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鳳舉正將一件大衣搭在手上,就向外走。燕西道:“這樣夜深,還出去嗎?戲園子裏快散戲了。”鳳舉道:“晚了嗎?就是天亮也得跑。我真灰心!”燕西明知道他的心事,卻故意問道:“又是什麽不如意,要你這樣發牢騷?”鳳舉道:“我也懶得說,你明天就明白了。”燕西笑道:“你就告訴我一點,要什麽緊呢?”鳳舉道:“上次你走漏消息,一直到如今,事情還沒了,你大嫂是常說,要打上門去。現在你又來惹禍嗎?好在這事要決裂了,我告訴你也不要緊。這回晚香和我大過不去,我決計和她散場了。”燕西道:“哦!你半夜出去,就為的是這個嗎?又是為什麽事起的呢?”鳳舉道:“不及芝麻大的一點事,哪裏值得上吵。她要大鬧,我有什麽法子呢?”他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燕西知道他是到晚香那裏去,也不追問他,回頭再問小劉,總容易明白,且由他去。鳳舉走到門口,小劉早迎上前來,笑道:“大爺還出去吧?車子我就沒有敢開進來。”鳳舉道:“走走走,不要廢話。”說時眉毛就皺了起來。小劉見大爺怒氣未消,也不敢多說話,自去開車。鳳舉坐上車去一聲也不言語,也不抬頭,隻低了頭想心事。一直到了小公館門口,車子停住,走下車去,手上搭著的那一件大氅,還是搭在手上。走到上房,隻有晚香的臥室放出燈光,其餘都是漆黑的。外麵下房裏的老媽子,聽到大爺的聲音,一路扭了燈進來。鳳舉看見,將手一擺道:“你去吧,沒有你的事。”老媽子出去了,鳳舉就緩緩走到晚香屋子裏來。隻見她睡在銅**,麵朝著裏。床頂上的小電燈,還是開著。枕頭外角,卻扔下了一本鼓兒詞,這樣分明未曾睡著,不過不願意理人,假裝睡著罷了。因道:“你不是叫我明天和你慢慢地說嗎?我心裏擱不住事,等不到明天,你有什麽話,就請你說。”晚香睡在**,動也不動,也不理會。鳳舉道:“為什麽不做聲呢?我知道,你無非是說我對你不住。我也承認對你不住。不過自從你到我這裏來以後,我花了多少錢,你總應該知道。你所要的東西,除非是力量辦不到的,隻要可以想法子,我總把它弄了來。而且我這裏也算一分家,一切由你主持,誰也不來幹涉你,自由到了極點了,你還要怎麽樣?我也沒有別的話說,我要怎樣做,才算對得住你?你若是說不出所以然來,就算你存心挑眼。天下沒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那算什麽?若是不願意的話,誰也不能攔誰,你說,我究竟是哪一件事對你不住?”
