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著轎子上山,約摸有半裏之遙,到了一個山坡前。坡的三麵,綠樹叢生,枝葉交加,遮得如綠牆一般,一點也不漏縫。靠山徑的這麵,有兩三尺來寬沒有樹木,山徑就由這裏直鑽進去。到了裏麵,轎子便歇在一片草地上。這山坡是坐西北,斜向東南,正傍著一個小山峰。燕西吩咐轎子就在這裏等,扶著清秋上了幾層石階,穿過一道小柏枝短籬,一拐向東,有一片小花圃。如鳳尾草、雞冠花、紅桂、紫薇之類,都開得很好。花圃下臨懸崖,圍著很高的欄杆。有一座青鬆架,還有一個小茅亭。正麵是一個洋月台門,兩扇綠油油的鐵紗門,向外關著。月台是半邊八字亭子,一列四根石柱,上麵牽著密密層層的爬山虎綠藤。月台門下,有一副石桌凳,桌上擺著幾盆早菊、秋海棠之類,非常雅致。花圃向下一望,近是山岡,遠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煙霧沉沉裏有幾個高樓和高塔的影子,那就是北京城了。清秋一見大喜,連說好地方。燕西道:“自然是好地方,當年我們在這裏蓋房子的時候,就費了一番心血,去找地點。既然找得,當然地點不壞了。”正說著話,一隻小哈巴狗,由樹腳下鑽了出來,一枝箭似的帶喊帶跑,躥了過來。清秋兩隻手一揚,哎唷了一聲,連忙藏在燕西身後。燕西頓著腳,正要喝著那狗,上麵的綠紗門就開了,出來一個短裝人,把狗喝住。燕西笑道:“一說起男女問題來,你總不承認女子是個弱者。不說別的,你僅僅遇到一隻小哈巴狗兒,還要我做保護者,何況其他呢?”他倆正在說笑話,那個短衣人已經走上前來,給燕西請了一個安,笑道:“嗬!是七爺來了。你好?”燕西一看,是從前看園子的小李,因點了點頭道:“你倒接了下手,還在這裏幹嗎?”小李道:“你是不管閑事,一點不知道。這兒麻先生說,沒有熟人不成,給咱們總理去信,要借兩個人用用,總理就著我和老王來了。老王幹了半年下山去了,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他說這話時,眼睛可就瞟著清秋。見她和燕西並肩而立,滿臉的笑容,料定了這是少奶奶。便對燕西笑道:“你大喜的日子,我一點也不知道。”說著,走上前一步,又給清秋請了一個安。清秋也隻好點了點頭,明知道他是誤會了,又不好否認。而且他雖誤會,也不過是一部分誤會,不是全部誤會,似乎也不必否認。小李道:“麻先生和太太都在這兒,我給你去回一聲兒。”燕西道:“你不要多說話,你就說,我們來逛山,順道來看房子的。”小李答應去了,燕西便和清秋在茅亭裏坐著。不多一會兒的工夫,那位美國人麻克蘭和他的太太,一塊兒出來,一直迎上這邊的茅亭。燕西走上前,兩個人笑著握了手。麻克蘭操著很熟的京調道:“歡迎歡迎。”於是彼此介紹麻太太、清秋大家見麵。麻氏夫婦在前引導,將他們倆引到屋子裏去。清秋一進門,見迎麵一層台階上,是半中半西三麵環抱的屋子,牆上都爬滿了藤蘿。那台階兩邊的石壁,長滿了青苔,綠茸茸的,直有半寸來厚。清秋輕輕地說道:“別說林泉之樂了,就是這種藤蘿青苔,都也顯得幹淨清幽,這種地方我實在是愛它。”燕西點首微笑。走上台階,這裏是個小院子,三方都有走廊環抱著,沿著欄杆下石頭縫裏,栽些虎耳草、大葉秋海棠,也幽媚動人。到了這裏,不是直上了,卻由走廊之旁,開個海棠葉石門。門裏斜著有一道石廊,由這石廊轉去,另是一個院子。靠院子北,有一座小樓房,麻氏夫婦,便請他們在樓下客廳裏坐。

