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過上清寺,看到某大廈三層樓,鐵爐子煙囪,四處鑽出,幾個北方同伴,不約而同的喊了一聲久違久違。煤爐這東西在北方實在是沒啥稀奇,過了農曆十月初一,所有北平的住戶,屋裏都須裝上煤爐,第一等的,自然是屋子裏安上熱氣管,盡管幹淨,但也有人嫌那不夠味。第二等就是鐵皮煤爐,將煙囪支出窗戶或牆角去。第三等是所謂“白爐子”,乃是黃泥糊的,外層塗著白粉,一個鐵架子支著,裏麵燒煤球。燒煤球有許多技巧,這裏不能細說。但唯一的條件,必須把煤球燒得紅透了,才可以端進屋子,否則會把屋子裏人熏死。每冬,巡警閣子裏,都有解煤毒的藥,預備市民隨時取用,也可見中毒人之多。其實煤球燒紅了,百分之百的保險,無奈那些懶而又怕冷的人,好在屋子裏添煤,添完了就去睡暖炕,不中毒何待?
鐵爐子是比較衛生而幹淨。戰前,有白鋼或景泰藍裝飾的,大號也不過十一二元。普通的三四號爐子,隻要三四元。白鐵片煙囪,二毛幾一節,黑鐵的一毛兒一節,一間屋子有二三十節足矣。所以安一個爐子計,材料共需十元上下。小爐子每冬燒門頭溝煤約一噸半,若日夜不停的燒,也隻是兩噸,每噸價約十元上下。所以一間屋子的設備,加上引火柴塊,也隻是二十元。若燒山西紅煤,約加百分之五十的用費,那就很考究了。你說,於今在重慶驚為至寶,咱們往年在北平住著的人聽說,不會笑掉牙嗎?
煤爐不光是取暖,在冬天,真有個趣味。書房屋角裏安上一個爐子,講究一點,可以花六七元錢,用四塊白鐵皮將它圍上,免得烤糊了牆壁。盡管玻璃窗外,西北風作老虎叫,雪花像棉絮團向下掉,而爐子燒上大半爐煤塊,下麵爐口呼呼地冒著紅光,屋子內會像暮春天氣,人隻能穿一件薄絲棉袍或厚夾袍。若是你愛穿西裝,那更好,法蘭絨的或嘩嘰的,都可以支持。書房照例是大小有些盆景,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甚至夏天的各種草本花,顛倒四季,在案頭或茶幾上開著。兩毛錢一個的玻璃金魚缸,紅的魚,綠的草,放在案頭,一般的供你一些活潑生機。
我是個有茶癖的人,爐頭上,我向例放一隻白搪瓷水壺,水是常沸,叮零零的響著,壺嘴裏冒氣。這樣,屋子裏的空氣不會幹燥,有水蒸氣調和它。每當寫稿到深夜,電燈燦白的照著花影,這個水壺的響聲,很能助我們一點文思。古人所謂“瓶笙”,就是這玩藝了。假如你是個飲中君子,爐子上熱它四兩酒,烤著幾樣鹵菜。坐在爐子邊,邊吃邊喝,再剝幾個大花生,你真會覺著爐子的可愛。假如你有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伴著,兩個人搬了椅子斜對爐子坐著,閑話一點天南地北,將南方去的閩橘或山橘,在爐上烤上兩三個,香氣四統。你看女人穿著夾衣,臉是那樣紅紅的。鍾已十二點以後,除了雪花瑟瑟,此外萬籟無聲,年輕弟弟們,你還用我向下寫嗎?
我還是說我。過了半輩子夜生活,覺得沒有北平的冬夜,給我以便利了。書房關閉在大雪的院子裏,沒有人攪擾我,也沒有聲音攪擾我。越寫下去電燈越亮,爐子裏火也越熱,盆景裏的花和果盤裏的佛手在極靜止的環境裏供給我許多清香。餓了烤它兩三片麵包,或者兩三個咖喱餃子,甚至火燒夾著豬頭肉,那種熱的香味也很能刺人食欲,斟一杯熱茶,就著吃,飽啖之後,還可伏案寫一二小時呢。
鐵爐子呀!什麽時候,你再回到我的書房一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