晚香將被一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臉上板得一點笑容沒有。頭一偏道:“散就散,那要什麽緊?可是不能糊裏糊塗地就這樣了事。”鳳舉冷笑道:“我以為永遠就不理我呢,這不還是要和我說話?”晚香道:“說話要什麽緊?打官司打到法庭上去,原被兩告,還得說話呢。”鳳舉靜默了許久,正著臉色道:“聽你的口音,你是非同我翻臉不可的了。我問你,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晚香道:“你倒問我這話嗎?你討我不過幾個月,說的話你不應該忘記。你曾說了,總不讓我受一點委屈的。不然,我一個十幾歲的人,忙些什麽,老早地就嫁給人做姨太太?我起初住在這裏,你倒也敷衍敷衍我,越來越不對,近來兩三天隻來一個照麵,丟得我冷冷清清的,一天到晚在這裏坐牢似的,我還要怎樣委屈?這都不說了,今天包廂看戲,也是你的主意,我又沒和你說,非聽戲不可。不料一到了戲園子裏,你就要走,縮頭縮腦,做賊似的。你怕你的老婆娘,那也罷了,為什麽還要逼我一塊兒走。有錢買票,誰也可以坐包廂。為什麽有你怕的人在那裏,我聽戲都聽不得?難道我在那裏就玷辱了你嗎?或者是我就會衝犯了她呢?”鳳舉道:“嘿!我這是好意啊,你不明白嗎?我的意思,看那包廂裏,或者有人認得你,當麵一告訴了她……”晚香踏了拖鞋走下床,一直把身子挺到鳳舉麵前來道:“告訴她又怎麽樣?難道她還能夠叫警察轟我出來,不讓我聽戲嗎?原來你果然看我無用,讓我躲開她,好哇!這樣的瞧我不起。”鳳舉道:“這是什麽話?難道我那樣顧全兩方麵,倒成了壞意嗎?”晚香道:“為什麽要你顧全?不顧全又怎麽樣?難道誰能把我吃下去不成?”鳳舉見她說話,完全是強詞奪理,心裏真是憤恨不平。可是急忙之中,又說不出個理由來,急得滿臉通紅,隻是歎無聲的氣。晚香也不睬他,自去取了一根煙卷,架了腳坐在沙發椅上抽著。用眼睛斜看了鳳舉,半晌噴出一口煙來,而且不住地發著冷笑。鳳舉道:“你所說的委屈就是這個嗎?要是這樣說,我隻有什麽也不辦,整天地陪著你才對了。”晚香將手上的煙卷,向痰盂子裏一扔,突然站了起來道:“屁話!哪個要你陪?要你陪什麽?你就是一年不到這兒來,也不要緊,天下不會餓死了多少人,我一樣地能找一條出路。你半夜三更地跑來為什麽?為了陪我嗎?多謝多謝!我用不著要人陪,你可以請便回去。”鳳舉被她這樣一說,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誰來陪你?我是要來問你,今天究竟為了什麽事,要和我鬧?問出原因來,我心裏安了,也好睡得著覺。”晚香道:“沒有什麽事,就是這種委屈受不了,你給我一條出路。”鳳舉先聽了她要走的話,還是含糊,不肯向下追問。現在晚香正式地說了出來,不容不理。
便冷笑一聲道:“哦!原來為此,好辦。”說畢,站起來,隨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拿起。晚香道:“要走就請快一點,這裏沒有多少人替你大爺二爺候門。”鳳舉道:“我自然會走,還要你催什麽?”晚香道:“不要走吧!仔細我今天晚上就偷跑了,你這兒還有不少的東西呢。你今天晚上是不放心,來看形勢的,我不知道嗎?老實告訴你,我沒有那樣傻,我是來去明白,要好好兒地走的。”說到這裏,冷笑一聲道:“真是要走的話,我還得見你們的老太爺老太太評評理呢。大爺,你放心,你回家陪你那大奶奶去吧。”