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這樣一句話,在新人物感到腐化,或舊人物感到離奇的當兒,都靠它來解決了。像周計春提出來的這個問題,本來是不容易答複。若說思念父親是對的吧,餘何恐向來是主張廢除家庭製度的,不合自己的主張;若說思念父親是不對的吧,剛才自己才誇獎了他父親幾句,這頃刻之間,自己也不能自圓其說。所以匆促之間,使出了他的老著,隻說一句:“這是過渡時代應有的現象。”

計春對於這句話,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要完全明白,就當再問餘何恐兩句。隻是他正在忙於著作,不是說廢話的時候,也就不敢追問。餘何恐繼續地需要材料,自己也就繼續地供給材料。

而餘何恐得了許多材料以後,文不加點,就去編他那三幕劇本。這個劇本,是在他腦筋裏經營了一年多的好作品,現在有了計春供給實在的材料,也就加倍的得意。到了次日晚上,他已把這本三幕劇的劇本,完全脫稿。

計春住在這簡陋的小客店裏,在那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人影如有如無,這已經是極不好的印象。加之人靜靜地坐在這裏,卻有似臊非臊,似臭非臭的氣味,隻管向鼻子裏送了進來,令人聞到,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麽不好受的感覺。

餘何恐真是一個平民化的文學家,他毫不在乎,他手上托了抄寫的稿紙,口裏銜著雪茄煙,斜靠了桌子,在那裏校對,他忽然向計春道:“密斯脫周!這一段對白,你看怎麽樣。以下是父親對牧牛的兒子說的,他說:這東家太可惡了,一塊錢買五鬥稻的時候,他說不忙收租,隻管存放下來。現在稻賣三鬥的時候,就一天來逼兩三次,他媽的!……”

計春插嘴道:“餘先生!你是把我父親作背景嗎?”餘何恐道:“是的。”計春道:“他倒是老實,向來不罵人家父母。”餘何恐笑道:“你也太老實了。這是描寫農人的口吻,與你父親何幹?”於是繼續地念著劇本道:“隻過了四個月,一塊錢多賺兩鬥。越是有錢的人,越在窮人身上榨油。孩子你記著,有錢的人,都是我們的仇人。我們千萬不能和他合作。”

計春聽到合作兩個字,本來又想說不對。鄉下做莊稼的人,知道合作兩個字,做什麽解釋?不過他同時感想到這對白上的兩句話:“有錢的人都是我們的仇人,千萬不能和有錢的人合作。”這可有些研究的餘地。除了自己這半年來,都是沾了有錢人的光而外,便是餘先生他終日地想找出幾個資本家出錢,開一所模範劇場,似乎也是找有錢人合作,就以過去而論,他住的那洋房子,終日吃喝遊戲,那錢並非是由窮人身上弄來的。這話又說回來了,假如是由窮人身上弄來的,他就成了這劇本上的土豪,是在窮人身上榨油的了。那麽,無論那過去的錢,是由窮人身上來的,或者是由富人身上來的,都有不對。前者是投降資本家,後者是剝削窮人。總而言之,是個隻會消耗的寄生蟲。

在計春這般沉沉思索著窮人富人合作問題的時候,幾百裏路外,他的父親周世良睡在醫院的病**,也沉思著這窮人富人合作的問題呢。他想著:憑了孔家大小姐勾引我的孩子,破壞了孩子們的婚姻,這個人是可恨的,但是自己病在北平,找兒子,兒子不見麵,找朋友,朋友又走了。眼睜睜就要病死在小客店裏,幸得她不辭勞苦,送到這醫院裏來,而且花了許多的醫藥費。自從進醫院之日起,她每日都到醫院裏來探病一回,就在這上麵說,這個人的心腸就不壞。假如是沒有她,或者我已經死了。在鄉下我受著周高才的敲詐,我曉得有錢的人,是怎樣發財起來的,我已經恨有錢的人了。到了省裏,那孔大有,掛著一塊孔善人的招牌,隻是在麵子上做些好事。若是得罪他,他拿出來的手段,比不善的人還要厲害,於是我不恨有錢的人,我隻是怕有錢的人了。

