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鍾後,理發匠把躺椅扶了起來。丁古雲坐得端正一眼便看到迎麵一個西裝漢子,長圓的麵孔,一點胡樁也沒有。雖然略略還有皺紋,那年紀總不過四十上下。那個人正端端地麵對麵坐著,始而是驚訝著這個人的行為,有點不講禮貌。好在第二個感覺,立刻想到這是自己的影子。用手摸摸下巴頰,光滑無痕,自己有點欣喜而驚異的表情,還沒有表示出來。那理發匠由鏡子裏向自己笑道:“這樣一來,你先生起碼年輕三十歲了。”回頭去看站在身後的理發匠時,見幾個理發的顧客都嘻嘻地向自己笑著,這就不便回過頭去,還是坐下來。然而坐下來麵對了鏡子,見那裏麵的人影子,還是一片笑嘻嘻的樣子。正感到難為情,好是左手原坐著一個女子的椅位,已經空出來多時,此刻又有年輕而摩登的女郎進來,坐上來補缺。原來看自己的那些眼光,現在都移到那女郎的身上去了,這才讓自己安神來完畢這理發的工作。理發匠似乎了解這割須客人的意思,先將他的頭發抹上了油水,然後又在他臉上擦了些雪花膏。丁古雲且由他去化妝,並不加以注意。那理發匠替他收拾完了,站在他身邊用刷子刷著他的呢帽。丁古雲給了他理發價目之外,又另賞了他五塊錢。然後取了帽子在手,走出理發館來。可是他心裏也就想著,那理發匠替我刷著帽子,也許心裏在說我漂漂亮亮一個西裝少年,戴上這樣一頂帽子,大概不大相稱吧。既然向漂亮一條路上走,就益發事事漂亮,這帽子就換了它。如此想著,正好走過一家電炬通明的百貨商店。於是走進去,花了當時的價格三百元買一頂新呢帽戴著,舊呢帽倒放在裝新帽子的盒子裏來提著。商店壁上,掛有一麵大鏡子,自己對鏡子照了一照,將帽沿略微扯著偏斜一點,頗有電影上,美國少年那種風度。回頭看玻璃櫃子裏,陳列了許多花綢手絹,折一個蝴蝶展翅的樣子,塞進胸前小口袋裏。這麽一來,算是西裝打扮齊備。在大街上人行路上走著,看到別個穿西裝的,向自己身上看看,覺得決不比別人的西服減色。於是挺起胸脯子來,甩了大步子走,皮鞋走在光滑的路麵上,拍拍有聲。心裏也就想著,把胡子一剃,長袍子一脫,我照樣的可以有那分摩登氣勢。這樣想著,格外有精神,順了馬路一直的走。一直走到眼前發現了長江,這才看到腳下踏的是下半城的林森路。心想,自己住在上半城旅館裏的,到下半城來有什麽事?順腳走著,不覺和回旅館的路,背道相馳,越走越遠了。回想了一想,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於是雇了一輛人力車,坐著回旅館去。
當自己到了旅館裏,叫茶房開房門的時候,茶房看了他問道:“你找哪一位?”說著,忽然又哦了一聲。他隨了這一聲嗬,在丁古雲的後影上省悟過來。這是那位長胡子客人,把胡子剃了。因為除了他那身西服之外,他說話的聲音,還操著帶江南音的北京話。便笑著點點頭道:“你先生整了容回來,我都不認得了。”丁古雲聽說,也就笑笑。到了屋子裏,乃向茶房問道:“你看我把胡子剃了,不年輕二三十歲嗎?”茶房笑道:“真的,不說破了,你先生一出一進,簡直變成了父子兩個人呢。”丁古雲笑道:“你別以為我真是老先生,我的太太,年紀還輕得很呢。”他帶笑著,自覺不經意地擱下了一句伏筆。心裏的一切,都在向高興的路上想。隻有一件,明天見莫先生,若是在表麵上看來,真過於年輕的話,又怕會引起了莫先生的輕視。改西裝可,修理胡子也可,把胡子剃得這樣精光,豈不有失莊重。而且自己又說過,要帶一位女弟子同到香港去,設若莫先生神經過敏的胡猜起來,豈不妨礙正