說時,將兩手便要來推鳳舉。鳳舉將手一摔道:“好,好,好。”說著“好”字,人就一陣風地走出大門。小劉縮在門房,正圍著爐子向火,隻聽得大門撲通一下響,跑了出來看時,鳳舉已經走出大門,開了車門,自己坐上車去。小劉看了這種情況,知道是大爺生氣來著,這也用不著多問,馬上上車,開了車就回家。鳳舉一路想著,孔夫子說得不錯,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我實在糊塗,何必一時高興,討上這樣一個人,憑空添了許多麻煩?家庭對我一片怨言,這一位對我也是一片怨言。真是我們家鄉所謂,駝子挑水,兩頭不著實。我去年認識她後,認識她就是了,何必把她討回來?討回來罷了,何必這樣大張旗鼓地重立什麽門戶?一路這樣想著,隻是悔恨交加。
後來到了家裏,一看門口,電燈通亮,車房正是四麵打開,汽車還是一輛未曾開進去。大概在外麵玩的人,現在都回來了。鳳舉滿腹是牢騷,就不如往日歡喜熱鬧。又怕自己一臉不如意的樣子,讓佩芳知道了,又要盤問,索性是不見她為妙。因此且不回房,走到父親公事房對過一間小樓上去。這間小樓,原先是鳳舉在這裏讀書,金銓以聲影相接,好監督他。後來鳳舉結了婚,不讀書了,這樓還是留著,作為了一個告朔之餼羊。鳳舉一年到頭也不容易到這裏來一回。這時他心裏一想,女子真是惹不得的,無論如何,總會樂不敵苦。從今以後,我要下個決心,離開一切的女子,不再做這些非分之想了。他猛然間有了這一種覺悟,他就想到獨身的時代常住在小樓,因此他毫不躊躇,就上這樓來。好在這樓和金銓的屋子相距得近,逐日是打掃幹淨的。鳳舉由這走廊下把電燈亮起,一直亮到屋子裏來。那張寫字台,還是按照學者讀書桌格式,在窗子頭斜擱著。所有的書,還都放在玻璃書格子裏,可是門已鎖了,拿不出書來。隻有格子下麵那抽屜還可打開,抽出來一看,裏麵倒還有些淩亂無次的雜誌。於是抽了一本出來,躺在皮椅子上來看。這一本書,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雜誌,當年看來,是非常有味,而今看起來,卻一點意思都沒有,哪裏看得下去?扔了這一本,重新拿一本起來,又是兒童周刊,要看起來,更是笑話了。索性扔了書不看,隻靠了椅子坐著,想自己的事。自己初以為妓女可憐,不忍晚香那嬌弱的人才,永久埋在火坑裏,所以把她娶出來。娶出來之後,以她從前太不自由了,而今要給她一個極端的自由。不料這種好意,倒讓人家受了委屈,自己不是庸人自擾嗎?再說自己的夫人,也實在太束縛自己了,動不動就以離婚來要挾。一來是怕雙親麵前通不過,必要怪自己的。二來自己在交際上,有相當的地位,若是真和夫人離了婚,大家要嘩然了。尤其是中國官場上,對於這種事,不能認為正當的。三來呢,偏是佩芳又懷了孕,自己雖不需要子女,然而家庭需要小孩,卻比什麽還急切。這樣的趨勢,一半是自己做錯了,一半是自己沒有這種勇氣可以擺脫。設若自己這個時候,並沒有正式的結婚,隻是一個光人,高興就到男女交際場上走走,不高興哪一個女子也不接近。自己不求人,人家也挾製不到我。現在受了家裏夫人的挾製,又受外麵如夫人的挾製,兩頭受夾,真是苦惱。自己怎樣遷就人家,人家也是不歡喜,自己為了什麽?為了名?為了利?為了歡樂?一點也不是!然則自己何必還苦苦周旋於兩大之間?這樣想著,實在是自己糊塗了,哪裏還能怪人?尤其是不該結婚,不該有家庭,當年不該讀書,不該求上進,不該到外國去,想來想去,全是悔恨。想到這裏,滿心煩躁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胸中這些塊壘?一個人在樓上,隻有酒能解悶,不如弄點酒來喝吧。於是走下樓去,到金銓屋裏按鈴。上房聽差,聽到總理深夜叫喚,也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事,伺候金銓雜事的趙升便進來了。