清秋一進門,倒出於意料之外,裏麵一樣舶來品也沒有,全是紫檀木器、中國的古董字畫。麻克蘭雖是常到燕西家裏去,但是他隻和金銓有交情。他怎樣一個大家庭,家庭裏有些什麽人,當然無從知曉。就是燕西兄弟,他也不過偶然會過一二麵,誰是老大,誰是老二,他也分不清楚。他因為小李報告,說是金總理的少爺和少奶奶來了,他就認為是世交朋友,出來歡迎。一來這屋子是金家的,人家還是主人,當然更對他客氣。二來外國人是尊重女權的,對女子不得薄待。若是美麗一點的女子,無論老少,更要殷勤些。麻克蘭和他夫人一商量,就對燕西說,要請他在山上吃便飯,以表示歡迎。那麻太太雖是中國話不大流利,但是慢慢地說,也還可以。和清秋一談,見她是個受了教育的好少女,也很歡喜,非留她吃飯不可。燕西本就覺得人家盛情難卻,可是怕清秋不同意。現在偷眼看清秋的樣子,被麻太太糾纏著,也像不好言辭。因就笑著說道:“那是很願意的,可是怕時間耽誤多了,趕不進城。”麻克蘭笑道:“不要緊的,我這兒有好幾副床鋪,是讓逛山的朋友來住的。金先生趕不進城,就在山上住了,我們明天一路下山。若是嫌不好,山下還有旅館,可以住下。”燕西笑道:“不必不必!麻先生若留我們吃飯,就早一點,我也用不著客氣了。”麻克蘭點頭笑道:“那倒可以,我就吩咐他們去辦。”清秋聽到麻克蘭那樣說,心裏就是一陣亂跳,臉上也不由得微微地起了一層紅暈。不住地偷看燕西的臉色,看他說些什麽。後來見燕西不肯答應,也覺他是個解人。心裏想著,最好是不吃飯。因為麻克蘭說了,吩咐廚子就辦,那倒也罷了。但山上辦東西,無論預備得怎樣齊備,究竟不及城裏那樣便當。麻克蘭又是加倍客氣,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先叫他們預備茶。原來他們除了早茶吃點心而外,平常是不大喝茶的,廚房裏簡直也不預備開水。這會子臨時叫進茶,又要預備餅幹點心,又要預備開水,這已經耽擱了半點鍾。麻克蘭為讓來賓賞觀風景起見,將他們請到平台上來坐。石凳上鋪了氈毯,然後坐下,茶壺點心,卻由聽差一齊搬到石桌上來。這裏近觀遠瞰,是人前環翠,腳下生雲,這個日子,又是天高氣清,真是馳目騁懷。這位麻克蘭先生,在中國多年,現時還在大學院裏當一個教務長,他和中國少年男女,是接近的日子極多,稍微時髦一點少年人的脾氣,他完全知道。

所以這一和清秋、燕西說話,談得很入港。每每說一句似懂不懂的中國話,就會引得人發笑。談話的時間是最容易混過去的,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個多鍾頭。那個時候,太陽偏到西邊,山頂上這半邊山光全是陰暗的。沿山一帶,那些蒼鬆翠柏,發出一種幽暗之色,另有一種景象。山下一帶平原,陽光斜照著地下的塵土,向上蒸騰,平地一層卻是霧氣騰騰的。燕西看見,對清秋道:“這斜陽暮景,實在要到這種高山向平原望去,才看得出來。我覺得這種景致,多看幾回,也可以讓人胸襟開闊。”清秋輕輕說著笑道:“這是心理作用吧?這時候你看到了山野風景,你就覺得山野風景好。若到了城裏酒綠燈紅的場中,又覺得那裏快樂逍遙,把這裏清涼景況忘記了。”那麻克蘭先生倒也略懂她所說的幾句話,微笑道:“風景的確是和人的心境互相感應的。我在這山上,每在夜裏,那月亮下麵,照著山的影子,很是仿佛,四圍都是風吹著樹聲,好像另外是個世界。我的心裏,不能不另有一種印象。金先生你不能不在山上看一看月色?”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極是遲慢,說一句,半晌才接上一句,一麵說,一麵手上帶比著勢子,好像說得極是沉著。燕西笑道:“果然如此,倒是非在山上賞鑒一回不可,哪一天月亮好的時候,我一定來試試看。”