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送走白素秋,無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裏很過意不去。又轉一個念頭道:“我將來作了偉人,這一樁事,大概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一筆的了。就是小說家也可附會成文,作一篇有關陰騭的文章呢。”想到這裏,又覺自己為人很不錯,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來。楊杏園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場夢,真是平生一個很深刻的紀念。一天的工夫,心裏老不自在,好像有什麽事,沒有辦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劍塵一個人,忽然跑來了,他說道:“今天下午,閑了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聽戲看電影,都過了時候了。公園裏麵,西風瑟瑟,也沒有趣味。不如花兩角錢,去遊藝園兜個圈子罷。”何劍塵道:“更是犯不著,我們晚上是要出來的,這個時候去,隻好在坤戲場問口站班。文明新戲,我看了是會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說到那三十六本的連台長片電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無趣味。還是找個地方洗澡去罷。”楊杏園笑道:“我們到無可消遣的時候,總是用這最無聊的辦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才好。”何劍塵道:“那就難了,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個娛樂的場合嗎?”楊杏園道:“我倒想起了一個地方,上青雲閣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何劍塵道:“這也是下策。不過我正要找個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著他也好。”說畢,兩個人徑往青雲閣來。他們走到二層樓上,走進一湖春,揀了兩張躺椅的茶座坐了。楊杏園笑道:“中國人喜歡上茶館,也是一個奇特的嗜好。其實哪個人家裏都有茶,何必又花錢,又跑路,到茶館裏來喝。”何劍塵道:“兩個人來喝茶,說說笑笑,那也罷了。還有一個人跑來對著一碗茶,枯坐幾個鍾頭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費解了。”說著,把嘴向對麵茶座一努。楊杏園一眼看去,隻見一張桌子上光光的,隻有一蓋碗茶。那個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在那裏抖文。這一邊睡椅上,也躺的是一個人,茶碗旁邊,多了一盒煙卷,和一疊報,他把報一份一份的拿起來,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楊杏園道:“這一班人,每天在這樣的地方,犧牲幾個鍾頭的光陰,不知所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館的光陰,統計起來,那也是很可驚的事情呢。”何劍塵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c還有些人的職業,是每天非上茶館不可的,你看天橋那許多茶館,就一半為這些人而設。”他兩人正在這裏討論上茶館的問題,忽有一個人叫道:“劍塵,怎麽今天你也到這裏來了?”何劍塵抬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連忙站起來招呼道:“這邊坐,這邊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過來,何劍塵又給楊杏園介紹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橫頭,一張方凳子上坐了。