一進房看見是鳳舉,笑道:“原來是大少爺在這裏。”鳳舉道:“你猜不到吧?你到廚房裏去,叫他們給我送些吃的來。不論有什麽酒,務必給我帶一壺來。”趙升笑道:“我的大少爺,你就隨便在哪兒玩都可以,怎麽跑到這裏來喝酒?”鳳舉道:“我在這裏喝酒,找挨罵嗎?對麵樓上,是我的屋子,你忘了嗎?”趙升一抬頭,隻見對麵樓上,燈火果然輝煌。笑道:“大爺想起讀書來了嗎?”鳳舉道:“總理交了幾件公事,讓我在這樓上辦。明日就等著要,今晚要趕起來。我肚子餓了,非吃一點不可。”趙升聽說是替總理辦事,這可不敢怠慢,便到廚房裏去對廚子說,叫他們預備四碟冷葷,一壺黃紹,一直送到小樓上去。同時趕著配好了一隻火酒鍋子的材料,繼續送去。鳳舉一人自斟自飲,將鍋子下火酒燒著,望著爐火熊熊,鍋子裏的鮮湯,一陣陣香氣撲鼻,更鼓起飲酒的興趣。於是左手拿杯,右手將筷子挑了熱菜,吃喝個不歇。眼望垂珠絡的電燈,搖了兩腿出神。他想,平常酒綠燈紅,肥魚大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不覺有什麽好胃口。像今晚上這樣一個自斟自酌,吃得多麽香,這樣看起來,獨身主義究竟不算壞,以後就這樣老抱獨身主義,婦女們又奈我何?不來往就不來往,離婚就離婚,看她們怎樣?一個人隻管想了出神,舉了杯子喝一口,就把筷子撈夾熱菜向嘴裏一送。越吃越有味,把一切都忘了。黃紹這種酒,吃起來就很爽口,不覺得怎樣辣,一壺酒毫不費力,就把它喝一個幹淨。酒喝完了,四碟冷葷和那鍋熱菜,都還剩有一半。吃得嘴滑,不肯就此中止。因之下樓按鈴,把趙升叫來。不等他開口,先說道:“你去把廚子給我叫來,我要罵他一頓。為什麽拿一把漏壺給我送酒來?壺裏倒是有酒,我還沒有喝得兩盅,全讓桌子喝了。”趙升笑道:“這是夜深,睡得糊裏糊塗,也難怪他們弄不好。我去叫他們重新送一壺來就是了。”鳳舉聽了這話,就上樓去等著,不一會兒,廚子又送了一壺酒來了。而且這一壺酒,比上一次還多些。鳳舉有點酒意了。心裏好笑,我用點小計,他們就中了圈套了,這酒喝得有趣。於是開懷暢飲,又把那一壺酒,喝了一個幹淨。
趙升究竟不放心,先在樓下徘徊了一陣,後來悄悄地走上樓,站在廊外,探頭向裏張望了幾回,見鳳舉隻喝酒,並沒有像要做公事的樣子。鳳舉一回頭,見一個人影子在外麵一晃,便問是誰?趙升就答應了一聲,推門進去。鳳舉道:“酒又沒有了,給我再去要一壺來。”說時,把酒壺舉得高高的,酒壺底朝了天,那酒一滴一滴由酒壺嘴上滴到杯子裏去。趙升笑道:“大爺還不去睡嗎?你別老往下喝了,你是要醉在這裏,總理知道了,大家都不好。”鳳舉向趙升一瞪眼,拿著酒壺向桌上一頓,罵道:“有什麽不好?大正月裏,喝兩杯酒也犯法嗎?看你們這種謹小慎微的樣子,實在是個忠仆。其實背了主子,你們什麽事也肯幹。喝酒?比喝酒重十倍的事,你們也做得有。主子能狂嫖浪賭,好吃好喝,你們才心裏歡喜。用十塊錢,你們至少要從中弄個三塊兩塊的。”趙升聽了他這一套話,心裏好個不歡喜。看看他的臉色,連眼睛珠子都帶紅了。不知道他是怒色,還是酒容,隻得笑道:“你怎樣了?大爺。”