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研究自殺者的心理,以為除了那特殊的情形而外,十之八九,都是一時的衝動,在這衝動的期間,覺得隻有死是最後的安慰,並不害怕;過了這個最短的衝動期間,慢慢地害怕起來,就不想死了。

這個時候,周計春也是這樣想著:自己忽略了,把一個值三千塊錢的戒指,隨隨便便地丟了,本來就對不起孔令儀,而況自己一時糊塗,又打開了她的箱子,偷了她百十塊錢。便算是和她已經結了婚的丈夫,做出了這樣不道德的事,她也就大可以提出來作個離婚的理由了。便是不離婚,她也瞧不起我這個人,我這一輩子,還想個出頭之日嗎?這真是我的錯誤。本來當個窮學生,很好的,又要做有錢人家的女婿;做了有錢人家的女婿,也就該順著這一條道兒走了,吃了三天飽飯,偏又要迷戀舞女。到了現在,哪一條路也走不通,如何是好?自殺了罷!

他心裏轉著念頭,腳下不停地亂走,到了最後,居然有個解決的辦法了。他主意既定,抬頭一看,這裏是西四牌樓,走不多遠,便是北海,有了!向北海投水去罷,北海總是個名勝地方,死在北海,也落一個幹淨。

主意想定了,索性坐了人力車,徑直就到北海來。這時,已經是深秋天氣了,樹木大半落了葉子,就是沒有落下來的,也變了赭褐色。地麵上的草,都變著一種焦黃灰白的顏色。那些碧瓦紅牆,在枯樹中顯露了出來,雖然不失它的偉大,然而一輪偏西的太陽斜照著,加上百十隻烏鴉,隻在樹梢上飛棲不定,這便顯出這個幽邃的名園,有很深的荒涼意味。

計春在進園門以前,那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到了園裏以後,最先經過瓊島前那座斜形的大石橋,就想向水裏一跳,但是水在這裏,繞著瓊島,不是怎樣的寬闊,而且又是遊人來往必經之路,萬一跳了下去,讓人給救起來了,那不成了笑話了嗎?死也要死個痛快,必須找個水麵寬闊,無人看見的所在,一跳下去就死。

他如此想著,走過了瓊島,順著水岸向北走。遠遠地看到那北岸的五龍亭,參差著立在水邊,便想起曾和令儀佩珠在那裏品茗閑話的韻事,今生今世,是不會再有這甜蜜的生活了。這樣好的地方,多看一分鍾,多有一分鍾的安慰,不要急於跳河,我先得把這風景飽足地賞玩一下。

因為如此,他又再向前進,直逼近了五龍亭邊。這雖然是深秋天氣,然而也不是遊人絕跡的時候。當他走近了五龍亭時,其中有一群男女走了出來,嘻嘻哈哈地,快樂著過去。他心裏就想著,天下事是如何地不平等啦!我這裏窮無所歸,正要跳海呢,他們卻是這樣歡喜。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焉知他們這班人裏麵,將來沒有和我一樣的?

他心裏想著,眼睛很注意那些人,卻看到了其中一個女子,很有些像袁佩珠,於是又想到了自己之有今日,完全是袁佩珠的緣故。設若在和令儀翻了臉以後,不受她的鼓動,立刻就找馮子雲先生去,就早已做好學生了。

他心裏隻管前思後想,卻忘了自己是來尋死的,等到把思想停止了,猛然抬頭一看,卻見這北海白水飄**,斜陽倒映在水裏,金光一道,帶入湖心,十分好看。再向東南望著那景山上的亭子,聳峙在翠柏叢中,映帶著幾角宮殿,簡直是幅畫圖。

這樣好的宇宙,為什麽把它拋別了?我若死了,明天這時,在水麵上就要浮出腫頭散發一具屍身來。那時,必是許多人圍住了看……他想到這裏,不但是心裏亂跳,而且身上還有些抖顫。

他不敢在岸邊立著了,跑過來十幾步,還喘著氣呢。然而不死怎麽樣?這個難關不得過呀!他焦急著,又在路上轉了起來。有了,剛才我曾想到袁佩珠,她和陳子布這些人很好,可以托她向陳子布打聽,陸情美究竟在哪裏?隻要把那戒指拿回來了,至於用了令儀百十塊錢,那是小數目,總好辦。有一線生機,我總應當根據了這一線生機去奮鬥,何必急於死呢?

