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到了家,把這事悶在心裏,又覺著擱不住,便把詳細的情由,一五一十對敏之、潤之談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卻是要和你辦交涉。但是這事也很平常,用不著這樣大鬧。我不知道你們私下的交涉,是怎樣辦的?若照表麵上看來,你兩人並沒有什麽成約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麽成約?全是你們常常開玩笑,越說越真,鬧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實我何嚐把這話當做真事。”潤之笑道:“你也不要說那種屈心話,早幾個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處玩,好像結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連母親都疑惑你有什麽舉動。到了近來,你才慢慢和她疏遠。這是事實,無可諱言的。”燕西道:“你這話我也承認,但是我和她認識以來,並沒有正式和她求婚,不過隨便說一說罷了。”敏之道:“虧你說出這有頭無尾的話。我問你,怎樣叫正式求婚?怎樣叫隨便說說?別的什麽還可以隨便說,求婚這種大事,也可以隨便說嗎?你既然和她說了那話,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約。”燕西被兩個姐姐一笑,默然無語。敏之道:“你們既鬧翻了,你暫且不要和這人見麵。”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潤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極好,我看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裏引出來的。”敏之目視潤之道:“我想人家也未必願意生出是非來,你不要多說了。”
燕西坐了一會兒,隻覺心神不安,走出門來,頂頭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爺,請求你一件事情,你可願意替我辦?”燕西道:“什麽事,你又想抽頭?”阿囡笑道:“七爺說這話,倒好像跟我打過好多回牌似的。”燕西道:“我想你沒有什麽事要求我的。”阿囡道:“我想請七爺給我寫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閑著在屋裏談天呢,你不會找她們?”阿囡道:“我不敢求她們寫,她們寫一封信,倒要給我開幾天玩笑。”燕西道:“你寫信給誰?”阿囡紅著臉道:“七爺給我寫不給我寫呢?”燕西見她眉飛色舞,半側著身子,用手折了身邊的一朵千葉石榴,搭訕著,把花揉得粉碎。便覺阿囡難操侍女之業,究竟是江蘇女子,不失一派秀氣。他這麽一想,把剛才惹的一場大禍,便已置之九霄雲外,隻是呆呆地賞鑒美的姿勢。阿囡見他不做聲,問道:“怎麽著?七爺肯賞臉不肯賞臉呢?”說這話時,她覺得不好意思。燕西賞鑒美的姿勢,不覺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麽發呆,隻得又重問一聲。燕西笑道:“你不說,我倒猜著了,你不怕我開玩笑嗎?”阿囡道:“七爺從來沒有和我開過玩笑,所以我求七爺給我寫。”燕西道:“寫信倒不值什麽,隻是我沒有工夫。”阿囡把蘇白也急出來了,合著掌給燕西道:“哎呀!謝謝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寫,我就給你寫吧。你隨我到書房裏來。”阿囡聽說,當真跟著來了,給他打開墨盒,抽出筆,鋪上信紙,然後伏在桌子的橫頭,說道:“七爺,我告訴你。他姓花,叫炳發。”燕西笑道:“這個姓姓得好,可惜這名字太不漂亮。”阿囡道:“哎喲!做手藝的人,哪裏會取什麽好名字?”燕西道:“這個且不問,你和他是怎樣稱呼?”阿囡道:“隨便稱呼吧。”燕西道:“瞎說!稱呼哪裏可以隨便。我就在信上寫炳發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爺又給我開玩笑了。”燕西道:“不是我給你開玩笑,是我打譬方給你聽。”阿囡笑道:“那就不要稱呼吧。”燕西道:“寫信哪裏可以不要稱呼?就是老子寫給兒子,也要叫一句我兒哩。”阿囡道:“你們會作文章的人,一定會寫的,不要難為我了。我要會寫,何必來求七爺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會寫。可是這裏麵有一種分別,你兩人結了婚,是一樣稱呼;沒有結婚,又是一樣稱呼。”