事?於此想著,倒後悔自己孟浪,這胡子遲兩天剃固然是好,就是等明日早上,見過莫先生再剃,也比今天晚上先剃的強。然而胡子這東西,並不像帽子鞋子,脫離了身上,就長不回去的。心裏如此想了,便站到梳妝台麵前,對鏡子裏看了一看。果然這長方的臉上白淨得沒有一根胡樁影子。再配上這套西裝,和口袋裏那條紅花手絹,卻顯得年紀輕多了。隻是往日照著鏡子,自己看了鏡子裏影子,一定手摸胡子,把胸脯挺起來,端莊一番;於今向影子看看,態度便覺欠著莊重。再看著頭上,那一頭頭發,被生發油抹得烏亮。雖然自己是有幾根白頭發的,但是在這種濃重的油亮之下,已不看到一莖白發。挺起胸脯子來,端整了麵孔之後,不但不見得有什麽莊重之處,而且覺得這態度有些滑稽,不免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的笑道:“這不行,這不行!我都看著不像樣了。”說過之後,自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出了一會神。本來是一團高興,為了這件事,心裏拴上了一個疙瘩,倒大為掃興之至!這倒沒了主意,脫下了西裝,便倒在**睡覺。旅館裏孤單無聊,少不得在枕上又顛倒著麵了一番,想了一宿,總算他有了點主意。
到了次日一大早起來,便直率的到尚專員公館裏去奉訪。因為這隻是七點多鍾,心裏想著,人家還未必起床,走了一大半路的時候,又有點躊躇。自己責罵著說,你心裏有事,雖道別人心裏也有事嗎?平白地,人家這樣早起來幹什麽?於是放緩了步子,藉以延長時間。路過一家豆漿店,便踏著步子進去。巧了,裏麵一張桌子上,坐了一位西裝朋友,那正是尚專員。於是取下頭上這頂新帽子,向他連連點了幾下頭道:“咦!尚專員也在此喝豆漿。”尚專員見一位西裝朋友向他打招呼,猛然認不清是誰,不免向他呆呆望望。但是在他說話之後,也就明白過來。先是嗬了一聲接著便站起身來。哈哈笑道:“丁兄,你果然改裝了,犧牲太大,犧牲太大!”丁古雲就著那張桌子坐下。笑道:“可是我把胡子剃了之後,後悔的了不得。”尚專員笑道:“人家為了國家,在沙場上犧牲性命,也慷慨前進,你難道幾根胡子也舍不得?”丁古雲道:“但是我這是不必要的犧牲,我既不怕敵人的間諜跟著我,我也不登台表演,便算老氣橫秋一點,也不見得有礙我的交際。都是我這班朋友慫恿我的,說是像個中國式的老夫子,出外交際,給外國人笑話。”尚專員笑道:“這些朋友,實在是惡作劇,也許他們嫌你一本正經,總把他們當後輩,於今讓你也摩登一下,教你無法倚老賣老。可是這也許是成全了你,你這麽一來,至少年輕了十歲。若是你太太在重慶的話,豈不大為高興?”丁古雲笑道:“可是我太太在天津。”尚專員道:“那麽,你這回到香港去,好把她接來了。天津到香港,有直航輪船。”丁古雲笑了一笑,因道:“言歸正傳吧,我們一路去見莫先生,我的改裝的這點原因,最好請……尚專員正端起了豆漿碗,喝了一口。一麵看著手表,放下碗來,向他搖搖頭道:“不用不用,莫先生要到西北去,起碼有一個月才能回來,你這件事,他交給我辦了。他是九點鍾坐飛機走,我還需趕著到飛機場上去送他呢。”那時,店夥早已端了豆漿,油條放在麵前,他未曾理會到。現在他意外的解卻了心裏頭一個疙瘩,覺得周身輕鬆,像在肩膀上放下一付千斤擔子,便捧住豆漿碗,慢慢的呷著。尚專員道:“現在你沒有什麽問題,僅僅是錢的問題。請你約定一個時間,我把撥款子的手續辦清楚。至於你在路上要用的錢總不過數千元吧?除你支去的一部分,還可以加撥一部分,莫先生已有了話了。”說著,在身上掏出錢來便要付這裏的早點費。因笑道:“對不起,我還要先走一步。”丁古雲笑道:“你那就請便吧,不必客氣。我本當到機場上去送莫先生的,
