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清秋說,這東西既是燕西掛在靠肉地方的,自己怎麽會知道的呢?這要是一問起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輕輕地道:“不用提了。你想,你什麽我都知道,說出來什麽意思?”燕西道:“你母親不會問,問了也沒有關係。你倒是看看這東西到底是怎麽樣?”清秋就了燈光仔細看了一看,笑道:“這東西是好。”燕西笑道:“你對這較有研究嗎?我掛了十幾年了,我就不知道它好在什麽地方,你說給我聽,怎麽的好法?”清秋笑道:“我哪裏又懂得,我不過因為是你隨身的法寶,就讚了一聲好罷了。”

他們在討論,冷太太正走進來,清秋連忙將那塊玉送給她看道:“媽,你不是說要他件隨身的東西嗎?他馬上就解下來了。”冷太太托在手裏看了一看,連道:“這果然是好東西,你好好地帶著吧。”回轉頭問燕西道:“你這塊玉係在什麽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燕西道:“這是從小就掛在身上,到大了也沒有解掉,一向都是係在貼肉的地方,哪裏看得見?”冷太太笑道:“清秋她原也有一個項圈兒的,一直帶到十二歲,後來人家笑她,她就取下來了。”燕西笑道:“人家笑什麽呢?”清秋道:“人家怎麽不笑?那個時候,我已升到高小了。你想,許多同學之中,就是我一個人戴上這樣一隻項圈,那還不該笑嗎?”燕西道:“據人說,男女從小帶東西在身上,是要結婚的時候才能除下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理由?”清秋道:“不要胡說了,我沒聽見過這句話。”燕西倒不回答,隻默然地笑了。冷太太見他一對未婚而將婚的夫婦,感情十分水乳,心裏也非常痛快。當時,就把那塊玉牌交給清秋道:“孩子,你好好地收著吧。我希望你們二人好好地在一處,學著新人物說的一套話,希望你們成為終身良伴,為家庭謀幸福。”清秋笑道:“媽現在也維新多了,也會說這種新式的頌詞。”燕西道:“老人家都是這樣的。眼看晚輩新了,無法扭正過去,倒不如索性一新,讓晚輩心裏歡喜。”冷太太笑道:“你這話不全對。但是論到我,可是這樣子。就以你們的婚事而論,在早十年前,要我這樣辦是做不到的。到了現在,大家都是這樣了,我一個又去執拗些什麽?我說這話,你可不要誤會,並不是說我對你府上和你本人有什麽不願意,我就是覺得你們這辦法不對。”清秋聽她母親說到這裏,臉板上來,對她母親望了一望。冷太太便笑道:“這些話都是過去的事,也不必說了。你也是個聰明孩子,又是青春年少,我得著這樣一個姑爺,總也算是乘龍快婿。”燕西笑道:“剛才說伯母能說新名詞,這一會子,又說典故了。”說著,向清秋一望,心想,我們剛剛才說著呢。冷太太道:“不是我說什麽典故,這是很平常的一句話。我們家鄉那邊,若是女婿入贅的,就是這樣一副對聯,什麽‘仙緣引鳳,快婿乘龍’。你雖然不入贅,但是由我看來,也像入贅一樣,所以我就偶然想到這一句話。”清秋道:“咳!很好的一個典故,用得也挺對,經你老人家加上這一串小注,又完全是那回事了。”因回頭對燕西微笑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個典?”燕西道:“這是極平常的一句話,我為什麽不知道?”清秋笑道:“你知道嗎?你說出在哪一部書上?”燕西道:“無非是中國的神話。”清秋道:“自然是中國的神話,這不必怎樣考究,一看字麵就知道了。”