阿囡笑道:“怎樣五小姐沒有問過我這話,她也一樣地寫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問。我不知道你的事,當然要問了。”阿囡道:“那就做沒有寫吧。”燕西道:“什麽沒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為難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說,這信上要寫些什麽?”阿囡道:“請你告訴他,我身體很好,叫他保重一點。”燕西道:“就是這幾句話嗎?”阿囡道:“隨便你怎樣寫吧,我隻有這幾句話。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寫信來。”燕西道:“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寫一封信,你巴巴地請我給你寫信,就是為這個嗎?”阿囡笑道:“話是有好多要說,可是我說不出來。七爺你看要怎麽寫,就怎麽寫。”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說到這裏,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太上當了。改著說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樣知道你的心事?這樣吧,還是由我的意思來替你寫吧。”阿囡笑道:“就是那樣,七爺寫完了,念給我聽一聽。從前五小姐寫信,就是這樣。”燕西於是展開信紙,把信就寫起來,寫完之後,就拿著信紙念道:親愛的炳發哥哥:你來的幾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體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適,不必掛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掛念你,因為上海那個地方,太繁華了,像你這樣的老實人,是容易花那無謂的銀錢的。不大老實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們往來。阿囡笑道:“七爺寫得好,我正是要這樣說。就是起頭那幾個字不好,你把它改了吧。”燕西道:“這是外國人寫信的規矩,無論寫信給誰,前麵都得加上一個親愛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國人,他也不是外國人,我學外國人做什麽?”燕西笑道:“我就是這樣寫,你不合意,就請別人寫吧。”阿囡道:“就請你念完了再說吧。”燕西於是又笑著念道:因為這個緣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裏,一定到上海來。阿囡道:“哎喲,這句話是說不得的。他就是這樣,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別忙,你聽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炳發呀!我今年是十九歲了,我難道一點不知道嗎?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圓了,花園裏的花開了,想起我們的青春年少……阿囡先還靜靜地往下聽,後來越聽越不對,劈手一把,將燕西手上的信紙搶了過去,笑道:“你這人真是不老實。人家那樣地求七爺,七爺反替我寫出這些話來。”燕西道:“你不是說了,隨便我寫嗎?我倒是真隨便寫,你又說不好,我有什麽法子呢?”阿囡道:“七爺總也有吩咐我做事的時候,你看我做不做?”說著,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順手將燕西的門一帶,身子一閃,卻和廊簷下過路的人,撞了一個滿懷。阿囡一看是梅麗,笑道:“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麗笑道:“你眼睛也不長在臉上,撞得我心驚肉跳,你還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別的事,我請八小姐給我寫一封信。”梅麗道:“我不會寫毛筆字,你不要找我。”阿囡道:“我又不是寫給什麽闊人,不過幾句家常話,你對付著寫一寫吧。”於是把自己的意思,對梅麗說了一遍,一麵說著,一麵跟著了梅麗到她屋裏來。梅麗道:“寫是我給你寫,明天夏家辦喜事,我一個人去,很孤單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裏離得開我呀?你叫小憐去吧,她在家裏,一點事也沒有哩。”梅麗道:“好,我在這裏寫信,你去把她叫來,我當麵問她。”
