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之看了笑道:“這兩個指頭,算是什麽意思?指著人呢?指著時間呢?”敏之道:“或者是指著人。”道之道:“是有趣的問題喲!二者,成雙也。阿囡,你也給我盛一小碗粥來,我看她們吃得怪香的。”於是挪開桌子邊一把小椅,隨身坐了下去。因道:“這話不定談到什麽時候,讓我先吃飽了,慢慢再說。”敏之道:“有話你就說吧,我們電影看得倦了,希望早一點睡。”道之道:“我這個問題提出來了,你們就不會要睡了。”敏之、潤之聽了她這樣說,都以為這事是很有趣味的新聞,便催著道之快說。道之道:“論起這事,你兩個人也該知道一半。”敏之道:“知道一半嗎?我們所知道的事,就沒有哪一件是有趣味的。”道之道:“何必一定是有趣味的事呢?你們可以向鄭重一些的事想去。”潤之道:“你就說吧,不必三彎九轉了。”道之喝完了一碗稀飯,讓阿囡擰了一把毛巾擦了臉,然後臉色一正,對阿囡道:“你聽了我們的話,可不要四處去打電報。”阿囡笑了一笑。敏之道:“究竟什麽事呢?這樣鄭而重之的。”道之斜坐在大沙發上,讓了一截給敏之坐下。說道:“你不是認識老七一個女朋友嗎?”敏之道:“他的女朋友很多,有的也是我們的朋友,豈止一個?”道之笑道:“這是一個不公開的女朋友呢。”敏之道:“哦!是了,是那位冷小姐,人很好的。你問起這話做怎麽?”道之道:“他們打算結婚了,你說這事新鮮不新鮮?”敏之道:“不至於吧?老七未嚐沒有這種意思。不過我看他愛情並不專一,似乎對於秀珠妹妹也有結婚的可能。而且他老是說,要打算出洋,又不像等著結婚似的。在這種情形之下,差不多有好幾個月了。你何以知道他突然要結婚?恐怕是你聽錯了,把他兩人交情好,當做要結婚呢。”道之道:“這個消息,是千真萬確的。老七告訴守華,守華告訴我,能假嗎?”敏之道:“他告訴姐丈是什麽意思?打算托你夫婦主持嗎?”道之道:“主持是沒有資格,不過望我們代為疏通罷了。”敏之道:“疏通父親母親嗎?這事不是這樣容易辦的,要等了那種機會再說。”潤之道:“我們不要管了。老七托的是姐丈,又沒托我們,我們管得著嗎?”道之道:“可不能那樣說。助成自己兄弟的婚姻,又不是好了旁人。況且我看老七不來托你們,一定是另有原因。”敏之道:“大概是,他以為姐丈究竟在客的一邊,對上人容易說一點。我們一說僵了,這話可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潤之道:“他為什麽這樣著急?”道之笑道:“守華也是這樣問他呢,他說是愛情成熟的結果,這也就教人沒法子向下說了。”潤之道:“內容絕不是這樣簡單,必然另有緣故在內。五姐,你看對不對?”敏之瞟了她一眼,笑道:“你是諸葛亮,袖裏有陰陽八卦。你怎樣知道另有緣故?這四個字可以隨便解釋的,可是不能亂說。”潤之道:“我斷定另有緣故。不信,我們叫了老七來問。”道之笑道:“你還要往下說呢,連守華問他,他都不肯說,何況是我們。”潤之笑道:“哦!你們是往哪一條路上猜。以為他像大哥一樣,在外麵胡鬧起來了。那是不至於的。何況那位冷小姐也是極慎重的人,決不能像老七那樣亂來的。”道之笑道:“這話可也難說。不過我的意思,先要看看這孩子,然後和父親母親說起來,也有一個根據。你兩個人都是會過她的,何妨帶了我去,先和她見一見?”敏之道:“到她家裏去,太著痕跡了,我想,不如由老七給她一個信,我們隨便在哪裏會麵。”道之道:“那也是個辦法,最好就是公園。”敏之道:“公園漸漸地天氣冷了,不好,我看是正式請她吃飯,我們在一處談談。反正雙方的事,都是彼此心照,若要遮遮掩掩,反是露痕跡的,而且顯得也不大方。”潤之道:“這話很對。不過那冷小姐明知婚姻問題已發動了,肯來不肯來,卻不能下斷語。”敏之道:“來不來,老七可以做一半主。隻要老七說,這一次會麵大有關係,她就自然會來了。”道之昂頭想了一想,說道:“這話是對的,就是這樣辦吧。阿囡,你去看七爺睡了沒有?叫他來。”阿囡聽了這消息,不知為了什麽,卻高興得了不得。連忙三腳兩步,跑到燕西這裏來。