他由遲疑著變到怕死,由怕死更變到求活,這是一定的道理,於是坐了人力車,直奔袁佩珠家來。在一路上,他雖想到沒有臉去見佩珠了,然而事實逼著來了,受人家的指摘,總比尋死好得多,所以也就橫下心來,一切不管,掙著那口硬氣,到袁家來。

當他走到袁家門口的時候,自己很躊躇了一會子,伸頭向大門裏看了幾遍,見門房的門緊緊的關著,並沒有人聲。設若自己不進門去驚動著,便是在大門外站立到晚上,恐怕也沒有人出來招待,因之來回地徘徊了好幾趟,始終不敢衝了進去。

到了後來,他自己暗中用勁,將腳頓了兩頓,心裏想著:再要不進去,天就黑了,人家還要疑心我是一個溜門賊呢。於是不顧利害,伸手在門環上亂打了幾下。

一個聽差走了出來,向計春身上看了一看,本打算凶狠狠問上一句的,後來看到他穿了漂亮的西服,而且頭上戴的那頂帽子,也是絲絨的,這才忍住了一口氣,從從容容地問道:“你要會哪個?”計春道:“我是來拜會你家大小姐的,有點要緊的事要對她說,務必請她出來見見。她若有事,我隻作五分鍾的談話好了。”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來交給聽差。

聽差拿著名片進去,他站在大門洞子裏等候,可是不住地心跳,以為佩珠必定不見,或者是聽差罵了出來。然而事實與理想相反的,聽差出來時,一陣高跟皮鞋響,佩珠竟是走出來歡迎了。

她老遠地笑道:“今天是什麽風把你刮了來?請到客廳裏坐。”計春老遠地將帽子拿在手上,紅紅的麵皮,就點著頭走過來。

到了客廳裏時,更讓他出於意外,便是電燈燦爛之下,陳子布也坐在沙發椅子上抽煙卷。看到計春,他就迎上前來和他握著手,笑道:“老周!你今天有一件很失意的事吧?”計春卻不料心裏憋住一個啞謎,進門便讓他猜破了。因發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有什麽失意的事?”

子布道:“陸情美逃跑了,不是你一件很失意的事嗎?我知道你到我公寓裏去了一趟,大概就為這個事。你不必惦記她了,她虧空了有四五千塊錢的債,不跑怎樣辦?你還能替她還四五千塊錢的債嗎?”計春正要開口,袁佩珠走過來,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先坐下,有話慢慢地說,忙什麽?”

計春看看佩珠的態度,臉上總是帶了微笑,為什麽這樣?倒是猜不出。難道她對於前事,竟是毫不介懷嗎?這樣,還不難找他們幫一點忙了,於是誠誠懇懇,就把自己借了令儀的鑽石戒指,又轉借給情美的事,全說出來,因皺了眉道:“她把我這戒指帶走,教我把什麽東西去交還人家?她可以騙我,我可不能騙別人啦。”

佩珠聽說,向子布對望了一下,笑道:“啊!這舞女心太毒,我聽說令儀那戒指要值四千多塊錢呢!”計春聽著,這價值又加上了一千,更是增加了不快。

子布笑道:“老周!這是你不對。孔小姐將這樣貴重的東西交給你,你為什麽隨便的轉借別人?”計春道:“唯其如此,所以她找我,找得很厲害。她知道我不敢見她的,就登著報說我父親病在醫院裏。她似乎也是不擇手段了。子布兄!你對於情美的曆史,是知道得比我清楚的,你想她這樣一走,還是先到天津,還是徑直就回上海?”

子布道:“當然是先躲到天津租界上去,你想,她要是回上海去,在火車上要經過兩天兩夜,她不怕北京打電報出去,將她截留下來嗎?”計春低著頭想了一想,又點點頭道:“這是對的。她藏在天津什麽地方,你總知道吧?”

子布笑道:“便是她到天津去了,我還是揣度之詞。我哪能夠知道她藏在什麽地方?不過……”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道:“若要找她,也許有條路子,隻是萬一你找著她了,我可有些對不住人。”

佩珠聽了這話,立刻睜了眼睛望著他,那意思自然是不高興他這樣說。但是子布依然不管,笑道:“有位新作家餘何恐,你可曉得?”計春道:“他是一個文學家,我怎麽不知道?”