阿囡和小憐,感情本來很好,她去不多大一會兒,果然把小憐叫來了。這裏梅麗的信也寫好了。小憐道:“阿囡姐說,八小姐要帶我去做客,不知道是到哪裏去?”梅麗道:“看文明結婚。去不去?”小憐道:“不是夏家嗎?我聽說是八小姐做儐相呢,還有儐相帶人的嗎?”梅麗道:“老實說,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沒法兒,隻得答應下來,現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況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學,和她家裏人不很熟。夏家呢,簡直完全是生人,我總怕見了生人,自己一個人會慌起來,帶一個人去壯一壯膽子,也是好的。”小憐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這些規矩啦。去了又有什麽用?”梅麗道:“不是問你成不成?隻要你陪著我,我若不對,你在一邊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憐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問一問大少奶奶。”梅麗道:“太太答應了,大少奶奶還能不答應嗎?”小憐道:“那我一路見太太去。”梅麗笑道:“你倒壞,還怕我冤你呢。”於是梅麗將信交給阿囡,帶了小憐,一路來見金太太。梅麗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個人有些怕去,帶小憐一路去,可以嗎?”金太太道:“外麵報上都登出來了,說是我們家裏最是講究排場。現在你去給人做儐相,還要帶個傭人去,不怕人罵我們搭架子嗎?”梅麗聽她母親這樣一說,又覺得掃了麵子,把小憐引來,讓人家下不了場。便鼓著嘴道:“我一個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說畢,也不問別人,自回房去了。
一會兒工夫,新娘家裏,把儐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過來,金太太派老媽子來叫梅麗去試一試,她也不肯去。原來魏家這位小姐,非常美麗,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兩邊事先約好了,這男女四位儐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兩位男儐相穿一色的西裝,是由男家奉送。女儐相穿一色的水紅衣裙,也是女家製好奉送。這樣一來,將來禮堂上一站立,越發顯得花團錦簇,這都是有錢的人,能在樂中取樂。梅麗在魏小姐同學中,是美麗的一個,所以魏小姐就請了她。這種客,是魏家專請的,不像平常的客,可以不去。這時梅麗鬧別扭,說是不去,金太太確有些著急。梅麗她雖然是庶出的,因為她活潑潑的,金銓夫妻都十分寵愛,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麗一次叫不來,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憐叫來,讓她引著梅麗來。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該答應。既然答應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臨時到哪裏去找人?這回不去,你下次有臉見魏小姐嗎?”梅麗道:“媽要我去,我就得帶小憐去。”說到這裏,隻聽見吳佩芳在窗子外廊簷下應聲道:“八妹什麽事,這樣看得起小憐?非帶她去不可。”一麵說,一麵走進來。金太太道:“你聽聽,這個新鮮話兒,人家去請她做儐相,她要帶小憐去。我想,是個老太太出門呢,帶一個女孩招呼招呼,還說得過去。一個當女學生的人,還要帶一個人跟著,好像是有意鋪排,不怕人家罵嗎?”佩芳笑道:“我倒猜著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聽到人說,魏夏兩家人多,儐相是要惹著人家看的,有些怯場,對不對?”梅麗一扭身,背著臉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場,就不該答應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標致,人家是不會請做儐相。既然請了,就很有麵子。許多人還想不到呢,哪有拒絕的?當時魏家小姐請八妹,八妹一定一時高興就答應了,後來一想,許多人看著,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來。”於是扯著梅麗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兒裏去了不是?”梅麗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發低著頭笑。金太太道:“帶了小憐去,就不怕臊嗎?你要帶她去,你不怕人罵,我可怕人罵!”吳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個法子。那魏小姐和我會過幾回麵,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場道一道喜就回來。現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憐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發胡說了,怎麽叫使女到人家家裏做客?”
