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孔令儀在家中藏躲的第四日,那位和她素共交際的袁佩珠小姐,就來探望她了。袁小姐到餘家來,已經是熟路。在門房裏,並不經過打招呼的手續,徑直向裏走。到了那個小跨院裏,她的高跟鞋子,驚動了裏麵院子裏老媽子,就迎出來笑道:“喲!袁小姐來了。孔小姐病著呢。我給你瞧瞧去罷!”佩珠笑著搖搖手道:“我又不是什麽外人,還跟我來這一套做什麽?”她口裏說著,人已經踏到了小客廳的房門口。

令儀在玻璃窗子裏麵,已經看得清楚,連忙搶著推開門,伸出半截身子來,隻管向她招手。袁佩珠搶上前來和她握手。連連搖撼了兩下。走進屋子來,第一句便道:“孔!我很替你煩惱,但是現在過渡時代,這是應有的現象。哪個青年人,也免不了有這種打擊,這有什麽關係?”說時,握了令儀的手,一同在一張沙發椅子上坐下。

令儀道:“報紙真正可惡!他們隻登我的姓,不登我的名字,叫我一點沒有辦法。可是熟人一看報,便知道說的是我了。他們對我說了一些什麽?”令儀所說的他們,就指的是她一班男朋友而言。佩珠聽到,也就心領神會的,就笑著搖搖頭道:“你怎麽這樣的想不開。報上那些謠言,不就是他們造出來的嗎?他們既然造了你的謠言,你還想到他們麵前去打聽消息做什麽?”令儀垂著頭,望住了她所握著袁小姐的手背,許久許久,才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栽了這樣一個大筋鬥。”佩珠道:“這也無所謂大筋鬥呀!你若是非嫁姓周的不可,你就叫他把那頭親事打斷了,切切實實地登兩段啟事,讓社會上全知道。你若是不願嫁姓周的,你離婚就是了。男的要和女的離婚,免不了許多困難;女的要和男的離婚,這是極容易的事。隻要你把這話說了出來,事情就算完結。有什麽困難之處,鬧得你這樣愁眉不展?”

令儀用很微弱的聲音,輕輕地答道:“你倒說得那樣容易。”佩珠道:“本來就是那樣容易。並不是我把事情說得容易了!”

令儀道:“別的不用說了,以後談到孔令儀三個字,人家都會說是離過婚的小姐。我見著人,就不免矮上三尺;你說糟心不糟心?”佩珠道:“這個樣子說,你是願意和周計春離婚的了?你願和他離婚那就好辦。因為你的朋友,都為你要嫁周計春,追求你不到,所以大失所望之下,才來造謠言糟蹋你。你既然離婚了,又成了他們一個追求的目標,他們隻有巴結你的分兒,那還能夠說你什麽?至於對社會上呢,孔令儀三個字,又不是鍍金招牌,沒有法子更換的。你不會改上一個名字嗎?”

令儀沉思了一會道:“但是……”佩珠兩隻手握住了令儀兩隻手,連連搖撼了幾下,搖著頭道:“沒有什麽但是了。第一你的朋友都知道你是冤枉;第二北平社會上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你。即使知道你,也不知道你是長的,矮的,肥的,瘦的。你以後改了名字,你依然可以把新名字大出風頭。”

令儀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唉!你以為我還要出風頭啦。我現在灰心到了一萬分,隻要有這樣的屋子,可以容留我一輩子在裏頭住著。那麽,我就死在這屋子裏,不出大門了。”說著,她用腳在地上頓了兩頓,表示她那消極的決心。佩珠鬆了她的手,正色向她道:“我是和你商量辦法來了,你幹嗎老在我麵前發牢騷?你不想一想,這樣的大問題,在家裏躺上幾天,一表示消極,就可以了事的嗎?我為了彼此的交情,來和你解圍,你怎麽倒是這樣的隨便呢!”