他這樣一說,袁佩珠卻微微地笑了。她為什麽發笑呢?這可是個疑問了。子布笑道:“你知道他就好。我寫個通信地址給你,你到天津找他去。因為他和情美,也有很深的交情。情美到了天津,必定會去找他,你由這條線索,可以找著情美了。”

計春道:“你認識這位餘先生嗎?那麽,請你寫封介紹信。”子布道:“我卻是不認識,不過你拿愛好文學的青年資格去拜會他,他總是樂於接見的。”

計春聽他說並不認識餘何恐,那麽,這篇話根本有些可疑,於是臉上現了一種猶豫的樣子,同時帶上那慘淡的微笑。子布笑道:“你大概不相信我的話吧?你在她家很熟的,印象當然很深。她臥室裏有幅小中堂,是橫寫的一首新詩,這樣特別的陳設品,你總記得?”

計春道:“記得的,我也很奇怪,因為情美是個摩登女子,這或者是摩登之一,就沒有問她,免得她笑我。”子布笑道:“那就對了,這奇怪東西就是餘何恐送的,那字的下款,是英文署名,所以你不曉得。其實他兩個人合照的相片還很多呢。哼!情美到天津去了,也許藏在他家裏。”

計春到了這時,不得不問了,便道:“餘何恐住在哪裏呢?”子布道:“我哪裏曉得?”

計春不由板了臉道:“那麽著,我們說的許多,全是廢話了。”子布道:“也不是廢話。他在《天津日報》副刊上,天天發表文章,你找到報館去,還問不出他的住址來嗎?”

計春聽說,低頭想了一想,自己連點著幾下頭道:“對了,這樣去找,總可以找得著的。今天晚上九點鍾,還有一班到天津去的車子,我今晚就去。到了天津休息半晚,明天一早我就到報館裏去打聽餘何恐的下落。隻要他肯見我,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子布和佩珠,麵對麵地隻是笑了一笑。計春以為他們笑自己做事太急,卻看不出這裏別有蹊蹺。心裏想著:身上還有幾十塊錢呢,到天津去跑一趟,今天去,明天去,這也沒有多大關係。他們便是笑,也不過笑我無用,到了現在,我已經夠無用的了,還怕什麽?

他這個時候,下了二十四分的決心,也不管上天津是不是冒險,站了起來,向陳子布握著手道:“多謝你的指教,回北平來,我再請你。”陳子布握著他的手,還想說什麽時,佩珠站在身後,那兩隻秀眼,隻管不停轉著烏眼珠子,於是他就隻管含笑將計春送出大門口來。

計春看看手表,已經有八點多鍾,趕那趟晚車上天津,時間是有餘的。因之到了大街上,進了一家小飯館,找著屋角單獨的一副座頭上坐下,要了一壺酒,兩碟菜,自斟自飲的,帶想著心事。

他望著手上的玫瑰酒,也想我現在可以喝這樣好的酒,又望了盤子裏的幹燒鯽魚,心想我現在可以吃這好的菜;假使我在北海投水死了,現在可就伏在泥坑裏,滾著泥球了!這樣看起來,為人還是要奮鬥,天下隻有奮鬥的人,有成功的希望。我自從做牧牛的孩子,混到了現在做一個摩登少年,這都是奮鬥來的。那時候的艱難困苦,要勝過現在百倍,那樣的困難,我都奮鬥過來了。現在我穿得這樣好,吃得這樣好,身上又有錢,怎麽我反是不能奮鬥呢?幾杯熱酒下肚,他的膽子就壯起來了。自己挺著胸,用手輕輕地拍了幾下桌子,口裏低聲喊著道:“奮鬥奮鬥!決計奮鬥!我什麽也不怕。”

抬起手表來看看,已經是八點多鍾,這就快到上車的時候了。自己不再猶豫,坐了人力車子,就直奔東車站。

他到了正陽門,看見那巍峨的箭樓,燦爛的電燈,都現出這美麗的世界來。他心裏又想著,眼麵前這些東西,不都是人力造出來的嗎?隻要肯努力,世界都可以改造過來。這樣小小的困難,算得了什麽?他憑空想得了奮鬥兩個字,精神突然地興旺起來,於是在這種奮鬥的精神裏,就搭車上了天津。