麻克蘭道:“剛過去中秋兩天,今夜的月亮,就好。何不今天就在這裏住下?”清秋逼得不能不說了,紅著臉笑道:“我們明天一早就要上課呢,回去就來不及了。”燕西道:“是的,而且我們出城,沒有對家父說的,是不敢隔夜回家的。”麻克蘭知道中國人的規矩,凡是上等人家,都要講個禮節。禮節之中,尤其是這一個“孝”字。燕西一提到要稟明父親,知道就是不可勉強的事情。笑道:“好吧!若是金先生下次要來,請你先通知我一聲,我是禮拜六必然上山的。要來的話,我們就可以一同坐車子出城來。”燕西笑道:“那恐怕今年年內沒有這個機會了。現在天氣很涼,再過去一個月,北風一吹,山上也許就要下雪。”麻克蘭笑道:“那何至於。但是在這要晚的天色裏,風景也就不壞,我們可以在這山後小亭裏去看看,那裏很好。”清秋道:“不去吧?天色不早了。”但是她說的時候,燕西已站起身來了,也沒法兒攔阻他。於是麻克蘭陪著燕西去逛山,清秋和麻太太依舊坐在這裏談話。不料燕西這一去,又耽誤不少的時間。直待燕西回來,清秋就對燕西說:“已經四點多鍾了,我們要趕快下山才好,不然,就會關在城外麵的。”燕西見清秋臉上很著急的樣子,便對麻克蘭笑道:“飯,我們不敢奉擾了,回頭會關在城外的,我們這就告辭。”麻太太拉著清秋的手,先就不肯。麻克蘭笑道:“不要緊,我吩咐他們這就開飯,絕不會耽誤時間的。”於是就叫聽差趕快預備,將燕西引到後層飯廳裏來。清秋因為人家的飯已經預備了,若是拒絕不去,未免太不合情理。況且那位麻太太又是十二分客氣,拉著手有說有笑,自己就不好意思說不去。他們這飯廳,正在先談話的那客廳後麵,地方高了一層,陽光充足些,又仿佛時間還早。麻克蘭夫婦坐了主席,請他們二人坐下。因為是特別客氣,菜上得很多,許久許久,咖啡才送來。吃完了,又不能立刻就走,所以大家又閑談了一些話,然後向主人翁告辭下山。

轎夫知道他們是主人翁留住了,大家都在草地上躺著睡覺,舒服極了。燕西出來了,他們整理著東西,讓他二人上轎。這轎子下山,非同平常人行路,格外要仔細,所以走得還是非常地慢。清秋抬頭一看,隻見天上的雲彩,有一大半映成絳色。那歸巢的烏鴉,三三兩兩,背著陽光,從頭上飛了過去。遠望小樹林子裏,冒出一縷青青的炊煙,大概是鄉下人家,已經在做晚飯了。清秋因為一味的焦急,手表忘了上發條,早已停了,恰好那飯廳上,又沒有掛鍾,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現在一見種種風景,都含著很濃厚的暮色,這就快晚了。燕西的轎子在後,因回頭對燕西道:“怎樣辦?快晚了,能回去嗎?”燕西道:“秋天了,天黑得早。西直門七點鍾才關城門,要黑得不見人影,才會關起來呢。現在不過五點鍾吧?有四十分鍾,盡可以趕到西直門,絕不會關在城外的。”清秋道:“你準能保不關城門嗎?”燕西道:“怎麽不能保?我晚上進城,也不止一回,準沒有錯。”清秋聽到他如此說,心裏又放寬了些。轎子到了西山旅館前,開發轎錢茶錢已畢,再來看山下停車場上,一輛汽車也沒有,自己那汽車,不知道已開到哪裏去了。燕西頓腳道:“時候已經不早了,他們還要搗亂,今天別想回去了。”清秋道:“你叫了他們走開的嗎?”燕西發急道:“這叫怪話了,我們兩人,始終誰也沒離開誰,怎麽我會吩咐他呢?”清秋道:“也許他們見我們上山去,他以為不下山了,所以把車子開回家去了。”燕西沉吟著道:“也許是這樣的。但是他們太混蛋,我又沒說上山不下來,為什麽著急要走呢?這一定是他們在家裏晚上有什麽聚會,所以趕了回家去。”清秋道:“你不要說閑話了,想個什麽法子進城吧。”燕西道:“有什麽法子想呢?除非是這兒有車,搭人家的車進城。現在這兒一輛車也沒有,就是搭車也沒有法子辦。”說時,他們在空場裏不住地徘徊。清秋一言不發,隻是生悶氣。