隻是他事先並沒有把行程告訴我,我去送行,反覺多事。”尚專員點頭道:“這話對的。若不是我和你有交代,我也不把這消息告訴你的。”他說著,端起豆漿碗來,咕都一聲,將所剩豆漿完全喝了下去,人就站起身來。笑道:“我也來不及客氣了,明天見吧。”說著,立刻就向外麵走去。丁古雲起身送他時,他已走遠了。心裏想著,人生宇宙間,也許真有所謂命運存在。事情辦得順手了,就無論什麽都順手。正愁著有點不好意思去見老莫,那老莫就先不告而別了。這且樂得坐下來,從從容容吃過這頓早點。在喝豆漿的時候,倒是有了一個新的發現。便是這飲料店的食堂裏坐著有兩個女客,一位約莫三十多歲,一位約莫二十多歲。她們除了不住的向自己打量而外,又坐著相就到一處,兩個人的頭,並到桌子角邊,唧唧噥噥說話。說話的時候,不住撩著眼皮,向自己拋了眼光過來,無疑的那是將話說著了自己。他心想這是穿長袍馬褂垂著長胡子的日子,絕對沒有的事。可見自己已成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白麵書生了。然而這兩佧女人,比藍小姐是差之遠矣。想到這裏,臉上便有了得色。向那兩個女人反射了一眼,心裏說著,我還不需要你們的青眼呢。他隨了這意思,叫著店夥來付了點心帳,把掛在牆釘上的那頂漂亮新呢帽戴在溜光的頭發上,兩手操著西服領子抖了一下,昂起胸脯子走出豆漿店去。心裏想著,我現在也是個青年,這花花世界,照樣的有我一份。從今日起我已不是站在花花世界以外,看人家快樂了。路上看到有西裝漢子挽了女人的手臂走路時,瞟了他們一眼之後,心裏想著,這不足為奇,凡人都有這麽一段戀愛的黃金時代。我的黃金時代也來了。他這樣走著,心裏像略會飲酒的人,喝上了頗為過量的好酒,人是非常的興奮。在這興奮當中,快活,輕鬆,迷惑,昏亂,兼而有之。在大街的人行路上自在的舉著步子走路。兩眼不住東瞧西望,分明是與尚專員交代了以後,一切順手,並無什麽事。可是在自己心裏,又總覺有一件事不曾辦得一樣。這樣走了兩條街,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便停住腳想了一想。慢來,昨日剃了胡子之後,曾跑到下半城去了,費了很大的勁走回來,今天又打算向那裏跑?正這樣站著出神,卻看到夏小姐一個人在對麵人行路上走去。本打算不向她打招呼的,可又愁著她是和藍小姐一路來的,隻好迎了上去,笑著叫了幾聲,心裏也想著,夏小姐一定會不認識自己的。走到她麵前叫了一聲道:“夏小姐,我是丁古雲,你不認識我了吧?”夏小姐停住了腳,向他笑著,一點也不表示驚奇。點頭道:“認得認得,這樣熟的人,何至於不認得。”丁古雲向她看時,見她的頭發,新卷成紐絲狀,分作四股披在腦後。這讓他回憶起來了一件事。昨晚在理發店裏剃胡子的時候,左邊的椅上,躺著一個女人,就是燙這樣的頭發。夏小姐身上穿的是藍底白點子花衣服,也正與那個女人身上的衣服一樣。當時一心在剃胡子,雖然身邊有個女人的後影像夏小姐,也並沒有理會,大概那就是她了。他這樣一出神,夏小姐已經有些感覺。便笑道:“這麽一來,丁先生年輕了二十歲,可喜可賀!”丁古雲笑道:“我倒認為是個損失,你還說可喜可賀呢。到城裏來了兩天嗎?”夏小姐道:“來了好幾天了。今天坐晚班車回去。丁先生什麽時候回去?”丁古雲道:“明後天吧?”夏小姐笑道:“那麽,我今天若是走不成的話,丁先生能否請我吃頓小館子?”丁古雲道:“好的好的。你住在什麽地方?”夏小姐道:“丁先生住在哪裏,我來找你吧。”丁古雲道:“我還沒有找好旅館呢。”夏小姐聽說,微微的將脖子一伸,下巴一點,舌頭在嘴裏嘖的一聲,臉上笑嘻嘻的,帶了三分調皮的樣子,似乎不相信這話。丁古雲笑道:“我們這樣熟的人,難道請你吃