當晚到天津,業已夜深,便住在旅館裏。次晨一早起來,便跑到天津報館裏,去打聽餘何恐的下落。日報館當然是晚上辦公的。計春趕到那裏,隻有營業部的人在辦事,問起餘何恐來,大家都回說不知道。計春又問餘何恐什麽時候到館裏來,那營業部的人,答複得更決斷,說是沒有這樣一個人。

這可讓他大大地失望了。想了一天一宿的奮鬥,到了這時,奮鬥從何處下手呢?他無精打采地,回到了旅館,便有十點鍾了。若是在這裏還猶豫兩小時,便又要給一天的旅館錢了,但是不猶豫的話,難道就這樣空了雙手回北平去不成?到了北平,又在哪裏安身?回公寓去,令儀找著了,能放過我嗎?

他下了那一番的奮鬥決心,到這時又迷惑了。回北平既是無可交代,住在這上等旅館裏,又把什麽來交代?他也想到報館裏編輯先生,有的是在晚上辦事的,那麽,不妨晚上再到天津報館去一趟。縱然在旅館再住一天,好在是個小房間,每天隻兩塊錢房錢,身上還有幾十元藏著呢,便是花了也不打緊。

這樣想著,心裏又坦然了。由早上十點,到晚上,這時間太長了,怎樣把這時間消磨過去呢?曾聽到人說,天津落子不錯,到了天津來了,也要嚐嚐這落子的風味,於是先在市場逛逛,找了一家飯館吃了飯,混進落子館去。

到了落子館裏坐定以後,這才明白:原來不過是幾十個妓女,在小台上,每人清唱一段下去,聽了二三十個人唱過,實在感不到興趣。這時已經有了兩點多鍾,去電影院趕第一場電影,卻也正好。因之出了落子館,匆匆地又到電影院來。

看完了電影,時間還不過五點多鍾,又在各市場上兜了幾個圈子。吃過了晚飯,好容易才熬到了七點鍾。他心裏想著:這是最後一著棋子了。見了報館的編輯先生,無論如何,要他把餘何恐的住址說了出來。

他二次到了天津報社,便指明了要會編輯先生。傳達室的人,就答複著道:“編輯先生沒來!”計春問道:“什麽時候才來呢?”傳達道:“不一定。反正是早著啦!”計春這次又算是白來了。站在傳達室門口,再想問兩句時,那人檢檢理理,檢好了一束信封稿卷之類,就起身進裏麵去了。

計春呆呆站立了一會,不知怎好,但是奮鬥那兩個字,立刻在腦筋裏又泛映出來。他想著:編輯先生今晚上總是要來的,回頭我再來一趟好了。這一點兒麻煩都不能忍受,我又奮鬥些什麽呢?

他在極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自己又回到旅館去了。但是回到旅館之後,一無人談話,二又無書可看,十分煩悶。想著:九點鍾還有一場電影呢!看完了這場電影,再去奮鬥罷。他並沒有想到餘何恐的住址,未必是打聽得出來的。

在十一點多鍾,他隨著許多看客,出了電影院的門,第三次,又到天津報來了。這一次,傳達倒不說編輯先生沒來,就告訴他,這是工作時間,編輯沒有工夫會客。有事請寫個紙條,可以讓編輯先生用書麵答複。

計春卻不一定要見編輯先生,隻是要知道餘何恐的下落就得了,於是用自來水筆,在自己名片上寫了一行字道:“鄙人係餘何恐先生學生,由平來訪,請示餘地址。”傳達看了看,拿著進去了。

不到十分鍾,他就拿原名片回來了,交給計春,上麵用紅水筆加寫了兩個大字“不知”。這一下子,猶如將一瓢冷水,向計春劈頭澆了下來。拿住名片,半晌做聲不得。許久才道:“怎麽不知道呢?餘先生不是常在你們報上發表文章嗎?”傳達板了臉,冷冷地道:“那我們說不上。”

計春本來是心裏慌亂無主張,又碰了傳達這樣一個釘子,心裏頭可就更亂,張口結舌地問了那傳達道:“報館怎樣寄稿費給他呢?”傳達依然板著臉,回答那三個字:“說不上。”這三個字比什麽辯論都厲害,讓問的人,不能再向下說了。

