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各方參與展覽的作品,陸續送到。展覽會的地點原定了外交大樓,因洋氣太甚,就改定了公園,將社稷壇兩重大殿一齊都借了過來。這美術裏麵,要以刺繡居多數,圖畫次之,此外才是些零碎手工。各樣出品,除了漢文標題而外,另外還有一份英文說明,這英文說明,就是衛璧安的手筆。這種說明,乃是寫在美麗的紙殼上,另外將一根彩色絲線穿著,把來係在展覽品上。衛璧安原隻管做說明,那按著展覽品係簽子,卻另是一個人辦的,及至由籌備處送到公園展覽所去以後,有一個人忽然醒悟起來。說是那英文說明,沒有別號頭,怕有錯誤,應該去審查一下。衛璧安一想,若真是弄錯了,那真是自己一個大笑話。便自己跑到公園裏去,按照陳列品一件一件地去校正。無奈這天已是大半下午,不曾看了多少,天色已晚,不能再向下看,這天隻好回學校去。次日一早起來,便到公園來繼續料理這件事。到了正午,才把所有的英文說明一齊對好。可是事情辦完,人也實在乏了,肚子也很餓了。從來沒有做過這樣辛苦的工作,自己要慰勞自己一下,於是到茶社裏玻璃窗下,閑坐品茗,而且打算要叫兩樣點心充饑。正捧了點心牌子在手上斟酌的時候,忽聽得玻璃錚錚然一陣響。抬頭一看,隻見吳藹芳一張雪白的麵孔,笑盈盈地向裏望著。他連忙站起來道:“請進!”便迎到玻璃門前,給吳藹芳開門。吳藹芳笑道:“一個人嗎?”衛璧安讓她落了座,斟了一杯茶送她麵前,然後就把對英文說明的事,對她說了。吳藹芳笑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就來替你幫忙了。既然是沒有吃飯,我來請吧。”就拿自己手上的自來水筆,將日記簿子撕了一頁下來,開了幾樣點心。衛璧安身上,一共隻帶一塊錢,見吳藹芳寫了幾樣,既不便攔阻,又不知道開了些什麽,將來會賬掏不出錢來怎麽好?這就不敢把做東的樣子自居了。吳藹芳談笑自若,一點也沒有顧慮到別人。衛璧安先也是覺得有點不安,後來吳藹芳談得很起勁,也就跟著她向下談去。吳藹芳笑道:“做事就是這樣,不可忽略一下。往往為五分鍾的忽略,倒多累出整天的工作。好像這回掛英文說明,若是昨日翻譯的時候,按照號碼也添上阿拉伯字碼,懸標題的人,他隻照著中外號碼而辦,自不會錯。現在倒要密斯脫衛到公園裏來跑了兩天,會裏人對這件事應該很抱歉的。”
衛璧安笑道:“這件事,是我忽略了,應該對會裏人抱歉,怎樣倒說會裏人對我抱歉呢?”吳藹芳笑道:“惟其是密斯脫衛自認為抱歉,所以昨天跑了來不算,今天一早又跑到公園裏來。這兩天跑功,在功勞簿上也值得大大地記上一筆。”衛璧安笑道:“我不過跑了兩天,在功勞簿上就值得大大記上一筆。像吳女士自籌備這會以來,就不分日夜地忙著,那麽,這一筆功勞,在功勞簿上又應該怎樣記上呢?”吳藹芳道:“不然,這個會是我們一些朋友發起的,我們站在發起人裏麵,是應該出力的。況且我們都有作品陳列出來,會辦好了,我們出了風頭,力總算沒有白費。像密斯脫衛在我們會裏出力,結果是一無所得的,怎麽不要認為是特殊的功勞呢?而且這種事情辦起來,總感不到什麽興趣吧?”衛璧安笑道:“要說感到興趣這句話,過後一想,倒是有味。這裏的出品,大大小小一共有一千多樣。我究竟也不知道哪裏有錯處?哪裏沒錯處?隻好挨著號頭從一二三四對起,一號一號地對了去。對個一二百號頭,還不感到什麽困難,後來對多了,隻覺得腦子發脹,眼睛發昏,簡直維持不下去。可是因為發生了困難,越怕弄出亂子,每一張說明書,都要費加倍的工夫去看。昨天時間匆匆,倒還罷了。今天我一早就來,來了之後就對。