燕西在屋子裏聽得外麵腳步得得響,便問道:“是誰?打聽消息來的吧?”阿囡道:“七爺,是我。怎麽知道我是打聽消息來的?”燕西自己開了門笑道:“我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就為著心裏有事。常言道:為人沒有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我有了虧心事,半夜敲門自然要心驚了。”阿囡笑道:“這是喜事,怎麽會是虧心事呢?”說了,走進房來,對燕西鞠了躬,笑道:“七爺,恭喜!”燕西道:“你怎麽知道這件事?上麵老太太說出來了嗎?”阿囡道:“四小姐在我們那邊,和你商量這事,請你快去呢。”燕西聽說,連忙就跟著阿囡到敏之這邊來。可是走到房門口又停住了腳步。阿囡道:“走到這裏,七爺怎麽又不進去?”燕西道:“不是不進去,說起來,我倒有些怪害臊的。”阿囡道:“得了吧,你還害臊呢!”道之道:“快進來吧,我們等著你來商量呢。”燕西走了進去,先靠著門笑道:“為了我的事,你們開三頭會議嗎?”潤之道:“你是怎麽回事?突然而來地就要和冷女士結婚。”燕西隻是瞧著她微笑,沒有說出什麽來。敏之道:“這件事,我們是可以幫你的忙。但是你必須把內幕公開出來。而且四姐也要見一見本人。”燕西笑道:“那很容易的事。若是不能見的人,我決計不要的。”敏之道:“聽你這話,你就該打,完全是以貌取人。”燕西笑道:“並不是我以貌取人。因為你們要去看她,所以我說出這話。”道之道:“我要去看她,並不是看她長得漂亮不漂亮,是看她舉止動靜,看出她的性情品格來。”燕西道:“四姐幾時學會看相?”道之道:“你以為人的品行在臉上看不出來嗎?我敢說,無論什麽人,隻要她和我在一處有一兩個鍾頭,我就能看出她是什麽人。”燕西道:“不信,四姐你一去看她,你就會說她是一個老實人。”道之笑道:“誰是她?她是誰?我聽這個‘她’字,怪肉麻的。”燕西交叉了兩手,胳膊捧了胳膊,越發嘻嘻地微笑起來了。道之道:“你坐下來,先把你兩個認識的經過,說給我們聽聽。”燕西道:“這事說出來有什麽意思?而且現在也沒有什麽關係。”敏之笑道:“你甭管,我們就愛聽這個。”燕西一高興,坐下來,就將組織詩社和冷家做街坊這一段話說出來。敏之道:“怪不得,今年上半年你那樣高興作詩,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你是因為有了冷小姐才組織詩社呢?還是組織詩社,然後就認識了冷小姐呢?”燕西道:“自然是先組織詩社。”道之笑道:“所以一個人肯讀書總有好處,書中自有顏如玉,絕不是假話。你要不是這樣用功,哪裏會有這段婚事?”潤之道:“那倒不要緊,反正他的女朋友很多,得不著這個可以得著那個。”燕西道:“你們把我叫了來,還是批評我呢?還是幫我的忙呢?若是批評我,我可就去睡了。”道之道:“大家都為你沒睡,你倒要睡嗎?”燕西道:“實在也夜深了。就是剛才的話,由我明天去對她……密斯冷說,約定一個地點,在一處會麵。”潤之笑道:“又一個‘她’字,自己吞下去了。”道之道:“會麵的地方,不要吃外國菜,要吃中國菜。”燕西道:“這是很奇怪的,你們沒有出洋的時候,衣服要穿西裝,吃飯要吃大菜。一回國之後,宗旨立刻變了,衣服還將就有時穿西裝,對於大菜,可就深惡痛絕。”道之道:“今天算你明白了。出洋的人,不但如此而已,第一,不像從前那樣崇拜外國人。第二,不愛說外國話。我在西洋吃了兩年大餐,在日本吃了兩年料理,我覺得還是中國的菜軟爛得好吃。”燕西笑道:“好好,就吃中國菜,不要把問題又討論得遠了。我約定了時間,便來告訴你們,可是千萬得守秘密。”道之道:“保守秘密,那是不成問題的。但是要正式地和母親商量起來,這話可得告訴她。不然,母親還疑惑我們也作弊呢。”

