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的小朋友黃昏到我家來玩,看見了我總說:“公公講故事!”公公肚裏的故事講完了,隻得回憶過去,把舊時的見聞講給他們聽,聊以塞責。有一晚,講新中國成立前黑暗社會裏的兒童的不幸,我說:“我們現在所住的地方,從前是外國人管的,叫作法租界。住在這裏的外國人很凶,中國人很苦。我有一個朋友,家住在這裏。他出門到遠地方去了,家裏隻剩一個媽媽和兩個孩子,一個男的八歲,一個女的六歲。有一次,這兩個孩子餓了三天,沒有吃飯!”小朋友睜大了眼睛問:“為什麽?為什麽?”我繼續講:“那一天早上,兩個孩子還沒有起來,媽媽提了籃出門去買米。有一個外國小孩在路上跌了一跤,外國小孩的媽媽看見她走在小孩旁邊,就硬說是她把他推倒的,拉住了她,喊起巡捕來。那巡捕見外國人怕,見中國人欺侮,就把這媽媽拉到巡捕房裏,把她關進牢監裏,關了三天。兩個孩子在家裏等媽媽回來燒早飯吃,等了一天不回來,等了兩天不回來;等到第三天晚上,媽媽才哭著回來,一看,兩個孩子躺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快餓死了,因為三天沒有吃飯了。”小朋友大家提出質問。有一個說:“他們為什麽不到隔壁人家去吃飯呢?”我說:“那時候隔壁人家是不來往的,死了人也不管。”另一個問:“他們為什麽不到食堂裏去吃飯呢?”我說:“那時候沒有食堂,要吃飯隻有自家燒。”第三個小朋友問:“那麽他們為什麽不到你家去吃飯呢?”我說:“我家住的地方很遠,正像小冰家到這裏一樣遠,兩個孩子自己怎麽會去呢?”——小冰者,就是我外孫,他的弟弟叫毛頭,那時兩人都不滿十歲,星期天常常自己乘電車到我家來玩,和鄰家的小朋友很要好的。——這小朋友就反駁:“那麽,小冰和毛頭為什麽自己會來?”我說:“那時候上海壞人多,小孩子獨自出門要被人欺侮,或者被人拐去,不像現在那樣……”我說到這裏,心中赫然地顯出一幅新舊社會明暗對比圖,就不期地拍著這幾個小朋友的肩膀說:“你們真是幸福兒童啊!”

在現今的新社會裏,兒童真幸福呢!就像今晚,裏弄裏的兒童到我家來玩,要公公講故事,這種情況恐怕也是住過舊上海的人所不能想象的吧。在從前,上海地方五方雜處,良莠不齊。鄰人一概不認識。即使一家住在樓上,一家住在樓下,也絕不往來,絕不招呼。所以居民一有緩急,除非有親戚朋友來支援,鄰人是死活不管的。現在呢,這個中國最大的都市裏,不止五方雜處,然而人們都互相親善了。裏弄居民守望相助,痛癢相關。所謂“遠親不及近鄰”這句古話,在黑暗的舊社會裏一時失卻了意義,在光明的新社會裏重新恢複其真理了。

裏弄有食堂可以供居民吃飯,這也是新社會居民的新幸福之一。在從前,各家必須各自買菜、生火、煮飯。即使一家隻有一兩個人,也得另起爐灶。即使十分繁忙,也得自己造飯。現在各裏弄都有了食堂。居民如果有空,或者歡喜自己弄點小菜吃吃,就在自己家裏做飯;如果人少或很忙,沒有工夫買菜、生火、煮飯、洗碗,那麽就可到食堂裏去吃。這真是價廉物美、童叟無欺的。因為食堂是居民自己辦的,沒有人從中剝削。如果母親不回來,孩子可以自由地到食堂吃飯。食堂裏的服務員就是鄰人,都認識孩子們,就像母親一樣照顧孩子們。所以我鄰家的小朋友們都不相信我那朋友家的兩個孩子餓了三天。

新上海的電車、汽車的司機和售票員,和舊上海的大大地不同了。他們都照顧乘客,尤其是老人和小孩。像我這樣的老人,無論電車怎樣擁擠,一上車就有人讓座位。我的外孫小冰和毛頭,住在虹口四平路,離開我家十多裏路,來時要轉兩次或三次電車。然而小冰八九歲上就獨自乘電車來望外公外婆。有時吃了夜飯,玩了一會,到八九點鍾才回家。然而一向平安無事。因為司機、售票員和乘客都照顧小孩,他們就同跟著父母出門一樣。有一個星期天早晨,他的七歲的弟弟毛頭忽然一個人來了。我吃驚地問:“你一個人會來的?”他說:“哥哥有事,我一個人來了。”我問:“你會上電車的?”他說:“有一次人多,上車是一個解放軍叔叔抱我上去的;下車是售票員抱我下來的。”

這種社會狀況我現在已經看慣,不足為奇了。那天晚上被鄰家的幾個小朋友一問,我才深切地感到新舊社會的明暗之別,和新舊時代兒童的幸不幸之差,就在兒童節上寫這篇隨筆,告訴僑居海外的家長和兒童。

一九六一年