令儀又握了她的手道:“我的姐姐!我現在是心慌意亂,什麽都沒有辦法了。”佩珠道:“你別慌!有話慢慢地商量。我暫時不走,在這裏叨擾你一頓午飯,你慢慢地籌劃著,也許可以想出一些辦法來。你想想是也不是?”

令儀正在心亂如麻的時候,有個朋友在家裏和她談談,多少可以減少一些胸中的苦悶,於是也就依了袁佩珠的話,將她留在家裏吃午飯,兩個人把這件事慢慢地來談著。

在她們談過了兩小時之後,也就有了辦法了。到了這日下午,佩珠告辭要走,令儀送到大門外來,佩珠握了她的手,輕輕著搖撼了兩下道:“你千萬不要性急,你千萬不要性急。天大的事,有了調人,就可以解決,何況你這件事,也不覺得怎樣地嚴重。我出來了,總讓你過得去。你放心好了。”佩珠雖沒有汽車,卻也有一輛自備的人力車,於是坐上車去,飛也似地向計春住的公寓拉了來。平常她要由令儀家裏走,令儀縱然是不用汽車送她,她也會討著汽車坐的;今天令儀要用汽車送她,她也推辭。

到了公寓門口,剛一下車子,就看到計春反背了兩手,在大門口站著。她心裏就不由得叫了一聲: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計春為了和令儀常在一處,和佩珠是很熟的,這就笑著鞠了躬道:“袁小姐!也到這裏來了,拜訪朋友來了嗎?”佩珠笑著,眼珠向他一轉道:“對了。我是來拜會朋友的,請你引一引路行不行?”計春哪裏知道她是要拜會哪個房間裏的客人,隻是她說明了叫引路,自己卻是推辭不得,於是笑著連說可以,就在前麵走。

進了大門,轉過了第二個院子,再拐彎到第三跨院裏。計春隻管是走一截路回頭看看,以為自己走的路,究竟走得對是不對呢?可是佩珠笑嘻嘻地,隻管在他身後跟了走,並不置可否。計春也有計春的算盤,心想:我知道你要向哪裏走,且把她先引到我屋子裏去坐一會再說。

他走到了自己房門口,便向佩珠笑著點了一個頭道:“請到我屋子裏坐坐好嗎?”佩珠笑道:“我們交了這樣久的朋友,我還沒有來過呢。我也應當瞻仰瞻仰。”她口裏說著,人更是爽直,那高跟鞋子,走著的咯的咯作響,表示她那番得意的情形。

計春手扶了房門,閃在一旁,倒是跟著她後麵走進去。佩珠走到屋子裏,將那個手皮包夾在懷裏,昂了頭,四周觀看著,將一隻高跟皮鞋尖,連連地在地板上點了一陣,表示著賞鑒自得的神氣,四周全光顧遍了,她才將皮包放在茶幾上,然後一挨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計春看到這一番從容不迫的樣子,並非急於要找什麽朋友,她的來意,倒有些奇怪了。心裏這就想著:必是幫著孔令儀來責備我的。於是倒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佩珠麵前放下,笑道:“請用一點茶罷。既來之,則安之;可以先休息休息。你那朋友貴姓?可以讓茶房先去打聽打聽,看看在家沒有。”

佩珠向他瞟了一眼,笑道:“密斯脫周!現在學著也得會說話了。你問我那朋友姓什麽嗎?我那朋友姓周。”計春道:“哦!倒是我同宗。他住在哪一號房間呢?”

佩珠眉毛一揚道:“你這兒房間是多少號?”計春道:“是八號。”佩珠笑道:“好!就算是八號罷。”計春笑道:“難道說袁小姐到這裏來,是來會我的?”佩珠將兩隻腳伸著,一隻腳架在另一隻腳上,顛簸了幾下,身子也就隨了兩條腿,顛簸了一陣,向計春道:“你猜呢?”