燕西聽了她們的話,是怎樣說,怎樣好。當夜他心裏落下一塊石頭,睡一夜安穩的覺。到了次日,他是起得很早,起身之後,就向冷家去了。在她家裏吃了午飯回來,一直就到潤之屋裏來。潤之昨晚鬧到天亮才睡,這個時候,方才起床,在梳妝台邊站著梳短頭發。她在鏡子裏看見是燕西走進來。便問道:“你這個時候,還沒有出去嗎?”燕西道:“怎麽沒有出去?我在外麵回來的呢。我已經說好了,今天晚上六點鍾,我們在新安樓見麵。我和她說了,怕她不肯來,我隻說是兩個人去吃飯,等她到了飯館子裏,然後你們和她會麵,她要躲也躲不了。”潤之道:“你做事,就是這樣冒失,這樣重大的事情,哪裏可以架空?”燕西道:“你不知道,她這個人非常的柔和,很顧全體麵,到了見麵的時候,你叫她怎麽樣,她就怎麽樣了。”潤之道:“那樣不好,太不鄭重了。”敏之在裏麵屋子說道:“管他呢,我們隻要見了麵就是了。撒謊架空,那是老七的責任。你要怕得罪人的話,我們在席先聲明一句就是了。”燕西道:“這不結了。我還有事,回頭見吧。”燕西走到自己屋裏,坐一會子,心裏隻還有事,還是坐不住。但是仔細一想,除了晚上吃飯,又沒有什麽事。

到了下午三點鍾,燕西實在忍耐不下去,便坐了汽車到冷家來。冷太太也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發動了,料到他們是有一番議論的。對於清秋的行動,是愈加解放。燕西來了,一直就向上房走,見著清秋便笑道:“我來了。自從得了你一句話,我就加了工,日夜的忙。”清秋正坐在屋子裏,靠了窗戶底下,打藍毛繩褂子,低了頭,露出一大截脖子。白脖子上,一圈圈兒黑頭發,微微鬈了一小層,向兩耳朵下一抄,漆黑整齊。又笑道:“美啊!”清秋回轉頭來,對燕西瞟了一眼,將嘴向屋子裏一努。燕西知道冷太太在屋子裏,便站在屋子外頭,沒有敢進去。清秋將手上的東西,向桌上一放便走出來。燕西道:“我們晚上到新安樓吃飯去,還是照以前的話,我有好些話和你說。”清秋道:“有什麽話,簡單的就在這裏說得了,何必還上館子?為了這事,你今天來兩趟,我倒有些疑心了。”燕西道:“何必不詳詳細細地談一談呢?這有什麽可疑的?伯母麵前通過通不過?”清秋道:“她老人家是無所謂,你也不必去對她說。不過……”說到這裏,看了燕西的臉微笑道:“你做事,是一點忍耐不住的。隻要有一個問題等著去解決,就會亂七八糟忙將起來。”燕西道:“你這人真難說話,我不趕緊地辦,你嫌我做事馬虎。我趕緊地辦,你又疑心我別有用意,這話怎麽樣子說呢?”清秋見他如此說,便答應了去。燕西在冷家談了兩三個鍾頭,已經是七點多鍾,然後和清秋一路坐了汽車,到新安樓。在汽車上,燕西笑著和清秋道:“我的五姐六姐,你都會過了,隻是四姐你沒會過。我介紹你見一見四姐,好不好?”清秋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要我出來,必然有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把我引得和你一家人都見了麵,然後我進你家門,都是熟人,那也好,但是要不進你家門呢?”