燕西笑道:“怎麽樣?你今天要當著伯母的麵,考我一下子嗎?其實,你是我的國文教習,這一件事,我家裏都傳得很普遍了。我是甘拜下風,你還考我什麽?”清秋原是和他鬧著玩,不料他誤會了,以為自己要在母親麵前出他的醜。連連說道:“得了得了。你是隻許你和人家說笑話,不許人家和你說笑話的,弄玉來鳳,蕭史乘龍,這樣一件爛熟的典故,當真的還不知道不成?”燕西明知她是替自己遮蓋,索性把典故的出處都說出來了。因笑道:“冷先生,你真是循循善誘,我不懂的地方,你隻暗暗給我提一聲兒我就知道了。”清秋望著他笑道:“以後不要說這種話,說了那是給我惹麻煩。”燕西道:“這也無所謂。天下的人,總不能那樣平等,不是男的賽過女的,就是女的賽過男的。”清秋撇嘴一笑道:“沒有誌氣的人。”冷太太看見也笑了。她心裏總是想著,自己家裏門戶低,怕金家瞧不起,現在聽燕西的話音,是一味的退讓,而且把女兒當做先生,是一定愛妻的。同時,清秋又十分的謙遜,不肯賽過丈夫。這樣的辦法,正是相敬如賓,將來的結果自不會壞。半年以來,擔著一份千斤擔子,今日總算輕輕地放下。因此,和燕西談得很高興,就讓他在一塊兒吃晚飯。

吃過晚飯,燕西就到隔壁屋子裏去看了看。原來燕西自奉父命,撤銷落花胡同詩社之後,他在表麵上雖然照辦,但是這房子一取消,和清秋來往就有許多不便利。因此,大部分的東西,並未搬回去,每天還是要來一趟。而且對自己幾弟兄,也都不避諱,隨便他們和他們的朋友來,無形之中,這裏也成了一個俱樂部。不過燕西訂了一個條約,隻許唱戲打小牌,不許把異性帶到這裏,免得發生誤會。大家也知道,有異性關係的事,就不在這裏聚會。這時,燕西走了過去,隻聽到小客廳裏有男女嬉笑之聲,有一個女的道:“你們七爺結婚之後,這地方就用不著了,你們何不接了過來賃著?這比在劉二爺家裏方便得多。”隻聽見鶴蓀笑道:“模模糊糊地對付著過去吧,不要太鋪張了。”那婦人道:“忠厚人一輩子是怕太太的。”說畢,格格地笑了起來。接上聽到高底鞋拍地板聲,鬧成一片。那女子的聲音,仿佛很熟,卻記不起是誰。走到客廳外邊,隔了紙窗,向裏張望,這才知道屋子裏坐了不少的人,除了鶴蓀之外,還有劉寶善、趙孟元、朱逸士、烏二小姐。其中有一個女子和鶴蓀並坐在一張沙發上,正背了臉,看不清楚。料著也沒有什麽生人,便在外門吆喝道:“你們真是豈有此理!也不問人家主人翁答應不答應,糊裏糊塗,就在人家屋裏大鬧。”一麵說著,一麵走進屋去,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失言,原來那個女子站立起來,還是上次見麵的那個曾美雲小姐。燕西便笑道:“我真是莽撞得很,不知道有生客在座。”曾美雲伸出手來,和燕西一握,隨著這握手之際,她身上的那一陣脂粉香,向人身上也直撲過來。笑道:“七爺,我們久違了。”燕西道:“真是久違,今天何以有工夫到我這裏來?”曾美雲笑道:“聽說七爺喜事快到了,是嗎?”燕西道:“密斯曾何以知道?消息很靈通啊。”曾美雲笑道:“都走到七爺新夫人家裏來了,豈有還不知道的道理?”燕西道:“更了不得,什麽都明白。”烏二小姐道:“不要老說客氣話了,人家是今天新來的客人,應該預備一點東西給人家吃才對。”燕西道:“密斯曾,你願意吃什麽?我馬上就可以叫他們辦。”曾美雲笑道:“吃是不必預備,我打算請你新夫人見一見麵,可以不可以?”燕西笑著一搖頭道:“不行,她見不得人。”曾美雲笑道:“和我們一見,也不要緊啊。難道一見之下,就會學成我們這浪漫的樣子嗎?”燕西道:“言重言重!