一頓飯,我都要躲避嗎?”夏小姐笑道:“那就再說吧。”說畢,扭轉身就走了。她走得很遠去了,回轉頭來,抬起一隻手高過額頭頂,還向這裏招了幾招。丁古雲看她這樣子,覺得她是有意頑皮,又想著她本來很浪漫,也許看到我變成青年了,有意和我親近。可是我的眼界高,目的物要比她高的多呢。心裏如此想著,也就帶了微笑走開。當時在街上混了半天,一人吃著午飯,還隻有一點鍾。去著藍小姐的約會,還差三小時。心想早知如此,就該讓她上午進城了。這幾個鍾頭,不能老走馬路。若去看朋友,又怕被朋友糾纏住了,臨時脫不了身。看電影去吧?不巧,四點鍾正是第二場未完的當兒。兩條街實在也轉得累了,回旅館去休息一下吧。主意定了,依計劃而行。
可是到了旅館裏,一個人獨坐在房間裏,也是苦悶的很,便和衣倒在**睡了。睡是睡了,睜著兩隻眼睛望了樓板,哪裏睡得著。心裏倒未曾閑住,且把藍小姐來了以後的遊曆日程,先排上一排,第一是應先引她到這裏來休息一下。她若是問,就隻開了一間房間嗎?就答應她沒有房間。看她的表示如何,再做道理;若是她並不問這句話。那就好了。第二步,陪她去吃小館子。不,簡直吃大館子,無論花多少錢,不必吝惜。第三步,飯後恐怕隻有七點多鍾,陪她去看電影,因為回旅館太早了,她要是又問隻有一間房間的問題,依然不好對付。第四步回旅館了。不必,越晚越好。那時,十一二點鍾了,無處安身,她會逼我到走廊上去站一晚嗎?北平人說,蘑菇。那時候我就給她蘑菇,想到這裏,自己噗嗤的笑了起來。可是到電影院去這一步,恐怕不能如願,因為晚場是容易客滿的。那麽,先去買兩張電影票。想著,便跳了起來,向茶房要了一張報來,查明了電影廣告,立刻坐車到電影院裏去買票。在旅館附近本來也有兩家電影院,但這兩家影院的片子,都不好。一家是映的中國抗戰故事,一家映的是俠義美國影片,隻有這一家映的是愛情片子。而且廣告上寫的是熱情趣片,一看就中意。所以路遠一點也就專車前來購票,好在這日並非星期六或星期日,預先買晚場票,究不怎樣困難。買完了票子,總算三點鍾已到,這就不必再回旅館,直奔車站,下車付了車錢,還怕藍小姐會特別提早來到,曾到車站外廣告牌子上細細尋查了一遍。見那上麵,實在沒有什麽字跡,這才走到車站對麵茶館子裏去,泡了一碗茶,麵對麵的向著車站。初坐的一小時,卻也無所謂。坐到一小時後,既無朋友談天,又不曾帶得一份書報來看。挺了腰幹子,坐在硬板凳上,頗覺無聊難受。好在精神已陶醉在一種桃色的幻想裏,卻也忘了身體上的痛苦。就這樣又枯坐了一小時,每當一輛公共汽車開到站的時候,都眼睜睜地望著,是否寄宿舍站來的班車。到了四點半鍾。居然望著班車到了,趕快跑到車站,在車門口立著。每一個下車旅客,都不曾放他過去,必須仔細看看,直到全車人走光,並沒有藍小姐在內。因向車站站員打聽,下班車子什麽時候到?他說:“這班車子就遲到了半點鍾,為著等客,才這樣遲到的。今天來客少,不再開車子來了。”丁古雲瞪了眼望著他道:“不會吧?”站員笑道:“信不信由你,我們車站上的人,還不知道自己站上的事嗎?”說畢,他自走了。丁古雲站在停車廠上倒是怔了一怔。還是在此等下去呢?還是走開?躊躇了許久,覺得站員的話,隻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藍小姐約好了等到六點鍾,當然等到六點鍾,於是回到茶館裏去,再泡一碗茶候著。車站上總是熱鬧的。寄宿舍那條來路的車子,雖然不到,別條路上的車子卻還是絡繹前來。丁古雲兩手扶了茶碗,閑閑的向車站裏看著,卻沒有怎樣介意。約莫到了五點半鍾,覺得是絕望了。站起身來伸了一伸懶腰。回轉頭來,有輛公務車子,停