燕西在她脅下抽出她的手絹,將她的嘴堵上。笑道:“以後大家不許說敗興的話。”清秋劈手將手絹奪下,道:“真是你四姐在那裏,我可不去。”燕西道:“那要什麽緊?女子見女子,還有什麽害臊的嗎?”清秋道:“這樣會麵,並非平常會麵可比,我去了,她是要帶了眼鏡瞧我的。自己明知道人家要瞧,倒成心送給人家去瞧,你瞧,那有多麽難為情!”燕西要說時,車子已到新安樓門口。這裏的小汽車夫還沒有下車,卻另有一個人走上前給這車子開門,他還對這裏汽車夫說道:“你們才來嗎?”燕西正要下車,清秋一手扯住他的衣裳角,輕輕說道:“別忙!究竟是什麽人在這兒?你要亂七八糟地來,我可不進去,我雇車子回去。”燕西道:“實在沒有別人,就是我三個姐姐。你不信,問這汽車夫。到了這裏不去,我可僵了。”清秋道:“你隻顧你僵了,就不怕別人僵了?”燕西含著笑下車,就伸手來攙她。清秋要不下來,又怕汽車夫他們看見要笑話,隻得勉強下來。可是將手向後一縮,輕輕地道:“別攙我。”她下了車,燕西讓她在前麵走,監督著她一同上了樓。夥計認得燕西,就笑道:“七爺剛來。三位小姐,都在這兒等著呢。”於是對樓上叫了一聲七號。

走到那七號門口,夥計打著簾子。清秋忽然停住了腳,不向前走。燕西在後微微地一推道:“走啊!”清秋這才一正顏色,大步走將進去。在裏麵三個女子,潤之、敏之是認得的。另外有一個女子,約摸二十五六歲。圓圓的麵孔,修眉潤目,頭發一抹向後。臉上似乎撲了一點粉,那一層多血的紅暈,卻由粉層裏透將出來。身上穿著一件平常的墨綠色袍子,鑲了幾道細墨絛,在繁華之中,表現出來素淨。清秋這就料到是燕西的四姐道之了。還未曾說話,道之早含笑迎了上來,笑道:“這是冷小姐嗎?很好很好!”走上前,便拉著她的手。清秋也不知道這“很好”兩個字,是表示歡迎呢?還是批評她人好?不過連說了兩句很好,那的確是一種歡喜,不由衝口而出的。這時,心裏自又得著一種極好的安慰。當時便笑道:“大概是四姐了,沒有到府上去拜訪,抱歉得很。”道之道:“我們一見如故,不要說客氣話。”於是便拉了她在一處坐下。清秋又和敏之、潤之寒暄了幾句,一處坐下。道之笑著對敏之道:“冷小姐聰明伶俐,和我們八妹一樣,而溫厚過之。”敏之道:“話是很對的,不過你怎樣抖起文來說?”道之笑道:“我覺得她是太好了,不容易下一個適當的批評,隻有用文言來說,又簡捷又適當。”潤之道:“密斯冷,的確是一副溫厚而又伶俐的樣子。”說到這裏,笑著對燕西道:“老七,你為人可是處於這相反的地位,隻一比,就把你比下去了。”清秋還沒有說什麽,他們早是一陣批評,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隻紅了臉,低著頭,用手扶著筷子微笑。道之拿了紙片和筆,就偏了頭問清秋:“密斯冷,我們就像自己姊妹一樣,不要客氣。你且說,你願意吃什麽菜?”清秋笑道:“我是不會客氣的。要了什麽菜,我都願意吃。”道之笑道:“初見麵,總有些客氣的。密斯冷愛吃什麽,老七一定知道,老七代表報兩樣。我今天很歡喜,要吃一個痛快。”燕西道:“她願意吃清淡一點的東西的。”潤之聽了他又說了一個“她”字,對他望了一望,抿嘴微笑。燕西明知潤之的用意,隻當沒有看見。對道之道:“在清淡的範圍以內,你隨便寫吧。”道之偏了頭,輕輕地問著清秋道:“清燉鯽魚好嗎?”清秋說:“好。”道之又問道:“吃甜的不吃?清淡是葡萄羹呢?是橙子羹呢?”清秋微笑說道:“隨便哪樣都可以。”