其實,她是沒有出息。”曾美雲原是站在鶴蓀麵前,鶴蓀坐著沒起來,用兩個手指頭,將曾美雲衣服的下擺扯了一扯笑道:“坐下吧,站在人家麵前,裙子正擋著人家的臉。”曾美雲一回轉身,一揚手縮著五個指頭,口裏可就說道:“我這一下,就該給你五個爆栗。”鶴蓀道:“這為什麽?你擋著我,我都不能說一聲兒嗎?”曾美雲笑道:“你叫別擋著就是了,加上形容詞做什麽呢?”一麵說著一麵坐下。烏二小姐道:“二爺是個老實人,現在也是這樣學壞了。”曾美雲嘴一撇道:“老實人?別讓老實人把這話聽去笑掉了牙。”鶴蓀拉著她的手道:“美雲,我做了什麽大不正經的事,讓你這樣瞧我不起?說得我這人簡直不夠格了。”美雲道:“反正有啊,我不能白造謠言。”烏二小姐正坐在曾美雲的對過,不住地向她丟眼色。她一時還沒有想到,毫不為意。劉寶善對烏二小姐微笑,又掉轉臉來對曾美雲點了點頭。曾美雲道:“鬼鬼祟祟的,又是什麽事?”烏二小姐笑道:“傻子啊!說話你總不留心,讓人撈了後腿去了。”曾美雲道:“什麽……”這個“事”字,還沒有說出,心裏靈機一轉,果然自己的話有點漏縫。將臉漲得通紅,指著烏二小姐道:“你這個好人,怎樣也拿我開玩笑?”烏二小姐道:“你這人真是不懂得好歹,我看你說話上了當,才給你一個信兒,你不但不領謝我的人情,倒反說我拿你開玩笑。”曾美雲本來隨便說一句,將這話遮蓋過去的,不料就沒有顧全到烏二小姐的交情,又讓她添了一分不痛快。可是即刻之間詞鋒又轉不過來,因笑著將兩隻腳在地板上亂踢,口裏隻道:“不說了,不說了。”說時,身子還不住地扭著。這樣一來,才把這一篇賬扯過去了。

烏二小姐也就借故,將話扯開,因問燕西道:“真的,這裏和冷小姐家裏一樣,我上次見麵,就約了來看她。我這人也是心不在焉,當時說的挺切實,一轉身一兩樁事兒一打攪,就把事情耽擱過去了。今天到了這裏,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去看看她?”燕西笑道:“我實說了吧。人家是快要做新娘的人了,這裏有二家兄,她從來沒見過,這時忽然見麵,她會加倍的難為情。”烏二小姐笑道:“你真是會體貼這位冷小姐的了。人還未曾過門,你就處處替她遮蓋。”鶴蓀也覺清秋來了有些不妥,便道:“究竟不大方便……”烏二小姐眼珠微微一瞪,脖子一歪,說道:“二爺,你這話我又得給你駁了回去。同是一個女子,為什麽我們在這裏方便,換一個人就不方便?”鶴蓀先不說什麽,突然站了起來,從從容容地對烏二小姐行了一個鞠躬禮,口裏道:“得!我說錯了,我先賠禮,再說我的理由。”烏二小姐將身子一偏,笑道:“你要死啊!好好地給我行這樣一個大禮做什麽?”鶴蓀笑道:“你不生氣了嗎?我再和你把這理由解上一解。你想,我們都是極熟的朋友,若在一處,什麽話不能說,真也不敢以異性相待。”烏二小姐把腳頓著地板,口裏又連說:“得得,不要望下說了,越說越不像話。你不以異性相待,倒以同性相待嗎?我們自己是個女子,承認是個女子,女子就不見得比男子矮了下去,為什麽我們要你不以異性相待?難道把我當做男子,這就算是什麽榮耀嗎?”鶴蓀被她一駁,駁得啞口無言,隻站著那裏發呆。燕西道:“密斯烏,不是我替二家兄說一句,他這話沒錯。他說不以異性相待,並不是藐視女子。他以為當是同樣的人,就說他自己當自己是個女子,也未嚐不可。不然,他何以不說不敢以女子相待,要說不敢以異性相待哩?這分明他不說女子弱於男子,甚至於說女子強於男子,也未嚐不可。我這話不但是在這屋子裏敢拿出說,就是照樣登在報上,也不至於有人說不對。”烏二小姐看了燕西一眼,又望了望曾美雲。