趕不上,一點少年朝氣都沒有?”燕西笑道:“她向來就是這樣子的。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要弄得像可憐蟲一樣,我也沒有別的法子。”他說著這話時,兩手理著撲克牌一張一張地抽出,又一張一張地插上,抽著抽著,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這樣地出了神。還是劉守華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笑道:“怎麽不說話?”燕西笑道:“並不是不說話,我在這裏想,怎樣把這種情形,傳到你那裏去,又由你把這事來問我?”守華道:“自然有原因啦。”於是就把道之帶了櫻子去見清秋,及櫻子回來表示好感的話說了一遍。燕西道:“她這人向來是很謙遜的,也不但對你姨太太如此。”守華笑道:“你夫婦二人,對她都很垂青,她很感謝。她對我說,打算單請你兩口子吃一回日本料理,不知道肯不肯賞光?”燕西道:“哪天請?當然到。”守華道:“原先不曾征求你們的同意,沒有定下日子,既是你肯賞光,那就很好,等我今天和她去約好,看是哪一天最為合適。”燕西笑道:“好吧,定了時間,先請你給我一個信,我是靜候佳音了。”當時二人隨便的約會,桌上打牌的人,卻也沒有留意。

燕西坐了不久,先回家去,清秋點著一盞桌燈,攤了一本木版書在燈下看。燕西將帽子取下,向掛鉤上一扔,便伏在椅子背上,頭伸到清秋的肩膀上來,笑道:“看什麽書?”清秋回轉頭來,笑道:“恭喜恭喜,今天回來,居然沒有帶著酒味。”燕西看著桌上,是一本《孟東野集》,一本《詞選》。那詩集向外翻著,正把那首“妾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的詩,現了出來,燕西道:“你又有什麽傷感?這心如古井,豈是你所應當注意的?”清秋笑道:“我是看《詞選》,這詩集是順手帶出來的。”說著,將書一掩。燕西知道她是有心掩飾,也笑道:“你幾時教我填詞?”清秋道:“我勸你不必見一樣學一樣,把散文一樣弄清楚了,也就行了。難道你將來投身社會,一封體麵些的八行都要我這位女秘書打槍不成?”燕西笑道:“你太看我不起了,從今天起,我非努力不可。”清秋一伸手,反轉來,挽了燕西的脖子,笑道:“你生我的氣嗎?這話我是說重了一點。”燕西笑道:“也難怪你言語重,因為我太不爭氣了。”清秋便站起身來,拉著燕西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了。笑道:“得了,我給你賠個不是,還不成嗎?”說著,將頭一靠歪在燕西身上。這個時候,老媽子正要送東西進來。一掀門簾子,看到七爺那種樣子,伸了舌頭,趕忙向後一退。屋子裏,清秋也知覺了,在身上掏了手絹,揩著嘴唇又揩著臉。燕西笑道:“你給我臉上也揩揩,不要弄上了許多胭脂印。”清秋笑道:“我嘴唇上從來不擦胭脂的,怎麽會弄得你臉上有胭脂?”燕西道:“嘴上不擦胭脂,我倒也讚成。本來,愛美雖是人的天性使然,要天然的美才好。那些人工製造的美,就減一層成分。況且嘴唇本來就紅的,濃濃地塗著胭脂,塗得像豬血一般,也不見得怎樣美。再說嘴唇上一有了胭脂,挨著哪裏,哪裏就是一個紅印子,多麽討厭!”清秋笑道:“你這樣愛繁華的人,不料今天能發出這樣的議論,居然和我成為同調起來。”燕西道:“一床被不蓋兩樣的人,你連這一句話都不知道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對天下事,是抱樂觀的,可是你偏偏就抱著悲觀,好端端的,弄得心如止水,這一點原因何在?”

清秋道:“我不是天天很快活嗎?你在哪一點上見得我是心如止水呢?”燕西道:“豈但是我可以看出你是個悲觀主義者,連親戚都看出你是個悲觀主義者了。”清秋道:“真有這話嗎?誰?”燕西就把劉守華的話,從頭至尾,對她說了。清秋微笑了一笑道:“這或者是他們主觀的錯誤。我自己覺得我遇事都聽其自然,並沒有什麽悲觀之處。而且我覺得一個人生存現在的時代,隻應該受人家的欽仰,不應該受人家的憐惜。人家憐惜我,就是說我無用。我這話似乎勉強些,可是仔細想起來,是有道理的。”燕西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你又犯了那好高的毛病了。據你這樣說,古來那些推衣推食的朋友,都會成了惡意了?”清秋道:“自然是善意。不過善之中,總有點看著要人幫助,有些不能自立之處。淺一點子說,也就是瞧不起人。”燕西一拍手道:“糟了,在未結婚以前,不客氣地說,我也幫助你不少。照你現在的理論向前推去,我也就是瞧不起你的一分子。”清秋笑道:“那又不對,我們是受了愛情的驅使。”說完了這句話,她側身躺在沙發上,望著壁上掛的那幅《寒江獨釣圖》,隻管出神。燕西握了她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怎麽樣?你又有什麽新的感觸?”清秋望著那圖半晌,才慢慢答道:“我正想著一件事要和你說,你一打岔,把我要說的話又忘記了。你不要動,讓我仔細想想看。”說時,將燕西握住的手,按了一按,還是望著那幅圖出神。燕西見她如此沉吟,料著這句話是很要緊的,果然依了她的話,不去打斷她的思索,默然地坐在一邊。清秋望著《寒江獨釣圖》,出了一會兒神,卻又搖搖頭笑道:“不說了,不說了,等到必要的時候再說吧。”燕西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們兩人之間,還有什麽隱瞞的事?”清秋笑道:“你這話,可得分兩層說。有些事情,夫妻之間,絕對不隱瞞的。有些事情,夫妻之間,又是絕對要隱瞞的。譬喻說,一個女子,對於她丈夫以外,另有一個情人,她豈能把事公開說出來?反之,若是男子另有……”說到這裏,清秋不肯再說,向著燕西一笑。燕西紅了臉,默然了一會兒,複又笑道:“你繞了一個大彎子,原來說我的?”清秋道:“我不過因話答話罷了,絕不是成心提到這一件事上來。”燕西正待要和她辯駁兩句,忽然聽得前麵院子裏一陣喧嘩裏麵,又夾著許多嬉笑之聲。