心裏是巴不得一刻工夫就對完,可是越對越不敢放鬆,也就越覺得時間過長。好容易忍住性子將說明題簽對完,隻累得渾身骨頭酸痛。一看手上的表,已經打過了十二點,整整是罰了半天站罪。我就一人到這裏來,打算慰勞慰勞自己。”吳藹芳正呷了一口茶在嘴裏,聽了這一句話,卻由心裏要笑出來,嗤的一聲,一回頭把一口茶噴在地上。低了頭咳嗽了幾聲,然後才抬起來,紅了臉,手撫著鬢發笑道:“衛先生說的這種話,不由得人不笑將起來,真是滑稽得很。”衛璧安道:“滑稽得很嗎?我倒說的是實話呢。我覺得一個人要疲倦了,非得一點安慰不可。至於是精神方麵或者是物質方麵,那倒沒有什麽問題。”吳藹芳正想說什麽,夥計卻端了點心來了。東西端到桌上來,衛璧安一看,並不是點心,卻是兩碟涼菜,又是一小壺酒。吳藹芳笑道:“我怕密斯脫衛客氣,所以事先並沒有征求同意,我就叫他預備了一點菜。這裏的茶社酒館,大概家兄們都已認識的,吃了還不用得給錢呢。”說時,夥計已經擺好了杯筷,吳藹芳早就拿了酒壺伸過去,給他斟上一杯。衛璧安向來是不喝酒的,餓了這一早上,這空肚子酒更是不能喝。本待聲明不能喝酒,無如人家已經斟上,不能回斷人家這種美情。隻得欠著身子,道了一聲謝謝。吳藹芳拿回酒壺,自己也斟上了一杯。
她端起杯子,舉平了鼻尖,向人一請道:“不足以言慰勞,助助興罷了。喝一點!”衛璧安覺得她這樣請酒,是二十分誠意的,應該喝一點,隻得呷了一口,偷眼看吳藹芳時,隻見她舉著杯子,微微地有一點露底,杯子放下來時,已喝去大半杯了。據這一點看來,她竟是一位能喝酒的人,自己和她一比,正是愈見無量。吳藹芳笑道:“密斯脫衛,不喝酒嗎?”衛璧安道:“笑話得很,我是不會喝酒的。”吳藹芳道:“不會喝酒,正是一樣美德,怎麽倒說是笑話?”衛璧安道:“在中國人的眼光看來,讀書的人,原該詩酒風流的。”說到“風流”這兩個字,覺得有點不大妥當,聲音突然細微起來,細微得幾乎可以不聽見。吳藹芳對於這一點,卻是毫不為意,笑道:“然而詩酒風流,那也不過是個浪漫派的文人罷了。要是真正一個學者,就不至於好酒的。我讀的中國書很少,喝酒品行好的人,最上等也不過像陶淵明這樣。下一等的,可說不定,什麽人都有。像劉伶這種人,喝得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暫,那豈不成了一個廢物!”衛璧安道:“吳女士太謙了,太謙了。”吳藹芳笑道:“密斯脫衛,你以為我也會喝酒嗎?其實我是鬧著玩。高興的時候,有人鬧酒,四兩半斤,也真喝得下去。平常的時候,一年不給我酒喝,我也不想。這也無所謂自謙了,絕沒有一個能喝酒的人,隻像我這樣充其量不過四兩半斤而已哩。”衛璧安笑道:“雖然隻有半斤四兩,然而總比我的量大,況且喝酒也不在量之大小,古人不是說過了,一石亦醉,一鬥亦醉嗎?”吳藹芳聽了他這話,心裏可就想著,原來我總以為他不會說話,現在看起來,也並不是不會說話了。心裏這樣想著,嘴裏可就說不出什麽話來,隻管是微笑。那店裏的夥計,已是接二連三送了好幾樣菜來。衛璧安心裏也想,真慚愧,今天我若是要做東,恐怕要拿衣服作押賬,才脫得了身呢。真是有口福,無緣無故地倒叨擾了她一餐。她做這樣一個小東,本來不在乎,但是我就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衛璧安隻管在這裏傻想,吳藹芳卻陪著他隻管且吃且談。夥計已是上過好幾樣菜,最後飯來了。吳藹芳將杯子向衛璧安一舉,笑道:“飯來了,幹了吧。”衛璧安連道:“一定一定。”於是將一杯酒幹了,還向吳藹芳照了一照杯。吳藹芳將飯碗移到麵前,把勺子向湯碗裏擺了兩擺,笑著向衛璧安道:“熱湯,不用一點泡飯?”