佩芳道:“媽媽也太老實了。使女的臉上,又沒掛著兩個字招牌,人家怎樣知道?不是我們替自己吹,我們家裏出去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要好些呢。叫小憐跟著八妹去,就說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嗎?”小憐聽了這句話,鼓著嘴扭身就跑,口裏說道:“我不去。”吳佩芳笑著喝道:“回來!抬舉你,倒不識抬舉。”小憐手裏握著門簾,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進來。梅麗笑道:“大嫂這話本來不對,人家是個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說,她把什麽資格來做我的代表?”梅麗道:“那裏人多極了,又是兩家的客在一處,誰知道誰是哪一邊的客?有人問,就說是我們南邊來的遠房姐妹,不就行了嗎?”金太太道:“你倒說得有理。佩芳,你就讓小憐去吧。梅麗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給她穿。”佩芳道:“她個兒比八妹高,八妹的衣服不合適。我有幾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讓她穿去出風頭吧。”金太太道:“你的衣服腰身本來不大。既然你穿不得,小憐一定可以穿得,你帶她去穿了來,讓我看看。”佩芳一時高興,當真帶著小憐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來。金太太見她穿著鴨蛋綠的短衣,套著飛雲閃光紗的長坎肩。笑道:“好是好,這衣服在熱天穿,太熱鬧些。”佩芳道:“她們女孩子穿,要什麽緊?”金太太道:“嶄新的衣服,別梳辮子拖髒了,改著梳頭去吧。”小憐道:“我梳不好呢,誰給我梳哩?”金太太道:“虧你說!這大的孩子,梳不來頭?”佩芳道:“她早就要學八妹一樣,把頭發剪了。我看她一時新鮮主意,後來要舍不得。可是她一梳辮子,就自己抱怨著,今天索性讓她剪了吧。”金太太笑道:“我真不懂你們年輕人,為什麽都和頭發過不去?慧廠是剪了,玉芬昨天也說要剪。”佩芳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也要剪呢,隻是他反對,美觀不美觀地說了一大遍。”金太太道:“小憐那就不能剪了,剪了他大爺要反對的。”小憐站在一邊,嘰咕著說:“我跟著大少奶奶轉,總沒有錯。大少奶奶剪,我也剪。”佩芳笑道:“看你不出,你倒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呢。”一句話沒說完,外麵有人接著說道:“喲!誰又在挾天子以令諸侯?”說話的人走進來,乃是王玉芬。佩芳便把剪頭發的話說了。玉芬道:“我是怕母親不答應,不然,別人反對我是不管的。”金太太道:“頭發長在你們頭上,要也好,不要也好,我管什麽呀。”玉芬道:“你老人家不管,我就要剪了。大嫂!去到我那裏去,我給你剪,你給我剪,好不好?二嫂那裏,新買了一套剪發的家夥,我們借來一用。”
說著,玉芬、佩芳、梅麗、小憐四個人,一陣風似的,便到玉芬屋子裏來。玉芬便叫她的丫頭素香,到慧廠那裏,把剪發的家夥拿來。在這當兒,慧廠也跟著來了。笑道:“你們都要剪發,我來看看。”小憐道:“二少奶奶,我也剪,好嗎?”慧廠笑道:“你也剪?你為什麽要剪?”小憐道:“現在都時興剪發,小姐少奶奶們能剪,我們當丫頭的,就不能剪嗎?”慧廠道:“你們聽聽,剪發倒是為了時髦呢。那麽,我看你們不剪的好。將來短頭發一不時髦,要長長可不容易啦。”佩芳道:“你聽她瞎說。你來了,很好,請你做顧問,要怎樣的剪法?”慧廠笑道:“老實說一句,小憐說的話,倒是真的。你們剪發一大部分為的時髦。既然要美觀,現在最普通的是三種:一種是半月式,一種是倒卷荷葉式,一種是帽纓式。要戴帽子,是半月式的最好,免得後麵有半截頭發露出來。不戴帽子呢,荷葉式的最好。”玉芬道:“好名字,倒卷荷葉,我們就剪那個樣子吧。半月式的,罷了,不戴帽子,後麵露出半個腦勺子來,怪寒磣人的。”她們大家剪了發,彼此看看,說是小憐剪的最好看。小憐心裏這一陣歡喜,自不必談。
