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的星之杯顯現。

那是匯聚了這具被封印古神半身,殘餘全部神性與權柄的結晶。

或者說,也可以將之視為——

神座的碎片。

正常情況下,這些神性都會被其主人所分散藏匿,以防被一網打盡。

但是在此之前,為了破除封印,那具黃昏半身卻將全部的神性都匯聚在了諾頓這具軀體之上,以圖找到擺脫困局的契機。

隨後,就被夏亞給毫不留情地爆了出來。

在星杯顯現的那一刹那。

蒼茫的雪山之頂、輝煌神聖的教廷、宏偉肅穆的皇宮、寂靜幽暗的失落王國……

此時此刻,身處西大陸的每一位傳奇都不由自主地心有所感,抬眼看向了蒼庭公國的方向。

而在蒼庭王都的上空。

遙遠的夜空之上,則有數道高遠縹緲的目光,自星界之上垂落而下。

然後,緊緊鎖定在了那枚璀璨的星杯之上。

如此完整,而且完全無主的神性,哪怕是放眼整個西大陸的曆史,也絕不多見。

這是在許多機緣巧合之下方才能夠出現的產物。

正常情況下,那些掌握了神性的存在,寧願自毀也絕不會將無主的神性拱手讓人。

下一個刹那。

轟隆——

轟隆——

倘若是常人那絕無法察覺。

但是倘若是靈性直覺強大的存在,便可以聽聞那從星界之上傳遞而來的轟然鳴響。

這一刻,整個西大陸不知道有多少占卜家心中惶惶。

他們在惶恐與茫然中猜測著,不知道星界深處究竟發生了什麽,居然引起了這麽大的動靜。

……

而此時此刻,作為一切始作俑者的夏亞,則隻是依靠在一處石壁上,仰望著那璀璨無垠的星空。

“一個,兩個,三個……”

“好家夥,至少有五尊踏足了神域的存在,正在跨越星界與主物質位麵的世界壁,將要在這裏發動神降。”

“這是真看的起我啊。”

“不枉我為了這處曆史殘響氪了這麽多金進去,也算是值回了票價。”

夏亞的嘴角不由勾起了一道笑容。

足足五具半神的神降。

而且,那從星界垂落的視線,分明遠比五這個數字還要更多。

這代表著還有更多星界之上的存在正在關注著此處。

一旦這枚星杯的歸屬有變,隨時都可能令那些旁觀者也降臨力量,插手其中。

“這麽多道神降,看來蒼庭公國,是真的要淪落為曆史了啊。”

“不過好在祂們僅僅是為了神性而來,一旦星杯的歸屬有了定論,應當便不會繼續過多停留,波及平民。”

夏亞扶著那破損的岩石廢墟,勉力站起了身子。

他的周身,血色的全身鎧早已消失不見,赤紅從魂約共鳴的狀態中退出,「鎧化」解除。

重新轉化為了團子一般星靈體形態的赤紅,那周遭的光芒都淡化了許多,小白銀之靈的身形一閃,迅速返回了夏亞的魂約空間之中。

而夏亞的肌膚之上,那縈繞於全身的蒼藍色魔力光焰也已經消失不見。

所謂「焚血」,便是以意誌力超越「維係生命機能」的本能,從靈魂深處,拉出生物原本不該使用力量的技能。

而這樣能夠跨越位階而戰的絕技,又怎麽可能不付出代價。

燃燒軀體,焚毀心靈。

縱然通過熟練度的提升,避免了折壽的副作用,但是當那跨越界限的力量消失之時——

此時此刻,他的五髒六腑,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傳遞著虛弱的信號,不論是魔力還是精神力都已經趨近幹涸。

但是,夏亞卻還是站起了身子,一步步邁動腳步。

然後,在高天之上,那無數從星界垂落的視線之中——

一把抓住了那枚晶瑩璀璨的星杯。

當握住那枚星杯的刹那,夏亞的靈魂深處,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要吸收那枚星杯的渴望。