衛璧安道:“很好,很好。”於是也跟著她舀了湯向碗裏浸。飯裏有了湯吃得很快,一會兒工夫,便是一碗。吳藹芳見他吃得這樣甜爽。便吩咐夥計盛飯。衛璧安碗剛放了,第二碗飯已經送到。把這碗飯又快要吃完,吳藹芳還隻是吃大半碗。衛璧安笑道:“我真是個飯桶了……”吳藹芳不待他接著把話去解釋,便笑道:“我們要健康身體,一定就要增加食欲,哪裏有食量不好,有強壯身體的哩?我就怨我自己食量不大,不能增進健康。密斯脫衛在學校裏,大概是喜歡運動的吧?”衛璧安道:“談起運動來,未免令人可笑!我除了打網球而外,其餘各種運動,我是一律不行。我也知道這種運動,於康健身體,沒有多大關係。”吳藹芳道:“不然,凡是運動,都能康健身體的。我也歡喜網球,隻是打得不好,將來倒要在密斯脫衛麵前請教。”衛璧安笑道:“‘請教’兩個字是不敢當,無事把這個來消遣,可比別的什麽玩意兒好多了。”吳藹芳道:“正是這樣,這是一樣很好的消遣。我們哪一天沒有事,不妨來比試一下。”衛璧安見她答應來比試,心裏更是一喜。便道:“天氣和暖了,春二三月比球,實在合適,也不熱,也不怕太陽曬,但不知道吳女士家裏有打球的地方嗎?”吳藹芳笑著點了點頭。說著話,二人已經把飯吃完。夥計揩抹了桌子,又把茶送了上來。二人品茗談話,越談越覺有趣,看看天上的太陽光,已經偏到西方去了。吳藹芳將手表才看了一看,笑道:“密斯脫衛還有事嗎?”衛璧安道:“幾點鍾了?真是坐久了。”吳藹芳道:“我是沒有什麽事,就怕密斯脫衛有事,所以問一問。”衛璧安道:“我除了上課,哪裏還有要緊的事?今天下午的課,正是不要緊的一堂課,我向來就不上堂,把這一點鍾,消磨在圖書館裏。”吳藹芳道:“正是這樣,與其上不要緊的一堂課,不如待在圖書館裏,還能得著一點實在的好處呢。能上圖書館的學生,總是好學生。”說到這裏,便不由得笑了一笑。衛璧安笑道:“‘好學生’三個字,談何容易啊?我想能做一個安分的學生,就了不得了,‘好’字何能可當呢?”吳藹芳一說到這裏,覺得沒有什麽話可說了,隻是捧了杯子喝茶。彼此默然了一會兒,吳藹芳微笑道:“今天公園裏的天氣,倒是不壞。”衛璧安道:“可不是,散散步是最好不過的了。”說到這裏,吳藹芳不曾說什麽,好端端地卻笑了一笑。衛璧安見她隻笑了而不曾說什麽,就也不說什麽,隻是陪了她坐著,還是說些閑話。慢慢地又說過去一個多鍾頭,吳藹芳叫夥計開了賬單來,接過在手裏。衛璧安站起,便要客氣兩句。吳藹芳笑著連連搖手道:“用不著客氣的,這裏我們有來往賬,我已聲明在先的了。”說著,就拿筆在賬單後,簽了一個字。那夥計接過單子去,卻道了一聲謝謝吳小姐。看那樣子,大概在上麵批了字,給他不少的小賬了。吳藹芳對衛璧安道:“我們可以一同走。”衛璧安道:“好極了。”吳藹芳在前,他在後,在柏樹林子的大道上慢慢走起來。吳藹芳道:“天氣果然暖和得很,你看這風刮了來,刮到臉上,並不冷呢。”衛璧安道:“我們住在北京嫌他刮土,就說是香爐裏的北京城,沙漠的北京城。但是到了天津,或者上海,我們就會思想北京不置。這樣的公園,哪裏找去!”