鳳舉一放筷子,站起身來,身子向後一晃,正要兩手扶桌子時,一隻手撲了空,一隻手扶在桌沿上,把一雙筷子按著豎起來,將一隻杯子一挑,一齊滾到樓板上去。他身子也站不住,向後一倒,倒在椅子上,椅子也是向後仰著一晃。幸得趙升搶上前一把扯住,不然,幾乎連人和椅一齊倒下。這實在醉得太厲害了,夜半更深,鬧出事來,可不是玩的!當時他上前將鳳舉攙住,皺眉道:“大爺,我叫你不要喝,你還說不會醉呢。現在怎麽樣了?依我說,你……”不曾說完,鳳舉向一旁一張皮椅上一倒,人就倒下去了。趙升一想,這要讓他下樓回自己屋裏去睡覺,已經是不可能,隻好由他就在這裏睡著。趕忙把碗筷收了下樓,擦抹了桌椅,撮了一把檀香末子,放在檀香爐子裏點上,讓這屋子添上一股香氣,把油腥酒氣解了。但是待他收拾幹淨了,已經是兩點多鍾了。樓上樓下,幾盞電燈,兀是開放著。這樣夜深電力已足,電燈是非常的明亮。這樓高出院牆,照著隔壁院子裏,都是光亮的。
恰好金銓半夜醒來,他見玻璃窗外,一片燈光,就起身來看是哪裏這樣亮?及看到那是樓上燈光,倒奇怪起來,那地方平常白天還沒有人去,這樣夜深,是誰到那樓上去了?待要出來看時,一來天氣冷,二來又怕驚動了人,也就算了。第二日一早起來,披上衣服,就向前麵辦公室裏看去,見那玻璃窗子裏,還有一團火光,似乎燈還有亮的。便索性扶了梯子走上樓去。隻見小屋裏,所有四盞電燈,全部亮上。鳳舉和衣躺在皮椅上,將皮褥子蓋了,他緊閉了眼,呼嘟呼嘟嘴裏向外呼著氣。金銓俯著身子,看了一看他的臉色,隻覺一股酒氣向人直衝了過來,分明是喝醉了酒了。便走上前喊道:“鳳舉!你這是怎樣了?”鳳舉睡得正香,卻沒有聽見。金銓接上叫了幾句,鳳舉依然不知道。金銓也就不叫他了,將電門關閉,自下樓去。回到房裏,金太太也起來了,金銓將手一撒道:“這些東西,越鬧越不成話了,我實在看不慣。他們有本事,他們實行經濟獨立,自立門戶去吧。”金太太道:“沒頭沒腦,你說這些話做什麽?”金銓歎了一口氣道:“這也不能怪他們,隻怪我們做上人的,不會教育他們,養成他們這驕奢**逸的脾氣。”金太太原坐在沙發上的,聽了他這些話,越發不解是何意思,便站起來迎上前道:“清早起來,糊裏糊塗,是向誰發脾氣?”金銓又歎了一口氣,就把鳳舉喝醉了酒,睡在那樓上的話說了一遍。金太太道:“我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你這樣發脾氣,原來是鳳舉喝醉了酒。大正月裏,喝一點酒,這也很平常的事,何至於就抬出教育問題的大題目來?”說著這話,臉上還帶著一臉的笑容。金銓道:“就是這一點,我還說什麽呢。他們所鬧的事,比喝醉了勝過一百倍的也有呢。我不過為了這一件事,想到其他許多事情罷了。”於是按了鈴叫聽差進來,問昨晚是誰值班?大家就說是趙升值班。金銓就把趙升叫進來,問昨晚上鳳舉怎樣撞到那樓上去了?趙升見這事已經鬧穿了,瞞也是瞞不過去的,老老實實,就把昨晚上的事直說了。金太太聽了,也驚訝起來,因道:“這還了得!半夜三更,開了電燈,這樣大吃大喝。這要是鬧出火燭來了,那怎樣得了!趙升,你這東西,也糊塗。看他那樣鬧,你怎麽不進來說一聲?”趙升又不敢說怕大爺,隻得哼了兩聲。金銓向他一揮手道:“去吧。”趙升背轉身,一伸舌頭走了。金銓道:“太太,你聽見沒有,他是怎樣的鬧法?我想他昨晚上,不是在那裏輸了一個大窟窿,就是在外麵和婦女們又鬧了什麽事。因此一肚子委屈,無處發泄,就回來灌黃湯解悶。這東西越鬧越不成話!我要處罰處罰他。”金太太向來雖疼愛兒女,可是自從鳳舉在外麵討了晚香以後,既不歸家,又花銷得厲害,也不大喜歡他了。心想,趁此,讓他父親管管,未嚐不好,也就沒有言語。
