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庭公國的王都毗鄰格蘭特海。

這樣的地理位置,優點就是冬暖夏涼氣候宜人,缺點則是天氣陰晴不定。

時常幾分鍾前還是豔陽高照,幾分鍾後便大雨傾盆,再或者是直接反過來。

席爾薇雅將自己的高跟鞋留在了碎石灘上,白皙的腳踩在雨後濕潤的沙灘,時不時從格蘭特海的風向吹來清新的海風,讓她那潔白的長裙隨風搖擺。

時不時有小蝦小蟹在她的腳邊探頭探腦,引得席爾薇雅蹲下了身子,伸手逗弄。

夏亞站在席爾薇雅的身後不遠處,默默地欣賞著眼前平和的風景。

在完成了布倫斯塔特家族的成人禮試煉之後,他在家族內的地位也提升了不少,不再是可有可無的外姓成員,而是已經有了進入家族管理層的資格。

再加上諾頓長老對他的默許,如今夏亞再帶席爾薇雅出大公宅邸也不用再偷偷摸摸,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家族內部提交申請。

在他的肩頭,赤紅將自己化為了小巧的星靈體,宛若一個火紅的團子,正伴隨著夏亞的精神力起伏明滅不定地閃爍著。

作為夏亞的第三魂約對象,赤紅與夏亞的前兩個魂約都有所不同。

銀和閃閃都和夏亞有著曠日已久的感情基礎,靈魂契合度自然不用多說,主從之間隨時都能發揮出完美的實力。

但是夏亞與赤紅的契約僅僅隻是剛剛簽訂,契合度還需要磨合。

所以如今幾乎隻要一有空,夏亞便會將赤紅召喚出來培養感情,加深默契。

好在他們的相性並不算差,也許是因為有著相似出身的緣故,僅僅隻是幾日時間的相處,魂約的契合度便迅速飆升。

這讓被搶走了夏亞左肩專屬座位的銀都有些嫉妒,開始懷疑起自己先前是不是在引狼入室。

至於閃閃就更是有些欲哭無淚了。

好嘛,一左一右兩個位子都被占了,那讓我呆哪裏去?

哪怕開發出了全新的起爆黏土戰術,自己也終歸還是擺脫不了身為工具猴的地位嗎……

……

啪嗒——

啪嗒——

席爾薇雅踩著水跑了過來,將一隻縮在貝殼裏的小寄居蟹放在了夏亞的手心。

小寄居蟹有些怕生,在夏亞的手掌中不敢露頭,沉默地吐著泡泡。

就在這時夏亞聽到了席爾薇雅的驚呼,並非是言語,而僅僅隻是一聲悠長的呼吸。

夏亞順著席爾薇雅的目光看去,隻看見格蘭特海那蔚藍色的海平麵上,雨後初晴的天空之中,倒映出一輪彩虹。

斑駁的虹橋連接著海麵與天空——

宛若神話中那貫穿了天與地,由凡人偉業所鑄就的巴別塔。

“想去海的對麵看看。”

席爾薇雅用手指蘸上海水,在夏亞的手心上書寫著。

那輪虹橋映在她黛紫色的眼眸裏,折射出琉璃般的光華,宛若爛漫星河。

“格蘭特海的對麵……應該就是諸侯同盟境內的黃金平原了吧。”

“我十二歲的時候去過那裏,據說,千百年前曾經有一隻超越了傳奇位階的黃金龍在那片平原壽終正寢。”

“所以時至今日,那片平原上的生靈依然被黃金的祝福所庇佑著。”

夏亞將星靈體狀態,團子般的赤紅抱在懷裏,平靜地開口。

席爾薇雅認真地傾聽著。

直到夏亞說完,她才從一旁拿來了日記本和筆,在日記本上書寫了起來。

自從那一晚之後,她已經習慣了這般不通過言語而是用書寫與人交流的方式。

席爾薇雅適應的過程很快,因為在她過往的人生之中本就沒什麽與外人對話的機會,少數的幾次也往往帶著陌生與隔閡。

寫完後,她豎起了日記本給夏亞看:“真的每一頭巨龍都很喜歡擄走王國的公主嗎?”