吳藹芳笑道:“果然如此。我在天津租界上曾住過幾個月,隻覺得洋氣衝天,昏天黑地地找不到一個稍微清雅一點的地方。”衛璧安道:“不用到天津了,隻在火車上,由老站到新站,火車在那一段鐵路上的經過,看到兩麵的泥潭和滿地無主的棺材,還有那黑泥牆的矮屋,看了就渾身難過。這倒好像有心給當地暴露一種弱點,請來往的中外人士參觀。”吳藹芳笑著連連點頭道:“密斯脫衛說的這話,正是我每次上天津去所感想到的,這話不啻是和我說了一樣呢。”二人一麵說著話,一麵在平坦的路上走著,不覺兜了大半個圈圈,把出大門的路走過去了。吳藹芳並不在乎,還是且談且走。衛璧安當然也不便半路上向回路走,在隻好跟了下去。整兜過了一個圈子之後,又到了出大門的那一條大路上來了。依著衛璧安,又要說一句告別的話,不過卻不忍先說出口,隻管一步一步走慢,走到後來,卻在那後麵跟著,且看吳藹芳究竟是往哪裏走。隻見吳藹芳依舊忘了這是出門的大路轉彎之處,還是隨了腳下向前的路線,一步一步走去。衛璧安一直讓她走過了幾十丈路,笑道:“這天氣很好,散步是最適宜的。這樣走著,讓人忘了走路的疲倦了。”吳藹芳道:“在早半年,我每日早上,都要到公園來散步的。每次散步,都是三個圈子。”衛璧安道:“為什麽天天來?吳女士那時有點不舒服嗎?”吳藹芳回首一笑道:“密斯脫衛,你猜我是千金小姐,多愁多病的嗎?”衛璧安才覺得自己失言了,臉紅起來。還是吳藹芳自己來解圍,便笑道:“但是,那個時候,我確是有點咳嗽。我總怕鬧成了肺病,不是玩的,因此未雨綢繆,先就用天然療養法療養起來,每日就到公園裏來吸取兩個鍾頭的空氣。不過一個月的工夫,一點藥也不曾吃,病就自然地好了。”衛璧安道:“此話誠然。我所知道的,還有許多南方的人,為了有病,常常有人到北方來療養的呢。不但病人要來療養,就是身體康健的人,到北方來居住,也比在南方好。”吳藹芳聽說,卻是撲哧一笑。衛璧安看到她笑的樣子,並不是怎樣輕視,便問道:“怎麽樣?我這句話說得太外行了嗎?”吳藹芳笑道:“不是不是!”但是她雖說了不是,卻也未加解釋。衛璧安也就隨著一笑,不再說了。兩人兜了一個圈子又兜了一個圈子,最後還是吳藹芳醒悟過來了,太陽已經曬在東邊紅牆的上半截,下半截乃是陰的,正是太陽在西邊,要落下去了。因看了看手表,已經是五點多鍾。便笑道:“密斯脫衛,還要走走嗎?”衛璧安道:“可以可以!”吳藹芳道:“那麽,我要告辭了。”衛璧安道:“好吧,我也回去了。”於是二人一同走出公園,各坐車子而去。
吳藹芳到了家裏,一直回自己的臥房,趕快脫了高跟鞋子,換上便鞋,就倒在沙發椅子上,斜躺著坐了。一會子工夫,老媽子進來道:“二小姐,你接電話吧,大小姐打來的電話。”吳藹芳捏了拳頭捶著腿道:“我累得要命,一步也懶得走了。你就說我大不舒服,躺下了。有什麽話,叫她告訴你吧。”老媽子笑道:“好好兒的人,幹嗎說不舒服呢?你剛才由外麵回來呢。”吳藹芳道:“好囉嗦,你就這樣去說得了。”老媽子去了,過了一會兒來說:“大小姐有事要和你說,請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呢。”