他正如此沉思著,房門推開了。令儀卻伸了頭進來,她沒有說話,先就笑著,然後輕輕地走到床麵前問道:“老人家!今天覺得更好些了嗎?”世良點頭道:“好多了!吃過半碗掛麵,又吃過一碗牛乳。隻是我那孩子,怎麽還不見麵呢?醫生說:我應當在這裏還休息一個禮拜。我可是很著急。”

令儀頓了一頓,微笑道:“不要緊的,他實在是跟隨著學校裏全體,到綏遠旅行去了。你老人家出了醫院,他也就回來了。”世良道:“孔小姐,你雖是這樣說了好幾回,我怕總是你哄我的。不要是他有什麽岔事,已經逃走了吧?”令儀搖著頭,同時還擺著手道:“不不!我怎能夠騙你這麽大年紀的人呢?這醫院裏規矩很重的,不能帶外麵的東西進來,等你病好了出院,我再請你罷。我想那小客店裏,也不是安身之所,已經給你開銷了店錢,把行李搬到貴會館去了。一切你都放心。”世良這就抱著拳頭道:“孔小姐!我何以為報呢?”

令儀微笑道:“你老人家不恨我也就得了。我還敢說什麽報不報呢?”她提出了這話,世良倒有些不好意思,口裏連說著罪過罪過,也就敷衍過去了,但是在令儀心裏,卻並不以為得了世良的諒解,就滿足了的。

她探完了病,且不回餘子和家,卻坐了汽車到本縣會館來。她那家裏派來的那位老賬房先生劉清泉,因為他們的婚姻問題,糾纏在北平,始終還沒有走。這時令儀一直走到他臥室來,進門第一句話,便道:“老劉!那報館裏把我們更正的信,怎麽還不發出來?你辦事不行,我自己去交涉。”劉清泉為了他小姐的事,也正躺在**出神,聽了一句喊叫,直跳起來,睜眼向令儀望著,倒發呆了。

令儀紅著臉道:“你瞧,現在我倒找了這樣一個累,花了錢不算,還要天天到醫院裏去賠小心。”劉清泉笑道:“那是小姐做好事呀!有什麽後悔的呢?”

令儀道:“做好事?我花幾個錢也就完了,何必天天還到醫院裏去賠小心呢?這都為了那段新聞引起來的。報館裏給我惹起了這樣大的麻煩,怎麽不給我登更正的稿子呢?這件事我得去問問,我一定要他們更正過來。”

她口裏說著,身子一轉,就有要走的樣子,劉清泉隻得搶上前兩步,將房門攔住了,拱了兩拱手道:“別忙,別忙。小姐!我說實話,我沒有到報館裏去更正。因為人家報上,並沒有指出我們的姓名。我們去更正,那不是拖掃帚打火,惹禍上身嗎?”

令儀道:“我的更正,不是對社會而設,是對周家老頭子而設。隻要他相信,兒子不是為了我逼走的,就得了。”劉清泉道:“這件事好辦。你交給我,我一定可以辦妥當了。在周世良沒有出醫院以前,你還是照舊地去看他,甚至於對他還要好些。我到了時候,自然有辦法。”

令儀皺了眉道:“我到了現在,一點主意都沒有了。你果然辦得妥當的話,我有什麽不能依你。”清泉道:“那就好了。包你無事!”