道之索性放了筆,手撫著清秋的手背,笑著說道:“就是葡萄羹吧,你以為如何?”清秋微微點頭笑道:“可以。”敏之看見道之這樣疼愛清秋,也隻是微笑。道之笑道:“你笑什麽?你以為和密斯冷親熱得有些過分嗎?”敏之道:“並不是說你們親熱得過分,你把密斯冷當了一個小孩子看待了。”道之笑道:“說起來,我應該是一個老姐姐啊!密斯冷貴庚是?”清秋微笑道:“十七歲了。”道之道:“怎樣?比我小九歲哩。梅麗隻比密斯冷小兩歲,常常還睡到我們懷裏來,要我們摟著呢。”潤之道:“這樣子,你也要摟密斯冷一下子嗎?”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道之將菜單子開下去,便和清秋一麵說笑著,一麵吃東西。清秋真料不到道之待人是這樣的溫厚親熱,心裏非常痛快,便一定要道之到她家去坐。道之道:“我一定來的。但是我們那裏,你也可以去玩玩。”清秋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勉強一笑,說道:“一定去的。”潤之道:“密斯冷,不要緊的,隻管去。你到了我們門口,不要招呼大門口的號房,一直向裏走。到了樓邊下,那裏有聽差,你隻說找我們姊妹的,他就會一直引到我們那裏來。舍下院子多,你隻要到我那裏去坐,絕不會和別的人在一處的。”清秋微笑道:“並不是怕人,實在因為我一點禮節不懂,到了府上那樣的人家去,恐怕失儀呢。”道之道:“得了吧,我們又是什麽講禮節的人家嗎?你將來就會知道了。”清秋聽說,隻是微笑。道之原有許多話,要當著清秋說,現在見清秋一笑一紅臉,不忍讓她為難,就不說了。燕西看了大家這樣和睦的樣子,心裏是非常的高興,因對清秋道:“我對你所說的話如何?我們家姊,不是藹然可親的人嗎?”清秋笑道:“是的,我不是早就承認了你這句話嗎?”燕西道:“你從前說,除了幾個女同學,就沒有人可以和你來往,是很單調的。現在你要和我三位家姊來往,他們可以給你找上許多女朋友,你就不嫌單調了。”清秋笑道:“你不叫我跟著三位找些學問,長些見識,倒先叫我多交些女朋友?”燕西笑道:“是啊!這話是我說錯了。可是你又對我說,《紅樓夢》上的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那是很對的。賈寶玉反對這十四個字很無理由。”清秋道:“我的這話,並不算反對這十四個字呢。不過說交朋友比求實學要次一等罷了。”道之笑道:“我們老七,從前是高山滾鼓,有些不通往下的,可是這大半年以來,動不動就咬文嚼字,我以為他忽然肯用功夫。最近調查起來,才知道都是密斯冷教的,我要替我們老七謝謝了。”清秋笑道:“這實在不敢當,不過偶和七爺討論一點書本上的事罷了。”潤之笑道:“哎喲!密斯冷,你怎樣和老七是如此稱呼啊?這樣客氣,不像知己了。”說時掉過臉來,對燕西望了一望,微微一擺頭道:“老七,這是你的不對了。你既然和密斯冷這樣好,為什麽還受她這樣的稱呼?你真是豈有此理!”燕西笑道:“沒有,沒有,這是她當著你們的麵,客氣一點說話呢。我們平常說話,就是你我他。”潤之道:“這樣是俗得很。你不看見大哥他們是怎樣的稱呼嗎?”潤之突然說出這句話,覺得太冒失,自己臉也紅了。冷眼看清秋時,卻好她並不在意。其實,清秋聽了這話,不但不嫌潤之冒昧,心裏卻是暗暗為之一喜。以為自己和燕西的關係,就是金家姊妹,也很知道的。所以她也不客氣跟著燕西叫四姐五姐六姐。敏之潤之倒還罷了。惟有道之經清秋這樣一親熱,喜歡得什麽似的,執著清秋的手,滔滔談個不絕,吃完了飯,夥計來沏了兩壺茶喝。道之還沒有走的意思。潤之道:“我們走吧,不要老占住人家的屋子了。你有話說,第二次再談,也還不遲哩。”道之這才笑道:“我真也是高興得糊塗了,隻管向下談。密斯冷,我們下次再會吧。”夥計呈上賬單來,由燕西簽了個字,然後大家下樓出門而去。