這三個字說得非常之妙,她要說是的吧,嘴裏不便說出來;不是的吧,說明了倒有些得罪朋友。所以倒反讓問話的人去猜,看你怎樣的措詞。計春雖然是學得了一些交際,可是麵皮還很嫩的。這話也就不大好說,隻是向著佩珠微微笑了一笑。佩珠伸了半個懶腰,帶著笑容,默然了一會,然後才向計春道:“你和孔小姐感情很好的,怎麽會鬧翻了呢?”計春搖搖頭道:“她的脾氣太大,遇事又不容人家解釋,她一開口就要離婚,什麽都不許商量。其實呢,離了婚也好,從此以後,我還是好好地去念書罷。”

佩珠將茶幾上的手提皮包,取到手裏,打開來取出裏麵的粉撲粉鏡,半側了身子,緩緩地撲著臉。她右手將粉撲子放到皮包裏去,左手還拿了那杯口大的粉鏡,握在手心裏,遠遠地向臉上照著。她時而頭偏左,時而頭偏右,好像在那裏找鏡子的光,而其實她那雙眼睛,卻由鏡子上麵,向計春臉上看來。計春對於她今天這一來,本就有些可疑,加之她這一番故意撩撥的行動,便有兩三分明白。可是平常也曾聽到令儀說,袁小姐是交際最濫的一個人,太不顧身份,男朋友得她好處的也有,受她害的也不少。想到這裏,自己立刻就警告著自己,這一回和令儀混到一處,已經逼得死去活來,剛剛解開了繩索,不要又纏繞上了,於是假裝心裏很焦急的樣子,兩手插在西裝褲袋裏,在屋裏隻管走來走去,頭低了望著地板,躲開了佩珠的目光。

佩珠將粉鏡收好了,兩隻手將皮包在大腿上按住著,就向計春望著微笑道:“密斯脫周!你大概心裏很難過,還要找兩個調人出來,和你們調和一下子嗎?”計春這才站住了腳,向她搖了兩搖頭道:“算了,算了!我死了這條心了。”

佩珠垂下眼睛皮,咬著下嘴唇沉吟了一會子,這才笑道:“老孔的脾氣呢,固然是不大好,又何至於要你怕到這種樣子?你要知道,她這幾天,為了報上把這事登了出來,她懊喪極了。”計春道:“說到報上登的這一段消息,我也真奇怪。那天我除了對馮子雲先生說了一點大概情形而外,並沒有對第二個人說,何以那樣快,立刻就讓新聞記者打聽了去,第二天就登上報了?據茶房說:原來住在我屋子隔壁的這個客人,對我們的事,當天晚上知道得很多。恐怕他有點嫌疑。”

佩珠笑道:“你這叫笑話了。同一個公寓裏的客人,不過是萍水相逢,有什麽可疑?”計春道:“你說得固然是對,可是這天我不曾回來的時候,他曾去打一個很長的電話,把我們的事,報告給人。第二日報上登出新聞來了,便聽到隔壁屋子裏,有男有女,唧唧噥噥議論了半天,似乎很關心。當天就搬出這個公寓裏去了。好像有些避開我。”

佩珠放下了皮包,站將起來,對了桌上放的鏡子照了幾遍,又牽牽衣襟,約莫勾留了有兩三分鍾之久,這才轉過身來笑道:“過去的事不必談了,你手上戒指不見了,大概是已經交回給孔小姐了,你在她那裏的戒指,交還了你嗎?”計春道:“這個沒關係。她是討厭我的人,還能留作憑據嗎?”

佩珠淡淡地一笑道:“這話可就難說了。”計春於是向佩珠拱拱手道:“那麽,就托一托袁小姐,給我討回來罷。今明天,我還在這公寓裏住著。三天以後,大概我要搬到馮先生那裏去了。”

佩珠望了他的臉道:“這裏房錢已經住滿了嗎?”計春道:“沒有。但是這裏環境不好,我要離開這裏,才好念書。”

佩珠微笑道:“念書,念書,你在我們麵前,老是這一套。”她這兩句話,分明有責備計春撒謊的意思在內。計春這就紅了臉,勉強笑道:“說起來是很慚愧。我老說念書,總沒有能夠念得成功。不但是朋友……”