那邊鳳舉一覺醒來,一直睡到十二點。坐起來一看,才知道不是睡在自己房裏。因為口裏十分渴,下得樓來,一直奔回房裏,倒了一杯溫茶,先漱一漱口,然後拿了茶壺,一杯一杯斟著不斷地喝。佩芳在一邊看報,已經知道他昨晚的事了,且不理會。讓他洗過臉之後,因道:“父親找你兩回了,說是哪家銀行裏有一筆賬目,等著你去算呢。”說畢,抿了嘴微笑。鳳舉想著,果然父親有一批股票交易,延擱了好多時候未曾解決。若是讓我去,多少在這裏麵又可以找些好處。連忙對鏡子整了一整衣服,便來見父親。這時金銓在太太屋子裏閑話,看見鳳舉進來,望了他一下,半晌沒有言語。鳳舉何曾知道父親生氣,以為還是和平常一樣,有話要和他慢慢地說,便隨身在旁邊沙發上坐了。金太太在一邊,倒為他摸了一把汗,又望了他一下。這一下,倒望得鳳舉一驚,正要起身,金銓偏過頭來,向他冷笑一聲。鳳舉心裏明白,定是昨晚的事發作了,可是又不便先行表示。金銓道:“我以為你昨晚應該醉死了才對呢,今天倒醒了。是什麽事,心裏不痛快,這樣拚命喝酒?”鳳舉看看父親臉色,慢慢沉將下來,不敢坐了,便站起身來道:“是在朋友家裏吃酒,遇到幾個鬧酒的。”金銓不等他說完,喝道:“你胡說!你對老子都不肯說一句實話,何況他人?你分明回來之後,和廚房裏要酒要菜,在樓上大吃大喝起來,怎麽說是朋友家裏?你這種人,我看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的。我不能容你,你自己獨立去。”金太太見金銓說出這種話來,怕鳳舉一頂嘴,就更僵了。便道:“沒有出息的東西,沒有做過一件好事情,你給我滾出去吧。”鳳舉正想借故脫逃,金銓道:“別忙讓他走,我還有話,要和他說一說。”鳳舉聽到這話,隻得又站住。金銓道:“你想想看,我不說你,你自己也不慚愧嗎?你除了你自己衙門裏的薪水而外,還有兩處掛名差事,據我算,應該也有五六百塊錢的收入。你不但用得不夠,而且還要在家裏公賬上這裏抹一筆,那裏抹一筆,結果,還是一身的虧空。我問你,你上不養父母,下不養妻室,你的錢哪裏去了?果然你憑著你的本領掙來的錢,你自己花去也罷了。你所得的事,還不全是我這老麵子換來的?假若有一天,冰山一倒,我問你怎麽辦?你跟著我去死嗎?這種年富力強的人,不過做了一個吃老子的寄生蟲,有什麽了不得?你倒很高興的,花街柳巷,花天酒地,整年整月地鬧。你真有這種鬧的本領,那也好,我明天寫幾封信出去,把你差事一齊辭掉,再憑你的能力,從新開辟局麵去。”
鳳舉讓父親教訓了一頓,倒不算什麽。隻是父親說他十分無用,除了父親的勢力就不能混事,心裏卻有些不服。因低了頭,看著地下,輕輕說道:“家裏現在又用不著我來當責任,在家裏自然是閑人一樣。可是在衙門裏,也是和人家一樣辦公事。何至於那樣不長進,全靠老人家的麵子混差事?”金銓原坐著,兩手一拍大腿,站了起來。罵道:“好!你還不服我說你無用,我倒要試試你的本領?”金太太一見金銓生氣,深怕言辭會愈加激烈,就攔住道:“這事你值得和他生氣嗎?你有事隻管出去,這事交給我辦就是了。”金銓道:“太太!你若辦得了時,那就好了,何至於讓他們猖狂到現在這種地步?”說畢,又昂頭歎了一口長氣。這雖是兩句很平淡的話,可是仔細研究起來,倒好像金太太治家不嚴,所以有這情形。要在平常,金太太聽了這話,必得和金銓頂上幾句。現在卻因為金銓對了大兒子大發雷霆,若要吵起來,更是顯得袒護兒子了。隻好一聲不言語,默然坐著。金銓對鳳舉道:“很好!你不是說你很有本領嗎?