令儀對於這位劉先生,認為閱曆甚深,向來也就信任的。他既是說得這樣地有保障,也就不再追問。

在過了一星期之後,世良已經出了醫院,住在會館裏了。看到寄住在會館裏的同鄉學生,喜氣洋洋地進出,就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的兒子身上去。自己初到北平來的時候,到公寓裏去看兒子,公寓裏隻說同朋友出去了。若是同朋友出去了,沒有一去不回來的,而況我病在醫院裏,幾乎要死去,父子之間,感情向來不錯,他何以竟置之一邊,不來看我呢?令儀說他旅行去了,這話突然而來,有些靠不住。自己還是要到公寓裏去查查。

當他的心裏這樣活動著的時候,劉清泉已先他一著,這就到了會館裏來拜會他。一見麵,老遠地拱了手向他笑道:“周老板!你好!貴恙都痊愈了?”世良怔了一怔,問道:“你是劉先生!我在南方去了一趟,你還在北平。”

劉清泉一想,事到如今,也無需客氣,不如單刀直入就把這話說明了,且看他態度如何,然後說話。因之向他微笑道:“你要問我為什麽沒有走嗎?”說時,伸起手來,揭開了帽子,搔了兩搔頭發,又笑道:“說起來,就是為著你家令郎。”世良猛然聽到這話,甚是不解,就望了他的臉,做個沉吟的樣子道:“你先生在北平,是為了我的孩子?”

劉清泉一點不慌忙,很從容地將帽子取下,掛在牆上,然後緩緩地在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下了,笑道:“不但是我在北平,是為了令郎,就是今天到這裏來,也是為了令郎。”世良道:“為了他,他在哪裏呢?”他口裏說著,手上拿了一隻茶杯,想要和客倒茶,站著呆了半天,沒有一個做道理處。

劉清泉將一張空椅子拖了一拖,然後拍著椅子靠背道:“你請坐下,有話慢慢地說。”世良看了這情形,更是有點疑惑,兩手同時去扶椅子靠背,臉望著人想坐下,卻忘了手上還拿著一隻茶杯,一疏神,那茶杯當的一聲落到地上,砸了一個粉碎。

劉清泉向他搖著手笑道:“周老板!你放心,沒有什麽事。不過我要讓你明白這事情的根由,不能不詳詳細細地對你說一說。”世良這才覺得自己太心慌了,口裏連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太沒有禮貌了。”說著,連忙到外麵去,找著掃帚簸箕,將碎瓷掃了開去。

劉清泉還是將他讓著坐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用著急。令郎雖是不在北平,卻也沒有多大問題。我們小姐,更是對他隻有好意,沒有惡意。隻是他自己誤會了。”他說了這樣一個話帽子,世良還是不能了解,隻管睜了兩隻老眼去望著人。

劉清泉自己在身上掏出煙卷來抽了,然後將計春和令儀兩度發生波折的經過,都實說了。最後聲明著道:“這次他趁小姐不在家,把她一隻鑽石戒指拿走。雖然是值六七千塊錢,但是我們這位大小姐……”說著,淡笑一聲,又道:“她並不是丟不起這珍寶的人,她也並不追究,還是在她的朋友麵前得了消息,知道他是追這個騙戒指的舞女去了。這事情不過是個人私事,也不曾經官,不知怎麽樣,就傳到新聞界耳朵裏去了,你看這個……”

說時,他就在身上掏出一片剪下來的報紙,兩手遞給周世良看。那上麵有一行大字題目,乃是:《摩登少年失蹤》。在大題目之下,還有兩行小題目:“既非失戀之殺,亦非因貧私逃,隻為丟了愛人的鑽石”。至原文就把這事記得很長。中間有一段說:“該生有未婚妻,為皖籍富紳之女,生一切用途,均為女所接濟。不料生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在平又戀一舞女,將未婚妻所助之款,一律化諸舞女之身。近因將其未婚妻鑽石戒指一枚,戴之指上,出入舞場,以壯觀瞻。此鑽石價值約及六七千元,為舞女所覬覦,遂於其回腸**氣之餘,設計騙去。女聞而大怒,將興問罪之師,生亦自知無麵目見其情人,遂不辭而別。旅館中遺下箱櫃被褥,均窮極奢華,其平日享用可知。且聞彼為一豆腐店商人之子,年不過十七歲,有此境遇,而更如此荒唐,又更奇矣!”