佩珠不等他說完,兩隻手連連地搖著,揚了眉笑道:“別談了,別談了。今天下午,我想做一個小東道請你,你賞光不賞光呢?”計春向來是個麵皮軟的人,朋友相請,怎好當麵拒絕?而況佩珠為人是那樣美麗活潑,自有吸引人的地方,便是要拒絕她,這話也不忍出口。就笑道:“袁小姐到敝寓來了,應當是我來奉請。”

佩珠笑道:“你說這話,我就要罰你。你以為我也像平常的交際明星一樣,認定了女子是該男子請的嗎?我們終日裏嚷著男女平等的那一句話,就算白講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我怎麽樣子罰你呢?”計春笑道:“罰我喝三大杯罷。”

佩珠望了他,眼珠一轉,搖了兩搖頭笑道:“這倒用不著。”她看到桌上放著的那杯涼茶,拿起來,倒在別一隻杯子裏,將這隻空杯,交給了他道:“給我再倒杯茶來喝。我向來不喝涼東西,要熱熱的香香的。”說著,噗嗤又是一聲笑。計春是個聰明透頂的孩子,什麽事不了解?於是照她的話,倒了一杯熱茶,兩手捧了,送到她麵前,笑道:“這就是熱熱的,香香的。”

佩珠右手接茶杯,左手伸出來,在他臉上撅了一下,笑道:“瞧你這小家夥不出,你倒會說話。”她說時,那黑眼珠子,在眼睛裏麵,連打了兩個轉轉。計春笑著望了她,也沒有做聲。

佩珠道:“書呆子!你現在看書不看書呢?”計春道:“哪有客人在這裏,自己還念書之理?”佩珠道:“你既是不念書了,也不必在家幹耗著了。我們一塊兒瞧電影去罷。”計春自從和令儀交朋友以來,每日隻是出去聽戲,看電影,跳舞,吃館子。這兩天和令儀鬧翻了,沒有人陪著,也沒有人掏錢做東,實在悶得可以,今天有女人陪著,又有人出錢,自己哪裏還禁止得住不去?便笑道:“既是叨擾,我就叨擾到底。你要到哪裏,我都奉陪,決不客氣了。”

佩珠舉起手上的手表來看了一看,笑道:“時候也就到了,我們一塊兒走罷。”說著,在衣架上代計春取下了帽子,就交到他手上,這竟是和令儀訂了婚以後,那份親熱一樣。計春接著帽子,順便就向她一鞠躬,笑道:“袁小姐,我們認識的日子也就不算短了,以前不見你有這樣親熱。”

佩珠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怎麽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以前你有孔小姐監督著你呢。你是她的專利品,我們怎好說什麽。現在……”她又轉著眼珠笑了。計春心裏這就有一句話想問出來:你不是來調和我同令儀合作的嗎?你現時卻在勾引我了。隻有離開我們的分兒,怎麽倒要我們合作呢?他心裏如此想著,眼睛可就不住地向佩珠身上看來。

佩珠這就笑道:“你不用做聲,你心眼裏的話,我已經知道了。”計春道:“要我說什麽呢?難道你還不許我看看嗎?”佩珠笑道:“我歡迎你看,我十分地歡迎你看,不過我不讚成表麵上那種敷衍態度,走罷。”說著,她就伸過一隻手來,搭了計春的肩膀,帶說帶笑的,把他引出來了。

計春當佩珠初來的時候,自己曾經警戒著自己,不可上了佩珠的圈套;後來慢慢地說笑著,就覺得大家都是麵子,不必讓人太難堪了;隻要自己心裏明白,就是麵子上敷衍敷衍她,也沒有什麽關係。現在佩珠說破了,不願意人家敷衍麵子,這倒不能不表示一點切實的態度出來。