這個時候,天色也越發晚了,一輪紅日,早已落向山後,眼前一片平原,已是暮色蒼茫,遙望是分不清田園屋宇。清秋道:“你還幹著急什麽?現在除非是坐飛機進城了。”燕西不徘徊了,停住腳撲哧一笑道:“我看你生氣生到什麽時候?現在也說話了。”清秋道:“就是你天天說要逛西山,要出城,這可鬧得好!”燕西道:“這也不能怪我。一來是那位麻先生留客留得太厲害,二來是汽車夫搗亂。”這飯店裏的茶房,見他兩人在這兒徘徊,便走到燕西麵前,笑道:“七爺,你和少奶奶是不能進城了,開一個房間吧?”燕西望著清秋道:“你看怎麽樣?”清秋道:“不,我看還是上山去的好。”燕西道:“也好,加上麻先生麻太太,可以談得熱鬧些。”茶房道:“不成了吧?轎夫都走開了,找他們不到。況且天黑了,這山上的路也不好走。”燕西笑道:“房間我知道你們有的是,不知道晚上可有什麽吃的沒有?”茶房道:“中餐西餐都可以預備。”

燕西一麵說話,一麵就走了進來,清秋也隻好跟著。一道上了樓,茶房就打開一扇房門,讓他們進去。清秋一看,有一張銅床。另外兩張桌子,幾張沙發椅。臨桌子兩扇窗門洞開,正對著一列平山。窗子裏,正吹來幾陣悠悠的晚風,吹得人精神為之一爽。茶房道:“我先給你沏一壺茶來,好嗎?”燕西道:“好吧,你沏一壺茶來,不要紅茶,就是龍井吧。我們在這兒賞月,慢慢地品茶。”說這話時,茶房已是走了,燕西卻對著清秋說。清秋坐在一張軟榻上,離著燕西很遠。斜著身子躺下,一點也不做聲。燕西道:“我們今天晚晌,會在西山賞月,這也是想不到的事。”清秋道:“我就在這屋裏,你找一間屋子吧。”她是躺著的,燕西看不見她的臉色,因就走近前來。問道:“那為什麽?”清秋自覺得臉像火燒一般,極不好受,側過臉去,望著牆上掛的風景畫片。半晌,才說道:“我就是這樣辦。”燕西道:“這飯店裏的茶房,都指望……那更不好了。我今天晚上,就睡在這軟榻上,你看如何?”清秋道:“那為什麽?你還舍不得那幾個錢,多開一間房子嗎?”燕西道:“倒不是為了這個。這是一個山野地方,很冷靜的。開了窗子,外邊就是一片山,若是有什麽響動,你一個人住上這一大間房,你不怕嗎?”這一句話說出來,清秋一伸頭,隻見一座黑巍巍的山影,正對著窗戶。山上一些高高低低的樹木,被風一吹,都晃動起來。這個時候,天已十分黑了,月亮又沒有上來,屋子裏電燈下一望外邊,更是仿佛有些陰暗。清秋笑道:“把窗戶關起來吧,說著人怪怕的。”這時,茶房送了茶進來,聽說關上窗戶,走上前,就給他們把窗戶關上。回頭就問燕西還要吃什麽?燕西道:“你們這裏的中餐,那是罷了。我們又是剛吃飯的,吃不下什麽,省事點,你就給我們來幾碟子點心得了。”茶房答應去了,燕西笑對清秋道:“你就這樣膽小,連有人在這裏,開了窗戶都怕。”清秋道:“你不說,我倒是不怕,你一說,我可有些膽怯怯的了。”燕西道:“這不過是對著一座山,又不是鬼窩。”清秋一聽說,便皺眉道:“蛖!人家正怕這個,你還要說。”燕西笑道:“越說你膽子越小了。現在關了窗戶,連說都不許說。若是在鄉下住家的人,一年怕到頭,這都不用活著了。一會兒工夫,月亮就要出來了,我們不但要打開窗戶瞧,我們還要走到外麵月亮地下,踏一踏月色,才不辜負今天晚上的月亮。這種機會,是難得的,你說這話,未免太煞風景了。”清秋不服氣道:“你以為我當真怕嗎?回頭我們就一塊兒出去,你看我怕不怕?”燕西道:“那就好極了,回頭我們一塊兒出去步月吧。”