“那是徹頭徹尾的偏見,或者說是那些吟遊詩人們為了製造故事矛盾,所強行給作為反派的巨龍們安排的難以解釋的動機。”

夏亞不由笑了笑。

“成年的純血巨龍都等同於傳奇,而且也不是每頭龍種都是公的,擄走公主對它們來講並沒有任何收益。”

席爾薇雅認真地點了點,然後又豎起了日記本,文字的筆畫帶著些許歡快的跳躍。

“那浮空艇呢?也是真實存在的嗎?”

“以當前的技術來說,應當還停留在蒸汽協會機械設計師們的假想當中吧。”

夏亞把小雪貂召喚了出來。

“不過……在未來,伴隨著魔導科技的進步,浮空艇會被大量運用於軍事領域。”

銀發動了月讀,在席爾薇雅的眼前具現出了一副畫麵。

那是一排排宏偉的巨型浮空艇,正排成方陣緩緩飛行於遠空之上,

浮空艇的周圍掛載著金屬的炮口,內部則銘刻著玄奧的聚能魔導陣,一旦需要隨時可以完成聚能炮擊。

而在浮空艇的外殼則是一隻騰飛的黑鷲圖案,這是弗雷斯塔帝國在不久前建國慶典上的軍部展出。

雖然強大的禦獸師有著改變一場戰局的能力,但是以國家層麵的戰爭而言,魔導科技的造物也同樣不容小覷。

……

兩人這樣一問一答的對話持續了很久,直到席爾薇雅的日記本上已經寫滿了好幾頁娟秀的字跡方才作罷。

她的問題中有些顯得很有條理,甚至還帶著不少哲學思想的深度,比如四季更迭所產生的原因,同種寵獸種族在不同區域所產生的形態差異。

於是夏亞作為穿越者的科普心理發作,認真地給她講解。

而席爾薇雅也有一些問題顯得有些無厘頭。

比如,為什麽那些看上去更強的姬騎士,卻總是打不過紙麵實力位於絕對下風的哥布林.

再比如為什麽每次案件爆發都要等到凶手得逞之後,那些明明早就收到了報告的城市衛隊與統轄局方才姍姍來遲

這使得夏亞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解釋,說這都是作者們為了故事需要而強行安排的劇情巧合,都隻是虛擬的故事,當不得真。

會出現這般反差的緣由不難理解,因為席爾薇雅的世界觀是破損而殘缺的。

她沒有去過王都之外的地方,也沒有與外人們閑聊的機會。

每一個夜晚,每一個白晝,她便呆在自己那方小小的庭院之中,讀著那一本本家族圖書館中的古樸書籍,故事繪冊。

然後,透過那一行行枯燥的文字,去幻想這個世界原本的模樣……幻想著極北的雪山,無盡遼闊的黃金平原,還有寂靜深邃的賢者之森。

所以在席爾薇雅所認知的世界裏,女騎士們宛若一個個智障,不是在哥布林巢穴裏白給就是在通往白給的路上。

世界上到處都是擄走公主的魔王與惡龍,還有那數不清的老年昏君——

明明作為一國之主把控著大軍卻不自己親自率軍救人,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剛出新手村的毛頭小子勇者身上,給出的報酬就是一把全村最鋒利的寶劍。

貴族的子嗣們也都很閑得蛋疼,非得去找與自己家族敵對勢力的異性談戀愛,最終弄得家破人亡雙雙殉情才肯罷休。

王子們則總是放著門當戶對的鄰國公主不娶,非要死皮賴臉地去糾纏一位既不懂貴族禮儀也不懂化妝打扮,除了善良以外一無是處的村姑。

兩人在沙灘上呆到了下午時分,直到天色漸暗。泛著霞光的潮水帶著白色水花拍打在沙灘上。

席爾薇雅默默地注視著黃昏色的天空,顯得還有些意猶未盡。

“不要遺憾,會有機會的。”

“等到你的狀態穩定了下來,可以自如地控製青銅十字架上的力量了……”

“到時候我們向大公冕下打個外出的申請,然後親眼去看看海那邊的天地。”

夏亞摸了摸席爾薇雅的頭。

這位未來蒼銀魔女的栗色發絲很柔軟,其中摻雜著些許的銀白。

在夏亞摸她頭的時候席爾薇雅沒有絲毫抗拒的心理,而是依舊凝望著遠方。

她握著筆,輕輕地在紙張上書寫著,良久才遞給了夏亞看。

“其實……不用去海的對岸也無所謂。”