計春沒有那種力量,非逼得傳達說出來不可,也就隻好垂頭搭腦回旅館去了。他在旅館房間裏想著:我就這樣回北平去嗎?那當然不能夠!這旅館住下去每天不吃不喝,也要兩塊多錢,這如何可以持久?奮鬥奮鬥這都是胡說,從何而奮鬥起?人生真是苦惱,多活一天,就要多受一天苦;人總有一日要死的,與其這樣苦苦地掙紮,倒不如死了幹淨。報上登著有許多人沒有了辦法,就在旅館裏開房間,吃安眠藥自殺,論到我現在,往哪裏都走不通。那麽,這倒是一個了結的辦法,要不然,就丟了麵子去和令儀求情吧!令儀縱然不念我以前的過失,難道她還能夠和好如初嗎?自然,求她幫助在北平念書是不可能了。馮子雲先生,幾乎和我成了仇人了,這個時候去要求他,那也是自找釘子碰,那麽回到安慶去?但是我自己宣言脫離家庭了,難道這個時候我反而回到家庭裏去不成?既全不是路,隻有喝安眠藥水死了的好。

計春奮鬥了幾天幾晚的結果,現在還是走向自殺的這一條路。他本是坐在一張小沙發椅上,跳了起來,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道:“周計春!你有什麽臉麵見你父親?你父親為著你受了多大的犧牲!你就是這樣地報答他嗎?死了罷,死了罷。”到了這時,他自殺的念頭,又跟著轉深起來,於是兩隻手插在西裝褲袋裏,又在屋子裏打著轉轉。

抬起頭來向屋頂四周看看,他想著:我會死在旅館裏,這是想不到的事。我會死在天津,更是想不到的事。可是話說回來了,若不是陳子布那小子撒謊,我怎會到天津來呢?假使我不自殺,必須要報這個仇!他心裏繼續地想,腳下也就繼續的走。

最後他又想到了,我若是要報仇的話,我必須爭氣活著。我身上還有二三十塊錢,總可以過活幾天。在這幾天之內,我再想法子好了。我能活著一天,就活著一天。想到這裏,就把袋裏一卷鈔票掏了出來看看,大概還有三十元以上,同時又看到手上還有訂婚的戒指,心想把這訂婚的戒指拿去換了,也可以換個一二十塊錢,維持得幾天。那麽,在我又何必自殺呢?有道是人有旦夕禍福,說不定在這幾天之內,我就可以找出一點福氣來。現在就死,那倒是死早了。

在他這一番轉念之後,由突然決心要死,又二次不死了,既是不死了,索性坐下來,想個出路罷,於是坐在沙發椅子上用手撐了頭,慢慢地想著。坐在椅子上想心事不算,複又橫躺在**,蹺起一隻腳來,顛之倒之的,隻管想著。兩隻眼睛,望了天花板隻管出神。

最後,他由**跳了起來,口裏叫道:“有了。”於是在桌子抽屜裏拿出信紙信封來,放在桌子中間,擺好了筆墨,就寫起信來。信紙雖是直格子的,文字卻是橫寫的。那信是:

何恐先生:請你恕我冒昧。忽然寫這封信給你。因為我常讀你的作品,是你手下一個信徒。為了有這信徒的資格,所以在我這方麵,就鬥膽寫信給你了。我是一個有熱烈思想的青年,同時我是不明社會黑暗的幼稚分子,於是我成了個迷路的小羊。我在你作品中,看出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子,必能指導崇拜你的青年。現在,請你允許我一見,作五分鍾的談話。五分鍾的談話,在先生並沒有什麽損失,可是對於我就受惠無窮了。我為了此事,特地到天津來的。現時住在四方飯店三百零一號,以三天為期,靜等先生的回示。祝你健康!