從今天起,我讓你去經濟獨立。你有能耐,做一番事業我看,我很歡迎。”說時,將手橫空一劃,表示隔斷關係的樣子。接上把臉一沉道:“把佩芳叫來,當你夫婦的麵,我宣告。”金太太隻得又站起來道:“子衡,你能不能讓我說一兩句話?”金太太向來不叫金銓的號,叫了號,便是氣極了。金銓轉過臉道:“你說吧!”金太太道:“你這種辦法,知道的說你是教訓兒子。不知道的,也不定造出什麽是非,說我們家庭生了裂縫。你看我這話對不對?”金銓一撒手道:“難道盡著他們鬧,就罷了不成?”金太太道:“懲戒懲戒他們就是了,又何必照你的意思捧出那個大題目來哩?”於是一轉麵向鳳舉道:“做兒子的人,讓父親生氣,有什麽意思?你站在這裏做什麽?還要等一個水落石出嗎?還不滾出去!”鳳舉原是把話說僵了,抵住了,不得轉彎。現在有母親這一罵,正好借雨倒台,因此也不說什麽,低了頭走出去。心裏想著,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昨晚上在外麵鬧了一整晚,今天一醒過來,又是這一場臭罵。若不是母親在裏麵暗中幫忙,也許今天真個把我轟出去了,都未可定呢。一路低了頭,想著走回房去。佩芳笑道:“這筆銀行裏的債,不在少數呢?你準可以落個二八回扣。”鳳舉歪著身子向沙發椅上一倒,兩隻手抱了頭,靠在椅子背上,先歎了一口氣。佩芳微笑道:“怎麽樣?沒有弄著錢嗎?”鳳舉道:“你知道我挨了罵,你還尋什麽開心?”佩芳道:“你還不該罵嗎?昨天晚上讓姨奶奶罵糊塗了,急得回家來灌黃湯。你要知道,酒是不會毒死人的。沒奈姨奶奶何,要尋短見,還得想別個高明些的法子。話又說回來了,你也應該要這種的潑辣貨來收拾你。平常我和你計較一兩句,你就登台拜師似的,搭起架子,要論個三綱五常。而今人家逼得你笑不是,哭不是,我看你有什麽法子?”鳳舉一肚子委屈,他夫人不但不原諒,冷嘲熱諷,還要盡量挖苦。一股憤憤不平之氣,由丹田直透頂門,恨不得掄起拳頭,就要將佩芳一頓痛打。轉身一想,這種人是一點良心都沒有的,打她也是枉然,隻當沒有她們這些人,忍住一口氣吧。佩芳見鳳舉不做聲,以為他還是碰了釘子,氣無可出,就不做聲。這也不必去管他。
這一天,鳳舉傷了酒,精神不能複原,繼續地又在屋子裏睡下。一直睡到下午兩點鍾方才起來。這天意懶心灰,哪兒也不曾去玩。到了次日上午,父親母親都不曾有什麽表示,以為這一樁公案,也就過去了。不多大一會兒,忽然得了一個電話,是部裏曾次長電話。說是有話當麵說,可以馬上到他家裏去。這曾次長原也是金銓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金家這些弟兄們,都和他混得很熟,平常一處吃小館子,一處跳舞。曾次長對於鳳舉,卻不曾拿出上司的派頭來。所以鳳舉得了電話,以為他又是找去吃小館子,因此馬上就坐了汽車到曾家去。曾次長捧了幾份報紙,早坐在小客廳裏,躺在沙發上,帶等帶看了。曾次長一見他進來,就站起來相迎。笑道:“這幾天很快活吧?有什麽好玩意兒?”鳳舉歎了一口氣道:“不要提起,這幾天總是找著無謂的麻煩,尤其是前昨兩日。”一麵說時,一麵在曾次長對過的椅子上坐下。曾次長笑道:“我也微有所聞。總理對這件事很不高興,是嗎?”鳳舉道:“次長怎麽知道?”曾次長道:“我就是為了這事,請鳳舉兄過來商量的哩。因為總理有一封信給我,我不能不請你看看。”說畢,在身上掏出一封信,遞給鳳舉。他一看,就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