世良對於文言文,雖不十分懂,但這一段文字裏麵,並沒有用什麽典故,卻十有八九可懂,兩手捧了報紙,抖顫著不定,望了劉清泉道:“什……什麽?他丟了值六七千塊錢的東西?”劉清泉笑著搖手道:“我說了,我們小姐並不追究。”

世良道:“那麽,他是嚇跑了,不是跟著同學旅行去了!他跑到哪裏去了呢?”劉清泉皺了眉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才叫失蹤了。”

世良隻管捧著那剪下來的一小幅報紙看,不覺連連地流下幾點眼淚水來,滴在那報紙上。劉清泉以為他必定有番議論,或者追問兒子的下落。於今見他並不說什麽,隻是哭下來,這叫他來報信的人,很感到窘迫無話可說。

世良灑了一陣眼淚,將報紙放下,自在袖子籠裏,抽出一條白布手絹來揉擦了兩隻眼睛,眼眶子紅紅地就歎了一口氣。劉清泉除了安慰他,也沒有別的法子。因道:“周老板!你一定明白,我們小姐決沒有去逼他。因為他拿了戒指去以後,彼此就不再見麵了。”

世良搖著頭道:“我不怪她,就是她要追究,也是應當的。我不想辛辛苦苦教導兒子念書,結果倒教出一個賊來。我怎不傷……”他說不下去了,硬了嗓子,隻管哽咽著,眼淚水比上次更來得凶猛,由臉上直流到胡子梢上,真個成了淚珠,向下滾著。他雖不哭出聲來,隻看他上半身完全都在抖顫著,便可以知道他悲痛到了什麽程度!雖然是想用話來勸他,卻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勸他好,隻好道:“周老板!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你何必這樣?”

世良抖擻著又流著淚道:“兒子跑了,我雖是舍不得,這還在其次。做父母的,教養兒子,實在是無意思了。”劉清泉道:“周老板!我們上次見麵,話就談得很好,有話我也不妨對你實說。我們東家,雖然隻有這一個姑娘,但是他樣樣可以依她,婚姻的事情,就不能依她。因為我們老爺隻占了一個富字,可沒有占上一個貴字。他很想靠著這姑娘招贅一個做官的姑爺進門來。姑娘和令郎談戀愛,這是他傷透了心的事情。最近他有一個電報給我,倘若她不把婚約解除,他就不要這個姑娘了。可是我們姑娘呢,她又把婚姻這件事,看得稀鬆。好像結婚離婚,卻猶如吃酒打牌一樣;隨時可以上場,隨時也就可以下場。以我看來,目前她雖然和令郎很要好,又未必能長久,倒不如這個日子早就拆散開了,倒省了將來一場波折。周老板!川資方麵,你若是短少了,錢這倒不成問題,兄弟準可以和你設法子。”

世良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兩下手道:“多謝多謝!現在我明白了。孔小姐待我這番恩德,劉先生今天來到這裏的美意,都是極力地顧全著我。我周世良縱然不懂人事,自己的兒子,拐走了人家的東西,他畏罪潛逃,是自作自受,還有什麽話說?至於婚姻兩個字,我根本就不願意。我一個開豆腐店的人,和省城裏的首富做親家,那不成了笑話了嗎?現在我的兒子,又做出這樣沒有人格的事出來,難道還教人家大小姐婚配這樣一個蠢材不成?不過我這個小畜生,若是沒有自尋短見的話,大概還在北平。我要在北平城裏等等,和他見上一麵。”

說到這裏,就淡笑一聲道:“不瞞你說,這回我到北平,下了個有來無去的決心。我那家小豆腐店,也盤給你們老爺了。我現在就是要回省去,也是餓死的貨。所以我到了這裏,走不走,都不吃勁了。”