吳藹芳道:“哎喲!我正想今天早一點睡,偏是她又打電話來找我去。我還是去不去呢?我若是不去,又怕她真有事找我。”老媽子道:“你去一趟吧,坐了家裏的汽車去,很快的。”吳藹芳也不理會她,自躺在沙發椅子上睡了,非常的舒服。一直睡到晚上八點鍾,老媽子請吃飯,才把她叫醒。吳藹芳道:“什麽事?把我叫醒了。”老媽子道:“你不吃晚飯嗎?”吳藹芳道:“這也不要緊的事,你就待一會兒再叫我要什麽緊?我躺躺兒,不吃飯了,回頭弄一點點心吃就是了。”說著,一翻身向裏,又睡了。老媽子看她這樣子,也許是真有病,就不敢再囉嗦了。
這一晚上,吳藹芳也沒有履佩芳之約,到了次日下午,才到金家去。佩芳因為自己的大肚子,已經出了懷,卻不大肯出門,隻是在自己院子裏待著。吳藹芳來了,她就抱怨著道:“幸而我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急事。若是有急事的話,等著你來,什麽事也早解決過去了。昨天打了一下午的電話,說是你沒有在家。等你回來,自己不接電話,也不來,我倒嚇了一跳,不知在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呢。”吳藹芳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下午跑了一下午的腿,忙得汗流浹背。回去剛要休息,你的電話就來了。你叫我怎辦?”佩芳道:“這事你也太熱心了。又不是一方麵的事,何必要你一個人大賣其力氣呢?”吳藹芳紅了臉道:“你說什麽?我倒不懂。”佩芳道:“我說會務啊!你以為我是說什麽呢?”吳藹芳笑道:“說會務就說會務吧,你為什麽說得那樣隱隱約約的?”佩芳原是不疑心,聽她的話,卻是好生奇怪,除了會務,還有什麽呢?難道他們的事,倒進行得那樣快?那真奇怪了。因笑道:“不要去談那些不相幹的事,我們還歸入正題吧。你看我昨天到處打電話找你,那是什麽事?”吳藹芳道:“那我怎樣猜得著?想必總有要緊的事。”佩芳低了頭,看了一看自己的大肚子,笑道:“你看這問題快要解決了,總得先行預備一切才好。我有幾件事,托你去轉告母親。”吳藹芳道:“我說是什麽事,要來找我,原來是這些事,我可不管。”佩芳道:“當然是你可以管的,我才要你管。不能要你管的,我也不會說出口啊。我所要你說的,很簡單,就是要你對母親說,讓她來一趟。我們二少奶奶家裏,已經來了好幾次人了。”吳藹芳笑道:“不是我說你們金府上遇事喜歡鋪張,這種家家有的事,你們也先要鬧得馬仰人翻。”佩芳道:“你不知道,我是頭一次嘛。”說到這裏,低了聲音道:“我告訴你一個奇怪的消息。據我那雇的日本產婆說,我們家的新娘子,已經有喜了。”吳藹芳道:“這也沒有什麽可驚奇之處啊!”佩芳道:“不驚奇嗎?她說新娘已經懷孕有四個月以上了。這是不是新聞?”吳藹芳道:“怎麽,有這種話?她不能無緣無故,把這種話來告訴你啊!你們是怎樣談起來的,不至於吧?”佩芳道:“我原也不曾想到有這種事,可是我們這裏的精靈鬼三少奶奶,不知道她怎麽樣探到了一點虛實。”