曾美雲望著燕西,也是微微一笑。複又點了點頭道:“說得好,說得很好,理直氣壯,讓人沒法子駁你。老二,你可別屈心,你說話的時候是這樣的意思嗎?”鶴蓀不多說了,隻是微笑。燕西笑道:“得了,這一篇話,我們從此為止,不要望下談了。由我和二家兄認個錯,算他失言了。密斯曾,你看這事如何?”曾美雲第一次就覺得燕西活潑有趣,今天燕西說話,硬從死裏說出活來,越是看到他很可人意。便望著燕西笑了一笑。燕西也不知道她這是什麽用意,她笑了出來,也就回報她一笑。曾美雲眼珠一轉,因道:“七爺,我要求你一件事情,成不成?”燕西道:“隻要是能辦到的,無不從命。”曾美雲道:“這事很小,你一定可以辦到。我明日下午,到這裏來拜訪你,請你介紹我和新夫人見一見,這事大概沒有什麽為難之處。”燕西道:“那何必呢?不多久的時候,她就可以和大家見麵的。”曾美雲道:“到了做新娘子的時候,她是不肯說話的,要和她談談,很不容易。現在就和她相見,就可以很隨便的談話,到了做新娘子的時候,我還算是她一個老朋友,可以照應照應她了。你若是不答應,就是瞧不起我,不肯介紹了。”燕西道:“言重言重。密斯曾真要見她,也未嚐不可……”說到這裏,話說得很慢,尾音拖得很長,似乎下麵這句話,非說不可,而又有不可說的情形,隻管望著了曾美雲的臉。她撲哧一笑道:“你不要小心眼兒,我也知道你介紹女友和新夫人見麵,那是很犯忌諱的,但是不要緊,我和密斯烏一塊兒來。”烏二小姐道:“別約我,我怕沒有工夫。”曾美雲見她如此答複,卻也並不向下追問。大家瞎鬧了一陣子,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上午,曾美雲果然一個去訪燕西。燕西並不在落花胡同睡,當曾美雲去拜訪的時候,他在家裏睡著,並沒有起床。曾美雲當然是撲了一個空。她於是在身上掏出一張片子,在上麵寫道:“七爺,我是按照時間,拜訪大駕來了,不料又是你失信。今晚上令兄鶴蓀約我到貴行轅來,也許晚上能見麵。”丟下這個片子,她就走了。李貴拿了片子送回家來,燕西剛剛是起床,李貴將名片遞上,燕西兩手擦著胰子,滿胳膊都起了白泡,對著洗臉架子的鏡子,正在擦麵,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李貴兩個指頭捏了一個犄角,就將這名片送到燕西麵前讓他看。看完了,將頭一擺。李貴知道沒有什麽要緊,就給他扔在桌上。燕西自然也是不會留意,後來用手摸起,就塞在寫字台一個小抽鬥裏。因為明日間一天,後日就過大禮。這一過大禮,接上便要確定結婚的日子。這樣一來,自己也少不得忙一點。

洗過臉後,隻喝半碗紅茶,手拿著兩片餅幹,一麵吃著,一麵就到道之這邊來了。道之正伏在桌上起什麽稿子,燕西一進來,她就將紙翻著覆過去了。燕西道:“什麽稿子不能讓我看?”道之道:“你要看也可以。”燕西聽說,伸手便要來拿。道之又按住他的手道:“我還沒有把這話通知你的姐夫,不知道他的意思如何?”燕西笑道:“我明白了,開送我喜禮的禮單呢。這回事,四姐幫我幫大了。什麽禮物,也比不上這樣厚。這還用得送什麽禮?”道之笑道:“你這話倒算是通情理的。不過日子太急促了,我隻能買一點東西送你,叫我做什麽可來不及。”燕西笑道:“我正為了這件事來的,你看什麽日子最合宜?”道之道:“在你一方麵,自然是最快最合宜。但是家裏要緩緩的布置,總也會遲到兩個禮拜日以後去。”燕西笑道:“那不行。”道之道:“為什麽不行?你要說出理由來。”燕西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麽理由,不過我覺得早辦了,就算辦完了一件事。”