在車廠上,正走下零落的幾個人。卻見那車窗子裏有隻紅袖子,露出雪白的嫩手,向自己這邊招了幾招。丁古雲始而未曾理會,無如那手隻管向自己招著。近前兩步看時,可不是藍小姐?見她彎了腰把笑嘻嘻的麵孔,在窗子裏向自己點著。丁古雲嗬呀了一聲,直奔車前。後麵有人喊道:“茶錢茶錢!”丁古雲回頭看時,茶館子裏麽師,在後麵跟著追了出來,丁古雲嗬呀一聲笑起來。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查了一查,恰是沒有一元單票。便給了他一張五元票,多話也不提,迎向車門去。這時,藍小姐已下了車了。她眼珠在睫毛裏轉著,笑著微微咬了嘴唇。身上穿著一件紅綢衣,脖子上圍了白綢巾,左手單了青呢夾大衣,右手提了花布旅行袋,丁古雲點了頭笑道:“怎麽坐公務車子來了?我公,信人也。準時到達。”一麵說著,一麵接過旅行袋大衣。藍田玉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周,抿了嘴微笑。丁古雲這才省悟過來,自己已是剃了胡子了。便紅著臉笑道:“你倒一見就看得出來。”藍小姐又向他瞟了一眼,笑道:“不是你身上這套西裝,那我果然看你不出來。”說著,跟近了一步,低聲問道:“你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嗎?”丁古雲隻覺心房一陣亂跳,笑道:“找好了,找好了!我們這就去。沒有幾步路,不必雇車子了。”藍田玉挨著他,將他手膀子碰了一碰,低聲笑道:“你在前麵走,我怕碰到熟人。”這句話不要緊,把丁古雲這個身體碰得像觸了電一般,周身麻木一陣。回頭看藍小姐時,見她低了頭抿嘴微笑,好像是十分難為情。這就越發的高興。拿了藍小姐的大衣和旅行袋,就提腳很快的在前麵走。自然心裏總怕藍小姐會走失了,不免常回頭去看看。可是她倒很注意,遙遙跟定自己的路線走。到了旅館門口,丁古雲站在一邊等著,藍小姐到了麵前,將嘴向前一努,又低聲說了一句進去。丁古雲也就立刻鎮定起來。仿佛一切舉動,都是十分平常似的,引了她走進所住的一層樓麵,故意很從容的,叫茶房來開房門。當茶房來時,自己雖不免向她觀察一番。可是看她那樣子,什麽也不感到異樣,這倒覺得是自己多慮了。藍小姐進房去看了一看四周,首先走到梳妝台前對鏡子照照,將手理了一理鬢發,搭訕著問道:“這房子多少錢一天?”丁古雲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將大衣卻忘了掛上衣架,還是那樣搭在手臂上,斜抱在懷裏站在桌子邊,望了藍小姐後影,藍小姐問他話時,他並沒有理會。藍小姐倒也不在乎他答複與否,依然向了鏡子看著,自言自語的道:“路上好重的塵灰喲!”這時,丁古雲的腦筋回憶過來她所問的那一句話,因答道:“總不算十分貴,三十塊錢吧?”藍小姐回過頭來,笑道:“你把大衣掛起來吧,你怕他會飛了。”丁古雲哦了一聲,才去掛大衣。這時,茶房送著茶水進來,自退出去。而且反手將房門帶著手掩上了。藍小姐在旅行袋裏撿出幾樣化妝品和自用的手巾,都放在梳妝台上。她對了鏡子,一麵化妝,一麵閑閑的說道:“路上的灰塵好重,我不是坐了公務車子來,我就對你失信了,你在車站上等了好久了吧?我猜你十二點鍾就該去等著我了。”說著,嘻嘻一笑,回過頭來,見丁古雲呆坐在屋子正中的桌子邊小方凳上,望了梳妝台上的鏡子,隻是出神。笑問道:“你什麽事想得這樣出神?”丁古雲醒過來,身子一聳,哦了一聲,他才想起人家在和他談話。他隻記得藍小姐說了一句坐公務車來的。因問道:“我在車站上打聽,知道班車沒有了,想不到你會坐了公務車來。”她笑道:“那看客人本領呀。我有本領站在公路上把車子攔住;我又有本領,教車上人歡迎我上車。你信不信?”丁古雲點頭道:“我絕對的信。”藍小姐道:“那麽,你試說說那理由。”但丁古雲又沒有了答應,還是呆坐著出神。不過他多了一個動作,將手指在桌麵上