一邊問何劍塵道:“你難道為前天說的那個事,特意來找我嗎?”何劍塵輕輕的說道:“可不是嗎?前途的款子,早已預備好了,隻等你的回音。何以一過三天,你連電話都不給我一個?”柳子敬道:“這個事是完全碰機會的,哪裏比買東西,可以把現錢買現貨呢。”說著,他用指頭在茶杯裏沾了一點茶,在茶幾上寫了一個“閔”字。說道:“要換這個人上台,這條路我就寬的多了。就現在而論,間接的間接,通氣實在難。隻有我日前所說的那個副字號,還可以設法。”又把頭就著何劍塵的耳朵,低低的說道:“老閔這個人,眼光銳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將來財政總長,一定是他,那個時刻,我總能小小活動。前途果然願辦,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個好缺呢?”柳子敬和何劍塵唧唧噥噥,說這一大篇私話的時候,楊杏園知道他們有秘密交涉,便叫送報的拿過幾份報來,也躺在睡椅上,在一邊看報。等他們交涉辦完了,最後約定明日仍在一湖春會麵,楊杏園方才放下報,坐起來和他們說話。柳子敬道:“我晚半天還有一處飯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劍塵道:“請客反正在七點鍾以後,這時候還早,談一會兒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聲說道:“你道這主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剛才說的閔總裁。你想!在他們闊人家裏吃飯,客哪能不按準時候到嗎?”說著,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樓來。他伸頭一望樓下雜貨鋪子裏的掛鍾,已經六點,心想家裏的晚飯,這時已經吃過了。趕回家去,也來不及,便走出青雲閣去。他的包車夫,見他來了,正要把車子拖過來。柳子敬道:“不必,我還要買點零碎東西,你就在這門口等著我罷。”他一個人就沿著馬路走了過去。

原來離這不遠的地方,有一家小火燒鋪,門麵雖不到四尺寬,外號“耳朵眼”,可是它那六個銅子一個的火燒,一個子一個的天津包子,包皮既大,餡兒又多,很有個小小名兒,所以有許多人喜歡去吃。隻因為那個地方隻有一丈來深,三四尺闊,裏麵又擺了小桌子小板凳,要在裏麵吃火燒,非橫著身體進去不可。有時候人多了,還得站在火燒爐子邊久等,然後擠了進去。這天柳子敬因為趕不上家裏的晚飯,也瞞了包車夫,偷著到這裏來吃火燒。他擠了進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燒,一碗細米粥,共總還不到三十個子,真是經濟極了。他肚子吃得飽了,摸摸嘴,會了賬,走出火燒鋪,誰望頂頭就碰見楊杏園和何劍塵,他臉上一紅,隻裝沒有看見,低著頭走了。他這時肚子已經吃飽,心想“剛才和何劍塵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辦到,至少也鬧個二三百塊錢的手續費,何樂而不為?陳易唐他近來在閔總裁那裏跑得很熟,我不妨去安一個伏筆。”主意想定,便坐車向陳宅來。

走到門口,隻見陳易唐的馬車,已經套好在那裏。車上的燈,也亮起來了,意思是就要出門。柳子敬一想,這個時候要進去會他,未免太不識相了,正要叫車夫回轉去,隻見陳易唐已經從裏麵走出來。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見柳子敬,便喊道:“那不是柳子翁嗎?”柳子敬聽了滿口裏答應,便跳下車來,說道:“我本來是到府上來奉看的,因為看見易翁要公出,所以沒有進去。”陳易唐道:“可不是嗎?你早到一刻兒就好了。今晚閔總裁請客,約我過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麽好呢?”柳子敬拱手道:“請便!請便!我明天再來奉訪罷。”陳易唐也一拱手道:“那末,就不恭敬了。”