你的信徒周計春上

他寫好了這封信,在信封上寫著《天津報社》文藝欄轉交,而且為了令人注意起見,注明是快信。在次日一早,就親自送到郵局去發了。

他自己也明知道這是極不可靠的一個方法,自己親自到報館裏去找餘何恐還不曾得一點消息,平白地寫一封信去打聽,哪能得著什麽結果?便是餘何恐肯和我見麵,能不能告訴我陸情美的下落,那還是個問題。事到於今,也就隻有過一天是一天。不,簡直是過一小時,算一小時。

計春發了信回旅館來,算是辦完了一件事。自己又坐到這小房間僅有的一隻小沙發上去,手撐了頭,慢慢地想著。在旅館裏除了想心事,並沒有別的事情來消磨光陰,除了想心事而外,隻有看報。所以他在胡思亂想之後,便是看報來消遣。等賣報的來了,他買了四五份日報,放在茶幾上,然後一份一份的拿起來看著。

看來看去,忽有一行大字題目印入眼簾,乃是:“大學生憂國自殺。”跟著看下去,這新聞占據了大半版報紙,內容無非讚譽這個人是位好青年,不明是何緣故,突然地在寢室裏吞鴉片自殺了,在他**枕頭下,檢出兩封遺書,一封是告別父母的,一封是給朋友的。信上說到自殺並無別的原因,隻是看到國事越不可為,自己又沒有挽救的法子,所以灰心萬分,隻好自殺,借此來激勵國人。

計春把這段新聞顛倒著看了七八遍,心裏就起著疑問,天下有為了國事來自殺的嗎?假使我要自殺的話,倒也可以照這個樣子辦。在我死後,倒也可以掩蓋許多醜惡,也許在一星期後,這些報紙上,要把我自殺的新聞登上了。

他兩手捧了報紙,隻管出神,放下這張報,又把別份報拿起來檢查檢查。他檢查的結果,卻看到了許多電影廣告,於是將報丟了,跳起來道:“快樂一時是一時,看電影去。”

他說著,洗過一把臉,將衣裳又撲撲灰,然後對牆上懸的鏡子照著,向影子笑著點頭道:“發愁也是無用,看電影去罷。”說著,還抬起手來在呢帽簷邊揮了一揮,作個很滑稽的樣子,表示他心裏頭是空空洞洞的。其實這屋子裏並沒有第二個人,他就是不這樣的表示,也沒有人疑心他心裏如何。

他因為所走的路子越走越窄了,又想到徒自發愁無益,所以在這天下午,他越發地放浪形骸,盡量地玩。看完了電影,就去吃館子,吃完了飯,便又去聽戲,回旅館的時候,已經十二點有餘了。一個人由早上工作到晚,固然會感到疲倦,可是由早上遊戲到晚,也是會感到疲倦,所以展開被褥,倒上床去,就睡著了。

他酣睡著,自己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卻聽到臥室門咚咚地打著響。抬起頭看時,卻聽到茶房叫道:“周先生!還沒有起來嗎?有朋友會你來了。”這不由計春不感到奇怪。天津根本沒有我的朋友,更有誰人會知道我在這裏住著呢?正如此奇怪著,卻聽到房門外有帶南方口音的道:“是這號房間裏嗎?不要錯了吧?”

計春這就料著是找錯了房間的,於是披衣下床,開了房門,隻見一個穿青呢西服的,戴著黑絲絨帽,架了寬邊眼鏡,口袋上插了一管自來水筆。看那樣子,是一位很時髦的男子,不過年齡卻到三十歲以外去了。計春正在向那人打量,那人取下頭上的絲絨帽子,露出一頭油亮漆黑的頭發,早是帶了笑容,搶著進門來了。他笑向計春道:“貴姓是周嗎?我是餘何恐!”

計春腦袋一顛,正象征著是心裏一跳,但是他立刻滿臉堆下笑容來,哦哦了一陣。茶房見是沒有錯誤,就自去預備茶水。

計春因為還穿著小衣踏著鞋呢,口裏連說對不起,忙著穿衣服和洗臉。餘何恐倒不拘束,自在沙發上坐下,笑道:“不要忙!我既是自己找上門來的,不一定要限定五分鍾的談話,就是五十分鍾,那也不要緊。”他說著話,自取下帽子,在牆壁衣鉤上掛了,又在身上取出個銀製的煙盒子來,自點著火,架了腿坐著抽起來。

計春一麵穿衣洗臉的時候,一麵已在那裏想著:在我讀他那許多平民文學創作的時候,以為他必是一個穿藍布短褂褲的青年,卻原來是這樣一個漂亮人物。那麽他和陸情美要好,那是可能的事。或者他到這裏來,陸情美已經知道的了!於是他心裏那塊石頭,不覺落了下去,精神也就振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