劉清泉笑道:“這個你放心。敝東家很相信我的話,若是周老板回南的話,那家鋪子,可以退回給周老板,也不用你拿錢來贖,做一筆賬記在那裏好了。”

世良苦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這樣大年紀,還那樣去苦扒苦掙做什麽?”劉清泉見他一味地消極,絲毫沒有葬怨人的意思,更覺得這老頭子可憐,倒著實地安慰了他一頓,方才辭去。

到了這時,周世良如夢初醒,才明白了兒子是真正地跑了。這孩子小小的年紀,一讓人家勾引壞了,就不成器到了這般模樣。這便要他同回到省裏去,他哪裏還能吃從前那一番苦?隻是更丟臉丟給鄉裏人看罷了。

他的思想這樣變化之下,就沒有把計春的情形,寫了一個字回去,倒是切切實實地回了孔大有一封信,說是計春已經離開了北平,欠下孔小姐不少的私債,他根本無麵目見人,這婚姻自然是不能再談了。這不但是他的信如此寫著,劉清泉回給他東家的信,也是如此寫著。於是孔大有方麵,心裏就算落下了一塊石頭。

但是天下事總是這樣不平均的:孔大有那方麵,是不必為著姑娘發愁了,可憐周世良這方麵,就更為著兒子擔心。以前惦記兒子,不過是惦記兒子不念書,如今卻是惦記著兒子的生命,是有是無。

他第一個時期想著兒子,到公寓裏去打聽時,公寓還是回說不知道下落;第二個時期到公寓裏去打聽時,公寓裏賬房卻找了警察,將計春行李書籍點交給世良,由世良提出物件來,折抵了房錢;到了第三個時期,他費的時間不短了,花的錢也不少了,卻是無從去找兒子的下落。他自己除了把帶來的川資花光,便是計春所遺留下來的東西,也都漸漸地變賣了。

在他第一第二期等兒子的時候,劉清泉還不斷地來看他,便是孔小姐也寄了口信給他,說是已進學校,不能再來奉看了。

說話之間,隆冬已到,隻聽那天空裏淒慘的西北風,吹過那屋脊外的電線,嗚!嗚!嘖嘖嘖!便讓人添了無限的淒惶。他住在會館裏臨院子的一間小屋內,窗格扇上的紙,除了變作焦黃色而外,重重疊疊,補貼上了許多大小方圓的紙塊。西北風由天空裏帶來的冷氣,撲著紙窗咕咕作響。屋子裏雖然有個小白爐子,那爐子裏冒出來的火光,還帶了黃色,好像也是在那裏作最後的掙紮。爐子口上,放了一把鉛鐵水壺,壺嘴裏,若斷若續地向外冒著熱氣,壺裏頭叮鈴叮鈴的響聲,也像聽得見,也像聽不見。世良找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爐子邊,兩手撐了大腿,托住了頭,沉沉地想著,許久許久,才昂起頭來,歎了一口氣,然而他的頭向上昂,他臉上兩行眼淚,卻是向下落著。回頭看看一張靠牆的小黑板桌子放了一大遝當票,將一塊破硯池蓋子把當票來壓住了。桌子底下卻放了一隻藤製的圓筐子,筐子口上繞了一條藍色板帶,筐子裏擁著一堆破舊的黑棉襖。在筐子邊下,放了一隻其大如拳的小玻璃罩燈,上麵有根小銅鏈子,乃是預備提著的。

這些東西,是做什麽用的?原來世良所有的錢,都為了尋兒子,散傳單登廣告,花費得幹淨了。他想著:兩次破產,轉到了這個地方來,還有什麽臉麵去見同鄉。兒子不回頭,老死也就隻好老死在北平了,但是住在這地方坐吃山空,怎樣能夠維持到永久?原來是想拉人力車,但是北平城裏的路徑不熟,而且在車廠子裏租車,還要一家鋪保,自己就辦不到,繼而又想找家豆腐店去當夥計,然而豆腐店掌櫃,因他是南方人,又不肯用。最多,他便想做一個賣吃食的小販。但是北平這地方當小販的,都有一種唱歌式吆喚聲。一個四五十歲的南方人,卻無能為力。