這時,馬車夫早已把車門開了,他一彎腰坐上車去,一陣鈴響,馬車便已開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媽胡同,隻見閔總裁門口,停了一輛汽車,車子邊站了兩個穿軍衣的護兵,一望而知閔總裁家裏,來了一個軍官。他在此地,雖是熟人,下了車也不敢一徑往裏闖,便先到門房裏問問,來的是誰?門房回道:“今天晚上,總裁請公府裏的出納處長秦彥禮吃便飯,怕不見客。”陳易唐道:“不要緊,我不一定要見總裁。我有兩項文件,要留下來,您可呈上去。”門房知道這陳易唐雖不是個大角兒,可是與閔克玉常共機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緊的事,非會總裁不可。說道:“這樣說,我就替您進去回一聲罷。”說著,徑自去了。陳易唐在閔家這方麵,原是餓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廁的,有些禮節,都可以刪去,也就徑往內客廳裏去等著。一會子門房出來說道:“總裁說,請您等等,過會就來的。”陳易唐聽了,便老老實實的等候著。誰知一候就是一個多鍾頭,也不見閔克玉出來,未免煩燥得很。一會兒,有一個內聽差過來,是他向來認識的。便問道:“總裁在哪裏請客吃飯,怎麽外麵一點響動沒有?”聽差說道:“今天不是請客,是留秦八爺吃便飯,這時剛在上房開飯呢。”陳易唐心想道:“怎麽著?把秦彥禮留在上房吃飯嗎?這人雖在老魏那裏掌權,究竟出身不高,老閔怎麽這樣聯絡他,竟和他敘起通家之好來?這話要傳到外麵去,那就太不好聽。”想畢,隻得又坐下來等。過了好一會,仍不見閔克玉出來,便一個人走出內客廳,要把文件交給聽差,先自回去。誰知一個聽差卻也不曾看見。他一時不曾留心,出來一拐走廊,轉錯了一個彎,徑向上房走來。抬頭一看,隻見上麵屋子裏,電燈通亮,打玻璃窗子裏看去,裏麵一張桌子上坐了二男一女,旁邊幾個聽差,穿梭般的在那裏伺候。他這才知道走錯了,趕忙退了出去。

這男女三人有一個正是閔克玉,一個是秦彥禮,那女的名叫幺鳳,卻大大的有名,民國三年的時候,黃陂三傑,她曾占一位。當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時候,人家曾送她兩副對聯,把她的名字嵌在裏麵。一副是“啼發陽阿吾老矣,收香幺鳳意如何?”又一副是“佛雲阿度阿度,子曰鳳兮鳳兮”,幺鳳就是這樣出名的。那時候,閔克玉的手頭,鬆動的多,賭運也還好,大概總是贏,就花了許多錢,把幺鳳娶了回來。誰知道他的花運好,官運賭運,卻大壞而特壞,四五年的工夫,虧空下來,有三四百萬。不但說得人家不肯信,簡直說得怕人。中間他也曾運動作江南省長,事已有九分成功,偏偏被一個張狀元知道了,大為不平,打了個電報給政府,說這人是邪嬖子,焉能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這個電報,就把原議取消,閔克玉隻為這“邪嬖子”三個字,把一隻煮熟了的鴨子,給他飛了。他恨張狀元已極。後來他做了財政總長,張狀元電致政府,要在公款項下,移挪三十萬元,維持他的紗廠。閣議上已通融了,閔克玉記起張狀元罵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議打消。江南人士,因此說了一段笑話,說到底是狀元的文字值錢,“邪嬖子”三個字,打斷了一筆三十萬元的收入,算起來一個字值十萬元。古人說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文字價值了。這時閔克玉又歇了好久沒做官,實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裏等著要款,便和出納處長極力聯絡。這晚閔克玉,請秦彥禮便飯,本來對酌,並無別人,因為如此,就好商量秘密問題。二來也是閔克玉一種手段,表示親熱的意思。隻要把秦彥禮聯絡好了,他和極峰燒鴉片的時候,要代為說什麽都可以說得進去。