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窗閑眺,想竟一個隨感的題目。
說出來真覺得有些慚愧:今天我對於展開在窗際的“一·二八”戰爭的炮火的痕跡,不能興起“抗日救國”的憤慨,而獨仰望天際散布的秋雲,甜蜜地聯想到鬆江的胡桃雲片。也想把胡桃雲片隱藏在心裏,而在嘴上說抗日救國。但虛偽還不如慚愧些吧。
三四年前在鬆江任課的時候,每星期課畢返上海,黃包車經過望江樓隔壁的茶食店,必然停一停車,買一尺胡桃雲片帶回去吃。這種茶食是否為鬆江的名物,我沒有調查過。我是有一回同一個朋友在望江樓喝茶,想買些點心吃吃,偶然在隔壁的茶食店裏發現的。發現以後,我每次攜了藤筐坐黃包車出城的時候必定要買。後來成為定規,那店員看見我的車子將停下來,就先向櫥窗裏拿一尺糕來稱分量。我走到櫃前,不必說話,隻需摸出一塊錢來等他找我。他找我的有時是兩角小洋,有時隻幾個鋼板,視糕的分量輕重而異。每月的糕錢約占了我的薪水的十二分之一,我為什麽肯拿薪水的十二分之一來按星期致送這糕店呢?因為這種糕實有使我歡喜之處,且聽我說:
雲片糕,這個名詞高雅得很。“雲片”二字是糕的色彩、形狀的印象的描寫。其白如雲,其薄如片,名之曰雲片,真是高雅而又適當。假如有一片糕向空中飛,我們大可用古人“白雲一片去悠悠”之句來題讚這景象。但我還以為這名詞過於象征了些。因為糕的厚薄固然宜於稱片,但就糕的形狀上看,“雲”字似覺不切。這糕的四邊是直線,四根直線圍成一個長方形。用直線圍成的長方形來比擬天際繚繞不定的雲,似乎過於象征而有些牽強了。若把“雲片”二字專用於胡桃雲片上,那麽我就另有一種更有趣味的看法。
胡桃雲片,本是加有胡桃的雲片糕的意思。想象它的製法,大約是把一塊一塊的胡桃肉裝入米粉裏,做成一段長方柱形,然後用刀切成薄薄的片。這樣一來,每一片糕上都有胡桃肉的各種各樣的切斷麵的形狀。胡桃肉的形體本是非常複雜,現在裝入糕中而切成片子,就因了它的位置、方向及各部形體的不同,而在糕片上顯出變化多樣的形象來。試切下幾片來,不要立刻塞進口裏,先來當作小小的畫片觀賞一下。有許多極自然的曲線,描出變化多樣的形象,疏疏密密地排列在這些小小的畫片上。倘就各個形象看:有的像果物,有的像人形,有的像鳥獸。就全體看:有時像蠧魚鑽過的古書,有時像別的世界的地圖,有時像古代的象形文字,然而大都疏密無定,頗像現在窗外的散布著秋雲的天空。古人詩雲:“人似秋雲散處多。”秋天的雲,大都是一朵一朵地分散而疏密無定的。這頗像胡桃雲片上的模樣。故我每吃胡桃雲片便想起秋天,每逢秋天便想吃胡桃雲片。根據我這看法而稱這種糕曰“胡桃雲片”,豈不更為雅致適切、更有趣味嗎?
鬆江人似乎曾在胡桃雲片上發現了這種畫意。他們所製的糕,不像別處的產物似的僅在雲片中嵌入胡桃肉,他們在糕的四周用紅色的線條作一黃金律的緣,而把胡桃的斷麵裝點在這緣線內。這宛如在一幅中國畫上加了裝棘,或是在一幅西洋畫上加了鏡框,畫的意趣更加煥發了。這些胡桃肉受了緣的隔離,已與實際的世間絕緣,不複是可食的胡桃肉,而成為獨立的美的形體了。
因這緣故,鬆江的胡桃雲片使我特別歡喜。辭了鬆江的教職以後,我不能常得這種胡桃糕,但時時要想念它,例如今天憑窗閑眺而望天際散布的秋雲的時候。讀者也許要笑:“你在想吃鬆江胡桃糕,何必絮絮叨叨地說出這一大篇!”不,不,我要吃糕很容易:到江灣街上去買兩百文胡桃肉,七個銅板雲片糕,拿回家來用糕包裹胡桃肉,閉了眼睛塞進嘴裏,嚼起來味道和鬆江胡桃雲片完全一樣。我想念鬆江胡桃雲片,是為了想看。至少,半是為了想看,半是為了想吃。若要說吃,我吃這種糕是並用了眼睛和嘴巴的。
我們中國的市上,僅用嘴巴吃的東西太多了。因此使我拿薪水的十二分之一來按星期致送鬆江的糕店,又使我在江灣的窗際遙遙地想念鬆江的胡桃雲片。我希望中國到處的市上,並用眼睛和嘴巴來吃的東西漸漸多起來。不但嘴吃的東西,身體各部所用的東西,也都要教眼睛參加進去才好。我又希望中國到處的市上,並用眼睛和身體來用的東西也漸漸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