這枚星杯之上的神性,純粹從數量上來講並不怎麽驚人,哪怕夏亞將其所吸收,短時間內的位階與實力也不會提升多少。

但是,這卻是一步登天的契機。

隻要吸納了神性,那麽他的生命本質便將如同剛才被當成黃昏化身軀殼的諾頓那般,發生躍遷。

將人類種轉化為神話生命,成為所謂的「天使」與「半神」。

不但壽命會變得無比悠長,甚至將來還有真正踏足神域,成就真神的契機。

或者,說的再簡單一點。

從「他」。

到「祂」。

這是西大陸無數強者所夢寐以求的機緣,但是此時此刻,夏亞卻壓抑住了那自靈魂深處蔓延而來的饑渴。

他那漆黑的眼眸之中,閃過了一絲柔和。

“沒辦法。”

“誰讓我先前利用了你,欠了你的呢……”

下一刻。

少年的身形消失在大公宅邸的廢墟之中。

用盡殘餘的魔力,夏亞發動了最後一次「閃現」。

……

席爾薇雅感覺自己正身處一場漫無邊際,茫茫的暴風雪之夜裏。

深邃的漆黑鋪展而開,沒有一絲一毫的光亮,看不到前路,也看不清方向。

衣著單薄的少女就這樣在雪地裏走著,直到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耗盡之時,一個趔趄跪倒在雪地之中。

萬千的雪花侵蝕著席爾薇雅的身體,化為了冷徹骨髓的嚴寒。

一點點地將她的體溫所剝奪。

席爾薇雅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地變冷,暴風雪所帶走的不止是體溫,還有她那宛若風中殘燭般飄忽不定的生命之火。

那生命的火光,在暴風雪中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軀體的感知潰散,先是麻木的手與腳,再是軀幹。

直到最後,就連意識與記憶都在被抽離。

席爾薇雅記憶之中,為數不多的珍貴畫麵,正宛若夢幻泡影一般,逐漸地被暴風雪中那冰冷徹骨的黑暗所吞沒。

在花園之中,那手捧奶茶的對談,以及立下想要成為禦獸師的決心。

沙灘之上,一起去看海對岸世界的約定。

還有那冬夜的格蘭特海中,那溫暖的懷抱。

“夏亞哥哥……夏亞哥哥……夏亞哥哥……”

暴風雪的轟鳴中傳來了女孩的哀哭,明明所有的記憶都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就連那位黑發少年的麵容都已經淡化。

但席爾薇雅卻依然在念著這個名字,這個她哪怕在生命的盡頭也不願意遺忘的名字。

可是,也就是在這一刻。

席爾薇雅感覺到,有一股微弱的暖流,緩緩從她的靈魂間**漾而出。

那侵蝕她生命的空洞被盈滿。

暴風雪悄然消散,連帶著那吞噬光芒的黑暗一起。

取而代之的,是那無邊無際的璀璨星光。

……

席爾薇雅在柔軟的床鋪上茫然地睜開了眼睛,周圍陌生的民房。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前所未有的好。

明明那青銅十字架上的封印已然破碎。

但是此時此刻,卻又有一枚全新的,遠比那道青銅十字架更渾厚,卻又更溫和的星之杯被填充進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

而那原本靈魂深處,那汙穢渾濁的力量,此刻卻不再黑暗而陰冷,而是變得無比親切,仿佛隨著席爾薇雅自己的心意便可以被調用。

但是,緊接著。

席爾薇雅的視線便凝固了。

借著窗外那城市中燃燒的火光。

席爾薇雅看到了不遠處,正輕輕依靠在一處廢墟中的黑發少年。

明明在席爾薇雅的印象中。

不論何時何地,夏亞都始終保持著一副一切盡在掌握,誰也無法將其看穿的淡然模樣。

哪怕是在麵對諾頓之時,也絕不例外。

但是此時借著那或明或暗的火光,席爾薇雅卻分明看到了夏亞臉龐之上,那沒有一絲血色的蒼白。

再也顧不上自己身體的異樣,席爾薇雅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急匆匆地跑向了夏亞的身旁。