到了次日,小憐穿著吳佩芳的衣服,又把她的束發絲辮,將短發一束,左邊下束了一個小小蝴蝶兒,越發是嫵媚。梅麗也穿上魏家送來的衣服,和小憐同坐著一輛汽車,同到魏家去。魏家小姐,既然是新娘子,便不出來招待客了,都是由招待員招待來賓。他們隻知道請了金家兩位,一位是八小姐,一位是大少奶奶。梅麗穿著儐相的衣服,他們已認識了。小憐和梅麗同來,他們也就猜是少奶奶了。一到客廳裏,賀喜的女賓,花團錦簇,大家都不認識,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在魏府上吃過一餐酒,梅麗和另一個儐相何小姐,又四個提花籃的女孩,先向夏家去。她坐來的汽車,卻讓小憐坐著。一會兒新娘的花馬車要動身,小憐也就到夏家來了。這夏家是個世祿之家,賓客更多。小憐在金家多年,這些新舊的交際,看得不少。加上金家的交際,除了金太太,就是佩芳出麵。小憐學著佩芳落落大方的樣子,在夏家內客廳裏和女賓周旋,倒一點也不怯場。可是一看女賓中百十個人,並無兩位女儐相在內,心想,梅麗原來叫來陪著她的,她若找不著我,一定見怪。便問女招待員,女儐相在什麽地方?女招待道:“儐相另外有一個休息的地方呢。”小憐道:“在什麽地方,請你引一引,好不好?”女招待道:“不必引,由這裏出去向南一轉彎就到了。”
這夏家的房屋,回廊曲折,院落重疊,又隨地堆著石山,植著花木,最容易教人迷失方向。那女招待叫小憐往南轉,小憐轉錯了,一到回廊,卻是向西走,這裏一重很大的院落,上麵雕梁畫棟,正是一所大客廳。客廳裏人語喧嘩,許多男賓在那裏談話,小憐一看,一定是走錯了。一時眼麵前又沒有一個女賓,找不著一個人問話。正在為難之際,一個西裝少年,架著玳瑁邊大框眼鏡,衣襟上佩著一朵紅花,紅花下麵,垂著一條水紅綢子。書明“招待員”三個字。他看見小憐一身的豔裝,水紅的蝴蝶結絲辮,束著青光的短發,正是一個極時髦的少女,老遠地已經看定了。走到近處,卻又在回廊邊,挨著短欄杆走,讓小憐走中間,鼻子一直向前,眼睛不敢斜視,僅僅聞著一陣衣香襲人而已。小憐見他是招待員,便對他笑著點了一下頭,問道:“勞駕!請問這位先生,女儐相的休息室,在哪一邊?”這位少年不提防這位美麗的少女會和他行禮問話,連忙站住答應道:“往東就是。”這腦筋中的第一個感覺,命令他趕快回答一句話。立刻第二個感覺,想到人家才行了一個點頭禮,於是立刻命令著他回禮。但是這時間過得極快,當那少年要回禮時,小憐的禮,已行過好幾分鍾。所以他覺得有些不妥。第三個感覺,於是又收回成命,命令他另想補救之法。他便說道:“這裏房屋是很曲折的,你這位小姐,似乎是初來,恐怕不認得,我來引一引吧。”小憐笑道:“勞駕得很。”那人看她笑時,紅唇之中露出一線雪白的牙齒,兩腮似乎現出一點點小酒窩。而且她的目光,就在那一刹那之間,閃電似的,在人身上一轉。這招待員便鞠著躬笑道:“不客氣,這不是當招待員應盡的義務嗎?”於是他上前一步,引著小憐來。在走的時候,他總想問小憐一句貴姓,那句話由心裏跳到口裏,總怕過於冒昧,好幾回要說出,又吞回去了。就是這個問題盤算不決,一路之上,都是默然,沒有說出話來。可是這一段回廊,不是十裏八裏,隻在這一盤算之間,業已走到,當時便即來到女儐相休息室。他往裏一指道:“這就是。”小憐和著他又點了一下頭,道了一聲勞駕,掀開翠竹簾子,便進屋去了。