說話時,茶房將點心送來了。燕西笑道:“別躺著,坐起來吃點心吧。”說著,便來拉清秋的手。清秋笑著站起來說道:“吃點心,倒罷了,你吩咐茶房,叫個電話回去。叫你那邊的聽差,和我說話,讓他向我家裏送個信,省得我母親念著。”燕西道:“念什麽?這樣大人,還會跑了不成?”清秋道:“總要送個信才好。”燕西道:“那可別說是在西山。”清秋笑道:“誰也不會比你傻,這還用得著要你吩咐嗎?”燕西道:“那就好極了。”於是按著電鈴,叫了茶房進來,讓他叫電話。這裏叫北京城裏的電話,又是極費事,正等了半個鍾頭,不曾叫通。清秋先是等不過,隻在屋裏走來走去。行坐不安。燕西笑道:“少安毋躁。反正叫通了就是了。”清秋皺了眉,一頓腳道:“不知道怎麽著,今天什麽也不如意,這電話我不叫了。反正叫通了,明天回去,也是少不了要受說的。”說畢,伸腳向軟榻上一躺,正在這時,茶房上樓來報告,電話已經叫通了,請清秋去說話。燕西道:“電話不要了。”清秋向上一跳,連說道:“誰說的?”於是就跟著茶房一路去打電話。約去了二十分鍾之久,清秋才回房來,看她那樣子,臉上有點笑容,不是以前那樣愁眉不展了。燕西道:“去得久呀。”清秋道:“你剛才為什麽不讓我去打電話?若是這電話不打,那更糟了。”燕西道:“我何嚐不叫你去打電話,是你自己發牢騷說不打了。”清秋道:“不是發牢騷,實在今天的事,都嫌別扭。可是剛才這電話,打得倒算痛快。”說到這裏,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燕西道:“什麽好事情,這樣痛快?能說給我聽聽嗎?”清秋自坐在桌子邊斟了一杯茶,隻管呷著帶吃餅幹,卻不住地微笑。燕西道:“你笑什麽?不能說給我聽的事嗎?”清秋道:“我們什麽事不能對人說?不過這件事太巧,我想著好笑罷了。”燕西道:“究竟什麽好事?你說出來,大家痛快痛快。”清秋道:“剛才是韓媽接的電話,她說有兩個同學的,請我去看電影。票買好了,在電影場等著我呢。我就說不回家了,直接就去。若是太晚,我就住在同學家裏,不回家了。有這個機會,倒鑽出兩個給我說謊的人來了。我在母親麵前,向來是有一句說一句的。為了你,撒一次謊,又撒一次謊,我總算對得住你吧?”說著,用手向燕西指點著,抿嘴微笑。燕西道:“照骨肉的情分說起來,當然是母女為重。但是往後一想,恐怕我們的關係密切一點。”清秋搖頭道:“哼!不是憑這一句話,我就能和你一路到西山來嗎?我看你今天的事,是有些成心。”說時,將餅幹撅成一小塊,隔了桌子,拋著打燕西的麵孔。燕西道:“這可實在冤枉。但就讓你說我是成心,那也不要緊,就是告到官去,我也沒有罪。”清秋揚眉一笑道:“怎麽沒有罪?……”

說到這裏,燕西已站起身來,把兩扇窗戶打開,猛然見一輪明月已經掛在窗外樹梢。燕西道:“這月亮太好了,不可辜負它。”說時,回頭一看,那電燈的門子,正在身邊,順手一摸,就把電門關上。屋裏先是一陣黑暗,接上又是一線幽光一閃。清秋道:“這山頭月和街頭月,的確是兩樣,你看它是多麽清潔?”說這話時,燕西伏在窗戶上,清秋也過來伏在窗戶上,兩個人並肩看月。清秋道:“你不是說到外麵去踏月色嗎?走!我們就去。”燕西笑道:“這樣說,你是不怕了。黑漆漆的,我扶著你吧?”燕西剛一攙著她的手,便笑道:“你的衣服太少了,手是冰涼的。這野外有涼風吹著,又是正在下露水的天氣,出去踏月,仔細受涼,還是在屋子裏坐著談談吧。”清秋正望著一輪明月出神,沒有做聲。燕西道:“你想什麽?”清秋道:“我想這月球懸在空中,裏麵也有山也有水,當然和地球一樣。可是據許多天文家說,上麵是沒有生物的,若是真沒生物,那裏的土地,豈不是光禿禿的?