“現在的我,便已經很滿足了。”

她微微垂下眼瞼,如同一隻做錯了事的貓。

夏亞的目光不由微微一動。

直到這時夏亞才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和席爾薇雅能夠如此快速地熟絡起來,他明明從來都是一個小心謹慎,不會輕易認可他人的人——不然自己走不出那個被烈焰與濃煙吞沒的錫蘭。

這隻是因為,在另一個時空的八年前,夏亞也遇到過一位與席爾薇雅一樣失去過一切,如貓般的女孩。

八年的相處,夏亞早已熟悉了對方的陪伴。

那種感覺很特別,就好像養了一隻黑貓,平日裏甚至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但是等到它真正消失時,生活中的每一處細節都會讓人悵然若失。

以至於遇到席爾薇雅的時候,夏亞不自覺地在席爾薇雅身上察覺到了熟悉和親近感,仿佛兩人並非初識,而是早已日久天長。

夏亞側過了視線,沒有回答席爾薇雅的文字。

隻有他知曉,眼前這看似平淡的日常,對於整個蒼庭公國而言,卻可謂是日後最為彌足珍貴的奇跡。

這是一座古老國度最後的餘暉,看似美好,卻宛若夢幻泡影一般一觸就碎。

從純粹的利益角度而言,在完成了第三階段席爾薇雅好感度的任務之後,夏亞本沒有必要再在她的身上投入這麽多心思。

在夏亞所在的時空裏,這座古國的結局已經恒定。

而不論眼前的曆史殘響究竟是過往曆史的倒影,亦或者是一個交錯的平行世界……對夏亞而言其實都沒什麽所謂。

他完全可以將這個曆史殘響中的一切當做是一場遊戲,一個供他刷取係統新手任務獎勵的遊戲,而曆史殘響中的所有人都等同於遊戲裏的NPC。

他大可以在這個高仿真度完全潛行遊戲中大開殺戒,或是用上種種喪盡天良不講武德的戰犯方式邪道刷分速通,正如夏亞前世曾經在無數P社遊戲中所做過的那樣。

反正隻要退出曆史殘響一切便無事發生,而哪怕是最為道德潔癖的聖人也不會苛責他在一場遊戲中的所作所為。

但是夏亞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自認為並非是什麽有道德潔癖的人,素質也從來談不上很高,甚至有時候可以稱得上不當人。

但是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哪怕你明知道更有利,卻還是不願意去做。

……

“很抱歉打擾一下,夏亞閣下,席爾薇雅小姐。”

有聲音在沙灘的後方遠遠地響起。

這是一位來自布倫斯塔特家族的族人,態度很恭敬。

如果說成人禮之前的夏亞僅僅隻是家族內可有可無的外姓成員,那麽通過成人禮之後的夏亞便是家族內的焦點與新秀。

更何況,夏亞似乎還頗受代家主諾頓長老的器重。

他目光隱晦地掃過席爾薇雅,夾帶著一絲排斥與畏懼,不過卻並未表現出來:“夏亞閣下,諾頓大人請您去一趟。”

“好,帶路吧。”

夏亞點了點頭,摸了摸席爾薇雅的頭,然後站起身子。

成人禮後他還在曆史殘響中停留了這麽久,便是為了等待這一階段任務最後的一環。

看著夏亞遠去的背影,席爾薇雅依舊停留在那光線逐漸黯淡下來的沙灘上。

她在膝間攤開了日記本,迎著那昏黃的斜陽書寫著。

「今天又一次來到了格蘭特海邊。」

「明明上一次來的時候,我還抱著輕生的念頭,但是這一次來,心境卻截然不同。」

「在雨後的沙灘上看到了彩虹,很美麗,宛若連接天與地的橋梁。」

「夏亞哥哥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大群人聚集在一個叫做巴比倫的地方,用燒透的磚和石漆搭建起了通往神界的通天巨塔。」

「但是這個舉動激怒了天上的神,於是祂們降下了詛咒,讓人們說不同的語言。」

「所以原本團結的人們分崩離析,獨留下了那座未完成的巴別塔,真是遺憾。」

「和夏亞哥哥聊了很多東西,直到黃昏時分。」

「能夠在那個冰冷的冬夜遇到他……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希望,這樣的時光——」

「能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

——節選自《蒼銀魔女日記》第九頁,神聖曆346年,萌芽之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