吳藹芳道:“她怎樣又知道一點虛實呢?”佩芳笑道:“這有什麽看不出來?有孕的人,吃飯喝茶,以至走路睡覺,處處都會露出馬腳的。”吳藹芳道:“這位新少奶奶,就是果有這種事,她也未必讓日本產婆去診察啊!”佩芳道:“你真也會駁,還不失給她當儐相的資格呢。告訴你吧。是大家坐在我這裏談心,日本產婆和她拉著手談話,看了看她的情形,又按著她脈,就診斷出來了。”吳藹芳道:“這日本產婆子也會拉生意,老早地就瞄準了,免得人家來搶了去。”佩芳笑道:“哪裏是日本婆子的生意?這都是三少奶奶暗中教她這樣做的呢。”吳藹芳道:“那為什麽?這是人家的短處,能遮掩一日,就給人家遮掩一日。又不幹三少奶奶什麽事,老早地給人家說破了,不嫌……”佩芳也不覺紅了臉道:“不過是鬧著玩罷了。我也對她說了,未必靠得住。就是真的,我們老七那也是個小精靈蟲,他自然很明白。因之再三地對三少奶奶說,無論如何,不要告訴第三個人。”吳藹芳道:“對了。這位新少奶奶是姓冷罷了。若是姓白,我想你們三少奶奶就不會這樣給人開玩笑的。”佩芳道:“不說了,說得讓人聽見更是不好呢。”吳藹芳又和佩芳談了一會兒,她倒想起清秋來了,便到清秋這邊院子裏來。
這時候,恰好是清秋在家裏,閑著無事,將一本英文小說拿出來翻弄。吳藹芳先在院子裏站著,正要揚聲一嚷,清秋早在玻璃窗子裏看見了。連忙叫道:“吳小姐來了。請進來坐,請進來坐。”吳藹芳進來,見她穿了一件藍布長罩袍,將長袍罩住。便笑道:“你們府上的人,都能夠特別的時髦,現在卻一陣風似的,都穿起藍布衣服來了。”清秋笑道:“說起來,真是笑話。不瞞你說,我是個窮孩子,家裏沒有什麽可以陪嫁的,隻有幾件衣服。我有兩件藍布長衫是新做的,沒有穿過。到了這邊來,舍不得擱下,把它穿起來在屋子裏寫字,免得是擂墨髒了衣服。首先是六姐看見,她說這布衣顏色好看,問我是哪裏買的?所幸我倒記得那家布店,就告訴她了。她當日就自坐了汽車去買了來,立刻吩咐裁縫去做。她一穿不要緊,大家新鮮起來,你一件,我一件,都做將起來。不過她們特別之處,就是穿了這藍布長衫之後,手指上得套上一個鑽石戒指。”吳藹芳笑道:“你為什麽不套呢?你不見得沒有吧?”清秋道:“有是有的。但是我穿這藍布褂子,原意是圖省儉,不是圖好看。若是戴起鑽石戒指來,就與原意相違背了。”吳藹芳點點頭道:“你這人很不錯,是能夠不忘本的人。”說著,李媽已經送上茶來,卻是一個宜興博古紫泥茶杯。吳藹芳拿著杯子看了笑道:“真是古雅得很,喝茶都用這種茶具。”清秋笑道:“說起來,這又不值一笑了。是上次家裏清理瓷器,母親讓我去記賬。我見有兩桶宜興茶具,似乎都不曾用過的,我就問怎麽不用?大家都說,有的是好瓷器,為什麽要用泥的?事後我對母親說,那許多紫泥的東西,放下不用,真是可惜。母親說,本來那東西也不賤,從前好的泥壺,可以值到五十兩銀子一把哩。北方玩這樣東西的人少,若是哪個單獨的用,倒覺不大雅觀。你若是要用,隨便挑幾套用一用,反正放在那裏,也是無人顧到的。這樣一說,我就用不著客氣,老老實實地挑選了許多。吳小姐,你說我古雅得很,在另一方麵看起來,也可以說我是鄉下人呢。”