畫著圈圈。藍小姐也沒有再和他談話,把麵部的脂粉抹擦勻了,然後取了一柄黑骨長柄梳子梳攏著她的頭發,她那白嫩的手,微紅的指甲,和黑梳黑發襯托之下,越是好看。丁古雲不覺想象著,塑了一生的人像,沒有理會到這一種黑白美。女人就是藝術,看久了女人,就會對藝術有許多發現。他這樣說著,神經便統製不了他的官能。信口說出了一聲是的。藍小姐回頭問道:“你說什麽?”丁古雲笑道:“我想起那藝術上一個問題,我自己就信口答複了起來。”藍小姐回轉身來,將頭一搖道:“我不信,這個時候,你有功夫,說到了藝術。”丁古雲道:“那麽,我應該想到什麽呢?”藍小姐把手上的梳子,放在梳妝台上,兩手反撐了梳妝台,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著什麽。”說畢這句話,她將右腳皮鞋尖點起,把高跟在地板上打著,把上麵三四顆雪白的牙齒,咬了下嘴唇,微微低了頭。丁古雲也答不出,隻呆望了她。這樣,屋子裏,沉寂了有五分鍾之久,藍小姐口裏滴當滴當,又唱著她的英文歌。丁古雲突然站了起來。走到藍小姐麵前,顫動了他的聲帶,低聲道:“田玉,我有幾句話,總想和你說一說。”藍田玉依然緊緊咬了下唇,低頭站著。丁古雲直立著,頭可微微的彎了下來。丁古雲道:“你……你……你可以讓我說出來嗎?”藍田玉依然是低了頭。說著,抬起左手來,理了一理鬢發。當她將手放下來的時候,丁古雲猛可的握住了她的手,他不但是聲帶顫動了,連身子也有些顫動了。他道:“我……我……愛你。”這句話說出來了,緊接著是要藍小姐的答複。藍小姐的手被他握著雖還沒有抽回去,可是頭還沒有抬起來。就在這時,忽然一樣東西,直撲了兩人的身體,這樣兩個在異樣情感中的人都嚇了一跳。那直撲了兩人來的東西,還沒有停止,還在陸陸續續的來。定眼看時,卻是剪碎了紅綠紙屑。這紅綠紙屑,像花雨一般的飛著,自然不是由天上落下的,不是由窗戶外飄進來的,也不是樓板上漏下來的,乃是一陣陣由房門口拋撒進來的。這拋棄的人,被門簾子隔著,隻看到幾隻手,伸了過來,丁古雲想不到有人會到這裏來開玩笑,料著是人家鬧新房走錯了房間。便喝問連聲:“誰?幹什麽?”他這一喝,引動了門外一陣哈哈笑聲,門簾子掀動著,推進來一群男女。其中有一男一女,卻很麵熟,一時想不起來姓甚名誰。一個女子,手裏還捏了一把紅綠紙屑。她笑著向丁古雲一鞠躬道:“丁先生,恭喜呀!您忘了我吧?我和這個人。”說著,指了站在當前的一個青年道:“我們是你手上開除的學生呀。我們談戀愛的時候,你以為我們犯了校規。現在你應當明白,戀愛是人生所需要的吧?嗬!這位是藍小姐?多麽美!恭喜你得著這麽一位甜心。”她眉飛色舞的說了一遍,這一群男女鼓掌笑了起來。另幾個女子,手裏捏著紅綠紙屑,又向丁古雲拋著。他忽然省悟過來。在北平的時候,曾在校務會議上,交出一張談戀愛的學生名單,要求學校開除。今天所到,就是其中之一部分,分明是清算陳帳,報複來了。翻了眼望著他們,麵孔通紅,紅暈一直紅到耳朵根後去,由嘴唇皮的顫動,感到周身的肌肉全在抖顫,哪裏還說得出一句話來。藍田玉站在一邊,先是呆呆的。見丁古雲成了一個木雕泥塑的偶像,便忍不住了。凝了一凝神,忍下氣去,從容問道:“你們是來幹什麽的?”先前那個女子道:“恭賀丁先生得了甜心。”藍田玉喝問道:“哪個是丁先生的甜心,你指的是我嗎?”那女子被她問著,倒不便直率的答出來,藍田玉道:“你是恭賀?你是開玩笑來了。可是你沒有想到你也是女人,你也是丁古雲的學生。丁先生房間裏你能來,我也能來。為什麽我在這裏,就是丁先生的甜心?不錯,我一個人先來,你們是成群來的。大概先來的單
獨來的,就是丁先生的甜心。好吧,我承認你這話。你有什麽權利能幹涉我們的行動?你說,你不是來嘲笑,你是來恭賀。這是我們開的房間,我們就是這房間的主人,我有權不受你們的臭奉承。你們都給我出去!”她說時,紅了臉,瞪了眼睛,倒是理直氣壯,這一群人無話可說。尤其是幾位散花的天女,更覺得自己魯莽,都起了丁古雲的傳染病而發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