中國文人常說月亮裏麵,是清涼世界,那真是清涼世界了。我想從前月亮和地球一樣,是花花世界,後來死了,什麽東西都沒有。由此就想到地球,將來也會有這一日。那個時候,你在哪裏?我在哪裏?這旅館又在哪裏?眼前一切的……”燕西在衣袋裏,取出手絹,給她一個猛不提防,將她的嘴掩上。說道:“那是幾千萬年後的事,用得著我們白操心嗎?我不那樣想。”清秋將手絹奪了,向燕西西裝袋裏一塞。笑道:“你怎麽想?你說。”燕西道:“我是向好處想,我想唐明皇他不愧是個多情種子。”清秋道:“胡扯!怎樣談上唐明皇了?”燕西道:“我還沒有說出來呢,你怎樣就知道我胡扯?”清秋道:“你就說吧,我看你說些什麽?”燕西道:“唐明皇他在八月十五,曾做一個夢,夢到了廣寒宮,見了許多神女,還偷了一套跳舞回來。”清秋笑道:“那個時候,沒有跳舞。我告訴你吧,那叫霓裳羽衣之曲。”燕西笑道:“不錯,是它。我隻覺得這舞名很**,一時記不起來。”清秋道:“天上真有這個曲子嗎?這是一派鬼話。不過唐明皇,自己新編了這個曲子,要讓梨園子弟學得起勁,所以說是仙曲罷了。”燕西道:“無論鬼話不鬼話,他聽說嫦娥是個美人,他就夢到月宮。就算是假話,也可見他欽慕的程度了。”清秋道:“怎樣把荒唐夢話,來附會言情?這完全不對。唉!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就不是荒唐,一夢又有幾時?”燕西道:“咳!得了得了,你常說別人無病而呻,你這不是無病而呻嗎?”燕西說時,手又伸到衣袋裏掏出手絹。清秋在月光底下,看得明白,便按著他的手道:“你又打算胡鬧。”燕西道:“你不許發牢騷,我就不蒙你的嘴。”清秋道:“你引得我發牢騷,怎樣又怪我呢?”燕西笑道:“我們好好地談一談吧。”說畢,順手又扭了電燈,清秋笑著,偏過臉就走開去。依舊在那張軟榻上躺下。燕西道:“這地方怎能睡?仔細涼了。”清秋閉了眼睛,不做聲。燕西道:“怎麽不言語?仔細涼了。”清秋道:“我睡著了。”燕西道:“睡著了,你還會講話?”清秋道:“我是說夢話呢。”燕西笑道:“你真睡著了嗎?我來胳肢你了,你可別躲。”清秋聽了笑著向上一跳,說道:“不許鬧。要這樣鬧,我可要惱了。”燕西也就哈哈大笑。真個是閨房之樂,甚於畫眉,這種快樂,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了。

這西山的電燈,雖不是城裏去的,然而他們那裏自設有磨電廠,倒徹夜通亮。屋子裏的電燈,罩著兩個帶穗子的細紗花罩,別有一種光彩。窗子的玻璃門雖然關上,兩扇百葉木門,就沒有帶攏。隔著了窗子,看那外麵,樹顛秋月,隻在薄薄的秋雲裏猛鑽,如冰梭織絮一般。依著紗燈之邊,有兩隻珊瑚色玻璃瓶,各插了一束晚香玉和玉簪花。到了這晚上,透出一種很濃厚的幽香。這時,清秋想到黃之雋的《翠樓吟》,什麽“月魄荒唐,花靈仿佛,相攜最無人處”,倒有些像這秋夜眠花,山樓看月的情形了。秋夜雖不像冬夜那樣長,卻也不像夏夜那樣短。這月光之下,照著許多人家,人家的癡兒愛女,到了這時,都也擁著溫暖的枕被,去尋他的好夢。人心各異,夢境自然也不一樣。可惜這夢,隻有做夢的人,自己知道。若是那天上月亮裏,真有一個嫦娥,她睜開一雙慧眼,看月光下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醜的,大家都在做夢,那夢裏所現的貪嗔癡頑,光怪陸離,一些夢中人顛三倒四,都像登場傀儡一般,嫦娥雖然可笑他們,恐怕還是要可憐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