到了電影院裏,佩珠剛是將脖子下麵的鬥篷紐扣解開,立刻就向前一步,將鬥篷接了過來,搭在手臂上,佩珠也沒說什麽,隻看了一眼。

進了電影院,佩珠看定了兩個座位,計春立刻在身上抽出了手絹,在椅座上拂了幾拂,讓佩珠坐下,然後才緊靠著她身邊一個位子坐下來。佩珠回看四周附近無人,這就低聲向他道:“你回回同孔小姐來,也是這個樣子伺候她嗎?”計春道:“對你,可更要客氣一點呢。”說著,將她的手胳臂,輕輕碰了自己一下,按了嘴微笑著,並不曾說別的。但是,袁小姐也就是對於這一個關節,默然著不曾說什麽。自此以後,她的言辭,可就滔滔不絕,一直把電影看完,才沒有話可說了。

可是到了深秋,這日子可就慢慢地短了;出了電影院以後,街上已經電燈全亮了。佩珠找到了自己的人力車夫,讓他放空車子回家去,自己卻帶了計春一路去吃小館子。

他們這樣一路去找快活,把那另一個當事人孔令儀卻等苦了。她原來和佩珠約好了,今天晚上,好歹給她一個電話。可是候到晚上一點鍾,也沒有消息,心裏這就想著:佩珠原說了,公寓裏不大方便去,隻有打電話和計春談判。也許她打電話去的時候,計春不在公寓裏,或者是搬了,但是找不著的話,也該給我一個回信,何以竟是渺無消息呢?她本來嫌計春年歲太輕了,說他不懂事,也許就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那麽,這個電話,根本她就不曾打。我還等什麽消息呢?在一點鍾以後,令儀死了這條心,也就安然睡覺了。

但是到了次日清晨,她又想著這件事不能含糊過去了,總應當打一個電話給佩珠,問一個最後的消息,就是沒有她出來了斷,自己也是要把這個訂婚戒指送回計春去的呀,如此想著,便先打一個電話到袁家去。因為自己這一件新聞,袁家人是全知道的,也不好意思向人家直就出姓名來,隨便捏了一個姓,在電話裏詢問著。

那邊答道:“我們小姐,昨天晚上打牌去了,還沒有回來呢。”令儀道:“知道是在哪一家打牌嗎?”那邊答道:“是在西城餘宅孔小姐那裏打牌呢。”令儀哦了一聲,將電話掛上。心想:這自然是聽差撒謊。佩珠若要撒謊的話,隨便說在哪裏打牌都可以,不必說是在我這裏打牌,但是聽差不知道我是誰,為什麽要對我這樣地撒謊呢?也許佩珠真打牌去了,不過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打牌,所以隨便就答應一句,其實也就不會料到打電話的人,正是孔小姐呢。於是坐在電話機下,用手撐了頭,隻管呆呆地想著,一會兒老媽子送了報來,展著報紙慢慢地看著,不覺就到了正午。

她心裏一想:瞎!我這人未免太傻了;這件事我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要收回來也收不回來,自己縮在屋子裏,永不露麵,這件事就算解決了嗎?管他呢,我還是玩我的,我還是樂我的。我為了他,犧牲了我這一生的幸福,那才是不值呢。

她本來在家裏悶得不得了,這樣一轉念頭,自己無論如何禁止自己不住了,便舉起報來,看看遊藝欄裏,今天有些什麽好電影,有些什麽好戲。不料這種廣告,卻是最能引人入勝;看了之後,更覺得處處都可以去娛樂一下。想到這裏,連午飯也不想在家裏吃了。立刻,就按了電鈴把老媽子叫了進來,吩咐汽車夫開車,自己極力地修飾了一回,走了出來,到了汽車上,車夫問著到哪裏去,這才發生了問題。

因為自己性子急,說走就走,究竟要到哪裏去,卻還不曾想到,於是口裏隨便地答道:“開到東安市場罷。”這是她急中生智的一句話,因為自己一個人坐了汽車,上飯館子裏吃飯去,究竟有點神經病;如今到市場裏去,或者是赴約,或者是買東西,車夫就不知道了,到了那裏,隨便在什麽地方坐著,再約會朋友罷。一個浪漫慣了的人,在家裏坐不住,毫無主張地跑了出來,這是常事。跑了出來之後,依然無主意,買點不需要的東西,複又回家去,這也是常有的事。