梅麗與何小姐,果然都在這裏。還有四個小女孩子,和新娘牽紗捧花籃的,都是玉雪聰明,穿著水紅紗長衣,束著花辮,露出雪白的光胳膊和光腿子。許多女賓,正圍著她們說笑呢。正在這個時候,隱隱聽見一陣悠揚鼓樂之聲。於是外麵的人紛紛往裏喧嚷,說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儐相和那幾個女孩子、女招待員等等,都起身到前門去迎接。小憐因為梅麗說了,叫她站在身邊,壯壯膽子,所以小憐始終跟著梅麗走。這個時候,屋裏男賓女賓,和外邊看熱鬧的人,紛紛攘攘,那一種熱鬧,難以形容。夏家由禮堂裏起,到大門為止,一路都鋪著地毯。新人一下馬車,踏上地毯,四個活潑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牽著新人身後的水紅喜紗,臨時夏家又添四個小姑娘,捧著花籃在前引導,兩個豔若蝴蝶的女儐相,緊緊地夾著新人,向裏走來。於是男女來賓,兩邊一讓,閃出一條人巷。十幾個男女招待員,都滿臉帶著笑容,站在人前維持秩序。新人先在休息室裏休息了片刻,然後就上大禮堂來舉行婚禮。那新郎穿著西式大禮服,左右兩個白麵書生的男儐相依傍著,身後一帶,也盡是些俊秀少年。那些看熱鬧的人,且不要看新人,隻這男女四位儐相,穿著成對的衣服,喜氣洋洋,秀色奪人,大家就暗暗喝了一聲彩。儐相之後,便是招待員了。小憐雖不是招待員,因為照應梅麗的緣故,依舊站在梅麗身邊。舉目一看,恰好先前引導的那個男招待,站在對麵。小憐舉目雖然看了一下,倒是未曾深與注意,可是那個男招待,倒認為意外的奇緣,目光灼灼,隻是向這邊看來。當兩位新人舉行婚禮之後,大家照相,共是三次,一次是快攝法,把禮堂上的人全攝進去。一次卻隻是光攝新人和儐相等等。最後卻是一對新夫婦了。
當攝第一張影片時候,小憐自然在內,就是那招待員也在內。他這時一往情深,存了一種私念,便偷偷地告訴照相館裏來的人,叫他把這一次的片,多洗一張。正在說這話時,忽然後麵有個人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密斯脫柳,你做什麽?”他回頭看時,是做男儐相的餘健兒。另外還有個男儐相,他們原不認識,餘健兒便介紹道:“這是密斯脫柳春江,這是密斯脫賀夢雄。”柳春江笑道:“剛才禮堂上,許多人不要看新人,倒要看你們這男女四位陪考的了。你對麵站的那個女儐相,最是美麗,那是誰?”餘健兒把舌一伸道:“我們不要想吃天鵝肉了。那是金家的八小姐,比利時女學最有名的全校之花,你問她,有問鼎之意嗎?”柳春江笑道:“我怎配啦,你在禮堂上,是她的對手方,你都說此話,何況是我呢?”賀夢雄笑道:“不過舉行婚禮的時候,密斯脫柳,卻是全副精神注射那一方呢。”柳春江道:“禮堂上許多眼睛,誰不對那一方看呢,隻我一個嗎?”賀夢雄道:“雖然大家都向那一方麵看,不像閣下,隻注意一個人。”餘健兒道:“他注意的是誰?”賀夢雄道:“就是八小姐身邊那個穿鵝黃色紗長坎肩的。”餘鍵兒搖頭道:“那也是一隻天鵝。”柳春江道:“那是誰?”餘健兒道:“她叫什麽名字,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和金家八小姐常在一處,好像是一家人,不是七小姐,也是六小姐了。你為什麽打聽她?”柳春江道:“我也是因話搭話呀,難道打聽她,就有什麽野心嗎?”餘健兒道:“其實你不打聽,你要打聽,我倒有個法子。”柳春江笑道:“你有什麽法子?”餘健兒道:“你對她又沒有什麽意思,何必問呢?”柳春江笑道:“就算我有意思,你且說出來聽聽看。”餘健兒對賀夢雄一指道:“他的情人畢女士,是招待員,托畢女士一問不就明白了嗎?”說著,又對賀夢雄一笑道:“你何妨給他做一個撮合山呢。”這大家本是笑話,一笑而散。