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吃過北平的鬆柴烤肉嗎?現在街頭上橙黃橘綠,**攤子四處擺著,嚐過這異味的人,就會對北平悠然神往。

據傳說,鬆柴烤牛肉,那才是真正的北方大陸風味,吃這種東西,不但是嚐那個味,還要領略那個意境。你是個士大夫階級,當然你無法去領略。就是我在北平作客的二十年,也是最後幾年,變了方法去嚐的,真正吃烤肉的功架,我也是“仆病未能”。那麽,是怎麽個情景呢?說出來你會好笑的。

任何一條馬路上,有極寬的人行路,這路總在一丈開外,在不妨礙行人的屋簷下,有些地方,是可以擺著浮攤的。這賣烤牛肉的爐灶,就是放置在這種地方。無論這爐灶屬於大館子小館子或者飯攤兒,布置全是一樣。一個高可三尺的圓爐灶,上麵罩著一個鐵棍罩子,北方人叫著甑(讀如贈),將二三尺長的鬆樹柴,塞到甑底下去燒。賣肉的人,將牛羊肉切成像牛皮紙那麽薄,巴掌大一塊(這就是藝術),用碟兒盛著,放在櫃台或攤板上,當太陽黃黃兒的,斜臨在街頭,西北風在人頭上瑟瑟吹過。鬆火柴在爐灶上吐著紅焰,帶了維繞的青煙,橫過馬路。在下風頭遠遠的嗅到一種烤肉香,於是有這嗜好的人,就情不自禁的會走了過去,叫一聲:“掌櫃的,來兩碟!”這裏爐子四周,圍了四條矮板凳,可不是坐著的,你要坐著,是上洋車坐車踏板,算來上等車了。你走過去,可以將長袍兒大襟一撩,把右腳踏在凳子上。店夥自會把肉送來,放在爐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蔥白,一碗料酒醬油的參合物。木架上有竹竿做的長棍子,長約一尺五六。你夾起碟子裏的肉,向醬油料酒裏麵一和弄,立刻送到鐵甑的火焰上去烤烙。但別忘了放蔥白,去摻合著,於是肉氣味、蔥氣味、醬油酒氣味、鬆煙氣味,融合一處,鐵烙罩上吱吱作響,筷子越翻弄越香。

你要是吃燒餅,店夥會給你送一碟火燒來。你要是喝酒,店夥給你送一隻杯子,一個三寸高的小錫瓶兒來,那時你左腳站在地上,右腳踏在凳上,右手拿了長筷子在甑上烤肉,左手兩指夾了錫瓶嘴兒,向木架子上杯子裏斟白幹,一筷子熟肉送到口,接著舉杯抿上一口酒,那神氣就大了。“雖南麵王無以易也!”

趣味還不止此,一個甑,同時可以圍了六七個人吃。大家全是過路人,誰也不認識誰。可是各人在甑上占一塊小地盤烤肉,有個默契的君子協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話:“味兒不壞!”於是做個會心的微笑。吃飽了,人喝足了,在店堂裏去喝碗小米稀飯,就著鹽水疙瘩,或者要個天津蘿卜啃,濃膩了之後再來個清淡,其味無窮。另有個笑話,不巧,烤肉時,站在下風頭,爐子裏鬆煙,可向臉上直撲,你得時時閃開,去揉擦眼淚水兒。可是一麵揉眼睛,一麵長筷子夾烤肉,也有的是,那就是趣味嗎!

這樣說來,士大夫階級,當然嚐不到這滋味。不,順直門裏烤肉宛家的灰棚裏,東安市場東來順三層樓上,前門外正陽樓院子裏,也可以烤肉吃。尤其是烤肉宛家,每到夕陽西下,喝小米稀飯的雅座裏,可以搬出二三十件狐皮大衣,自然,那灰棚門口,停著許多漂亮汽車。唉!於今想來,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