當來到了那處廢墟旁邊之時。席爾薇雅那原本空白的腦海,霎時之間便被悲慟所籠罩。

夏亞的指間,最後一縷星芒正在緩緩消散。

而與生命氣息盈滿,精神世界被萬千道星光所照亮的席爾薇雅截然相反。

夏亞那身穿風衣,皮膚沒有一絲血色的單薄身形,落在席爾薇雅的眼中,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虛幻之感。

就仿佛是倒映在水中的夜蘭花。

明明有光影顯現,卻又虛幻而縹緲,隻需要一縷漣漪**過,便會支離破碎。

“夏亞哥哥……”

席爾薇雅的口中,道出了連自己都難以辨認的悲鳴。

在她那因為星杯而變強大的精神力感知中,黑發少年的存在感正在以一種無法被逆轉的方式迅速淡化,很快便瀕臨虛無。

也許下一分鍾,也許下一秒。

對方便會從這個世界中永遠地被抹除。

自己要失去夏亞哥哥了。

在這個預感降臨的刹那,席爾薇雅的身與心都被巨大的惶恐所占據。

“抱歉,席爾薇雅。”

“那帶你去看格蘭特海對岸萬水千山的承諾,應該是沒法完成了。”

夏亞的聲音很平靜。

他感知到了這處名為「蒼庭古國」的曆史殘響,在殺死了黃昏化身後便已經開始崩潰,很快就將不複存在。

那源自於時光長河的浩然偉力正在不斷地衝刷著他,要將夏亞這個不屬於當前時間線的亂入者抹除。

自己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而對於這處曆史殘響中,那生活在五百年前的人們而言。

這一別,便等同於生死離別。

所以,在這最後的時間裏,夏亞也放下了所有的偽裝。

他看向眼前那泫然欲泣的少女,眼中透出席爾薇雅此前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的故事便到此為止了,蒼庭公國恐怕也將要走向覆滅了。”

“但是,屬於你的人生還隻是剛剛開始。”

“你靈魂上的缺陷已經被補全了,從此以後,席爾薇雅,你也可以稱呼自己是禦獸師了。”

“還記得我們當初說過的話嗎?你會成為一個很強的禦獸師,遠比我還要更強。”

“然後,你就可以去邂逅形形色色的人,擁抱許多即將發生的美好事情……”

“你會擁有一個更絢爛,更美好的人生。”

“不用我的陪伴,你一個人也可以去看那三聖賢雪山,去看格蘭特海對麵的黃金平原……”

豆大的淚珠,順著少女那素白的臉頰滴落,浸濕了夏亞的衣襟。

“夏亞哥哥……你一定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我感覺到身體裏有一種東西,那種星光一樣的東西一定對你也有用吧,可以讓你活下來吧……”

席爾薇雅對夏亞的話語置若罔聞。

她隻是伸手在胸口胡亂地摸索著,想要將那填充了自己靈魂空洞,將自己從生死之間救回來的寶物取出,然後用在夏亞的身上。

但是,席爾薇雅的摸索卻終歸隻是徒勞。

哪怕是黃昏古神本身對於神性的開發也不完全,更何況是此刻毫無經驗的席爾薇雅。

少女的心中,完全沒有一絲一毫自己靈魂缺陷被補全的欣喜。

那巨大的恐懼愈發膨脹,幾乎要將席爾薇雅的全部身與心吞沒。

什麽更強的禦獸師,什麽形形色色的人……

什麽全新的,隻屬於自己的人生。

此時此刻的席爾薇雅,內心中完全沒有考慮這些的餘地。

如果夏亞哥哥死了……

那海對岸的萬水千山再是絢爛美麗,對她又有什麽意義?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寧願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就算兩個人都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大公之女的身份與地位,淪落為最普普通通的平民也無所謂。