清秋仍坐的是燕西的車子,由燕西送她回家。燕西在車上問清秋道:“今天這一餐,你總吃得很滿意吧?我早就對你說了,我們四家姊是最好說話不過。你現在可以證明我的話,不是瞎說了。”清秋道:“你們四姐,實在和氣。我想,我有什麽話,隻要和她說,沒有不成功的。煩你的駕,今天回府去,約一聲令姐到我舍下來,我和她仔細談一談。”燕西道:“你母親呢?當著麵,有許多話好談嗎?”清秋道:“那一層你就不必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隻要把四姐請得來就成了。”燕西道:“好,我就依你的話,明天就把她請來。我看你進行的結果,比我怎樣?”說話時,清秋到了家,燕西不下車,馬上回家去。

到了家裏,一直就向道之屋裏來。見屋裏沒人,又跑到敏之屋裏來,她們三人,正坐著在評論呢。燕西一進房就笑著問道:“如何如何?”道之點點頭道:“這個人算你認得不錯。我明天就對母親去說,準包成功。這孩子小模樣兒又可疼,又可愛,又怪可憐的。可是她的名字太冷一點。本來就姓冷,又叫清秋,實在不是年輕人應當有的。她嫁過來了,我一定給她改一改。”燕西道:“隻要四姐辦成功,什麽都好辦。”道之道:“充其量,你也不過是要早些結婚。人反正是定了她了,或遲或早,主權在你。我們又不是小戶人家,說是拿不出錢辦事,時間是沒有問題的。”

大家正說得熱鬧,恰好玉芬有點小事,要來和敏之商量。走到門口,聽見他們姊妹正在大談燕西的婚事,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她就不進去了,輕輕地退出這個院子,走到屋裏,見鵬振斜躺著在睡榻上。玉芬冷笑一聲,說道:“哼!你們男人家的心思,就是這樣朝三暮四,我都看透了!”鵬振一翻身坐了起來說道:“又是什麽謠言讓你聽來了?一進門就找碴兒。”玉芬道:“謠言嗎?我親耳聽當事人說的。”鵬振道:“什麽事?誰是當事人?”玉芬道:“就是老七,他要結婚了。”鵬振撲哧一笑道:“我看你那樣板著麵孔,不知道什麽事發生了,原來是老七要結婚,這事有什麽可奇怪的?”玉芬道:“你以為他是和誰結婚?”鵬振道:“自然是秀珠妹妹。”玉芬啐了鵬振一下,說道:“你們不要把人家大家閨秀,信口雌黃糟蹋人家!”鵬振道:“‘結婚’兩個字,能算是糟蹋嗎?氣得這個樣子,至於嗎?”玉芬道:“現在並不是她和老七結婚,你提到了她,自然就是糟蹋。”鵬振道:“老七和誰結婚?我並沒有聽說。”玉芬以為鵬振果然不知道,就把剛才聽見敏之他們所說的話,告訴了鵬振。因道:“老七和秀珠妹妹的婚事,早就是車成馬就,親戚朋友誰不知道?到了現在,一點緣由沒有,把人家扔下,叫白家麵子上怎樣擱得下去?這個姓冷的,知道是什麽人家的人?頭裏並沒有和我們家裏有一點來往,糊裏糊塗就把這人娶來,保不定還要弄出多少笑話呢。”鵬振明知道玉芬和秀珠感情十分的好,秀珠的婚姻不成功,她心裏是不痛快的。便道:“老七也是胡鬧,怎樣事先不通知家裏一聲,就糊裏糊塗提到結婚上來?真是不該。”玉芬聽他的話,居然表示同意,心裏倒安慰一點。因道:“可不是!並不是我和秀珠妹妹感情好,我就替她說話,照秀珠妹妹的品貌學問,哪一樣比不過老七?”鵬振道:“那都罷了,最是秀珠待老七那一番感情,是不容易得到的。我還記得,有一次家裏榨甘蔗喝,老七上西山了,她恰好到我們家裏來,分了一碗,不肯吃。找了一隻果子露的瓶子,將汁灌好,塞了塞子,放在冰缸裏,留給老七喝。”玉芬笑道:“你也知道這是女子體貼男子一點心思。但是像這樣的事,我也不知做了幾千萬回,怎樣你一點也不感謝我的盛意?”鵬振道:“我們已經結婚了,我要感謝你的地方,也隻能於此而止,還要怎樣感謝呢?”