道之道:“我們沒有什麽,真是快一點,也不過潦草一點,可不知冷家願意不願意?”燕西道:“沒有什麽不願意,真是不願意,我有一句話就可以解決了。”道之微笑,一手撐著桌子,扶了頭,隻管看燕西。燕西穿的西服,兩手插在口袋裏,隻管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道之咳嗽了一聲,他馬上站住,一翻身就張口要說話似的。道之笑道:“我沒有和你說話哩,你有什麽話要說?”燕西不做聲,兩手依然插在袋裏,又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猛不提防,和一個人撞了一個滿懷,站不住,把身子向後一仰,不是桌子撐住,幾乎摔倒。抬頭一看,是劉守華進來了。他笑道:“你瞧,找急找到我屋子裏來了!”燕西笑道:“這也不能怪我一個人,你也沒有看見我。若是你看見了我,早早閃開,就不會碰著了。”劉守華笑道:“你這是先下手為強了。我沒有說你什麽,你倒怪起我來了?什麽事,你又是這樣熱石上螞蟻一般?”道之就把他要將婚期提前來的話說了一遍。劉守華道:“提前就提前吧,事到如今,我們還不是遇事樂得做人情。也不必太近,幹脆,就是下一個禮拜日。老七,你以為如何?”燕西聽說,便笑了一笑。道之道:“今天是禮拜三了,連頭帶尾,一共不過十天,一切都辦得過來嗎?”燕西道:“辦呢,是沒有多少事可辦的了。”道之笑道:“反正你總是讚成辦的一方麵。好!我就這樣的辦。讓我先向兩位老人請一回示。若是他讚成了,就這樣辦去。”燕西笑道:“這回事情,好像是內閣製吧?”道之道:“這樣說,你是根本上就要我硬做主。你可知道為了你的事,我得罪了的人,對於各方麵,我也應該妥協妥協一點?”劉守華笑道:“江山大事,你做了十之八九,這登大寶的日子,索性一手辦成。由你做主。你客氣未必人家認為是妥協吧?”道之一挺胸道:“要我辦我就辦,怕什麽?”劉守華點點頭,接上又鼓了幾下掌。道之將桌上開的一張紙條,向身上一揣,馬上就向上房裏去了。劉守華走過來執著燕西的手,極力搖撼了幾下,望著燕西的臉,隻管發傻笑。燕西也覺有一樁奇趣,隻管要心裏樂將出來,但是說不出樂的所以然。劉守華看了他那滿麵要笑的樣子,笑道:“這個時候,我想沒有什麽能比你心裏那樣痛快的了。不過你要記著,你四姐和你賣力氣不少,你可不要新人進了房,媒人扔過牆呀。”燕西聽說,還隻是笑,一會兒,道之由裏麵出來,說是母親答應了,就是那個日子。這樣一來,燕西一塊石頭,倒落下地了。

自從這天起,金宅上上下下就忙將起來。所有聽差,全體出動,打掃房屋。大小客廳,都把舊陳設收起,另換新陳設。因為燕西知道清秋愛清靜的,早就和母親商量了,把裏麵一個小院子的三間屋劃出來作為新房。這三間房子,因為偏僻一點,常是空著,所以房子也舊一點,現在也是趕緊的粉飾。他們究竟新家庭,不好意思貼喜聯,搭喜棚。但是文明的點綴,卻不能少。因之,各進屋子,所有來往要道,都有彩綢花紮了起來。各門口,更是紮著鮮花鮮葉的彩架,在花架裏綴著無數小電燈。沿著長廊懸著仿古的玻璃罩電燈,燈下垂著五彩的穗子。晚上電燈亮了,一道紅光在翠葉紅花之下,那一種繁華,正是平常人家所夢想不到。架下各種梁柱,都是重加油漆,在喜氣迎人的大氣裏,就是對了那朱漆欄杆,也格外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喜意。好在金家什麽東西也有儲藏的,隻要小小布置,就無不齊備了。