隨意地在偏僻無人的荒野中蓋上一間民房,養育上幾個孩子……

然後等到有朝一日兩人都老邁到走不動路的時候,自己還可以陪在夏亞哥哥的身邊,坐在搖椅上,看著夕陽慢慢變老……

這樣樸素的未來,席爾薇雅便已經足夠滿足。

看著眼前淚眼朦朧的少女,夏亞不由輕歎了一聲。

然後他伸出手,撫摸著少女的臉龐,用虛弱的聲音開口。

“席爾薇雅。”

“你覺得人什麽時候會死呢?”

被夏亞那冰冷的手所觸摸,席爾薇雅茫然地抬起了婆娑的淚眼。

“是心髒被子彈貫穿的時候?”

“是得了不治之症,死在病榻之上的時候?”

“是棺材被掩埋,參加葬禮的人群散去之時?”

“其實都不是。”

“一個人真正死去——”

“是被世界上,那最後一個還記得他的人所遺忘之時。”

在那模糊的淚花裏,席爾薇雅與漆黑的眼眸對視。

依然是那麽的清澈而透亮,正如那個冬夜兩人初見時一般模樣。

“所以抬起頭,席爾薇雅。”

“自豪吧,席爾薇雅。”

“這座王都,這座公國的曆史,終有一天將由你來講述。”

“然後,告訴這個世界,告訴所有人。”

“蒼庭公國,並非隻是一個被掩埋在曆史中籍籍無名的小國,它也曾抗爭在抵禦深淵的最前線。”

“而你也有過那麽一個哥哥——”

“他,弑殺了一尊複蘇的古神。”

夏亞伸手,拭去了席爾薇雅臉龐的淚水。

在她的身旁,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一道金屬圓盤。

“你體內,那曾經屬於黃昏的權柄與神性……那會成為你未來的助力,卻也會讓你成為被各方邪教團,甚至於正神們所窺探的目標。”

“最多半小時後,這裏便會爆發神降,到時候你就會淪落為祂們的獵物。”

“這處傳送法陣的另一端被我安置在了蒼庭公國的邊境,你的體質很特殊,天生便能完美地兼容神性,那些星界之上的老東西也無法再追蹤你——”

“但是,在擁有足夠的自保之力前,你也得小心謹慎,最好換一個名字,免得露出破綻引起他人覬覦……”

“快去吧,不要讓我和你父親的犧牲白費。”

夏亞的叮囑聲回**在少女的耳畔。

理性告訴席爾薇雅必須得行動起來。

不然,她就是在辜負夏亞哥哥的犧牲與期望。

但是,那源自於少女的感性與懦弱,卻又讓她久久地停留在夏亞的身旁,不願意離去。

看著眼前那想要讓自己堅強起來,勉力強迫自己轉過身子,但那側臉上卻流露出比哭還難看表情的少女。

夏亞的眼眸中,也帶上了些許的無奈。

“真拿你沒辦法啊,席爾薇雅。”

“你這麽善良,又是這麽稚嫩……”

“沒有我陪著,我真的擔心你遭人欺負,被人擄走了錢財,搶走了寵獸,被欺騙了感情……”

“你還太小……”

“我放心不下。”

夏亞的話語,讓席爾薇雅有些茫然,卻又帶著些許驚喜地回頭。

夏亞哥哥這麽說——

難道,是找到治療自己的方法了嗎?

但是下一刻。

大火所燃起的烈風,吹拂起了席爾薇雅額間的發絲。

映入席爾薇雅眼簾的,是夏亞沒有血色的臉龐之上,那帶著釋然的笑容。

還有,那根輕輕點在少女光潔額頭上的手指。

夏亞那漆黑的眼眸中,宛若勾玉一般,黯淡的銀月顯現。

然後,銀月緩緩旋轉,一點點照入現實。

最後的「月讀」發動。

“那麽——”

“原諒我吧,席爾薇雅。”

“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