不然,你就把極峰聯絡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圍極峰的人,要破壞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鬧克玉看到此層,以為這人麵前,不能不下一番滾熱的工夫,所以把秦彥禮當作自己家裏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內室裏吃飯。這秦彥禮的出身,說來本有傷忠厚,鬥大的字,還認不了三個,你和他談什麽政治經濟,那不是廢話!所以這晚閔克玉和他隻說了幾句將來籌款的話,大半都是說哪裏的戲好,哪家班子裏的姑娘好,閑談一些不相幹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彥禮的心意,他就問閔克玉道:“我聽見許多人說,近來八大胡同裏的生意,都壞極了,許多姑娘都往外跑,這是什麽道理?”鬧克玉道:“北京這個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碼頭,僅是政治的中心點,市麵還要靠官場來維持。您想,現在各機關不發薪,一班人員,吃飯穿衣還有問題,哪裏有錢逛窯子。”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道:“比起我們玩笑的時候,那真有天淵之隔了。”秦彥禮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兒,我也是很久仰的,聽說有一位姨太太……”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閔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個小妾,是在這裏娶的。我們弟兄,無不可談的話。小妾在那個時候,很有點微名,現在的胡同裏麵恐怕是尋不出來了。”秦彥禮笑道:“那我是早已聞名的了,聽說這位姨太太,對於戲劇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閔克玉笑道:“你老哥是內行,在別個麵前,可以這樣說,在你老哥麵前,是不敢說的。”秦彥禮道:“這樣說起來,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夠把我這位嫂子,請出來見見?”閔克玉道:“我正要請她拜見,怎麽說能不能的話。”便吩咐內聽差道:“進去把三姨太太請出來。”聽差答應著去了。不一會的工夫,隻見幺鳳穿了一套水紅綢的西服出來,正是宮鬢堆鴉,玉肌袒雪,芍藥臨風,芙蕖出水,說不盡的花團錦簇。秦彥禮雖然出入朱門,見的不過是些北地胭脂,像這種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裝,卻是少見。說什麽色授魂與,簡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來。閔克玉連忙指著秦彥禮告訴她道:“這是秦八爺。”幺鳳把隻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著,對秦彥禮彎著半個腰鞠躬兩下。秦彥禮慌了,一迭連聲的叫請坐,幺鳳含笑挨著閔克玉坐下。這時,秦彥禮為著初見麵,總要客氣一點,還不能和她暢談,倒是幺鳳大大方方的,有說有笑。一會人家開上飯來,閔克玉對幺鳳道:“秦八爺不是別人,你也在此地奉陪罷。”幺鳳自然唯唯答應。秦彥禮就和問克玉對麵坐了,幺鳳坐了下麵的主席。他們坐定了,這頭一巡酒照例是聽差斟好了,卻將一把提柄的小銀壺,放在幺鳳麵前。到了第二巡酒,幺鳳那肥藕似的胳膊,提著酒壺,伸到秦彥禮的麵前,便往酒杯子裏斟酒。秦彥禮連忙把兩隻手舉起杯子來,口裏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幺鳳將壺往懷裏一縮,操著清脆的京調,微微一笑,對秦彥禮說道:“您千一杯。”秦彥禮聽了這話,當真舉杯子,將杯子裏的餘酒,一吸而盡,回頭對幺鳳一照杯,說道:“幹!”然後幺鳳才滿滿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彥禮等幺鳳將酒壺放下,他拿了過來,也要回敬一杯。幺鳳將手把酒杯一按,說道:“反賓為主,沒有這個道理。”秦彥禮執著酒壺,站了起來,哪裏肯依,幺鳳隻得讓他斟上。