玉芬微笑道:“結婚算得什麽感謝?這是你們男子占便宜的事呢。”鵬振見他夫人在燈光之下,杏眼微波,桃腮欲暈,背靠了梳妝台,微微挺起胸脯。她穿的是一件極單薄的藍湖縐短夾襖,把衣裏的緊身坎肩,早脫下了兩隻短衫袖,露出袖子裏的花邊水紅汗衫來,真個是玉峰半隱,雪藕雙彎,比得上海棠著雨,芍藥籠煙。鵬振不由得心裏一動,便挨近身來,拉住玉芬的手笑道:“怎麽結婚是男子占便宜的事?我願聞其詳。”玉芬道:“那自然是男子占便宜的事。從來男子和女子締婚,總是表示男子懇求,沒有說女子向男子表示懇求的。這樣看來,分明是男子有好處。”鵬振道:“男子就是這樣賤骨頭,把一件很平等的事,看做是一樁權利,以為女子是義務。越是這樣,越讓女子拿喬。依我看來,以後男子和女子交朋友,無論好到什麽程度,也不要開口談到婚姻上去,非要女子來求男子不可。”玉芬道:“沒有那樣的事!女子決計不求男子。”鵬振笑道:“得!以後我就提倡男子別求女子。”玉芬將鵬振的手一摔道:“別挨挨蹭蹭的,過去!我看不慣你這樣嬉皮涎臉的樣子。”鵬振一肚子高興,不料又碰了一個釘子。他就笑道:“好好兒的說話,你又要生我的氣。得了,算我說錯了還不行嗎?來,我這裏給你賠個禮兒。”說時,含著笑,故意向玉芬拱了拱手,把頭一直伸到玉芬麵前來。玉芬將一個指頭向鵬振額角上一戳,笑道:“你真是個銀樣鑞槍頭。剛才你說你不求女子,怎樣不到兩分鍾,你就求起女子來了?”鵬振笑道:“理論是理論,事實是事實。得了,我們言歸於好。”玉芬道:“我不能像你那樣子,好一陣兒歹一陣兒,決裂定了,不和你言歸於好。”鵬振向**一倒,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我今天真倦。”玉芬笑道:“你出去,今天晚上,我不要你在這兒睡。”鵬振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你這東西,真是矯情。”玉芬道:“了不得,你索性罵起我是東西來了,我更要轟你。”鵬振道:“你要轟我也成,我有一段理,得和你講講。我要講輸了,當然我滾了出去。若是你講輸了呢?”玉芬道:“你隻管把你的理由說出來,我不會輸的。”鵬振道:“我也知道你不會輸的。但是假使你輸了呢?”玉芬笑道:“若是我輸了,我就輸了吧。”鵬振道:“我輸了,依你的條件;你輸了,也得依我的條件。我來問你,我們這一場辯論,因何而起?”玉芬道:“由秀珠妹妹的事而起。”鵬振道:“那就是了。剛才你說結婚是男子占便宜的事,對不對?”玉芬挺著胸點了點頭道:“對!現在我還是說對。”鵬振道:“既然如此,老七不和白小姐結婚,那算是不肯占白小姐的便宜,這種態度,不能說壞,為什麽你說他不好呢?”這一句話,十分有力量,總算把玉芬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