燕西連忙走出院子來。隻見兩個聽差扛著兩隻小皮箱向裏麵走,他就嘻嘻地笑著說:“大爺回來了,大爺回來了。”燕西道:“大爺呢?”聽差說:“在太太屋……”燕西聽說,也不等聽差說完,一直就向金太太屋子裏來。隻見男男女女擠了一屋子的人,鳳舉一個人被圍在屋子中間,指手畫腳在那裏談上海的事情。回頭一見燕西,便笑道:“我給你在上海帶了好東西來了,回頭我把事情料理清楚了,我就送到你那裏去。”燕西道:“是吃的?是穿的?或者是用的?”鳳舉道:“反正總是很有趣的,回頭再給你瞧吧。”說著以目示意。燕西會意了,向他一笑。金太太道:“你給他帶了什麽來了?你做哥哥的,不教做兄弟的一些正經本領,有了什麽壞事情,自己知道了不算,趕緊地就得傳授給不知道的。”鳳舉笑道:“你老人家這話可冤枉,我並沒有和他帶別什麽壞東西,不過給他買了一套難得的郵票罷了。有許多小地方的郵票,恐怕中國都沒有來過的,我都收到了。我想臨時給他看,出其不意的,讓他驚異一下子,並不是別的什麽不高雅的東西。”金太太道:“什麽叫做高雅?什麽又叫做不高雅?照說,隻有煮飯的鍋,縫衣的針,你們一輩子也不上手的東西,那才是高雅。至於收字畫,玩古董,有錢又閑著無事的人,拿著去消磨有限的光陰,算是廢人玩廢物,雙倍的廢料。說起來,是有利於己呢?還是有利於人呢?”鳳舉笑道:“對是對的,不過那也總比打牌抽煙強。”金太太道:“你總是向低處比,你怎麽不說不如求學做事呢?”鳳舉沒有可說了,隻是笑。梅麗在一邊問道:“給我帶了什麽沒有?”鳳舉道:“都有呢,等我把行李先歸置清楚了,我就來分東西。他們把行李送到哪裏去了?”說著,就出了金太太的屋子,一直向自己這邊院子裏來。

一進院子門,自己先嚷著道:“遠客回來了,怎麽不看見有一點歡迎的表示呢?”佩芳在屋子裏聽到這話,也就隻迎出自己屋子來。掀了簾子,遮掩了半邊身子,笑道:“我早知道你來了。但是你恕我不遠迎了。”鳳舉先聽她光說這一句話,一點理由沒有。後來一低頭,隻見她的大肚子,挺出來多高,心裏這就明白了。因笑道:“你簡直深坐繡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嗎?”佩芳笑道:“可不是嗎,我有什麽法子呢?”說時,鳳舉牽著她的手,一路走進屋裏來,低頭向佩芳臉上看了一看,笑道:“你的顏色還很好,不像有病的樣子。”佩芳笑道:“我本來就沒有病,臉上怎麽會帶病容呢?我是沒有病,你隻怕有點心病吧?我想你不是有心病,還不會趕著回北京呢。”鳳舉本來一肚子心事,可是先得見雙親,其次又得見嬌妻,都是正經大事,哪有工夫去談到失妾的一個問題。現在佩芳先談起來了,倒不由得臉上顏色一陣難為情,隨便地答道:“我有心病嗎?我自己都不知道。”說完了這兩句,一回頭,看見和行李搬在一處的那兩隻小皮箱,放在地板上,就一伸手掏出身上的鑰匙,要低頭去開小皮箱上的鎖。佩芳道:“你忙著開箱子做什麽?”鳳舉道:“我給你帶了好多東西來,讓你先瞧瞧吧。”他就借著這開箱子檢東西為名,就把佩芳要問的話,掩飾了過去。看完了東西,走到洗澡房裏去洗了一個澡。在這個時候,正值金銓回來了,就換了衣服來見金銓。見過金銓,夜就深了,自己一肚子的心事,現在都不能問,隻得耐著心頭去睡覺。對於佩芳,還不敢露出一點懊喪的樣子,這痛苦就難以言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