可有一件,在他每晚夜深,不能睡著安穩的時候,六街人靜,在那永巷之中,有一種很慘厲的吆喚聲送入耳鼓。這種吆喚聲送了入耳朵之後,卻在人腦裏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這種吆喚聲,字數很簡單,隻是將“硬麵餑餑”四個字,每字都拖得極長,並無別的技巧,世良以先聽著,不明白這是幹什麽的,後來才聽說,這是賣一種粗糙點心的。每晚上燈出來,賣到夜深,而且這種買賣,也就是夜越深生意越好。

世良聽到,心裏就不免一動,他想著:假使做這種生意,或者不難,而且是在晚上出來的,縱然是碰到人,彼此不認識,也就不至於難為情了。在他這樣地計劃定了,就專心向這條路上走。

不久,他打聽得了餑餑作坊所在,偷偷地置備了一套賣餑餑的家具。這家具就是餑餑作坊裏一個夥計賣給他的,而且把做這種生意一點小秘訣,也就告訴他了。因為這個夥計,他也是賣餑餑的出身,所以在世良聽了,卻是比較有益。在他這樣望著桌子下麵那個舊藤筐時,他已經做了這買賣有兩個星期了。

那件破舊襖子下麵,就藏有昨晚剩下來的幾個餑餑。他望了火,出神了許久,忽然自言自語地歎了一口氣道:“不想我一個在南方做莊稼的人,倒跑到北平來賣硬麵餑餑。”說畢,又歎了一口氣,於是站起身來,在床鋪底下,抽出一件老羊皮的背心來。這背心並沒有麵子,也沒有紐扣,穿在身上,用一根布帶子攔腰一捆,就算完畢了。然後把藤筐上的帶子在身上背著,再提了那盞玻璃燈,就悄悄地到作坊裏去了。

在這兩個星期以來,他雖繼續地賣著餑餑,但是還不曾受過多大的痛苦。今日白天出去,便是白日無光,西北風刮著,愁雲慘淡,一直向人家屋頂壓將下來。本來在北方的天氣,縱然不刮風,人在冰冷的空氣裏走著,也覺臉上其冷如割。現在遇到這樣大的風天,隻吹得人身子搖搖擺擺,向前兩步,還要退後兩步,人隻在胡同裏滾著走。

好容易掙紮著到了作坊裏,批發了百十個餑餑,又到賣窩頭的攤子上,吃了五個窩頭,兩碗紅豆小米粥,肚子飽了,全身也有些暖氣了。看看街上,已是整排的馬路電燈,在寒空裏放出那慘淡的青光來,差不多的店鋪,都關上鋪門了。

世良才聽到老手說:做這種生意的,不愁天氣壞。因為天氣不好,平常的人,都不出門,或在家裏燒大煙,或在家裏打牌。到了夜深,肚子餓了,這硬麵餑餑的聲浪,一聲聲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自然吸引著人來買餑餑吃。世良覺得昨天掙錢不多,今天應當加倍地工作,才可以撈本,於是專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

到了晚上十點鍾以後,在這樣風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胡同牆邊的路燈,在枯寂的生氣裏,反是白光射目。在那白光中,飄飄****地飛起雪片來。這雪片將風一吹,簡直成了雪煙,向人身上亂撲。那猛撲的程度,向人袖子籠裏,領圈裏,都鑽了進去。便是當世良張開口來叫著硬麵餑餑的時候,雪片直衝入他的嘴裏,讓他舌頭冰涼一下。

世良戴著一頂線織的兜頭帽子,這帽子好像一個袋,由頭上直套下來,連耳朵也在內,隻有一個小窟窿,露著鼻子眼睛在外。在他這樣迎風走了去,口裏吆喚著的時候,那雪花卻不問人受得了受不了,隻管向世良身上撲著。世良將藤筐背在右脅下,左手提了燈,右手插在背心裏,低了頭,嗓子裏發出那蒼老幹燥的吆喚聲:“硬……麵……餑餑……!”