秦彥禮說道:“作弟的幹了一杯,嫂子也得幹一杯。”幺鳳笑道:“我不會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彥禮道:“就是不會喝酒,這一杯總得賞兄弟的麵子。”幺鳳沒法,也隻好幹了一杯酒,對他一照杯,然後再由他斟上。閔克玉看見他們這樣客氣,一聲也不言語,坐在一旁,掀髯微笑。三個人一麵吃酒,一麵談話,十分痛快。秦彥禮借著幾分酒意蓋了臉,無話不談,便問幺鳳道:“嫂子也常常出去聽戲嗎?”幺鳳道:“也不常去,碰著有義務戲的時候,角兒都齊備,高興就去聽幾出。”秦彥禮對閔克玉一笑道:“這就是內行話了。”又回轉頭來,對幺鳳道:“我早聽說嫂子的戲,唱得很好。”幺鳳笑道:“我什麽也不懂,那是沒有的話。”秦彥禮道:“閔兄老早告訴我了。你又何必相瞞呢?”幺鳳拿出手巾來捂著嘴一笑,說道:“曉是曉得唱兩句,沒有板眼的,胡鬧罷了。”秦彥禮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飯,我要領教,領教。”幺鳳笑道:“我早也聽見八爺是懂戲的,那不是關夫子麵前玩大刀嗎?”秦彥禮道:“不要客氣,一定要領教的。”一會兒把飯吃過,秦彥禮喝得有幾分醉意,當真就要幺鳳唱給他聽,他竟忘記這是總裁得意的姨太太。幺鳳雖然不在乎什麽禮節,到底礙著閔克玉的麵子。誰知閔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彥禮做一個深密的朋友,便對幺鳳說道:“秦八爺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請八爺指教指教罷。”幺鳳一看閔克玉的顏色,競有很願意的樣子,她本是胡同裏的出身,專門能看眼色行事的,閔克玉的意思,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風轉舵,說道:“你難道真要我出醜嗎?那末,我隻好向八爺請教了。”秦彥禮說道:“這才算得開通。嫂子可會拉胡琴?”幺鳳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隻好清唱兩句罷了。”閔克玉插嘴道:“秦八爺這個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請秦八爺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胡琴也就蓋過去了。”秦彥禮當真毫不客氣,說道:“隻要嫂子肯唱,我就湊合罷。”幺鳳便回頭吩咐老媽子,把自己精製的胡琴拿了出來。幺鳳接過,雙手遞給秦彥禮,他接過胡琴,說道:“你瞧,不說別的,單瞧這把胡琴,就知道是個會唱的了。”說畢,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拿出一方手絹蓋好膝蓋,把胡琴放在上麵,先拉了一個小過門。小過門拉過,秦彥禮便和幺鳳一笑道:“唱什麽呢?”幺鳳笑道:“我實在唱得不好,怎麽好呢?”秦彥禮道:“嫂子,你真是太客氣,人家胡琴都拉了,你還推諉什麽?”幺鳳笑道:“那麽,我隻好獻醜了。”低頭想了一想,笑道:“我唱一段麻砂痣罷。”說罷,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解事的老媽子,早遞上一碗熱茶過來,幺鳳接過來喝了一口,仍舊遞給了老媽子。那邊秦彥禮早把胡琴弦子合好,把二簧慢板拉起來,拉到合四乙四合四上尺,把頭就掉過來對幺鳳一望,幺鳳便借燈光暗地裏唱將起來。唱到“莫不是嫌我老難配鸞凰”,耍了一個花腔。秦彥禮把胡琴拉得飛舞,口一溜,就叫了一聲“好”。幺鳳微微含笑,仍舊唱了下去。唱完,秦彥禮將胡琴停住,一迭連聲的叫好,閔克玉在一旁也笑著湊趣。秦彥禮道:“嫂子生角唱得好,青衣也一定唱得好的,再唱一段青衣,好不好?”幺鳳道:“青衣更難唱了,胡琴一托,我就會慌的。”秦彥禮道:“沒有的話,請罷,請罷!”閔克玉也道:“我聽你那虹霓關一段,唱得還有點對,何妨試試。”秦彥禮道:“好!我就最喜歡的是丫環唱的那一段。”又再三催幺鳳唱。幺鳳喝了一口茶,又隨著秦彥禮的胡琴唱了一段,唱到“一心心要配鸞凰”那一句,對秦彥?[瞅了一眼。