她到了市場裏以後,看到那來來往往的遊人,腳不停留地走著,好像都很忙,可是自己卻不知道向左轉彎好,或者是向右轉彎好,然而自己不是一個鄉下人,決不能在店鋪外麵,人家玻璃窗子下呆站著的。偶然看到一排水果攤子,那上麵,一堆堆地堆著鮮紅嫩黃的水果,恰是好看。眼睛正瞟著,水果販卻笑著相迎道:“小姐!不買一點大蘋果大石榴去吃嗎?”令儀也覺得無聊,走近一步,挑那好的水果,買了兩塊錢,打了一個大蒲包,引著攤販,送到汽車上。

二次走進市場,又不知道幹什麽好,於是慢慢地走著,見那燒料攤上,許多仿玉仿翠的首飾,掛在玻璃盒裏,很是好看,像真的一樣。那攤販也和水果販一樣,打算笑臉相迎。令儀一想:無故買了許多水果,這還可以帶回去吃,無故又買些燒料首飾做什麽呢?趕快走開罷。她幹脆不理會那攤販,一扭頭走了。

但是走了幾家鋪麵,依然不知所之。心想:不必遊**了,到小館子去吃一點東西罷。剛一轉念,卻有一陣鏗鏘的音樂聲音,送入耳鼓。回頭看時,原來是一家話片公司的支店,這倒觸引起她一點興趣來,不如進去看看,有什麽新到的話片子沒有,買一兩張回去,消遣消遣罷。

她一走進門時,卻不由她一怔;原來這裏麵,已有三個西裝少年,圍在一架鋼琴邊談笑。其中一個,雪白的麵孔,穿一套藏青嗶嘰西服,敞開胸口,露出那米色的綢襯衫,和斜條紋的長領帶;頭上一頂寬邊黑呢帽,是法國式的,微歪地戴著,左肩上架了一隻梵和鈴,右手拉著弓,正在試弦子呢。看到她進來,大家一齊放下笑著,向她點頭。

原來這三個人,都是大學生。拉梵和鈴的叫陳子布,那兩個一是朱盡直,一是楊益默。這三個人都是青春少年,間接直接,都有追逐令儀的意思。自從令儀和計春在一處了,他們都眼紅,不斷地寫信給她,冷嘲熱諷,在街上遇著的時候,有時微笑一笑,有時偏過頭去,不理會就走了,而且這位陳子布有一個朋友,也住在花園公寓,和計春的屋子隻隔一層牆,令儀天天上公寓去的時候,往往兩個人頂頭遇見。今天陳子布雖也笑著點個頭打招呼,然而她的臉可就紅破了。同時,他和袁佩珠感情也還不錯。自己的事,佩珠知道很清楚,料著更不能瞞過他。這一見麵,冤家路窄,少不得要受他的一番奚落,所以令儀心裏很不好過。

但是出乎她意料以外地,那陳子布立刻放下梵和鈴搶近前一步,向她笑道:“密斯孔!身體痊愈了嗎?我聽到密斯袁說,你身體不大好。我正想去看看你呢。”令儀因為多日不和他們見麵,想不出一句什麽話來轉圜,他倒代說了,那正好。便笑道:“不敢當。我不過感冒而已,早就好了。”

陳子布道:“密斯孔要買什麽嗎?”令儀道:“不買什麽。我在玻璃門外看到了你們,特意進來看你們買什麽呢。”楊益默笑道:“老陳!你應該請客吧?”說著,眼睛一溜。陳子布道:“當然,當然!這個時候密斯孔大概還沒有吃飯。我想奉請,不知道可肯賞光?”他說著這話的時候,已是伸手取下了頭上那一頂藝術家的帽子,表示敬意,於是就露出他漆黑溜光的頭發來。