可是他們這樣一提,倒給了柳春江一個線索。他就借著一個事故,找著一位五十來歲女招待員,和她說道:“據這邊賬房裏人說,要提出幾個特別的女賓,陪著女儐相在一處吃酒。不知道和金小姐在一處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金家的?若是的,就請她在一處。”這位女招待員是個老實太太。她把他“請她在一處”一句話聽錯了,當著請她去,便說:“請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去問一問看。”
柳春江便站在院子裏一棵芭蕉樹下,等候消息。不多大一會兒,那位太太竟一路把小憐引著來了。柳春江遙遙望見,大窘之下,心想,好好地把她請來,教我對人說什麽?心裏正在盤算,小憐已是越走越近。這時要閃避也來不及,隻得迎上前去。小憐一見是柳春江,倒懷著鬼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女招待便指著柳春江道:“就是這位先生要請你去。”柳春江笑道:“並不是請這位女士去,因為這邊的來賓,也有夏府上的,也有魏府上的,人一多,恐怕招待不周。要請麵生些的男女來賓,都賜一個片子,將來好道謝。”小憐道:“對不住,我沒有帶片子來。”柳春江道:“那沒關係。”說時,忙在身上掏出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將本子掀開,又把筆套取去,雙手遞給小憐。說道:“請女士寫在上麵,也是一樣。”小憐跟著吳佩芳在一處多年,已經能看《紅樓夢》一類小說,自然也會寫字。當時接著日記本,就在本子上麵寫了“金曉蓮”三個字。柳春江接過一看,說道:“哦,原來是金小姐,那八小姐是令妹嗎?”小憐道:“我們是遠房姊妹。”柳春江道:“府上現在哪裏?”小憐道:“我是剛從南來,就住在敝本家那裏。”柳春江道:“哦,是的。”說時,他將日記本一翻,恰好這裏麵有他的自己一張名片,恭而敬之地獻給小憐,小憐一時未加考慮,也就收下來了。可是轉身一想,又沒有請問他的姓名,他無緣無故,遞一張名片過來,這又是什麽意思呢?這一想,倒有好些個不自在了。這時隻有那柳春江就像得了一筆意外的財喜一樣,丟了正經招待的事務不管,隻在人叢中走來走去。不時借著事情,往女賓這邊跑。好像多來一次,多看到小憐一回,心中便得到什麽安慰似的。小憐到了這時,已猜中他的一半意思,看見他,倒不免有些閃避了。
夏家本也有人送了一台科班戲,婚禮結束以後,來賓紛紛地到戲場上去看戲。偏偏柳春江又是這裏一位招待。他預料小憐是要來的,早給她和梅麗設法留著兩個上等座位。小憐和梅麗一進門,柳春江早就笑臉相迎,微微一點頭道:“金小姐請上東邊,早已給二位留下座位了。”梅麗愣住了,望他一眼,心想,這招待員,何以知我姓金?小憐心裏明白,理會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不理會人家,又不合禮,便低低說了“勞駕”兩個字。這兩個字說罷,已是滿臉通紅了。柳春江將她二人引入座,又吩咐旁邊老媽子好好招待,然後才走。梅麗問小憐道:“這個招待員,怎麽認識我們?”小憐道:“哪裏是認得我們,還不是因為你做儐相,大家都認識嗎?”梅麗一想,這話有道理,就未予深究。可是一會兒工夫,也見柳春江,坐在前幾排男賓中看戲,已經脫去西裝,換了一套最華麗的長衣。梅麗看她的戲,沒有留心。小憐是未免心中介介的,看見這樣子,越發有些疑心了。但是在她心裏,卻又未免好笑,心想,你哪裏知道我是假冒的小姐呢,你若知道,恐怕要惘惘然去之了。看他風度翩翩,也是一個闊少,當然好的女朋友不少。不料他無意之間,竟鍾情於一個丫環,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