唱畢,秦彥禮放下胡琴,說道:“勞駕!勞駕!”親自倒了一碗茶,遞給幺鳳。幺鳳連忙站了起來接著,笑著說道:“不敢當!不敢當!”這時,幺鳳喝醉之後,又唱了幾句戲,身上熱了起來,把衣服裏麵的香精,臉上的香粉,一齊烘出香味來。秦彥禮在下風頭坐著,聞著香味,正是合古人那句“櫻唇吐出如蘭氣,僥幸何人在下風”的兩句話。他心裏想道:“閔克玉這小子真有福氣,怎樣弄了這樣好的一個姨太太。我要弄得到這樣一個人,就是花個兩三萬,我也願意呢。”正在這裏胡思亂想,聽差過來回話,說是公府裏有電話來,請秦處長趕快回去,有話說。這時,秦彥禮正貪著和幺鳳胡纏,哪裏肯走。便道:“你去回話,說我有事,遲一刻才能回來。”聽差自然照話向電話裏回答,誰知那邊聽著,卻罵了起來,說道:“混蛋,你不會回話,換過一個人來。”這人碰了一鼻子的灰,隻得讓旁人去接話。那邊又道:“你去告訴秦處長,老帥要洗腳,立刻等秦處長回來。快去說,快去說!”這個聽差,一邊答應一邊想道:“這句話怎樣好回?”隻得回稟秦彥禮道:“公府有話和處長說,請處長自己說話罷。”秦彥禮接過耳機,那邊說道:“我是小沈,您是秦處長嗎?那裏的電話沒有打到,誰知道您還在這兒啦。老帥洗腳,您就快點回來罷!我們伺候,他老人家不願意呀。”秦彥禮聽他說這話,怕別人知道,連忙答應道:“我就回來,你掛上罷。”說畢,掛上耳機,就吩咐聽差開車。閔克玉道:“什麽事,這樣急,說走就走。”秦彥禮道:“老帥有事,立等我回去,我怎樣能耽擱?”閔克玉心機一動,問道:“是不是關於內閣的事。”秦彥禮臉一紅道:“不是,不是,老帥一點小事罷了。”說著和幺鳳一拱手道:“嫂子,咱們明兒會。”說畢,就匆匆的去了周克玉見他如此,也不知道是什麽事。後來由聽差的口裏打聽出來,才知道是老帥要他回去洗腳。便和幺鳳道:“你瞧老魏多倚重他,洗腳都非他來不可,其餘可想而知。這人可惜不大識字,我要是有他這樣的地位,何愁不能組閣?”兩人說得欣羨不置。閔克玉對幺鳳道:“這個人在老魏麵前,十分走紅運,我們要想活動,在他麵前非加倍聯絡不可。我看他對於你倒很好,你可處處留點心,趁機會替我幫點忙。”幺鳳笑道:“你這話奇了,我怎樣幫你的忙?我倒要請教。”閔克玉正色說道:“玩笑歸玩笑,正經歸正經,我實在是真話。我的虧空,你是知道的,不說別的,就是老太太那三十萬兩銀子,還是老太爺在世積存下來的,他老人家原不願意存在銀行裏,是我硬在老人家麵前擔保,存到中發銀行裏去。誰知一拿去,銀行就關了,現在毫無開門的希望。老人家天天嘮叨,說我自負為財政家,一點用處沒有,連老娘的棺材本都花了。你想,這話不教人難受嗎?我現在的計劃,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能上台,馬上就把金馬克這案子辦了,撈回他三四百萬再說。事成之後,哪怕鬧個通緝呢,總算把身子洗幹淨了呀。所以我現在的情形,不愁經濟不能活動,隻愁不能上台。老實說,靠我這樣硬撞硬的運動,不在老魏身邊安個內線,那是不行的。所以我對於秦八爺,要格外聯絡他,好請他在裏麵說幾句話。就是我今晚上請他吃飯,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但是他對於我,卻不過麵子上的交情,要他切切實實的幫忙,不能不拿一點手段出來。不是我誇獎你的話,你的應酬功夫,實在比我好,我很希望你替我打打邊鼓。一好大家好,我想你也是願意的呀。”幺鳳笑道:“虧你不害臊,說得出這些話。堂堂一個總裁,卻要姨太太替你運動差事。”閔克玉也笑道:“你怕這是我一個呀,我也是學得來的呢。”幺鳳道:“那末,照你這樣說,什麽財政計劃,什麽條陳,那都是廢話了。”閔克玉道:“嗬!你說這話,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了。”便按鈴叫聽差的進來。一會兒聽差進來,垂手站立一邊。閔克玉問道:“七點鍾的時候,陳易唐先生來了,我請他在客廳裏候著,後來我忘記出去會他,大概是走了。他留下什麽話沒有?”聽差說:“陳先生留下一卷文件,他就走了。他說‘總裁有事,我就明天再來’。說完就去了。”閔克玉點點頭,也就沒有追問。