當他竭力吆喚出來的時候,嘴裏呼出來的熱氣,立刻凍著成了白煙。在那手提的玻璃燈光裏,還可以看得出來,那隻小燈,提著略高於他的膝蓋,隻看那燈下所照的黃光圈子,或左或右,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燈,是怎樣的搖擺不定了。燈是搖擺的,世良的腳步,也是走得前後踉蹌不定了。

他走得雖是這樣地艱難,但是世良心裏,他總記著:無論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門口去繞上一個彎。他心裏這樣地想著,或者有一天,兒子回到北平來了呢,他必定要到這公寓裏來的。這公寓裏賬房,已經知道我等兒子流落在北平賣餑餑了,那麽他聽到了我叫賣餑餑的聲音,必定會把這事告訴我的兒子。他若是個有人心的,能夠不來見我嗎?

他如此計劃著,也並不感到他計劃的錯誤。照著每晚一趟的規矩,總是向那裏走去。像這天晚上的大風雪,他走得隻管打晃**,然而他還堅定了他的固有計劃,總要到那公寓前後去轉轉,總怕兒子或者回來了,自己卻失掉了相逢的機會。因之他忘記了一切的困難,一步跟著一步,拚命地向那條路上走。

當他到了那公寓胡同裏,恰是由南迎麵的西北風,挾了那如煙如霧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撲將來。他被這風雪襲擊得太厲害,隻得更彎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減少這風勢攻擊的範圍。同時他嘴裏依然喊出那淒慘的調子:“硬麵餑餑!”他這種拚命地吆喚聲,由寂寞的空氣裏,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聽見一點回響,更讓人增加了無限的傷感。

勉強地吆喚了幾聲,並不聽到什麽聲音,自己也就不再吆喚,順了人家的牆角,慢慢地走著。這卻聽到稀裏嘩啦,一陣叉麻雀牌的聲音。抬頭看時,那牆裏人家燦爛如銀的燈光,由裏麵向外反射出來,這可以證明裏麵人家是一團歡喜。

心想那裏麵,必定是爐火燒得紅紅的,開水煮得熱熱的,大家在那幾百支的燈光下麵說笑地鬥著牌,是多麽快樂!外麵這樣大的風雪,大概是不知道的了。這樣看起來,天地生人,也太是不平等。我在外麵賣硬麵餑餑這種滋味,怎樣也讓他們試試呢?

他心裏如此想著,向牆角裏一縮,縮在一個避風的所在,將藤筐子放了下來,向懷裏籠住了兩隻袖子,於是蹲在地上,休息片時。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那病後不久的身體,竟是不能支持這風雪的撲擊,所以他到了這裏蹲下來之後,簡直站不起來,背靠了牆,緩緩地向下坐著,不由得哼了兩聲。

這牆角裏雖然避風,但是不能夠避冷。世良雖是將兩隻手都插在皮背心裏麵,但是這風雪裏麵的溫度,卻是特別地低,低得到零下八度。世良將身體緊緊地蜷縮著,以便取暖,然而那寒氣不斷地襲來,周身的肌肉,於是都擁起了疙瘩,由腳到手,就篩糠似地抖著。

本待背了餑餑筐子,起身再走,但聽到嗚嗚嗚帶著雪的風聲,又哭又氣地喊著,於是提了那盞小燈,向外照了一照,原來地麵上已雪厚數寸了。自己縮回牆角來,更是抖得厲害,最後心慌意亂,人竟凍糊塗了。仿佛聽到屋子裏人說:火鍋子燒開了,吃了再接著打牌罷;又有人說,屋子裏火太大,卷起一點窗戶紙,透點新鮮空氣進來罷。以後世良便什麽都不知道了,人依然是在那牆角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