陳子布這家夥已經三十七八歲的人了。可是他那漂亮的西裝,溫和的態度,總不顯老。而且他還掛名在大學研究院裏研究戲劇,依然過著那青春生活,令儀雖知道他很是虛偽,可是見了他以後,就強硬不起來了。微笑著道:“見了麵,就叨擾你的嗎?我還有事呢,改日會罷。”她口裏說著,身子可是慢慢地轉過去,推著門走。

楊益默靠著陳子布,嘴向前一努,用手臂一碰子布的手臂,三個人六眼相視,不再說話,也悄悄地跟了出來。果然,隻走了幾步路,令儀就回轉頭來看看,她以為這三人在鋪子裏,不曾出來呢。不料緊隨在身後,急忙中無話可說,就向朱盡直道:“密斯脫朱!今天怎麽這樣老實?”盡直淡淡地一笑道:“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呀!”令儀道:“為什麽呢?”說著話,三個人都走上來,將令儀包圍在中間了。

盡直道:“朋友裏麵,都說我一張嘴壞,有許多風潮,都是我鼓動起來的。我說話就鬧亂子,所以我現在什麽話也不說了。瞎!事久見人心吧。”益默笑道:“誰要見你的心。孔小姐要見你的心嗎?你也不自己照照鏡子。”令儀也不說什麽,由陳子布引導著,進了西菜館,找了一個房間,卻讓令儀在靠近主人的第一個位子上坐下。

令儀脫下身上那件白色短絨的外衣,搭在椅子背上。陳子布和楊益默四隻手一齊伸了過來。楊益默因為自己不是主人翁,就縮了手,由子布將衣服掛上。益默因茶房送了四杯熱茶過來,就捧了一杯,兩手捧著,送到她麵前。朱盡直無事可孝敬了,就在身上取出煙卷盒子來,抽出一根煙卷,送到她茶碟子邊。

令儀向三人望著,微笑道:“你們對我,還是這樣客氣嗎?大概我不和姓周的翻臉,你們的態度,不能這樣子好吧?哎!我現在是鬧得焦頭爛額了。我也不怨人,隻怨自己做事太任性。不過,你們現在是很痛快了。”說著,大大一笑。

陳子布將桌上放的菜牌子拿過來,悄悄地放到她麵前,笑道:“過去的事,還說它做什麽呢?人生是向前的……”他一麵說話,一麵看令儀的顏色。令儀雖然將菜牌子拿在手上,然而她的眼珠,卻由菜牌子上麵,射到子布的臉上來。

子布笑道:“我們都是好朋友,有話不妨明說。孔小姐對於報上這次登的新聞,總以為是我們這幾個人做的事,慢說我們和孔小姐不過是朋友而已,便是更進一步,在情場上逐鹿的人,不見得都成功;有失敗的,自然也就有成功的,這何足為奇?”說時,他隻管笑,在西服袋裏抽出一條又長又大的紫色花綢手絹,在臉上擦了一擦,微咬著嘴唇,昂起頭來想了一想,這才坐下。

他將身子向令儀這邊微側著,又問道:“剛才密斯孔,說到什麽焦頭爛額的話。我小時念《幼學瓊林》,仿佛還記得這個典,好像是說朋友幫忙未免過晚一點的意思。若是你還要我們幫忙呢,我是任何犧牲,在所不惜。”說著,將手上的茶杯舉了舉,表示盟誓的意味。

令儀心裏這就想著:他們幾個人,就是浪漫一點,喜歡鬧著玩,這還有之;若說他們放暗箭傷人,或者不至於。尤其是老陳,什麽都帶著女態,哪有那麽狠的心呢?她心裏想著,手上捧了那菜單子來隻管看。

子布以為她不喜歡吃那上麵的菜呢,便道:“不必客氣,隻管換。”令儀一轉臉,說是不必換。手一帶,卻把麵前這杯茶打翻了。

茶由桌上淋到樓板上,由樓板縫裏,更淋到樓下房間去。這房間裏也有一對情侶在那裏吃飯,可把他們驚動了。這一雙情侶是誰?正是袁佩珠和周計春。你看這不是造化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