原來這晚陳易唐闖進上房來了,正是幺鳳秦彥禮吃酒唱戲的時候。他心下一想,閔克玉一定有陰陽八卦在內,我若久在這裏,反好像有心刺探人家的秘密,不如避嫌早走罷。所以他回到客廳裏,把文件交給聽差,他就走了。他回到家裏,不大的工夫,柳子敬就打了電話來了,說:“現在有幾個畢業的學生,和南方來的幾個土財主,急於要謀草字頭竹字頭,我前回托易翁的話,今天晚上,本想來麵談的,不料你又到閔總裁那裏吃飯去了。”陳易唐接了電話,想了一想,說道:“有是有條新路子,不知前途預備多少數目,子敬兄能直接不能直接?”柳子敬道:“我當然能直接。數目他們也沒有酌定,若是發表能快一點,多出幾文,他們也願意。易翁的意思如何呢?”陳易唐道:“他們若是有七個八個,那就可以少一點。兩三個就要多一點。因為無論多少,反正是這一套手續。”柳子敬道:“這個我也明白的。易翁看大概要多少呢?”陳易唐道:“電話裏麵,也不便說,請你白天到我這裏來罷。”柳子敬道:“也好,我明天準到府上奉訪。”說了一聲“再會”,就把電話掛上。

到了次日,柳子敬先來會陳易唐。會過之後,到了晚上,他就一直到何劍塵報館裏來,回何劍塵的話。這時,編輯部裏還沒有動手編稿子,何劍塵史誠然楊杏園和幾個同事的,買了一大包糖炒熟栗子,一大包落花生,圍住大餐桌上,正在那裏說說笑笑,吃得快活,聽差拿進片子來,說是有位柳先生要會。何劍塵說:“請在會客廳裏坐罷。”說著,也就跟著出來了。見麵之後,兩人坐下。柳子敬先說道:“你說的那個話,辦大的不成,到是草字頭竹字頭,我已經和你打通一條路子了。不知道實在要辦的人有幾個?”何劍塵道:“辦簡任的有兩個,辦薦任的有七個。”柳子敬把腿一拍道:“這就好極。現在我這條路子,是一批特保案,隻要指令照準,並不用得過銓敘局這一道難關的。你所說的人,正是不多不少,以便他自己可以加一二位進去。”何劍塵道:“數目要多少呢?”柳子敬道:“要是手續料在外,那自然好說。若是手續料在內,我們得先劃算劃算,介紹人究竟可以得多少,然後才好酌定。”何劍塵道:“要是手續料在外呢?”柳子敬道:“要是在外,草字頭每人一千五,竹字頭每人二千四。手續料,我這邊共三個人,照二成打對折,實分一成,總算公平交易的辦法。”何劍塵搖搖頭道:“似乎用不了這個數目吧?我聽說李麻於方麵,有人弄得不少,草字頭隻有八數。”柳子敬不等他說完,接口就說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絕對不確。”說著,放低一點聲音說道:“你想,這個事,至少要打通老總手下的親信,豈是破了整數的買賣,可以運動他們的?”何劍塵道:“這錢又不要我出,隻要他肯花,我焉有不望辦成之理!隻是你說這個數目,和手續料,都重了一點。恐怕前途望而生畏,我們豈不白忙一陣?所以我的意思,以為要酌乎其中才好。”柳子敬偏著腦袋,想了一想,說道:“依你的意思呢?”何劍塵道:“我也不能做主,不過我想草字頭一千,竹字頭雙倍,連兩麵的手續料在內,或者可以辦。你想這個數,總計起來就不少,共是一萬一呢。”柳子敬道:“話雖這樣說,前途原來說的那個數,是看死了的。況且這又不是天橋買零碎,可以望天說價,就地還錢,你說是不是?我隻怕到那方麵照直說了,卻要碰釘子。”何劍塵道:“這樣說,這事就僵了,那隻好再找路子。”柳子敬把手一扯他的衣袖道:“別忙啊!給釘子我碰,不給釘子我碰,是前途的事。怕碰釘子不怕碰釘子,是我自己的事。照你這樣說,既然你那方不肯多出,我們忙一陣子,也不能就放手,事到如今,我隻好再向前途撞撞木鍾看。那方麵是老朋友,碰了釘子,也不算回事。不過你說的數目,也不能言無二價,總要有點上下才好,我也好說話。”何劍塵道:“那末,你上那方麵去說,我在這一麵說,隻要遷就成功,我們就自然情願的。”柳子敬心裏想道:“人家說何劍塵有手段,他鬆一把,緊一把,真是不錯。”便道:“就這樣辦罷。”二人又商量了一陣,柳子敬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時間到了,不便久談,我們明天再接頭罷。”就告辭走了。何劍塵送到大門口,便走回編輯部。楊杏園笑著問道:“這位柳先生,一臉三等政客的派頭,你為什麽和他來往得這樣親密?”何劍塵笑道:“不瞞你說,我因為馬上有筆開銷,無處挪移,沒有法,我就破了戒,做了一次一百零一回不道德買賣。”楊杏園道:“難道你還做黑貨生意不成?”要知如何答複,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