在過大禮的那一天,金銓和金太太備了一席酒專請宋潤卿、冷太太親戚會麵。冷太太躊躇了一日,以為人家是夫妻二人,自己是兄妹二人,究竟不大合適,因此隻推諉分不開身,家裏人少,隻讓宋潤卿一個人來。可憐宋潤卿始終是個委任職的末吏,現在和任總理的大人物分庭抗禮,喜極而怕。到金家的時候,吃了一餐飯,倒出了幾身汗。人家問一句,他才說一句,人家不問,他也無甚可說的。燕西因為這樣,這婚事就偏重男家一方麵的鋪張,女家那一麵,太冷淡了,也覺不稱。暗暗之中,交了清秋一張六百元支票,又叫金貴、李德祿到冷宅去幫忙。自己隻顧要這邊的鋪張,這幾天之內,就沒有到冷家去。好在宋潤卿在家裏,總能主持一些事情,倒也放心。忙亂之中,忽然就把籌備婚典的日子,混了過去。金家因為門麵太大,對於兒女的婚姻,向來不肯聲張,隻是揀那至親好友寫幾張請帖。這回燕西的婚事如此的急促,更來不及通知親友。不過也不曾守秘密,其中如劉寶善這些人,無中生有,還要找些事情做,現在有了題目怎樣肯罷休?因此,隻幾個電話一打,早轟動了全城的好友,前五天起,向金家送禮物的就絡繹不絕於途。劉寶善這些人,卻專送的是些娛樂東西,是一台戲,一班雜耍,半打電影片。劉寶善不辭勞苦,卻做了總提調。

到了先一日晚上,金家的門戶,由裏至外各層門戶洞開。所有各處的電燈,也是一齊開放,照得天地雪亮。金家的仆役,穿梭一般來往。燕西本人,現在倒弄得手足無所措,隻是呆坐。可是人雖靜坐,又覺東一件事沒辦,西一件事沒辦,心裏一忙,精神也很是疲倦。坐下無聊,便私下想一想證婚人主婚人如何訓辭?設若大家要我演說時,我怎樣答複?原來金銓為著體麵起見,已經請了北方大學校的校長周步濂證婚。他當過教育總長,燕西又在那大學的附中讀過兩個學期的書,也算是他的座師。況且周校長又是個老學者,足為金冷兩氏婚姻生色的。那兩個介紹人,在新式婚姻中,本來是一種儀式。因為介紹人的身份,等於舊式的媒妁,新式婚姻,根本上是用不著媒妁的。至於就字麵說,大概新式夫婦的構成,十之八九不會要人從中介紹。及至婚約已成,男女雙方才去各找一個介紹人,往往甲介紹人和乙介紹人不認識,或者和結婚的不認識,倒反要結婚人和介紹人介紹起來。這話說起來,是很有趣味的。因為如此,所以金家索性一手包辦,將兩個介紹人,一塊兒請了。這兩個介紹人,一個是曾當金銓手下秘書長的吳道成,一個是曾當金銓手下次長的江紹修。這兩個人在金家就很愁找不到事做,而今金銓親自來請,當然唯命是從了。金銓就為了兒女的姻事,不能不講點應酬。因此,先一天晚上,就備了一席酒,請了一個證婚人,兩個介紹人。恰好有一班天津相知的朋友,坐了下午的火車來京,七點多鍾就到了。金銓順帶和他們洗塵,臨時加了兩桌,裏麵金太太陪了一桌天津來的女賓。所以這一晚上,也就鬧了大半夜。到了次日,總統府禮官處處長甄守禮,便帶了公府的音樂隊,前來聽候使用。步軍統領衙門也撥了一連全副武裝的步兵助理司儀。警察廳不必說,頭一天就通知了區署,在金總理公館門前加四個崗,到了喜期,區裏又添派了十二名警士、一名巡長隨車出發,沿路維持秩序。此外還有來幫忙的,都是一早到。因之,上午九點鍾以前,這烏衣巷一帶,已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有些做小生意買賣的,趕來做仆從車夫的生意,水果擔子、燒餅挑子,以至於賣切糕的、賣豆汁的,前後擺了十幾擔,這裏就越是哄哄的。這一種熱鬧,已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