吳藹芳笑道:“可不是!這也就叫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她一麵說話,一麵觀察清秋的行動,覺得她也並沒有什麽異乎平常之處。佩芳所說的話,未必就靠得住。因此倒很安慰了她幾句,叫她不要思念母親。若有工夫到我們那裏去玩玩,我們是很歡迎的。坐談了一會兒,告辭回去。清秋一直將她送到二門口,然後才走回房來。
偏是事不湊巧,當藹芳和清秋談話的時候,恰好玉芬叫她房裏的張媽過來拿一樣東西,卻聽到清秋說一句看起來是鄉下人那一句話。她聽了這話,心想,我們少奶奶,是有些不高興於她,莫非她說這話,是說我們少奶奶的。她若是說我們少奶奶,這句話可說得正著啊!我們少奶奶就說她沒有見過什麽市麵呢。當時東西也忘記拿了,就一路盤算著走了回去。玉芬見老媽子沒有拿東西回來,便問道:“怎麽空著手走來呢?”張媽道:“那裏來了客了,我怕不便,沒有進去拿去。”玉芬道:“誰在那裏?”張媽道:“是大少奶奶家裏的二小姐。”玉芬道:“這倒怪了!她不在大少奶奶屋子裏坐,卻跑到清秋那裏去坐,這是什麽意思呢?她們說了些什麽?”張媽道:“我聽到七少奶奶說,人家都笑她呢!”玉芬道:“是說我嗎?是說誰?”張媽道:“說誰,我倒鬧不清楚。她那意思,她也是學生出身,什麽都知道,為什麽大家都瞧她不起,說她是鄉下人呢?”玉芬一聽這句話,臉就紅了,冷笑道:“學生出身算什麽?我們家裏的小姐少奶奶們都也認識幾個字吧?她不過多念過兩句漢文,這也很平常。憑她那種本事,也不見有多少博士碩士會輪到她頭上去。她怎樣說我?我想吳二小姐是很漂亮的人物,不至於和她一般見識吧?”張媽便道:“吳二小姐就駁她的話呢。說是少奶奶和小姐,都是很文明的人,決不會那樣說的。三少奶奶更是聰明人,犯不上說這種話。她說是不見得,反正總有人說出這種話來的。”玉芬冷笑道:“她自然是信我不過。但是信我不過,也不要緊,我王某人無論將來怎麽倒黴,也不至於去求教她姓冷的。她不要誇嘴,過幾個月再見,到了那個時候,我看是我的嘴硬,還是她的嘴硬?”張媽笑道:“可不是,憑她那種人,哪裏也能夠和三少奶奶比哩?你府上做官就做了好幾輩子。她家裏那個舅舅,做喜事的那一天,也來了。見了咱們總理,身上隻是哆嗦,我看他那樣子,他家裏準沒有出過大官。”玉芬不覺笑道:“不要瞎扯了。我和她比,不過是比自己的人品,她家裏有官沒有我不去管他。”張媽道:“怎麽不要管?就是為了她家裏沒有官,才有她那一副德行!”玉芬道:“你別說了,越說你越不對勁兒。我問你,吳家二小姐為什麽到她那裏去坐?”張媽道:“這事我倒知道,前天大少奶奶叫人打電話,請她去的。她來了,大概先也是在大少奶奶這邊坐了一會兒,後來再到那邊去坐的。”玉芬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這裏麵另有緣故的。”當時她忍耐著,卻不說什麽,然而她心裏卻另有一番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